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哈萨克斯坦去

2011-06-01 10:04李娟
读者·原创版 2011年9期
关键词:哈国土坯扎克

文 _ 李娟

这些年,我们村的人只要一有机会就会举家迁往哈萨克斯坦国。大家都说那边比这边好,好找工作,看病、孩子上学都不花钱,房子也便宜,商品也地道,绝对没假货。但过不了多久,又有人陆陆续续往回搬,抱怨说,那边好是好,就是治安太差了,孩子差点跟着坏人学吸毒。

到了今天,背井离乡已经不是什么凄惨的事情了,抛弃过去的生活也不再需要付出多么巨大的勇气。想走的人说走就走了,走的时候连一把破旧的小木凳也不忘带上,想法子塞进行李的空隙里。到了新家后,旧日的壁毯往墙上一挂,相同的位置摆好茶叶袋和盐袋,然后解开裹着食物的餐布铺在花毡上。好了!生活又一成不变地展开了!好像生活在哪儿都是一样的。至于回来的人呢,哪怕走遍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也没能看出一丝的改变和疲惫。那些人,当他们再回来时,更多的是作为欢喜的人而不是沮丧懊恼的人。很好啊,大家都不是那么执著。

如果可以,扎克拜妈妈也想去哈萨克斯坦呢。她热爱着哈萨克斯坦,但具体热爱那里的什么,就说不大明白了。她与大家一样格外推崇从哈国那边过来的东西—糖果、茶叶、服装……总之只要是那边的,就一定好得不得了。不过也的确如此,比如那边的糖果就很不错,虽然工艺还停留在我们几十年前的水平,大都是蜡纸包装的,但看着非常亲切,吃起来口感也地道,很有童年的感觉。而这边的糖果(除非是价格昂贵的)大都只是包装漂亮而已,甚至许多糖虽看起来晶莹闪亮,含在嘴里却没一点甜味。仔细想一想,都觉得可怕……

扎克拜妈妈给大家分糖时,若发现有一枚哈国生产的糖果,会立刻不顾孩子们的哀怨,拣出来重新锁回箱子里去。她有一条大大的银灰色安哥拉羊毛头巾,每当使用它时都会骄傲地对我说:“这是哈萨克斯坦的!”

扎克拜妈妈牙疼,她说要是在哈萨克斯坦的话,拔一颗牙才100块钱,而县城的私人小诊所都得花300块!

那么,大约她认为去那边的话,会生活得更宽裕、更从容的吧?但是,每当我看到她傍晚赶羊,走在回家的路上,走着走着,突然就地一坐,向后一仰,整个身子躺倒在大地上,向着深厚的土地惬意地疏散开浑身的疲惫,就会想,她真舍得离开自己的牧场和牛羊吗?

其实主要想说的是我们家邻居阔阔来的事。他家早就打算迁到哈国了。他家非常富裕,牛羊很多,女儿也整洁伶俐,能说满口令人惊讶的汉话—她在乌鲁木齐念过书呢!一看就知道这样的姑娘是不会在破旧的乡村待一辈子的。

当时据说办好了所有手续,牛羊也处理完毕,大件的家具电器、贵重的衣物毡毯先雇车运过去了,寄放在哈国那边的亲戚家里。然后迅速低价卖掉了这边的房子,向公家退停了自家的草料地。

但接下来不知出了什么事,这一家人暂时出不了国门,便在村里的文化站(一直空闲着)租了一个房间,简简单单支了床、灶,凑合着住下。结果这一凑合,就凑合了5年。

这5年里,这家人衣着寒酸简陋(好衣服都在哈国),大大小小6口人挤一个大通铺睡觉,在门口的空地上升起火堆用铁盆烤馕。

阔阔来的女儿仍然骄傲而清洁,每天都在洗衣服。明明家徒四壁,有什么可收拾的呢?却仍见她忙得没完没了,不停地规整什物。

她家一有点剩饭,就会拿来喂我家的鸡。他们家人一看到有野狗靠近我家的鸡窝就帮忙赶跑。

如此殷勤,只为能天天来我家院里挑水。我家有一眼水质很不错的压水井。去别人家挑水的话,一个月要付20元钱,我家是免费的。

到了第四年,大约去哈国的希望全部破灭(随之失去的怕是还有遥遥搁浅在哈国的那些体面的家什物件和从前富裕的生活),他们只好决定在阿克哈拉从头开始,重新盖一座房子。

他们买下了公路对面荒野中的一小块土地(全村只有那里的宅基地价格最便宜,每平方米只要2块钱)。在很多个炎热的夏日里,阔阔来和他14岁的大儿子不停地到公路北面很远的沟渠边拉水回家打土坯,9岁的小儿子前前后后地搬运、打杂。很久才打够了盖一座小房子的土坯。然后他们又借来拖拉机去戈壁滩深处拉石料,像模像样地砌起了不错的地基。

让人吃惊的是,接下来的盖房子—他们居然也全靠自己,一个工匠也不雇!我妈说:“可能别人盖房子时,他天天跑去观摩,就学会了呗。”

女儿和泥巴,母亲一块一块地递土坯,大弟弟在上面牵根绳子往上拉土坯,高处的父亲一块一块地砌墙,爷爷和小弟弟运砂石,架椽子。一个夏天过去了,一座泥土房子慢吞吞地从大地上生长起来了。除了门、窗、檩条,居然一分钱也没花。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白手起家”呢!

要知道我们几年前雇工匠盖房子时,可是花了足足一万多块钱的,全部用料还是自己备下的。

自己盖的房子固然亲切,可是敢住进去吗?毕竟不是专业的。

接下来,他们开始在家门口打井。这一次仍然是自己动手挖,于是又省去了2000块钱的机械打井费。

打井必须得在冬天里,那时水位线底。于是这一家人在最寒冷的日子里忙了一个多月。女儿和父亲在井底掏土,两个男孩在地面上拉土。因为那块地地势高,足足挖了十几米才渗出一点点水来。

这还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辛辛苦苦打出了水,一尝,却根本不能饮用,异常咸苦,碱太重了……用这种水洗衣服都不行,晾干后,布料上会泛一层厚厚的白碱,黑衣服也会变成白衣服。

于是他们只好继续在我家打水。而那时我们已经不是邻居了,打一次水得穿过公路,走很远很远。

接下来,他们四处借钱买了一辆破旧的二手小车,本来打算靠这辆车在荒野里拉拉客,跑跑运输赚点钱,但从买回来的第一天起就东修西修,不到一个月就彻底报废了。那辆车至今停弃在他家门口,车后备厢的盖子用铁丝五花大绑固定着,四个轮胎一瘪到底。

总之生活似乎越来越绝望,可是生活还是得继续。孩子们在成长,女孩子也到了出嫁的年纪。家庭变故惨重,但根还在呢,再一点点从大地上生长出来吧。一切都会缓过来的。他们又凑钱买了几头山羊,未来的生活便靠这些山羊慢慢繁衍与壮大。

女儿终日操持家务。夏天,母亲和父亲在附近几个农业村庄里四处打工、干农活,冬天去县城里的选矿厂打零工。两个男孩子也在课余时间帮人打土坯、敲葵花,想着法子赚钱。

贫穷不是不体面的事,况且他们是坚强的,失去一切之后,至少还没有失去劳动的能力和权利。阔阔来一家仍然有完整的家庭以及完整的生活,因此他们也受到大家的尊重与帮助。他家的女儿依旧漂亮自信,听说已经和一个牧业家庭的男孩订婚了。

哈萨克斯坦的梦破灭了,但追求“更好一些的生活”的想法仍没有改变。去哈萨克斯坦有什么不对呢?去不成就算了。因去哈萨克斯坦而深受重创的事也算了吧。好在大家都不是那么执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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