岸上花(二)

2011-01-18 04:53姜东霞
山花 2011年20期
关键词:陈医生母亲

姜东霞

岸上花(二)

姜东霞

7.大山深处与猎枪

每天午饭后,母亲就领着我们钻进林子深处,每人提一个篮子或者另拿一只布袋,以防板栗多了无处可装,此外,就是每人手里必拿一根小木棒。打板栗的情景是让人振奋的,密密丛丛的板栗树夹在杂树丛中,结出的那些毛栗球也不都是一齐张开嘴来的,总是东一个西一个地让你去寻找,看见了,就将篮子放在它张着的嘴下,用手里的小棍子轻轻一打,那熟透了的毛栗子就“嘭”地掉了进来。

这种寻找总会引领我们走进林子更浓密的地方,张嘴板栗也越来越多,有时打得心花怒放了,便会忘了时间,忘了来路。我们经常会看见地上有一堆动物的骨头皮毛,血自然是风干了,余下细小的肉也早被蚂蚁们拱出了蓬蓬松松的土来,再过几日似乎就要彻底瓦解。那样的情景似乎印证的是空耗的时间,而少了血腥,也不至于让人害怕。母亲这个时候却会变得紧张起来,她赶忙拉了我们的手,四处寻找来路,带着我们往林子外面飞跑。据说林子里有狼、野猪,还有别的凶猛动物。在每一次惊慌逃窜之后,心里都会隐隐地生出既怕惧又兴奋,极想撞上狼的那种瞬间的念想。

后来我也常常跟在父亲身后,悠悠地走在那些弯曲的山路上,反而没有了那样奇妙的想法。父亲扛一把自制的猎枪,通常是把弟弟高高地一同举在肩上,走进林子后,就把我们藏在一丛隐秘处,便自顾地往林子更幽深的地方走。有时我们也能听到枪声,可是等来了父亲,却常常见他空着手,不禁让我们生出几分失望。唯独有一次,枪响后,那枪声似乎格外地响,在记忆中仍然有穿透力——父亲回来时,他肩上的枪管晃晃悠悠,竟高高地挑着一只兔子,兔子耷拉着脑袋,闪烁出一道红光来,那是那只灰兔子的血。

父亲又一次将弟弟高举过头,让他骑在自己脖子上,我屁颠屁颠地跟在他们身后,用一种景仰的目光追随着。这次我看清了父亲心里的那份按捺不住的成就感,整个下山的过程,我都能感觉到父亲的脚像踩在一片云层上,那么得意,那么虎虎生风,当然,那是被父亲溅起来的尘土,它们飞扬起来,不停地迷了我的眼睛。

父亲到过朝鲜,参加过战争,对枪似乎有格外的喜好,不久我们就又看见他做出了另一把枪。当然父亲带我们去打猎,与他打过仗是无关的,他的另外两个同事,都喜欢猎枪,这有点类似于男人们崇尚的某种精神和样式。那两个男人性格怪异,都属于不言不语的,下了班便扛了把枪出门,有时要到第二天才会回来。与父亲不同的是,极少看见他们空手而归。他们打猎的精神以及技术与父亲都不是一个级别的,所以他们出门从不叫父亲,父亲似乎也明白这一点,好像也从不向他们讨教什么。那两个人都是脸青面黑,也许因为长期不说话,匍匐在哪里也不需要说话,便有了肃杀的模样。倘若换成一个白净的细皮嫩肉的人伏在那里,恐怕早已将猎物吓得百米开外就开始逃窜了,这样想来他们的脸青面黑又是有道理的。

打猎的人中还有就是理发匠。矮个子跑起来“哧溜哧溜”的,尤其快,只要逢上休息,就会隔三差五地打回一些我们听都没听过的动物。据说打到狐狸他就养起来,这让我对那些狐媚的故事,有了很多的想象。有一次他还弄回来一只穿山甲,是一种极珍贵的动物,浑身都是名贵的药材。它浑身都长着鱼鳞样的甲,穿越石洞、土坯的速度快得惊人。理发匠在太阳光下向我们展示那只穿山甲细密的鳞片,那只罕见的动物低着头,就像他豢养的那样羞涩地认同。理发匠是个灰白头发,带罪服刑,一个可以给自己理发的老头,他让我在一瞬间充满了艳羡,这或许与父亲总是打不到猎物有关。

我那时就认为理发匠是最富足的,有那么多怎么吃都吃不完的肉。最让人不解的是他自斟自酌的样子,常常是红了脸,极其地满足、陶醉,山里的一切全都了然于心,任他自由地索取,这又让我对他生出些怨愤。而队里是不允许他那样的人饮酒的,就因为他会理发,且只是给干部们理发,所以关系就格外地特别。干部们对他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任他满山遍野地瞎跑,任他在屋子里养着狐狸,他还可以在后山上种包谷。他那日子真的是过得如同神仙。

理发匠也有个好处,就是常常告诉母亲,哪座山上的板栗多,母亲循了他说的地方,每次总能满载而归。偶尔我们也会在林子里遇到那两个脸青面黑的男人,遇到了也不用说话的,母亲跟他们说话,他们总是要用鼻子来哼哧的,所以就不必有什么礼貌,或许他们根本对我们就是视而不见,每次相遇我总会远远地目送他们朝山的更深处走,想着他们有一天走不回来的情形,眼睛里就只留下了那个恍惚的枪口。

多年后等我们离开茶山后,周围再没有那么大的山,父亲的两把猎枪便没有了用处。其实本来就没有用处,只是现在更加地明正言顺了。猎枪对于父亲曾经不过是装饰,后来便闲置在我们家的煤棚里,渐渐地生锈,最终也许父亲也忘记了。

后来,在我结婚后,却将它们从煤棚子里取出来,带到我住的地方。曾经一度我很想将它们挂在墙上,我想那样的装饰一定会很特别。恰巧邻居宋的丈夫也是从山里来的,他很热衷于打猎与猎枪。就是在没有那么深密的山里,他也能打些野兔回来。宋的丈夫也是个不说话的人。当他得知我有两把猎枪时,出奇的兴奋,一看锈蚀得厉害,便一并要了扛到山上,将枪一一地架在树上,上好铁沙,用一根线系在枪栓上,然后跑出几米远,卧伏在地上做伏击状。他瞄了又瞄,之后回过头来对着我高喊:我拉板机它有可能就炸开了,你不怪我吧?

那天有太阳,照得我睁不开眼,我冲着他摇头,心里一定有些迟疑和不舍,终又不便讲出来。他看看我,显出了几分迟疑的样子,见我没有表示,便又开始瞄。

如他所说,随着他手的牵动,我听到的是一声碎裂的炸响。本是有准备的,可还是禁不住心痛。其中一把猎枪是炸得个粉身碎骨,一只换了枪管还能用。宋的丈夫是真爱猎枪之人,他似乎很能明白我的心思,或许他自以为从难捱的寂寞中觅得了一个“知音”,不久他便为我换了一支新枪管,铮亮铮亮的,只是怎么也打不响了。我还是想把它挂在墙上,遗憾的是在我们家搬离农场时,枪被孩子的爸爸故意落下了。

从此,我似乎也无法再从这把枪,联想那些深山里的事了。

8.煤沟子里的鱼

煤沟子里即便有水有河,也不会有鱼。夏天不涨水的时候,顺着我们上学路上那条河一直走,走到另一处接近村庄的地方,河水会更深些,也显出几分清亮。吃完晚饭,我们,还有许多人,都会从一座高高的山上跑下来跳到河里,母亲则和邻居们坐在高高的开满各种野花的山上看着我们。

太阳映在水里殷红殷红的。我们用一条外裤扎了裤腿,高高地举起,将裤子猛然地扎进水里,那裤腿便冒出两个大大的气包,我们把它当成救生圈,浮在水中拼命地游,一定要赶在气退尽前游到对岸,水里到处飞溅着喊叫,那些水花飞沫上再度开放的绮丽的阳光,那样热闹的景象直到今天仍让我深深地眷念。我们因此学会了游泳,不讲姿势如狗刨一般难看的动作,便留在一个又一个夏天的黄昏里。

河虽可以游泳,却真的没有鱼。吃鱼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所以那样的一个夜晚,便深深地留在了心里,如同铭记一般。多年后我一直无法想象那个夜晚,送鱼到我们家的人是用什么样的渔竿,钓了如此大的鱼,虽只是送了半截也相当地大,且是送了最好的半截,去了头和尾仍然丰硕得让人不安。那人告诉父亲这条鱼不知活了多少年,一般在河里是钓不到这样的鱼的。他头天就顺着河一直往水深的地方走,走到山的峡谷,那里的水很深很静,绿滢滢的,鱼就潜伏在水底的石缝里,下钩子要看准地方,不能出声。或许要在那儿等上一个晚上。大山几十里地不会有一个人,但会有狼之类的动物出没,也许这是父亲始终没有去那里钓鱼的原因。

可是父亲还是尝试着钓鱼,记忆中他是从没钓到过一条鱼的。父亲常带着我们四五个孩子,跑到朱昌公社靠近李家冲的水库(现在才知道那是百花湖的支流),我们坐在当地农民的小木船上,漂移而下。划船的人只用了一把镰刀,来回地在水里划来划去,那船便能顺着他的方向不偏离地漂流。

天突地下起暴雨来,那场雨倒是下得透彻,河水翻滚出泥浆,划船的人偏又割草去了,我们站在雨水中,惊慌地寻着他。他从远处急急地跑来,手里还攥着一把草。我们上了船才知道是逆流,他划得不如来时自如,船还会在水里打转。

记得那天父亲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警服,那样的衣服在当时是极少有人能穿的,雨水打湿了他的衣服,他背着弟弟从小船上跳到岸边,我们尾随其后在大雨中奔跑,待跑到一个半山的破茅棚里时,我们早已成了落汤鸡。鱼没钓到一条,一个个灰头土脸地回到家。那以后父亲便没有再去钓过鱼,鱼却始终地如同梦魇印在心里。

那条挥之不去的鱼神秘得让我深感惧怕,这是我不敢游泳的一个隐秘的原因。后来我做了教师,一次带孩子们野游,到了天河潭下游一个叫车田的村子,村外有一条绿滢滢的河,我们沿着河岸爬到山上,早就知道那儿有个山洞,洞里很深的地方还有个洞,须从一个极小的只能容下身体的洞口爬进去,艰难地进去后,眼前会出现一个很大的潭,水是极让人恐怖的颜色,绿里透出黄来,那黄里泛出的绿又让人生出被吞没一般的惊惧,四处回荡着一种声音,像是从水里翻出来的一般。我和孩子们站在逼仄的岸上面面相觑,那样的情景让人感觉会有一条蟒蛇、龙或者什么的“突”的一声从水里冒出来,席卷了我们。

许多年过去了,留在心中的除了那样可怖的水的颜色,便是那条硕大而神秘的鱼。它生长在那样的水里,悠游自在,如同一道阴暗的影子遮蔽着记忆和时间。直到现在我对水都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惧。

9.看电影的时光

那时候电影总是没有太多的种类,翻来覆去看的就是那么几部,也都是在露天的坝子里。记得看得最早并有了记忆的是《沙家浜》。那时我还没有上学,坐在拥挤的人群中,第一次知道了好人和坏人。阿庆嫂穿件红上衣,觉得那便是世上最漂亮的一种衣服,沙奶奶穿得有些破烂,还被阿庆嫂将牙打出血来,我不知那其中的奥妙,总是怀了很遗憾的心情。手里捏着一把汗,总是怕刁德一在唱歌时,看到阿庆嫂背过身去唱的台词:这草包倒是一堵挡风的墙,然后看出阿庆嫂是个好人。电影演完了之后,并不会觉得与真实有什么不同,第二次又看时,便想他们是不是都知道阿庆嫂的身份了,因为有了前一次的记忆总是惴惴不安。

后来再看《红灯记》时我已经完全知道好人和坏人之分,李铁梅当然是最漂亮的姑娘,穿着件红袄扎个长长的独辫,眼神里有的是我不能明白的坚定,却也懂得那是让人羡慕的隐藏着的一种东西。可是后来我却与一个正好相反的人物“王连举”搭上了茬,每看《红灯记》我的心都会有一种莫名的羞耻感。王连举这个叛徒被演得极为猥琐,但母亲偏戏我为“王连举”。当然也有一定的缘由,我的姊姊妹妹从中获得安慰,因为母亲对我的偏心,背上个叛徒的名她们自然是高兴得很,每次逢着我惹恼了她们定是要咬牙切齿地喊我作“王连举”的。

后来长大了,知道被叫为“王连举”是因为跟她们一同干了坏事,而母亲很快就知道了,常常打得我们鸡飞狗跳的,于是每个人都以为是我报的料。这一点我倒是真的觉得冤屈得很,因为母亲打人是一定要将新账老账一同算的,就算是这次你没犯错,但是你上次犯了还没清算,都一一地积在一起,大大小小的排了队站好,一一地道出各自为什么挨打,还得在最后认错,认了错还得说清错在哪里,打得屈不屈。这是让我备感羞辱的,都打成那样了,还要说出一点不屈的话来。

母亲的棍子劈头盖脸地打下来,打在谁的身上总是不一定的,总是在挨了很重的一棍时,暗暗庆幸是打在自己的身上,即使痛也不是痛在别的姊妹身上。就这样的感觉还说我出卖了她们让她们挨打,难免让我沮丧。当然每次母亲的棍子一举我就连声喊着错了,见母亲气不消时,就连声说妈妈你打吧,使劲打好消消气。母亲便打不下去了,这是被称为叛徒的第二个缘由。可是谁让她们就是一定要摆出个死不认错的架子呢,逼得母亲狠了心非往死里打不可。母亲是一定要孩子认错的,否则一顿苦打又如何收得了场?不知是我看清了这一点,还是生怕母亲生气,也许两者兼而有之吧。

落了个叛徒的名声,再则就是在别人挨打时,我很识时务地去扫地擦桌子,这种“讨好卖乖”也成为忌讳。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王家院,一个晴天,奶奶和别人的奶奶们坐在一棵桂花树下晒太阳,就在她们说话的时候,姐姐溜到奶奶的后面用粉笔画了奶奶一背。母亲看到了一通紧张,奶奶是才从湖北来贵州的,母亲生怕惹恼了奶奶没有人带我们,便追着姐姐训斥。开始是想吓唬她一下,好给奶奶一个说法。可是姐姐却不知母亲的心思,见母亲追来就拼命地跑,母亲的气便上来了。

那年姐姐五岁,却跑得飞快,窜到一个高坡上,还十分撩人地回头挑衅。一群野孩子见此情景,兴高采烈地喊着姐姐的名字加油,母亲追不上姐姐原本就丢了面子,这下就如同火上浇了油一般,突地遇上一个沟,按说也不大,姐姐迅捷地飞了过去,母亲只顾追,没看脚下,一下子跌进沟里,姐姐回过头来见母亲跌倒,就折回身来拉母亲,正好被揪住,回到家自然狠狠地挨了一顿捧——而我至今清楚地记得,当时,就在姐姐挨打时,我战战兢兢地扫着地,摆放凳子,这种生怕殃及自身的举动,应当也是我被叫作“王连举”的理由吧。

稍大些我们挨打还是站成一排,还是要新账老账一同算的。母亲打完了我们之后,开了收音机,全是样板戏的唱词,听到那样的声音母亲似乎立马忘记了在她身后还有一排哭天沫泪的孩子。母亲是山东人,唱起京剧来就有一种格外的腔调,很接近京腔,好像比戏里唱得要高一个调,总之是很好听的。所以我一直认为母亲天生有一副唱京戏的好嗓。母亲一唱我们就格外地心寒,想想我们的眼泪还没干,心都还在颤抖,她老人家便唱开了。这样我们就在母亲的身后磨刀霍霍地比画着,以示愤怒。

电影基本是每周可看一次,放的都是打仗的,还有就是敌人搞破坏的。看得最多的电影当属《闪闪的红星》,一遍又一遍总也没有厌倦过。电影通常都只在露天坝子里放,吃完饭天还没有黑,坝子里就“霸”满了位子,消息灵通的手脚就快,凳子不歪不斜地“霸”在放映机的前面,这是看露天电影最好的位子。

有时即使是看过的电影,还是会走上两个小时的路到朱昌公社去看。扛着凳子太累,就空着手,每次都会去一大群人,走起路来“哗哗啦啦”的。我很喜欢那样的感觉,因为即使遇到鬼,这时候人多,也不害怕。放映机安在朱昌公社的一个坝子里,密密麻麻地围满了人,我们总是在最后面,常常只能听见声音。放的还是《闪闪的红星》,先是很响的音乐映出个八一电影制片厂,一个大大的五角星,心就会激动得要跳出来一样。

“红星闪闪放光彩……”真的是能够穿越少年的心怀的,我想不仅仅是我,我们那一代人无不受其感染,埋下些光辉的理想的种子,这是不是我们这代人跟后来的孩子们些许的区别?

红军走了,他们的身影晃动在大雨里,生出许多远离的隔膜来,笼罩在未成年的心田,加深了“风雨欲来的”焦虑和恐惧。胡汉三撑一把伞站在雨中说:“我胡汉三又回来了,谁分了我的地,吃了我的粮,统统地都给我吐出来。”那些隐蔽于心底的焦虑于是就全都拉开了,心怦然地豁开一条口子,无论看过多少遍那道口子都会张开。

“映山红开的时候,红军就回来了”,潘东子的盼望其实最终完全成为我们的盼望,镜头里的映山红格外地艳丽一一都印证过了,仍然不相信那是潘东子的梦,看见灿烂阳光中潘东子神采飞扬地走来,依然会生出无限的希望和喜悦。或许潘东子的梦构造了电影的全部灿烂。或许潘东子成了电影的全部,看电影其实就是为了看潘东子,看他的机智、勇敢、聪慧和孤独,以及他的英俊,这便是少年的我的全部的希求。

10.蔬菜和水果

煤沟子大多有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出去都是往下,回来都是往上。喇叭架在高高的山上,半山上四面都住了人家,有事搁喇叭里一喊,便能做到一呼而百应了。无事时喇叭一响,出来的必然都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嘿——就是好”,然后蛮不讲理的,“就是好啊就是好就是好”——破破烂烂的,将中午的阳光吼碎了一般。

我们常常就在这种刺目灼热且破裂的阳光下,满山地搜索着野菜或蕨苔,当然偶然也会立起耳朵想听出“好”的究竟,可那喇叭里偏就不唱出答案,只说“就是好呀就是好”,唱得轰轰烈烈的,翻来覆去就是那两句。再沿着沟渠往深里走,离喇叭就更近了,声音便撞到那些黑黑的煤尘上,想必唱歌的人再也无处可唱了,其中语穷词尽之意也不是一个孩子能够明了的。一路采着蕨苔,在那样的声音里满载而归,却不会寂寞害怕。

有煤的地方基本长不出蔬菜来,即便是在山脚下开出一片地,种上最简单的白菜,也都终会被煤尘熏得漆黑,总也长不出茂盛的样子。夏天逢着天旱,我们就必须采些野菜充实饭桌。蔬菜都是从农场各大队运来,正常时一周供应两次,要排长长的队,跟看电影一样先要用篮子什么的“霸”个位子,菜虽是限量却总是很快就只剩下菜叶子了。

记得卖菜的小木屋紧挨着食堂,中间隔了一条水沟,架着一座用木条搭建的极为简易的廊桥。山里的农民一大早会齐着桥摆摊卖菜,那些菜都是从自家地里采来的,起初只有一两个人,他们也许是最早有生意头脑的人,提着个小篮子,不一会儿就卖空了。后来那里就形成了一个早市,三五成群地提了菜摆在那里,不急不缓的样子。我倒是十分喜欢那样的情景,犹如集市一样热闹的感觉,让一个少年的寂寞舒展开来的热闹。周日这里的人要多些,可以卖的东西自然更丰富,会有鸡蛋摆在那里,菜也就是那么几样时节性的,但仍给人一种丰厚感,在那些摊子间来回地走,一一地看过去,那样的热闹又会多出些宽敞和温暖来。

冬天凝冻的时候,蔬菜格外紧张,生产疏菜的大队只能保证自己的供应,有时会有好几个星期没有疏菜运进来,家家闹菜荒。因为父亲在那些生产疏菜的大队待过,总有办法买来许多菜,囤在床下,一点一点地消耗。记得家里有一次囤积了很多莴笋,屋子里到处都是那种铁器生锈的味道。莴笋是好东西,不易买到的,因而能显示出我们家的不同和富绰来。

这样的优越尤其在夏天就更不一样,果子成熟了,熟到通透的时候,我们会搭了便车出去,自如地穿梭在果树林里,可以任意地爬上一棵树,透过树枝便能触到红红的果子。阳光穿过缝隙,落在那些果子上,便有了格外的光亮透彻,摘下一个咬上两口随手一扔,又随了性再去摘,再咬一口,从这棵树爬上那棵树。看守果林的人总是在远处走走停停,慢悠悠地等待着。

记得有一个同样是看守果林的,人很瘦,个高背显得有些驼,却有着一双与别人不同的手。他的手可以直接深入坚硬的土里,眨眼就刨出地瓜来。据说他是会些武功的,只是用了食指和中指,就能完成锄头的任务。起初是姐姐告诉我的,后来大概也是在一个夏天,妈妈带着我去他看守的果林,太阳很烈地照着,地里的土很紧,且久不见雨而开了裂,他蹲下去,两只指头往土里插,土太硬,他的两只指头弯曲着,颤颤地艰涩到无法深入,额头上暴出的青筋一根一根的,像要裂开一般。他不断地变换着刨的方式,不断地将手指盘曲着。我死死地看着那两只在坚硬的泥里几乎渗出血来的指头,由青转红又由红转成乌青。

母亲说,不要刨了,你的手受伤了。

他像是没有听见,奋力地深入,奋力地颤抖,血模糊了手上的泥,他的手指也因此变形。

母亲说,手都是肉长的,哪里硬得过这地?

他的手无力地软下去,他抬起头来脸色苍白,虚汗涔涔地说,对不起家属(对管教干部内人的称呼),我还没吃饭,所以手上没有劲。

母亲说,你以后再不要用手给别人刨地瓜了。

他说,家属,可是他们都喜欢我用手刨地瓜。

他说的“他们”,便是那些管他的干部和家属们。用手刨地瓜可显出他的不同,用手刨地瓜,他便可长久地看守果林。记不得母亲后来说了什么,时间过了那么久,可是那只黏附着血已经模糊了的手,仍然会在记忆里不断地深入,盘错着打上个结,滞留在时间的某个角落里。

11.鞋、药瓶、内裤

农场里有专门的医院,叫场部医院,到了监管局这一级,就有个系统内的总医院,叫公安医院,各省都有。各大队里的叫医务室,茶山当然也有,主要是看些头疼脑热,手脚受伤的小毛病,生了大病便要一层层地往上转。

那时医务室里的人员配置很特别,在农场里生产生活的大多都是因历史问题,判刑之后,刑满留场就业的,医生就从其中产生。

当然需配个干部医生,陈医生就是当时的干部医生,她的丈夫是副教导员,长年在外追捕在逃人员,有两个女儿,跟我们在一个学校上学,却从不跟任何人往来。陈医生也一样,三十来岁,白白净净的一个女人,话很少,除了坐在医务室基本足不出户,更不跟人往来。当然我也没看见她给人看病,不知是她根本不会看病,还是只看领导或病情重的。那时我只知道她们有些不一样,却不知道或者陈医生是知识分子的缘故,多少有些看不起鲁莽之人。

后来的情形是——有一天,我看见无数人一浪一浪地往坡上涌,我跟在人后,爬上高高的坡上,四处挤满了人,我从挨挨挤挤的人缝间穿过去,便看清了里面的情形。陈医生,就是那个白白净净,虽是坐在医务室里,却又让人觉得远得无法靠近的女人,此时站在小小的房屋中间,身前挂了个方方正正的纸牌子,上面歪门邪道地写着些黑色的字。那时我还不懂得去读上面的内容,只见牌子两边挂了一只鞋一个药瓶子,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条蓝色的内裤。那么一个漂亮的女人,神秘而又无法接近的女人,怎么也不该穿一条只有男人才会穿的内裤?那样的年月女人都穿花布内裤,常常是买上同一种花案不同色的布,批量地做出来。男女分开各人一条或两条,一家人穿的基本上是同一块布下来的,这样可以节省布料。母亲就是省布料的能手,因此茶山的人身上穿着的内裤,大多都是母亲裁剪的。

陈医生谨慎地捋好头发,大概是游斗她的人出去了,她低眉顺眼地取下身上的牌子,或许是惧怕围观的人群里有她的女儿,她便有了要将身上的牌子藏起来的举动,她使劲地将牌子往衣服里塞。大概是个春天,外面的阳光明晃晃的,屋子里却很阴黑,这样便显示出她的几分鬼祟,衣服有点小,紧贴着身体,那是一件极不合身的衣服。她东藏西藏地来回往衣服里塞,怎么也塞不进去,她白净的脸上便显出些焦虑和不安。她这样塞来塞去的,总也不能如愿,这时偏又被一个走进来的男人撞见,那个男人没好气地说,出去了,你现在害羞了。

陈医生悻悻地走出来,似乎也顾不得那个牌子了。男人搡了她一下,她便走在了最前面,人群自然地在她的后面合拢。接下来便是游街示众,从高高的坡上一路地走下来,绕整个煤矿一圈。陈医生低埋着头,依然试图将牌子藏进什么地方。人群一路喧哗着,待爬完陈医生家门前的那个大大的坡,走到那个宽大的球场坝时,不偏不歪地迎面遇上了另一群游斗的人,一个男人穿着白色的和尚领的汗衫,胸前同样挂着牌子,写着黑色的字,一边是一路系下来的各种颜色的饭票,另一边和陈医生正好相反挂着花色的内裤。我认识这个男人,他姓张,是伙食堂的司务长,挂饭票意示他偷饭票,陈医生挂药瓶就不难理解了。至于内裤是因为什么,一直不晓,于是留在记忆里,在渐渐成人的过程才明了其中含义。

两群人就那么相遇了,停下来,类似于对峙。

两边的人都不说话,等在那里,等在那里似乎就是等待他们相互看上一眼,这是早已料定的,所以他们不慌不忙,不惊不乍地等着。在那瞬间的僵持里,陈医生和那个男人抬起头来,他们看到了对方,惊惶而又匆忙地埋下头,然后是背道而行的游走。记不得是怎样结束的了,事情过了很久,陈医生的丈夫回来了,人们并没有听到惊天动地的声音,我想这多少有些让他们失望。陈医生家搬走时,用了一辆马车,当然那时大多用马车,陈医生坐在马车的最后面,埋着头不哀不怨的样子,只是没有了先前那种遥不可及的端坐模样,一家人摇摇晃晃地离开了给他们带来羞耻的地方。

陈医生一家走了,姓张的男人时常孤孤单单地跑到一个沟渠里坐着,一坐就是半天,或许那是他们时常见面或小坐的地方。在那个捕风捉影的年代,任何人的行为都难逃其咎。十目所视,千夫所指,用以表达那时的情形更为妥贴。后来便会在不同的场合听见捉奸的每一个细节,似乎那件事情之后,只留下了那样的过程,还可以用来回忆,还可以成为永久的谈资。

其实在我成人之后,便能清晰地回忆起煤矿的全部情形,那里的女人没有奸情的属少部分,现在叫外遇。一个坝子里满满当当地住了上千个单身的男人,且都是身强力壮的,一切都是情理之中的。单单地要抓出陈医生当然一定是有原因的。只是他们那么缜密的计划过程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和手软,让人惊悚。陈医生屋子上的瓦早在动手前的两周就揭开了,有人夜夜爬在那房梁上守株待兔,类似于武侠片里那些用黑布蒙了面的夜行人,搜索枯肠地等待着,终于捉拿到手,自然是不允许他们穿上衣服的,定要弄个水落石出。几个男人折腾了一夜,把个白白净净的女人折腾够了,依然不肯让她穿上衣服。看一个穿上衣服就有威严的女人,颤颤巍巍地光着身发抖,兴许这样的结果更是他们想要的,够他们回忆一生的了。

姜东霞,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过去的日子》,长篇小说《无水之泳》。曾获第二届省政府文艺奖二等奖、第五届金筑文艺奖一等奖。现供职于贵阳市艺术馆,副研究员,曾获市政府授予的学科带头人荣誉称号。

编者按姜东霞女士的《岸上花》在本刊刊发后,至少有三名读者向编辑问及作者及下文,并言这种细密记忆也顺带梳理了他们自己的记忆。历史总是要有人写的,即便是个人的历史,或许也可以看出很多家国大事的延续。因此我们特向作者索要后一部分,以飨期待且关心那段生活的读者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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