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行走的电影之路——深度访谈台湾著名电影导演李行

2011-02-09 01:54
艺术评论 2011年4期
关键词:琼瑶舞台剧艺术

唐 凌

《艺术评论》:李行导演,您好!特别高兴在您来到北京的短暂逗留时见到您,请问您这次主要是为何事而来?

李行:这次来的目的是台湾的电影资料馆跟大陆的电影资料馆之间来讨论如何保存老片子。老片子因时间长的原因,有些变颜色了,甚至坏了,现在用数字化可以修复,这次我就把两岸两个资料馆的修复的经验来跟大家分享。从1986年停止创作以后,从90年开始,我就从事两岸电影交流的工作,一直没有断过。

《艺术评论》:这是很了不起的。特别有价值,这些东西一旦丢失再也没有了。

李行:这不仅是电影史料的保存,这是中国文化的传承。我觉得这个史料的保存很重要,所以鼓励着两岸办了这次的研讨会。

《艺术评论》:您一直创作颇丰,成就很大,但从90年完全投入两岸的交流开始,实际上是在为他人,也是为之前的历史在做很多的工作,但是放下创作,会觉得可惜吗?

李行:还好,这些年来,我是专门做两岸交流的事情,包括这次来办的这个活动,也是两岸交流。

《艺术评论》:像这样一种交流对两岸电影有什么样的影响?

李行:非常非常重要,但是这些事情的影响不是马上可以看到的,但不能说不能立竿见影地看到效果就不去做,我们还是要推动它,所以我在有生之年就是要做这些事情,不是为我,是为两岸的电影,为中国的电影。

《艺术评论》:您做的这种交流工作,不仅仅是电影的交流,其实还是两岸文化、情感的交流。请给我们介绍一下您的电影从业历程吧。

李行:我是从学戏剧开始的。19岁从大陆到了台湾,之前就在学校里面看学长演话剧,后来到了高中以后自己也开始演。但到了台湾因没机会读专业的学校,就读师范学院教育专业,但在校时也一直在演学校的话剧,所以我后来转到电影以前,都是在舞台上成长。

《艺术评论》:在您漫长的电影生涯中,您不能忘情戏剧,执导多次舞台剧?

李行:对,我在这之间导过三次,2010年的《夏雪》是第四次。20世纪90年代台湾对大陆30年代的剧作、小说才解禁,1993年我就顺势导了曹禺的剧作《雷雨》。

《艺术评论》:您去年排的舞台剧《夏雪》,我知道您好像是在二三十年前就有过想法,为什么一直对这个题材不能忘情?

李行:这个本来是要做电影的。拍电影的话,女主角就是林凤娇,但由于种种原因她不能再来演,所以一直搁了很多年。从《雷雨》以后,我还想要再做一次舞台剧,我就想把本来要拍电影的《窦娥冤》改成了舞台剧,起初本来准备叫《六月雪》,但因为我的电影作品中有一部叫《秋决》,为了有一种延续感,就改为现在的名字《夏雪》。做舞台剧《夏雪》,我的想法是要唱,但不是音乐剧,也不是歌剧。

《艺术评论》:也不是我们通常意义上的京剧、昆曲或其他戏曲。

李行:对。因为京剧我可以看和欣赏,但毕竟自己不懂,所以我那时候的想法是用京剧演员来演,但不是唱京剧,因此我就为自己设限,不是京剧,也不是昆曲,也不能唱台湾的歌仔戏,也不要唱流行歌曲,也不能用民间小调来唱,所以找了跟我合作多年的作曲家翁清溪,邓丽君的很多歌都是他创作的,例如《小城故事》。他当时没同意,说没有做过舞台剧的音乐。他不做也不能勉强,我再去找别人,找了很多,年轻一代也找了,找了他们开始都很乐意,这是一个创举,但后来真正拿了剧本看了以后,就躲起来不敢见我。

《艺术评论》:觉得难度太大,是吗?

李行:难度太大。那时候他们躲起来,我也就算了,但后来找到了钱真正要做了,我还是要找翁清溪,他最后被我感动了,就答应了。配乐部分是一位年轻人,他目前在现代音乐作曲领域蛮有名的,叫史撷咏,他对这出戏有很大的帮助。

《艺术评论》:不仅是音乐,而且剧编得也有点特别。您作为导演来看,与原来的《窦娥冤》相比,这部作品想要传达和表达什么新的东西?

李行导演出席第18届金鸡百花电影节

李行:起初我与编剧谈的时候,即要求他照着原剧进行编写,但过了八九个月后他来跟我讲,照着原剧进行编写他做不到,他说我要把人物都改掉,要增加些人物,改一点人物,整个说故事的方法也变一变。我们就用了三段说故事的方法,第一段主要是原来关汉卿里头那个张驴儿,他们父子二人设计的整个戏,所以第一段是用他的立场,他颠覆了窦娥,窦娥原来是一个很善良、贤惠的媳妇。之后再是窦娥自己的陈述,而且原本窦娥没有儿子,我们还给她加了一个儿子。

《艺术评论》:有一点《罗生门》的那种意味。演员又是如何来演绎这样一个故事呢?

李行:戏曲学院的演员在台湾京剧界都是很有地位、很有名气的。所以我开始让他们来演的时候,我还有一点顾虑:他们能够把京剧基本动作都甩掉吗?结果排练了以后,我觉得还可以,他们表演得非常好。

《艺术评论》:实际上这会不会更接近于音乐剧的形式?它可能比较难以归类,是一种比较特别的形式。

李行:不是音乐剧,也不叫话剧或者歌剧,我叫它颠覆传统戏曲的一个舞台剧。这是我的封刀之作。

《艺术评论》:戏剧和电影对于您各具什么魅力?

李行:我一方面参与学习戏剧,一方面自己也参与演出。我觉得戏剧演员对领受观众的感受是直接的,所以戏剧是很直接的。舞台还是蛮迷人的,我当时也没觉得我最后能做电影,当时自己发愿:我将来要死在舞台上,我的生命要终结在舞台上。我对舞台真的非常痴迷,所以我做了电影以后,还不能忘情舞台,过了一段时间我就要做舞台剧,能够最后做电影还是来自于戏剧对我的这种影响。对戏剧的那种执着,我都用到了我的电影上,所以很多台湾的评论都说我的电影戏味很浓,很煽情,都是受了戏剧的影响。另外有教化功能,把观众当成学生了,因为虽然我学的是教育,却是教育界的逃兵,所以在影片里有一种补偿作用。

《艺术评论》:大家说您的电影有一种说教的功能,您是自豪还是不乐意?

李行:我的创作不会受这些评论的影响,我不管它,你有评论的自由,但对我是有善意帮助的,我觉得你说对的,我会改正。但电影不可能马上改正,在以后的创作会注意这些缺点。我觉得电影是最不能妥协的一门艺术,也是最能够修正的艺术,电影可以剪辑,把不好的都剪掉,把最好的呈现给观众,所以是最后可以修正的艺术。但你应该有自己的主见,我认为一门艺术,电影也好,戏剧也好,艺术的创作还是很主观的,自己独立的见解很重要,而且一定要坚持,有时适当的妥协也可以有一点,但是多半,百分之一百都要坚持。

《艺术评论》:您是比较多的比较早的拍摄琼瑶的电影,你是喜欢这种温情浪漫的故事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李行:这个问题问得很好。琼瑶的电影是我最早把它拍出来的。在这拍它之前我从来没看过琼瑶小说,因为我要拍这部戏我才看,我拍她的第一部戏是叫《婉君表妹》。《婉君表妹》是由琼瑶的六个短篇故事《六个梦》中的外一章「追寻」改编。这部电影出来以后,还没有上演,我就接着马上开拍由《六个梦》中之一的「哑妻」改编的《哑女情深》。这两部影片拍了以后,琼瑶一下子就红起来了。

《艺术评论》:既然并不迷恋她的小说,您怎么会想着拍她的作品?

李行:因为她的读者多!电影一出来,她就不得了,她都来不及写新的小说了。

《艺术评论》:也就是说您掀起了第一拨琼瑶热潮,那是几十年代?

李行:1965年,60年代中期。

《艺术评论》:后来再一次拍是什么时候?

李行:再拍就是《彩云飞》,也就是在我的《秋决》大获成功之后。

《艺术评论》:《秋决》是您特别钟爱的一部作品吗?

李行:筹拍《秋决》这部片子我承受了很大的压力,因为是好朋友一起筹钱让我来拍自己乐意拍的东西。我就宣告,一定要把它做好,做不好我就从此不做了。所谓做得好,就是又要叫好,还要叫座。结果电影拍出来之后,无论是在香港还是在台湾都好评如潮,也获得了好的票房。于是,我就觉得现在做什么都可以做,乱七八糟也可以做,我就接着很疯狂地拍了一部叫《风从哪里来》,是一部非常荒唐的片子。

《艺术评论》:为什么《秋决》之后就一下子放开了呢?

李行:因为《秋决》对我来说是一个压力多重的任务完成了,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做的呢?好像没有顾虑了,有了很大的自信和勇气。于是就大胆拍了《风从哪里来》,这部片子的主角就是《秋决》的男女主角,我们想着模仿美国西部牛仔片,男主角骑着马,穿着牛仔裤、戴着牛仔帽,在台湾南部的牧场牛群里绕来绕去,并哼唱着《风从哪里来》,但台湾根本就没有西部,更没有西部牛仔,结果可想而知,这个片子让投资的香港老板亏得鼻青脸肿,就红了这一首歌。

《艺术评论》:您乱来了这回,以后还想乱来吗?

李行:不能了,不能再乱来了。这个要归结到第二拨的琼瑶旋风,我去找琼瑶,她介绍我拍《彩云飞》,结果又再次把琼瑶带起来了。随后又连着拍了一系列的琼瑶小说:《心有千千结》、《海鸥飞处》、《碧云天》、《浪花》、《风铃,风铃》改编的电影。但《风铃,风铃》之后,她的版权不再卖给我了,我们就模仿琼瑶。她拍《月朦胧 鸟朦胧》的时候,我们自己编了一个琼瑶式的小说——《白花飘 雪花飘》,而且这部小说里面也有《彩云飞》中双生姐妹,我们把她所有好的桥段都照搬过来。

《艺术评论》:结果呢?

李行:结果是票房一败涂地!

《艺术评论》:你们可能没有她写得那么纯情,所以就不行。

李行:不是啊,我们模仿得比琼瑶还要琼瑶,里面除了双生姐妹,一会儿是人,一会儿是鬼,也不晓得是人还是鬼,也不晓得是姐姐还是妹妹,搞得不三不四、不清不楚、不伦不类,我们以为这很琼瑶了,却事与愿违。经过了此次教训,我才开拍了《汪洋中的一条船》。

《艺术评论》:这是一个转折和回归。

李行:再回归到本土的乡土影片,绕了好大一圈,最后还是回到《养鸭人家》的健康写实那个时代。

《艺术评论》:对,这是回归到了契合您精神气质的创作中。

李行:适合我来拍的东西。结果《汪洋中的一条船》票房成功了以后,我接着拍了《小城故事》、《早安台北》,这三部片子破了金马奖的前例,三部片子连续三届得最佳影片,《汪洋中的一条船》我还获得最佳导演,男主角秦汉还得了最佳男主角。回到我的专长,《养鸭人家》这个路,就是回归到中国的传统电影风格,就是现实主义的描写,人文的,写实的,现实的,反映人类现实社会的作品。就是我在19岁以前,没去台湾以前,在大陆看的30、40年代的电影,那时看电影自己只是喜欢看,不断地看,就像牛把草都吃进来,储放在胃里。然后到了台湾,自己慢慢地从戏剧转到了电影,有一个反刍的过程。

《艺术评论》:是像酒的酝酿一样,它是一颗种子,经过了长时间的等待和生长。

李行:对,要发酵,要消化,细嚼细咽以后才能找到那个原味道。在2005年中国电影一百周年庆典的时候,我代表台湾来参加大陆的庆祝会,并讲了一段重要的话,其中提到,我是传承了20世纪30、40年代中国电影的那种传统风格,这种风格的代表作如当时的《十字街头》、《马路天使》等,然后台湾才有60年代的健康写实路线,才开始了台湾电影的发展,台湾的电影是传承了中国电影的道统,我一再强调这是一个道统,是一脉相承,台湾电影就是中国电影,什么叫华语电影?就是中国电影!我们所做的都是中国电影。我19岁以前,看中国30、40年代的电影,看经典的中国电影,我当时不晓得那是经典,那就是中国传统的现实主义的电影。反映社会真实面貌的电影,就是我的创作追求。我为什么现在要致力于推动两岸电影的交流,我觉得这是我的天命。所谓天命就是我与生俱来,我有这个责任,有这个使命。

《艺术评论》:您甚至觉得致力于交流是您的天命,已经超过了您自己的电影创作吗?

李行:你刚才不是问我,会不会后悔?我一点都不后悔。我认为是天命,也是天意,所谓天意就是,如果我19岁以前看的电影就把它忘了,不去消化也不去反刍的话,也不从事电影工作,是不是台湾的电影就没了?不会。你讲的也很对,可能另外一个“李行”是走另外一个路子,不叫健康写实,但我认为我这才是传承了中国电影的道统。我认为我拍的电影没有一点改变过中国电影的道统,天意使我在19岁以前看了那么多的中国电影,何其有幸!

《艺术评论》:听您谈自己的人生历程、艺术历程和电影历程,让我觉得,对一个艺术家来说是特别重要的一点就是:能够意识和找到真正适合自己的道路,并且坚持!正是基于此成就了您的电影,铺就了属于您的艺术之路。

李行:我把对电影的喜爱、忠诚和努力作为自己的使命感,终身不改其志。也正是这一份使命感,为两岸的电影、为中国电影,我在有生之年还要继续做下去。

附:

李行(1930~ ),原藉江苏武进,1930年5月20日生于上海,本名李子达,中国台湾著名导演,战后台湾本土电影复兴和重建的中坚人物,被誉为“健康写实主义”电影的领军人物。总共执导52部电影,其中《养鸭人家》、《秋决》、《吾土吾民》、《汪洋中的一条船》、《小城故事》分别获得第四、十、十二、十五、十六届金马奖最佳剧情片,并多次荣获最佳导演奖。他的影片多关注台湾社会底层小人物的悲欢故事,充满了浓郁的台湾本土气息和人文主义的关怀精神,在国际上也具有相当的知名度。其1963年合作导演的《蚵女》、1968年独立导演的《玉观音》均获得亚洲影展最佳剧情片奖,1983年与胡金铨、白景瑞联合导演的《大轮回》获意大利国际幻想电影节最佳导演奖。近年来,活跃于海峡两岸,致力于两岸的电影与文化交流事业。

作品年表:

1958年《王哥柳哥游台湾》(上、下集)

1959年《猪八戒与孙悟空》《猪八戒救美》《凸哥凹哥》

1960年《台湾地下水》(记录片)

1961年《台湾教育》(记录片)《王哥柳哥好过年》《武则天》《两相好》

1962年《金凤银鹅》《白贼七》《王哥柳哥过五关斩六将》《白贼七续集》

1963年《街头巷尾》《新妻镜》

1964年《蚵女》《养鸭人家》

1965年《婉君表妹》《哑女情深》

1966年《贞节牌坊》《还我河山》《日出日落》

1967年《路》

1968年《玉观音》《情人的眼泪》

1969年《群星会》《喜怒哀乐》

1970年《母与女》《爱情一二三》

1971年《秋决》

1972年《风从哪里来》《大三元》

1973年《彩云飞》《婚姻大事》《心有千千结》

1974年《海鸥飞处》《海韵》

1975年《吾土吾民》

1976年《碧云天》《浪花》

1977年《风铃.风铃》《白花飘雪花飘》

1978年《汪洋中的一条船》

1979年《小城故事》《早安台北》

1980年《原乡人》

1981年《又见春天》《龙的传人》

1983年《大轮回》

1984年《细雨春风》

1986年《唐山过台湾》

1987年 导演舞台剧《星星月亮太阳》

1993年 导演舞台剧《雷雨》

1997年 导演舞台剧《昨天今天明天》

2010年 导演舞台剧《夏雪》

猜你喜欢
琼瑶舞台剧艺术
琼瑶 从灰色成长中生发粉色浪漫
舞台剧
纸的艺术
舞台剧
因艺术而生
艺术之手
舞台剧改编电影
爆笑街头艺术
开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