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的真实
——孟浩然隐居鹿门山辨伪

2011-04-12 22:48
关键词:南园孟浩然襄阳

周 相 录

(河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7)

想象的真实
——孟浩然隐居鹿门山辨伪

周 相 录

(河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7)

史书记载,孟浩然曾隐居鹿门山,这一说法得到学界的广泛认同。但事实上孟浩然一直居住在襄阳城南汉水西岸的涧南园,虽曾到鹿门山览胜,却并未隐居鹿门山。对于主要写作山水田园诗歌的布衣诗人孟浩然,同时及其后的文人总是努力把他纯粹隐逸化处理,让孟浩然隐于隐逸文化氛围浓厚的鹿门山,便是这种努力的一个“成果”。

孟浩然;鹿门山;隐居

《旧唐书·孟浩然传》云:“隐鹿门山,以诗自适。年四十,来游京师,应进士不第,还襄阳。”[1]5050《新唐书·孟浩然传》亦云:“少好节义,喜振人患难,隐鹿门山。年四十,乃游京师。”[2]两书的记载虽有些微差异,但所述基本事实是相同的,即孟浩然四十岁游京师之前,曾隐居与其家住地涧南园一水之隔的鹿门山。正史的这一记载,为后来的许多研究者所认同,如佟培基《孟浩然诗集笺注·前言》即谓孟浩然“青年时慕汉庞德公高风,与张子容同隐襄阳县东南鹿门山”[3]1。“孟浩然久居襄阳鹿门山”[3]4。陈贻焮先生亦谓孟浩然“隐居鹿门一事是毋庸置疑的”[4]1。许多文学史也持同样的看法。如郭预衡主编《中国古代文学史》(第2册)即云:“孟浩然……少尚节义,曾隐居鹿门山。”[5]但这一看法不但缺少坚实可靠的文献支撑,并且有相反的证据证明孟浩然并未隐居鹿门山,因此,这一看法是根本站不住脚的。

首先,孟浩然四十岁入京之前,一直住在襄阳城南汉水西岸的涧南园,并未隐居鹿门山。其《答秦中苦雨思归而袁左丞贺侍郎》云:“苦学三十载,闭门江汉阴。……跃马非吾事,狎鸥宜我心。寄言当路者,去矣北山岑。”[3]107《论语·为政》云:“吾十有五而志于学。”“苦学三十载”意味着作诗之时,孟浩然已达不惑之年,而此前他一直“闭门江汉阴”;水南为阴,孟浩然的涧南园在汉水之南,故“闭门江汉阴”即指闲居涧南园。孟浩然一生居住于襄阳城南岘山脚下“冶城”的“涧南园”,涧南园北面有一条襄水,他称之为“北涧”。岘山、涧南园、北涧等及其附近之景致,孟浩然在其不同时期的作品中每每咏及之。如《涧南即事贻皎上人》:“弊庐在郭外,素产唯田园。左右林野旷,不闻朝市喧。钓竿垂北涧,樵唱入南轩。书取幽栖事,将寻静者论。”[3]337《题明禅师西山兰若》:“日暮方辞去,田园归治(冶)城。”[3]55孟浩然“年四十,来游京师,应进士不第,还襄阳”之后,仍然居住在涧南园,而没有迁居于鹿门山,下面的例证对此已经表述得非常明白。《仲夏归汉南园寄京邑旧游》:“尝读《高士传》,最喜陶征君*陶征君指陶渊明。陶渊明隐居田园,结庐人境,而不是栖隐山林,绝尘远俗。孟浩然效法陶渊明,最好的选择当然也是栖隐田园。栖隐田园既能享天伦之乐,又能有隐逸之趣,在没有外在压力——如经济宽松,无衣食之忧——的情况下,应是一种较为完美的选择。不但如此,遁隐山林在后代士人的眼里,还是一种比较低级的隐逸。白居易《中隐》:“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日睹田园趣,自谓羲皇人。余复何为者?恓恓徒问津。中年废丘壑,十上旅风尘。忠欲事明主,孝思侍老亲。归来当炎夏,耕稼不及春。扇枕北窗下,采芝南涧滨。因声谢

同列,吾慕颍阳真。”[3]330《京还赠张淮》:“拂衣何处去?高枕南山南。”[3]121《岁晚归南山》:“北阙休上书,南山归弊庐。”[3]332《留别王侍御》:“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3]257此类例证甚多,在其别集中触目皆是,此不赘述。这里需特别指出的是,孟浩然《北涧浮舟》云:“北涧流常满,浮舟触处通。沿洄自有趣,何必五湖中!”[3]46“五湖”用范蠡泛舟五湖之典。《国语·越语下》:春秋末,越国大夫范蠡,辅佐越王勾践,以致越国强大。“范蠡不报于王,击鼓兴师,以隨使者至于姑苏之宮,不伤越民,遂灭吴。反至五湖,范蠡辞于王曰:‘君王勉之,臣不复入于越国矣。’……遂乘轻舟以浮于五湖,莫知其所终极。”后因以五湖指隐遁之所。既然孟浩然已明确表示,涧南园环境优美,足以安身栖心,愿终老此一“人境”,“何必五湖中”,我们有什么理由无端相信他不“结庐在人境”,而跑到与涧南园一水之隔的鹿门山隐居呢?

其次,孟浩然的任何作品都没有显示他曾隐居鹿门山的事实,而只表明他曾至鹿门山“到此一游”。孟浩然以鹿门山为题的作品仅两首,一首是《题鹿门山》,一首是《夜归鹿门寺(一作歌)》。前者云:“清晓因兴来,乘流越江岘。……渐到鹿门山,山明翠微浅。……昔闻庞德公,采药遂不返。……纷吾感耆旧,结缆事攀践。隐迹今尚存,高风邈已远。……探讨意未穷,回舻夕阳晚。”[3]52此诗写他从家住地涧南园“清晓因兴来”鹿门山览胜,进入了一个远离尘嚣回荡着隐逸气息的境界,自己的向往之心沉浸其中,不觉之间“夕阳”已“晚”,最后带着一些未能尽兴的遗憾踏上归途。无论从诗的题目还是从诗的正文看,孟浩然写作此诗之时都不是已经隐居鹿门山,而是从家住地涧南园到鹿门山作短暂的游览。后一首诗从题目看,当是“归鹿门”时所作。诗云:“山寺鸣钟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人随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3]86这首诗是支持孟浩然曾隐居鹿门山的唯一内证,陈贻焮先生即曾说:“他的《夜归鹿门歌》……这是孟集中现存明确写他隐居鹿门山的惟一诗篇。”[4]7徐鹏先生也曾说:“后者(指《夜归鹿门歌》——引者注)则写他傍晚返归鹿门的情景,大概就是他隐居鹿门时所作。”[6]但“归鹿门”与隐居鹿门毕竟还不能算是一回事儿,因为隐居的必要条件是以“隐”为主要生活方式,身、心远离尘俗世界一定的时间长度,但此诗所表达的内容显然尚不能完全满足前述的两个条件。笔者以为这首诗是孟浩然从外地回家乡时所作。渔梁即渔梁洲。《水经注》卷二八《沔水》:“襄阳城东有东白沙,白沙北有三洲,东北有宛口,即淯水所入也。沔水中有渔梁洲,庞德公所居。”[7]孟浩然自北方回家乡,经过渔梁洲,想起了汉代曾隐居于此的隐士庞德公,而庞德公后隐于鹿门山,孟浩然遂由渔梁洲而及鹿门,表示自己对隐逸的一些向往,诗歌仅此而已。陈贻焮先生谓:“这诗与前引《登鹿门山怀古(即题鹿门山)》中所述水程相同。”因此,“‘幽人’自指。‘自来去’,当是独自往来于涧南园与鹿门隐居之间”[4]8。这是对孟浩然诗意的误解。其实,前面既云“忽到庞公栖隐处”,下文的“幽人”自然是指庞德公,这一点儿是完全可以肯定的。陈贻焮先生说:“想孟浩然有意步武先贤,借扬清德,故虽偶住鹿门,而仍以归隐名山相标榜。”[4]8这又在一定程度上否定了孟浩然曾隐居鹿门山的说法,因为按照陈先生的说法,孟浩然到鹿门山最多不过是“小住”而非在一段时间内定住,只不过他过于相信史书的记载,反而导致了对孟浩然诗作本身的一些曲解。

孟浩然集中与鹿门山关系比较密切的诗作尚有以下三首:《登江中孤屿赠白云先生王迥》、《白云先生王迥见访》、《和张明府登鹿门山》。《登》诗云:“忆与君别时,泛舟如昨日。夕阳门(开)返照,中坐兴非一。南望鹿门山,归来恨相失。”[3]161据诗意,鹿门山显然是孟浩然友人王迥所居之所,而非他自己的隐居之处。此点还可以得到第二首诗作强有力的佐证。《白》诗云:“有客款柴扉,自云巢居子。……家在鹿门山,常游涧泽水。”[3]353“客”即王迥,自号巢居子;“涧泽水”当指孟浩然居住地涧南园北面的“北涧”。“常游涧泽水”,是说王迥曾多次就访孟浩然,二人一起泛舟北涧。如果孟浩然也隐居于鹿门山,他何以会有如此表示?第三首诗的题目表达得更明白,是“登鹿门山”而不是隐居鹿门山,而且该诗是“和张明府”之作,连孟浩然作此诗之时是否曾“登鹿门山”都无法确切证明,更不用说无法证明孟浩然曾隐居鹿门山了。

再次,现存资料显示,与孟浩然相距时代最近的盛唐人,如张子容、王士源、李白、王维、杜甫、刘眘虛等人,都没有提到孟浩然曾隐居鹿门山。张子容是孟浩然的好友,襄阳人,早年曾隐居于襄阳白马山白鹤岩,开元元年常无名榜进士及第,与孟浩然往来密切。现存张子容诗中有四首与孟浩然有关的作品,分别是《送孟八浩然归襄阳二首》(其中一首亦作王维诗)、《乐城岁日赠孟浩然》、《除夜宿乐城逢孟浩然》,而无一首言及孟浩然曾隐居鹿门山。不但如此,其《送孟八归襄阳》其一更云:“杜门不欲(一作复)出,久与世情疏。以此为长策,劝君归旧庐。醉歌田舍酒,笑读古人书。好是一生事,无劳献《子虚》。”[8]1176-1177如果孟浩然入京之前曾隐居鹿门山,张子容何以劝他“归旧庐”而不是归鹿门山?《唐才子传校笺·张子容》:“初,与孟浩然同隐鹿门山,为生死交,诗篇唱答颇多。”[9]完全是错误的,因为据孟浩然《寻白鹤岩张子容颜处士》,张子容曾隐居于襄阳白马山白鹤岩,根本不是鹿门山。王维是孟浩然在京师结识的一个最亲密的朋友,朱庆余《过孟浩然旧居》即谓:“平生谁见重?应只是王维。”[8]5882可王维同样没有言及孟浩然与鹿门山的关系。杜甫现存与孟浩然有关诗二首,李白现存与孟浩然有关诗五首,刘眘虛现存与孟浩然有关诗二首,它们同样没有把孟浩然与鹿门山联系起来。如果孟浩然曾隐居鹿门山,而同时代的人却不置一辞,这不同样让后人觉得有些不可理解么?更值得注意的是,宜城王士源天宝初曾为孟浩然集作序,其文近七百言,仅谓“开元二十八年……终于南园,年五十”[3]432-433,而无一言提及孟浩然的隐逸,鹿门山更是不见踪影。

从现存文献看,最早把孟浩然与鹿门山联系起来的文人,大约应属中唐的苻载,其《从樊汉南为鹿门孟处士求修墓笺》:“窃见故鹿门孟处士浩然……前日,辨觉佛寺岘首亭,恭睹明公,垂意拳拳,将墓文表隧封起窀穸,阖境缙绅,瞥闻嘉声,风动兴感,偕至踊跃。”[3]442-443樊泽曾两度出任襄州刺史、山南东道节度使。《旧唐书·德宗纪上》云,兴元元年(784)正月,“丙申,以山南东道行军司马樊泽为襄州刺史、山南东道节度使”[1]340。《旧唐书·德宗纪下》又云,贞元八年(792)二月,“丙子,以荆南节度使樊泽为襄州刺史、山南东道节度使”[1]373。十四年(798)九月,“己酉,山南东道节度使、检校尚书右仆射、襄州刺史樊泽卒”[1]388。苻载上书樊泽求修孟浩然墓,时间当在兴元元年至贞元十四年之间。苻载虽然称孟浩然为“鹿门孟处士”,但并没有明言孟浩然曾隐居鹿门山。但从此之后,有关孟浩然与鹿门山有关的文字就越来越多。陈羽《襄阳过孟浩然旧居》云:“襄阳城郭春风起,汉水东流去不还。孟子死来江树老,烟霞犹在鹿门山。”[8]3896白居易《游襄阳怀孟浩然》云:“南望鹿门山,蔼若有余芳。旧隐不知处,云深树苍苍。”[8]4776施肩吾《登岘亭怀孟生》云:“岘山自高水自绿,后辈词人心眼俗。鹿门才子不再生,怪景幽奇无管束。”[8]5593-5594陈、白、施三人虽然悼怀孟浩然时言及鹿门山,但仍未明言孟浩然曾隐居鹿门山。至晚唐,孟浩然与鹿门山的关系更加密切,其家其墓均从汉水之西的涧南园、凤林山“迁”到了汉水之东的鹿门山。贯休《经孟浩然鹿门旧居二首》其一云:“孟子终焉处,游人得得过。……空余岘山色,千古共嵯峨。”其二云:“冢穴应藏虎,荒碑祗见苔。伊余亦惆悵,昨日郢城迴。”[8]9352认为孟浩然墓在鹿门山的诗人还有罗隐、齐己、张蠙等人。罗隐《孟浩然墓》云:“数步荒榛接旧蹊,寒江漠漠草凄凄。鹿门黄土无多少,恰到书生冢便低。”[8]7553-7554齐己《过鹿门作》亦云:“鹿门埋孟子,岘首载羊公。”[8]9466张蠙《吊孟浩然》亦云:“每每樵家说,孤坟亦夜吟。……亲栽鹿门树,犹盖石床阴。”[8]8072

我们应该还记得李白的那首《赠孟浩然》:“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10]其实,真实的孟浩然原来绝不是完全无意功名的“高士”,遭遇挫折之后也决不是完全超脱的“隐者”,但他对仕宦的热切渴望与仕宦受挫后的痛苦,却被后来的文人有意无意地淡化,他为了舒缓心灵痛苦而表现出的向往隐逸的一面,则被后来的文人有意无意地日益强化,仿佛孟浩然真的是一个天生就向往、后来更铁心归隐的文人。李白那首著名的诗作不过是强化孟浩然主动栖心隐逸的一个开端,把孟浩然与隐逸文化氛围浓厚的鹿门山密切联系起来不过是这一过程的一个中间环节,其后的历史还有很多“好戏”要上演。遗憾的是,新、旧《唐书》的编纂者对史料甄辨不精,把后人对孟浩然的想象,变成了仿佛真实的历史。这也应该算是一个“美丽”的错误吧!

[1]刘昫.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2]宋祁,欧阳修.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5779.

[3]佟培基.孟浩然诗集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4]陈贻焮.唐诗论丛·孟浩然事迹考辨[M].长沙:湖南民出版社,1980.

[5]郭预衡.中国古代文学史:第2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196.

[6]徐鹏.孟浩然集校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2.

[7]郦道元.水经注:卷28[G]//四部丛刊初编.上海:上海商务印书馆,1919:382.

[8]曹寅,等.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60.

[9]傅璇琮.唐才子传校笺[M].北京:中华书局,1987:159.

[10]李白.李太白全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7:461.

[责任编辑海林]

I206.2

A

1000-2359(2011)05-0182-03

周相录(1966—),河南濮阳人,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唐代文学与文献学研究。

2011-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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