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库塞批判理论之渊源探析

2011-04-02 07:22蔡后奇
常熟理工学院学报 2011年9期
关键词:否定性马尔库塞人本主义

蔡后奇

(安徽师范大学 政法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单向度的人》一书的导言的题目就是“批判的停顿:没有反对派的社会”[1]1,马尔库塞不仅开启了停顿的批判,而且将批判理论运转到后工业时代的风口浪尖上,他的批判理论以科技异化为中轴线展开的,他指出:科技是一种意识形态,在后工业时代的社会意识形态的隐形控制之下,人在进行社会活动的时候失去了健全人应有的现实否定性这一向度,不论是在经济、政治、科技、文化等公共领域内,还是在作为独立个体的私人空间之内,人成了只会肯定不会否定的四肢健全的思想残疾人。于是,在这种肯定性思维的视域之下,资本主义的剥削本质被隐匿了,阶级的对抗在科技中消融了,物质的丰富调和了所有的抗议,人成了发达资本主义社会里只会点头哈腰的生产工具。所以,马尔库塞的批判理论对准了资本主义科技异化导致的病态社会,对批判思维的拯救成了马尔库塞批判理论的主要目的。

纵观马尔库塞的学术生涯,批判理论是他的学术灵魂。马尔库塞不是以体系哲学著称的哲学家,他也无意像康德一样构建起抽象玄奥的批判哲学体系,但我们可以从他的代表作中梳理出他的批判理论的逻辑演进过程:在成为法拉克福学派的成员以前,马尔库塞师从于海德格尔,研究视野聚焦于存在主义和黑格尔主义,这段时间他也研究马克思主义,但他是作为“马克思学家”研究马克思的,在1932年发表的《论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是对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人本主义改造,在这本著作中确立了贯穿其一生的人本主义的批判方法。在这段时间内,海德格尔的人本主义思想给了他巨大的影响,但他渐渐不满足于海德格尔自我保守式的哲学立场,于是按照自己的外向型理论追求转向马克思主义。脱离海德格尔之后,他就加入了法兰克福学派,从此他以马克思主义为中心理论,着手进行社会批判理论的研究工作,但他不满足于现成的马克思主义,1941年发表的《理性与革命》揭示了马克思主义的黑格尔来源,同时也实现了对黑格尔辩证法思想中否定性的肯定和弘扬,从此,否定性的批判方法成为他解剖社会的细想利器;在1955年发表的《爱欲与文明》一书中,他又通过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缝补他理论中的马克思主义,精神分析的方法成了他为他批判视野之下的社会现实寻求出的救赎之路;在1958年发表的《苏联的马克思主义》,是他用马克思的批判方法研究正统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成果之一,也是他偏离马克思的标志之一。自此以后,他走出了马克思和弗洛伊德等这些思想巨匠的理论投影,在哲学史中树立起对后工业资本主义社会感性批判的大旗,1964年发表的《单向度的人》一书,是他的学术巅峰之作,也是马尔库塞走向马尔库塞主义者的标志。1972年的《反革命和造反》是马尔库塞使用自己的批判理论总结现实世界的斗争,从现实斗争的高度完成了自己的对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意识形式的批判研究和学术创新。

可以看出,马尔库塞的批判理论有着深远的理论渊源,不拘泥于一家之言。青年马尔库塞是存在主义者、黑格尔主义者,加入法兰克福学派又成了马克思主义者,在此期间,他大大开拓了马克思主义的研究视野,是把存在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结合在一起创生出“存在主义马克思主义”的第一人,又是弗洛伊德马克思主义的主要代表;老年马尔库塞属于哪个学派至今没有定论,他的后期作品就是海纳百川的思想海洋,翻腾着理性与非理性交织的浪花,他的人本主义的立场、他对辩证法的否定性的肯定、他对现实革命精神的弘扬以及对精神分析的迷恋无处不显示着中青年时期思想历程的投影,理解老年马尔库塞的批判理论是我们理解发达资本主义社会意识形态的一把钥匙;而要理解老年马尔库塞的批判理论就要理解中青年马尔库塞大脑中的百家争鸣,理解中青年马尔库塞,首先要对马尔库塞的理论源泉进行多源探析。对马尔库塞产生重大影响的主要是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黑格尔主义、马克思主义和弗洛伊德主义。

一、对海德格尔的人本逻辑的扬弃

作为马尔库塞的启蒙老师和引路人,海德格尔的影响几乎贯穿了马尔库塞的整个学术生涯,尤其在1929年以前,青年马尔库塞在作为海德格尔助手期间,他主要是从《存在与时间》的基础本体论的纯哲学的高度研究黑格尔和马克思的,而《存在与时间》是用纯哲学的语言阐述着人本主义悲天悯人的人文关怀,人本主义的精神通过《存在与时间》深深地浸透了马尔库塞的灵魂,在此基础上,他研究马克思和黑格尔,也实现了对二者的人本主义改造。马尔库塞后来虽然扬弃了存在主义自我保守的人本主义立场,但他追求更加宏大的人本视域,后期的《单向度的人》集中体现了马尔库塞关注现实世界中的人、关注发达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精神救赎的人本哲学立场。海德格尔对马尔库塞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以下几点:

(一)人本主义的浸润:《存在与时间》中的大写的人本逻辑

老年马尔库塞的《单向度的人》一书的核心命题就是:人现在怎样——单向度;人应该怎样——全面人。马尔库塞书写此书的目的就是从揭示人的本真存在的终极关怀出发,来考察个人与世界的现实关系,这和海德格尔存在主义的人本思想的内核是一致的。海德格尔的代表作《存在与时间》,就是一部大写的人本逻辑,海氏针对传统的理性形而上学的危机进行了考察,指出自柏拉图以来的哲学家都犯了把存在者当成存在的致命错误,都忽略了存在者的存在本源,两千多年的哲学史都是“存在的遗忘的年代”,海氏指出:存在者都是存在的涌现,只有人这种特殊的存在者才会追问存在者的存在意义,于是,海氏就给人这种特殊的存在者起了一个哲学专有名词——此在。此在和其他的存在物相比,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先地位,此在能打开其他存在者幽闭的门户。此在的在世结构就是在世,在世是此在存在的敞开状态,此在在世的存在状态是“烦”。海氏重点考察了人的本真状态和非本真状态,这些人本主义的考察几乎影响了马尔库塞一生的理论追求。

刚刚跨入哲学之门的马尔库塞遇到海德格尔,这种近距离的理论渲染,无疑会对马尔库塞产生原始启蒙的作用,即使到了老年,这种影响也没有散去,他的《单向度的人》也是以人本主义为出发点,重点考察和批判了发达资本主义社会下的人的在世状态,相对于《存在与时间》大手笔的以人本手段对传统哲学的颠覆,马尔库塞的这本书完成了对发达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颠覆,也可以称之为“发达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人本主义批判”,他把海德格尔此在在世的“烦”改造为在世的“单向度”。海德格尔把“烦”分为“烦心”和“麻烦”,此在之所以“烦心”,是因为人与工具的关系遮蔽了人与物的直接联系;“麻烦”主要分析的是此在与使用工具的他人发生关系的存在状态,人的“烦”是因为人在与物和他人不能发生直接的纯粹的关系,中间始终隔着工具的隔膜。马尔库塞把“单向度”分为政治单向度、经济单向度、社会单向度、文化单向度和人的单向度,这是对海德格尔“烦心”与“麻烦”的理论扩写,“单向度”产生的原因是人在和物与人发生关系的时候,中间始终有科技隔开了二者之间的直接联系。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海德格尔和马尔库塞理论的近亲关系。

海德格尔虽然不是人本主义的创始人,但他的人本态度对马尔库塞的学术取向产生了重大作用,马尔库塞后来虽然离开了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但始终没有离开海德格尔的人本主义,人本主义贯穿了他一生。他在后来的学术生活中正是在海氏的影响下,激活了作为社会批判理论家的黑格尔,对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进行人本主义的解读,后来又把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和马克思的解放理论缝合在一起,为人类社会发展寻找终极归宿,马尔库塞在人本主义的道路上,越走越坚定。

(二)理论气质:对非理性主义和悲观主义的继承

由于马尔库塞直接师从于存在主义大师海德格尔,存在主义非理性的人本立场对他的影响也是极其深远的。他的早期著作《论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和《论历史唯物主义现象学》对马克思和黑格尔的解读就证明了马尔库塞的非理性人本主义立场。在他看来,黑格尔的辩证法本质上是非理性主义的辩证法;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人道主义也是一种非理性的人道主义,马克思的反理性的人道主义因此成了超越古典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的地方。在他的中期的著作中,《爱欲与文明》标志着他转向了弗洛伊德主义的非理性主义,这是他为了完善社会批判理论的理论诉求,他认为,让弗洛伊德主义的精神分析学说介入自己的批判理论,把批判研究的工作重心转移到人的非理性活动机制上来,解放了人的爱欲,才能实现人类的真正的解放。

海德格尔等存在主义哲学家把烦、畏惧、绝望、死亡等非理性的心理认知当成人的本真存在的最主要的方式,存在主义者的主要工作就是对以上消极心理情绪进行揭示,进而揭示人的本真状态,所以他们身上有着悲观消极的理论气质,以存在主义为哲学启蒙的马尔库塞不可避免地染上了这种悲观气质。例如,在对马克思的《手稿》进行解读的过程中,他就把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提出的异化是人自身的一种规定的观点强加到马克思身上,把马克思的异化理论看成是人类存在不可避免的命运。《单向度的人》一书不仅是马尔库塞批判理论的登峰造极之作,也是其悲观主义最为强烈的浓缩:书中透露着他对科技异化的绝望,他认为人类在庞大的科技系统面前是无能为力的,只能忍受着沦为工具的精神痛苦;他甚至对自己的理论也感到了深深的绝望,在书的末尾,他引用了本杰明的一句话:“只是因为有了那些不抱希望的人,希望才赐予了我们。”[1]203

(三)理论追求:对海德格尔人本思想的扬弃

海德格尔的人本主义是马尔库塞批判理论的思想源泉,对海氏人本思想的扬弃为马尔库塞开辟出更加具有现实关怀的思想之源,也实现了自己探求外向型理论的愿望。在马尔库塞作为海德格尔助手的晚期,他还把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当成是具有现实性的具体哲学,认为存在主义可以为马克思的解放理论服务,于是在1928年和1929年写了《历史唯物主义现象学概要》和《论具体的哲学》,被学术界命名为“海德格尔式的马克思主义”。但是,随着研究的深入,马尔库塞发现海德格尔的理论根本解答不了马克思提出的现实问题,只有马克思能回答马克思的问题。于是他意识到海德格尔的理论立场虽然是以人为本,但海氏的对人类救赎的方式不仅抽象而且远离现实,他的“诗意栖息”甚至有逃避现实的理论嫌疑,尤其是面对资本主义现实问题的时候,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只有理论描述的能力,没有实际解决的能力。这个时候,马尔库塞才知道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只能退守式的自我保存,他要追求的是解救在资本主义制度中被奴役的劳苦大众,于是,政治立场的不同导致了两人分道扬镳。

值得一提的是,马尔库塞在受教于海德格尔这段时间,他把存在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结合在一起进行研究,这让他领悟到了自己的哲学批判捷径:即使用“理论嫁接、学派缝合”的方法。马尔库塞在中青年时期的大部分著作,都是用这种“嫁接、缝合”的方法写成的,他成了学术嫁接的行家,这是他以人本主义为基础,步步扬弃海德格尔的人本主义思想的理论使然,上文提到的两部著作就是把马克思的解放理论和海德格尔的人类学理论进行嫁接和缝合创生出存在主义马克思主义;《理性与革命》是对黑格尔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的缝合,从而揭示了马克思主义的黑格尔来源;《爱欲与文明》《本能结构和社会》是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缝补马克思主义哲学,马尔库塞也因此成为弗洛伊德主义马克思主义的代表人物。

马尔库塞只是扬弃了海德格尔的抽象不切实际的人本主义立场,对于海氏思想中对人的本质的探讨、对资本主义社会中人性迷失的现实批判、以及对人的生存状况的关怀和对人的主体性和价值性的探寻等合理的成分都被他保存吸收了,马尔库塞正是带着这种人本主义的哲学底蕴,走向马克思主义的。

二、对黑格尔辩证法的继承

马尔库塞在《理性与革命》一书中,系统地考察了黑格尔哲学,在这本著作中,马尔库塞又为自己的批判理论找到了新的路向,那就是把黑格尔的辩证法中的否定性思想所蕴含的革命思想吸纳到自己的理论之内,他在这本书中重点揭示了黑格尔主义是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源泉,马尔库塞将他改造之后的黑格尔新理论,内化为自己批判哲学的有机组成部分。

(一)方法论:继承了黑格尔的否定哲学

黑格尔的“合理的东西都是现实的,现实的东西都是合理的”[2]37著名论断让马尔库塞兴奋不已,他认为这一命题就是黑格尔哲学的灵魂,整个辩证法都是对这一命题的哲学阐释,这句话包含的否定性的革命意蕴不言而喻,所以黑格尔辩证法的本质就是否定辩证法。这个命题中的两个“是”具有本体论的含义,是“是起来”“应成为”的意思。命题的前半句是说:合乎理念的东西都应当成为现实,理念是对还没有变成合理的现实的旧世界的否定,前半句包含的否定性就是如此;命题的后半句是对前半句否定性的否定,指出合理性的现实不可能永远合乎理念,理念就是否定现实的理念,用一个简单的公式概括就是“现实——是——合理——是——现实”,由此可见,否定性是社会前进永不衰竭的动力,否定性是黑格尔辩证法的思想核心,黑格尔哲学的精神就是对现实世界进行理论批判。

马尔库塞继承了黑格尔的否定哲学,他认为黑格尔哲学始终关注着人的自由本质和人的理想的终极实现,现实的否定性是黑格尔辩证法的主要特征,“黑格尔的辩证法,浸透着坚定的信心。他确信,无论在自然界和历史,存在的所有直接的形式都是‘恶的’。因为,这些形式并未使事物成为它们所能存在的。只有当直接的状态被认为是否定时,当存在变成‘主体’并使其外在状态适合于其潜能时,真正的存在才开始了。”[3]61对黑格尔否定哲学的继承成了他一笔重要的精神财富,老年马尔库塞的主要工作就是拯救日渐式微的人的否定性,他在《单向度的人》指出:发达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科技异化了人的否定性的本质,人在物质丰富的虚假需要之前,丧失了批判现实的能力。工人阶级已经不能承担起消灭剥削现象的历史重任,因为工人阶级已经和资产阶级握手言和,历史赋予他们的否定资本主义现实的本性已经荡然无存,社会貌似失去了否定性这一发展动力,他对发达资本主义社会意识形态之下的人的否定性的丧失的批判就是对社会否定力量的拯救。他断言,黑格尔的否定辩证法不可能适用于一切社会形态,只能适用于具有阶级、具有否定力量的社会之中,在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中,社会的否定力量从表面上看的确很薄弱,但在艺术的领域里,都是否定现实性的浓缩,他提出的“大拒绝”便是对现实世界进行否定的方式之一。可见,马尔库塞对现实世界中人的否定性丧失的描述,以及看不到救赎的希望时仍然进行社会否定性方面的探寻,都是深受黑格尔否定性哲学的影响。

(二)救赎之路:继承了黑格尔的总体性理论

在加入法兰克福学派之后,马尔库塞激进的现实批判性使他很快成为法兰克福学派中的一员悍将,在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作家群中显得格外突出。在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研究视域之内,“总体性”理论有着举足轻重的学术地位,谈论总体性肯定避不开黑格尔,黑格尔认为:总体不是部分之和僵硬地累加在一起的凝固体系,而是一种推动理念发展的每一个环节走向绝对的能动力量,总体能扬弃理念的异化从而回到主体,总体存在的目的就是克服实存物的有限存在,使之走向绝对精神统摄之下的流动不息的总体存在。

马尔库塞继承了黑格尔的总体性理论,他认为以科技为意识形态的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趋向是逐步滑向极权主义的深渊,当今社会不是在前进而是在后退。因此,面对病入膏肓的科技异化现象,他认为要打破这个由科技为统治力量的社会现实,就需要一场轰轰烈烈的总体性革命才能祛除科技异化肆虐之下的现行历史形式;而且不仅要进行政治革命、经济革命,重点要进行文化上的革命,尤其是要排除人的心理上的压抑,回复人的本能结构,使人恢复具有否定性的批判能力,其他的一切问题就会迎刃而解。虽然马尔库塞提出的是疲软无力的艺术革命和“大拒绝”的社会运动,也没有在发达资本主义社会中实现对黑格尔总体理论的现实复活,但也透漏出他对科技异化扬弃的渴望,以及号召人类放弃虚假需求、回归人的主体的人本主义关怀,也在一定程度上从实践的层面实现了黑格尔的总体性理论。

三、对马克思的现实批判性的弘扬

法兰克福学派致力于复活一个“纯粹批判的马克思”,所以在他们看来,马克思主义和社会批判主义之间是可以直接划上等号的。马尔库塞加入法兰克福学派之后,很快地融入这种批判的学术氛围,也继承了这种理论立场。在马尔库塞看来,服务于社会批判理论就是服务于马克思主义。如果说海德格尔是马尔库塞的哲学引路人,那么马克思就是马尔库塞批判理论的引路人,马尔库塞的前期理论准备也被激活了。在法兰克福学派二十余年的时间里,他对马克思主义的批判理论的研究,为开创自己的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批判的哲学创新铺就了坚实的道路。马克思对马尔库塞的影响主要有以下几点:

(一)理论之完成:继承了马克思的现实批判性

资本主义制度是马克思一系列著作瞄准的殷红的靶心,马克思一生致力于批判资本主义社会,揭示出资本主义必然灭亡、社会主义必将胜利的历史发展规律,探索出革命成功的必然性,从现实的角度论述了人类自由全面发展的可能性。然而,资本主义也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论述了现实斗争的持存性:“从封建社会的灭亡中产生出来的现代资产阶级社会并没有消灭阶级对立。它只是用新的阶级、新的压迫条件、新的斗争形式代替了旧的”[4]38,马克思又指出:在资本主义没有耗尽自己的生命力以前,它是不会灭亡的。由此可见,对资本主义的颠覆不是一个一蹴而就的过程,批判精神需要一个薪火相传的长期传接。

马尔库塞接过了马克思的现实批判的接力棒,哪怕是在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物质丰富、阶级缓和的时代背景下,他仍然发扬着马克思改造世界的革命主体性,仍然努力地探寻着革命成功的可能性,承担起马克思的“对现存世界的一切进行无情的批判”这一历史使命,努力探索着实现人的全面发展的途径。然而,马尔库塞对马克思不是机械地继承,而是根据时代背景的不同,调整了革命的主体和革命的方式,他认为马克思的暴力革命理论不适用于当下的时代背景,在物质丰富的发达资本主义社会中,阶级之间的矛盾已经减小,无产阶级不再有对资产阶级入骨的仇恨,他们甚至握手言和了。这种情形不得不引起马尔库塞的深思,于是他开始寻找隐藏起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对立的罪魁祸首,最终立足在科学技术对现实世界全方位的异化镜像中。于是他不得不出于时代背景下现实斗争的需要,把马克思的暴力革命论换成了艺术革命论,即通过艺术革命的方式回归到人的本真状态,恢复人的被科技异化的对现实世界的否定性,从而迈向全面发展的人,他是想以此方式和马克思的人类发展的终极目的地进行理论汇合。

(二)革命之路:继承了马克思的革命实践理论

在法兰克福学派中,马尔库塞对马克思的源理论进行了探析,发现黑格尔是马克思主义的“真正出生地和诞生的秘密”,于是他对马克思和黑格尔进行了详细的对比研究,指出黑格尔是否定哲学的集大成者,之所以会有马克思主义,就是因为马克思超越了黑格尔。马尔库塞指出了马克思超越黑格尔的地方:即对现实的批判不能只在大脑中纸上谈兵,而应当付诸于现实的革命实践,黑格尔的辩证法是否定辩证法,而马克思的辩证法却是实践的辩证法,黑格尔的否定辩证法只是观念的否定,而马克思的辩证法才是观念和现实斗争相结合的合理辩证法。

老年马尔库塞正是在马克思的革命理论的刺激之下,走出书斋,走向了现实的革命斗争,积极地融入到20世纪60年代的学生造反运动,他因此被认为是这场运动的“精神领袖”,被人尊称为“青年造反者之父”,学术界也冠之以“发达工业社会最重要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的称谓。学生运动失败之后,他写出了《反革命和造反》一书,总结造反运动失败的经验教训,在这本书中,他把革命的动因归结为人们自我实现和克服异化的需要;把革命的主体总结为由青年大学生、知识分子以及流浪者、嬉皮士等组成的“新左派”,把革命的方式归结为非暴力的反抗。虽然有篡改马克思的嫌疑,但马尔库塞投身到现实斗争中,在斗争结束之后又进行总结工作,也从另一个层面继承了马克思的革命实践理论。

(三)科技异化论:继承了马克思的异化理论

马克思的劳动异化理论构建的基础是工人和他的产品的反常态的关系。劳动的产品本是工人智慧的结晶和情感的凝聚,但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工人生产出的劳动产品却是自己贫困的根源,正是以此为切入点,马克思的劳动异化理论有四个层面:第一,劳动产品同劳动者相异化,工人生产的产品成了资本家控制他们的皮鞭,他们生产的越多,被资本家占有的就越多,资本家对工人的统治力量就会加大;第二,劳动本身同劳动者相异化,在资本主义制度中,工人的劳动过程被剥夺了劳动的喜悦感,工人们在劳动的过程中找不到自我确认的力量,作为人类实现自我的创造性劳动在吃人的制度下变成了工人维持肉体生存的手段,劳动者不想劳动,资本家通过劳动控制劳动者,劳动本身又成了控制手段;第三,人与人的类本质相异化,马克思认为自由自觉地进行实践活动是人的类本质,这正是人的高贵所在,但在异化的侵蚀下,人的类本质消失了,资本家通过控制劳动者的劳动产品控制劳动者,劳动者被逼迫着劳动,自然界的丰富性退变成实用性,异化造成了人与自然的交恶;第四,人与人相异化,工人们的劳动不属于自己而属于资本家,各种奇形怪状的异化关系正在被两极分化生产出来,工人和资本家都在背离真正的人而去。

马尔库塞把马克思劳动异化理论中的劳动产品的异化提升为最高级别的异化:他在对马克思异化劳动理论的人本主义复活的基础上,揭示出资本主义社会中科技异化导致的物质丰富、精神痛苦的表症,物质生活的丰富付出了精神荒芜的代价。物化世界中的芸芸众生之所以感到痛苦,就在于他们把物欲横流当成生命中的第一性追求,在物质追求的过程中把自己降低为飞禽走兽,科技发展大大加速了人之非人的退化速度,消费主义的遍地生根促使人们追求享受最新科技的成果,在追求物质享受的过程中,人的精神世界背离人而去,人把自己作为贡品祭奠着商品拜物教,马尔库塞称这是晚期资本主义必要的控制装备之一,资本主义通过鼓励人们购买商品维护着自身制度的完善,消费主义肆虐之下的普通大众成了资本主义制度新陈代谢的新鲜血液。由此可以看出,马尔库塞的科技异化批判理论正是马克思劳动异化理论中劳动产品异化的新时代复制品。

四、对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的改造

弗洛伊德是马尔库塞多源理论的最后一个思想源泉,马尔库塞的“艺术革命”理论和“大拒绝”的提出,大多源自于精神分析学说。1955年,马尔库塞出版了《爱欲与文明》,本书的副标题就是“对弗洛伊德思想的哲学探讨”。这本书主要进行了两项工作:首先,马尔库塞对精神分析学进行了哲学改造;其次,他把改造好的精神分析学说和马克思主义综合在一起进行终极解放理论的探索。探索的结果在《单向度的人》和《反革命和造反》两部著作中均有所体现。弗洛伊德主义是马尔库塞为现实的革命寻找的心理学依据,并以此作为批判后工业时代的武器,他描述的人类未来的乌托邦蓝图也是建立在弗洛伊德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基础之上的。

(一)乌托邦主义的建造:爱欲解放论

弗洛伊德发现了人的心理结构中意识层之下还涌动着生生不息的无意识,这种无意识是人类精神活动的原始动力,无意识主要由生本能和死本能组成的,其中生本能体现了人的本质。弗洛伊德又把生本能规定为性、饥、睡、渴等生存状态,其中性在人的本质活动中占有主导的地位。弗洛伊德的“性”有两层含义:一是指追求异性的肉欲的生理感受;二是指人的机体对快乐原则的追求。马尔库塞强调了所谓人的本质的性欲主要是指人对快乐原则的追求,为了同弗洛伊德的性欲中的第一层意思划分出界限,马尔库塞把它命名为“爱欲”。

弗洛伊德认为,物质资料的缺乏能造成人的合理性的爱欲遭到压抑,因为人不得不为了生计进行纯粹的生存活动,去创造生活必需的物质财富。马尔库塞对此不以为然,他在对弗洛伊德的性欲改造的基础之上,提出了自己的爱欲乌托邦理论。他认为,如果把劳动转换为一种爱欲活动的话,人类进行的物质生产活动和爱欲可以并行不悖地同时进行,人在劳动中满足了爱欲,人也能在满足爱欲的过程中创造出物质财富。所以他不认为物质缺乏能压抑爱欲,他认为根据不同的原因能够产生不同的压抑,大体可以分为“基本的压抑”和“多余的压抑”,“基本的压抑”是合理性的压抑,“多余的压抑”主要是由社会的原因造成的,具有不合理性,所以应该将“多余的压抑”消减掉。于是,马尔库塞按照自己对弗洛伊德理论改造的逻辑继续演进,提出了建立“爱欲解放的文明社会”的乌托邦构想,他认为只要推翻了统治阶级的利益,就能使“多余的压抑”着的爱欲得到解放,爱欲的解放就是人的解放。

马尔库塞在《反革命和造反》一书中,高扬起爱欲解放的乌托邦主义的大旗。在革命的方式中,他认为要进行非暴力反抗的“大拒绝”运动,这种运动又被他称为“总体的革命”,即要对人的社会环境和人的心理结构进行全方位的革命。他认为只要消除了人的心理上遭受的“多余的压抑”,单面人就会获得批判的能力变成健全的人;只有健全的人才能改造这个不健全的世界;恢复人的全面性,才有可能解决社会生活中的经济、政治、文化领域中遇到的问题。这种乌托邦思想的形成就是过度发展爱欲解放的结果。

(二)理论契合:弗洛伊德主义的马克思主义

在《爱欲与文明》一书中,马尔库塞还完成了弗洛伊德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的理论缝合工作,他认为此二者都是批判现实的理论,二者有着同样的理论手段,结合在一起就是一种新的批判手段;并且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可以弥补马克思心理学空场的漏洞,把精神分析学说和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缝合在一起,就有了马尔库塞自以为是的学术完整态,从而能够创生出一门社会心理学,继而把这种心理主义作为自己的批判理论的思想利器之一。

马尔库塞在对弗洛伊德进行哲学改造的时候,就推论出人的本质就是爱欲,所以人的解放就是爱欲的解放;随后他把这种马尔库塞式的弗洛伊德主义又嫁接到马克思主义的头上,认为爱欲的解放关键是劳动的解放。写成公式的形式就是“人的解放等于爱欲的解放等于劳动的解放”,这种合体式的理论成了马尔库塞衡量现代工业社会的最重要的标准,他认为现代工业社会里,爱欲仍然受着“多余的压抑”,劳动是作为科技的工具被强迫劳动着,丝毫没有体现爱欲活动的快乐原则,爱欲受到压抑就等于人的本能受到压抑,还等于人的劳动受到了异化。所以,马尔库塞指出:后工业资本主义社会就是爱欲受压抑的社会。他晚期倡导的艺术革命,其本质上也是对弗洛伊德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哲学改造。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出,马尔库塞的批判理论有着多个理论来源,但他的批判理论不是对这些源理论的机械复制,从这些理论来源中我们可以梳理出马尔库塞批判理论形成的逻辑主线:他从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出发,经过存在主义的人本精神的洗礼,为其以后选择马克思、弗洛伊德等人本主义者为思想导师提供了可能;在法兰克福学派时期,他重点研究了马克思的批判理论,开始构建自己的对发达工业社会进行批判的理论;他又从黑格尔那里学到了否定哲学,从弗洛伊德那里学到心理学的批判方法,他以人本主义为立场,综合了马克思、黑格尔、弗洛伊德的理论,最终创生出自己的理论——发达资本主义社会意识形态批判,从而完成了自存在主义到马克思主义到弗洛伊德主义到马尔库塞主义的理论创新。

[1]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M].刘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2]黑格尔.逻辑学[M].梁志学,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3]马尔库塞.理性和革命[M].程志民,译.重庆:重庆出版社,1993.

[4]马克思.共产党宣言[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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