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卫之音”辨

2011-04-12 22:48吕友仁王文艳
关键词:新乐魏文侯乐记

吕友仁,王文艳

(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河南新乡453007)

郑卫之音,在儒家经典中,一向被视为异端,被以恶名。《乐记》云:“郑卫之音,乱世之音也,比于慢矣。”所谓“比于慢矣”,意谓近乎慢音了。“慢音”又是一种什么音呢?请看《乐记》自己的解释:“宫为君,商为臣,角为民,徵为事,羽为物。宫乱则荒,其君骄;商乱则陂,其官坏;角乱则忧,其民怨;徵乱则哀,其事勤;羽乱则危,其财匮。五者皆乱,迭相陵,谓之慢,如此,则国之灭亡无日矣。”原来宫、商、角、徵、羽谓之五声,五声各自代表一种人事。如果五声中的某一声乱了,某一声代表的人事就会出问题。如果五声全部乱了套,那就叫“慢”。慢音出现,离亡国之日就不远了。

在成书早于《礼记》的《论语》中,“郑卫之音”被叫做“郑声”。《论语·卫灵公》:“子曰:‘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上文《乐记》中提到 ,郑、宋、卫、齐四国都有淫声 ,为什么这里单单点“郑声”的名?刘宝楠《论语正义》说:“举甚言之。”也就是说因为郑国的淫声最厉害。《论语·阳货》又说:“子曰:‘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至此,我们已经获悉“郑卫之音”所担的主要罪名有两项:一项是“淫于色而害于德”,一项是“乱雅乐”。孔子不是说过吗,“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礼记·礼运》)。告子也说过:“食色,性也。”赵岐注:“人之甘食悦色者,人之性也。”(《孟子章句·告子上》)孔子还说过:“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何晏注:“疾时人薄于德而厚于色,故发此言。”(《论语集解·子罕》)如此看来,“好色”是人的天性,不是一个什么了不起的罪名。郑声的被诟病,在于“淫于色”,淫者,过分也,也就是过分的好色。过分的好色当然不好,但孔子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换言之就是上自国君,下至庶民,人人好色,郑声也不过是过分了点而已,似乎也不是什么大罪名。再一项是“乱雅乐”。所谓“乱雅乐”,意思就是郑声抢走了雅乐的地盘。这层意思,皇侃的《论语义疏》说得很明白:“云‘恶郑’云云者,郑声者,郑国之音也,其音淫也。雅乐者,其声正也。时人多淫声以废雅乐,故孔子恶之者也。”看来,郑声是当时流行音乐的代表,尽管是下里巴人,但颇受民众欢迎,广有市场。而所谓的雅乐,尽管是阳春白雪,但能够欣赏的人日少,已濒临退出历史舞台的边缘了。雅乐的代表作,据《乐记》及郑玄注,即:《大章》,尧时之乐;《咸池》,黄帝之乐;《大韶》,舜时之乐;《大夏》,禹时之乐;《大濩》,汤时之乐;《大武》,周武王之乐。这就是所谓的六代乐舞。其中的《大韶》,最为孔子欣赏,他曾经予以“尽善尽美”的评价。《论语·述而》:“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我们尊重孔子的意愿和兴趣,他个人爱好雅乐完全可以,他发表个人看法也可以。问题是,我们不要以孔子的是非为是非就行了。

“郑卫之音”还有个名称叫“新乐”、“新声”。《乐记》云:“魏文侯问于子夏曰:‘吾端冕而听古乐,则唯恐卧;听郑卫之音,则不知倦。敢问古乐之如彼何也?新乐之如此何也?”这里所说的“古乐”,郑玄说是“先王之正乐也”,也就是雅乐。魏文侯一听雅乐就打瞌睡,一听郑卫之音就不知疲倦,郑卫之音的感染力于此可见。实际上当时喜欢郑卫之音的国君不止魏文侯一人。《国语·晋语八》说:“平公悦新声。”据韦昭注,这个“新声”就是被称为“亡国之音”的桑间濮上之音。又据刘向《列女传·齐桓卫姬》记载:“卫姬者,卫侯之女,齐桓公之夫人也。桓公好淫乐,卫姬为之不听郑卫之音。”可知就连五霸之首的齐桓公也是偏爱郑卫之音者。

《乐记》上有一段子夏回答魏文侯的话,比较形象地描述了雅乐是如何表演的,新乐是如何表演的:

子夏对曰:“今夫古乐,进旅退旅,和正以广。弦匏笙簧,会守拊鼓,始奏以文,复乱以武,治乱以相,讯疾以雅。君子于是语,于是道古,修身及家,平均天下。此古乐之发也。今夫新乐,进俯退俯,奸声以滥,溺而不止;及优侏儒,糅杂子女,不知父子。乐终,不可以语,不可以道古。此新乐之发也。”

为了便于理解,兹附译文如下:

子夏回答道:“咱们先说古乐。舞蹈时同进同退,整齐划一;唱歌时曲调平和中正而宽广。各种管弦乐器都在静候拊鼓的指挥,拊鼓一响,众乐并作,开始表演时击鼓,结束表演时击铙。用相来调节收场之歌曲,用雅来控制快速的节奏。表演完毕,君子还要发表一通议论,借古讽今,当然不外乎当时一些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这就是古乐的表演情形。再说新乐。舞蹈的动作参差不齐,唱歌的曲调邪恶放荡,使人沉湎其中而不能自拔。再加上俳优侏儒的逗趣,男女混杂,父子不分。表演完毕,让人无法予以评论,也谈不上借古讽今。这就是新乐的表演情形。”

尽管子夏是带着偏见来评论的,但是古乐的刻板,新乐的活泼,已经跃然纸上。

尽管孔子及其弟子及其后学不遗余力地鼓吹雅乐,贬抑郑卫之音,但历史的发展却并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乐府》:“自雅声浸微,溺音腾沸。”这就是历史的结论。拿汉代来说,《汉书·礼乐志第二》:“是时河间献王有雅材,亦以为治道非礼乐不成,因献所集雅乐。天子下大乐官,常存肄之,岁时以备数,然不常御(御者,用也)。常御及郊庙,皆非雅声。今汉郊庙诗歌,未有祖宗之事,八音调均,又不协于钟律,而内有掖庭材人,外有上林乐府,皆以郑声施于朝廷。”可知郑卫之音在朝廷上已经占据压倒的优势,而雅乐倒成了偶尔的点缀品。汉代的皇帝,武帝和宣帝,对郑卫之音尤所偏爱。文化史上有名的乐府,就是汉武帝时设立的。汉武帝不仅在全国范围内提倡,而且身体力行,亲自写新诗。据《汉书·外戚列传》记载,汉武帝的宠妾李夫人死了,让武帝惋惜恋念不止。方士作法,让武帝能够“遥望见好女如李夫人之貌”,但又看不真切。于是“上愈益相思悲感,为作诗曰:‘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令乐府诸音家弦歌之。”又据《汉书·王褒传》,宣帝曰:“辞赋大者与古诗同义,小者辩丽可喜。譬如女工有绮縠,音乐有郑卫,今世俗犹皆以此娱悦耳目。”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到了元、成之时,“是时郑声尤甚,黄门名倡丙强、景武之属,富显于世,贵戚五侯、定陵、富平外戚之家,淫侈过度,至与人主争女乐”。汉哀帝是个厌恶郑卫之音的皇帝,他即位以后,很快就下诏:“郑声淫而乱乐,圣王所放,其罢乐府。”尽管作为机构的乐府被撤销,但新乐并没有停止前进的脚步。刘勰在《文心雕龙·乐府》的赞语中说:“《韶》响难追,郑声易启。”这就是说,《韶》作为雅乐的代表作,已是明日黄花,风光不再,取而代之的正是郑声。

最后,说一下郑声并非《郑诗》的问题。最早把郑声和《郑诗》扯在一起的是许慎《五经异义》:“今《论语》说:郑国之为俗,有溱、洧之水,男女聚会,讴歌相感,故云‘郑声淫’。《左传》说:‘烦手淫声。’谓之郑声者,言烦手踯躅之声,使淫过矣。许君谨按:《郑诗》二十一篇,说妇人者十九矣,故郑声淫也。”(孔颖达《礼记正义·乐记》引)而朱熹《诗集传》出,郑声为《郑诗》则几成定谳矣。朱熹《诗集传》云:“郑卫之乐,皆为淫声。然以《诗》考之,《卫诗》三十有九,而淫奔之诗才四之一;《郑诗》二十有一,而淫奔之诗,已不翅七之五。卫犹为男悦女之辞,而郑皆为女惑男之语;卫人犹多刺讥惩创之意,而郑人几于荡然无复羞愧悔悟之萌。是则郑声之淫有甚于卫矣!故夫子论为邦,独以郑声为戒,而不及卫,盖举重而言,固自有次第也。”后世不同意朱熹之说者非一,例如,明代杨慎《丹铅总录》卷十四“淫声”:“《论语》‘郑声淫’,淫者,声之过也。水溢于平地曰淫水,雨过于节曰淫雨,声滥于乐曰淫声,一也。郑声淫者,郑国作乐之声过于淫,非谓郑诗皆淫也。后世失之,解郑风皆为淫诗,谬矣。”又如,清人陈启源《毛诗稽古编》卷五:“朱子辨说,谓孔子‘郑声淫’一语可断尽《郑风》二十一篇,此误矣。夫孔子言‘郑声淫’耳,曷尝言郑诗淫乎?声者,乐音也,非诗辞也。淫者,过也,非专指男女之欲也。古之言淫多矣,于星言淫,于雨言淫,于水言淫,于刑言淫,于游观田猎言淫,皆言过其常度耳。乐之五音十二律,长短高下,皆有节焉,郑声靡曼幻眇,无中正和平之致,使闻之者,导欲增悲,沉溺而忘返,故曰淫也。朱子以郑声为《郑风》,以淫过之淫为男女淫欲之淫,遂举《郑风》二十一篇,尽目为淫奔者所作。”又如,孙希旦《礼记集解》:“今朱子《集传》于《郑诗》多以为淫诗,与毛传不同,岂非即由慎(按:谓许慎)说发其端欤?然《郑诗》不可以为郑声。”孙氏在《乐记·魏文侯篇》又说:“先儒皆以《郑诗》为郑声,然此言‘溺音’有郑、宋、齐、卫四者,而宋初未尝有《诗》,则郑、卫之声固不系于其《诗》矣。”

春秋时期的郑国和卫国,都在今河南省境内。而笔者世居河南,因作此辨,期盼大雅君子有以教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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