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甘露之变”对晚唐士人心态的影响

2011-06-08 07:13孙铭蔚
青年文学家 2011年2期

摘 要:“甘露之变”这一历史事件对晚唐的政治格局和士人心态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文人笔下对这一事件有不同程度的体现。本文借这一现象来探索历史事件是如何通過士人心态来介入文学创作的。

关键词:甘露之变;晚唐;士人心态

作者简介:孙铭蔚,女,籍贯:黑龙江绥化人,南开大学文学院2009级硕士。

主要研究方向为古代文学与中国文论。

一、“甘露之变”及其在晚唐文人诗歌中的反映

晚唐时期,面对宦官专权的政治形势,唐文宗不甘掣肘,与李训、郑注等人共同谋划诛灭宦官势力。在唐文宗大和九年(835)十一月,李训使人诈称左金吾大厅后的石榴树上夜降甘露(祥瑞之兆),诱使宦官仇士良等人前去查看,以加以诛杀。但因事起仓猝,计划不周,被仇士良等人发现有伏兵并劫持文宗入宫。接着宦官们为了报复以及震慑官员们的反宦意志,动用军队大杀朝官,不仅首谋的李训、郑注被杀,连未曾参与的宰相王涯、贾餗、舒元舆等十一家公卿都被族灭,公卿大臣骈首遭戮者千余人,朝野震骇,史称“甘露之变”。除去捕杀大批官员,禁军还乘机杀掠百姓,造成长安一带的浩劫,这是晚唐时期一次规模极大的政治事变和社会骚乱。“甘露之变”后,宦官们“迫胁天子,下视宰相,陵暴朝士如草芥”(《资治通鉴•文宗大和九年》),气焰极为嚣张。“安史之乱”后,唐王朝便有南衙与北司之分,南衙为朝官,北司为宦官,权力基本保持均衡,而经“甘露之变”后,中央政权便完全掌握在北司宦官手中,南衙近乎傀儡。而唐文宗则被宦官软禁,并自称“受制于家奴”。

作为晚唐时期的一个震惊朝野的重大政治事件,“甘露之变”在不少诗人的诗歌中都有反映。对这一事件反应最为强烈的是李商隐。他在《有感》二首中写到:“九服归元化,三灵叶睿图。如何本初辈,自取屈氂诛。有甚当车泣,因劳下殿趋。何成奏云物,直是灭萑苻。证逮符书密,辞连性命俱。竟缘尊汉相,不早辨胡雏。鬼箓分朝部,军烽照上都。敢云堪恸哭,未免怨洪炉。(其一)丹陛犹敷奏,彤庭欻战争。临危对卢植,始悔用庞萌。御仗收前殿,凶徒剧背城。苍黄五色棒,掩遏一阳生。古有清君侧,今非乏老成。素心虽未易,此举太无名。谁瞑衔冤目,宁吞欲绝声。近闻开寿宴,不废用《咸》《英》。(其二)”⑴这两首诗真实地反映了“甘露之变”的情况。首先李商隐对这次事变的意义是肯定的,并以袁绍这个东汉末年成功的除宦者来比拟李训这些失败的除宦者。并用“如何”二字表达了他的惊愕以及对其谋事不成的失望。诗中还揭露了宦官滥杀无辜的暴行以及长安城里的恐怖气氛。其二中“素心虽未易,此举太无名”句则是对这次事变的定性,李商隐肯定了李训、郑注消灭宦官的动机,提出了其中的风险与不易,同时又认为举事失败,在于李、郑的轻率仓促,以致贻误国事。而李商隐也对李、郑是借诛除宦官而进行政治投机予以了揭露,同时也指出了文宗任用非人,难辞其咎。“近闻开寿宴,不废用《咸》《英》。”句则将一个被宦官挟制的、无权无能不得不忍气吞声的皇帝的形象凸现了出来。因为“甘露之变”前,唐文宗曾命宰相王涯选取开元时雅乐曲目在宫廷演奏,《咸》、《英》是古乐名,代指王涯所选乐曲。重开宴后席间演奏的仍是王涯生前所定的音乐而王涯本人却在“甘露之变”中无辜被杀,弃骨渭水。总之,这两首诗里李商隐明确地表达了自己反对宦官的态度,主张清除君主身边的宦官,并认为今天并不缺乏担当此任的富于谋略的大臣,委婉的指出了文宗的过失在于不知人善任,不能任用“老成”来进行除宦行动。李商隐还直斥宦官为“凶徒”,对宦官乱政的愤慨溢于言表。同时代文人中李商隐是最真实地反映“甘露之变”的,正如清人何焯在《义门读书记•李义山诗》中所说:“唐人论甘露事,当以此诗为最,笔力亦全。”,这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中是非常难得的。《有感》二首之后,李商隐还有一首七律《重有感》来反映“甘露之变”。这首诗是《有感》二首的续篇,是专门针对昭义军节度使刘从谏在“甘露之变”后两次上表,力辩王涯等人无辜被杀,并揭露宦官仇士良等人的罪恶,打击了宦官的气焰而发。这首诗中充满沉郁悲壮之气,诗风很近于杜甫,同时我们进一步看到了李商隐对宦官专权的愤慨和对国事的担忧。李商隐反对宦官的政治态度还表现在他描写刘蕡的一系列诗篇中,刘蕡痛恨宦官,并最终因得罪宦官而死于贬所。李商隐有《赠刘司户蕡》、《哭刘司户》二首、《哭刘蕡》、《哭刘司户蕡》等多首作品。

还有一类诗作是文人们对“甘露之变”比较隐性的反映,例如刘禹锡的《咏史》二首“膘骑非无势,少卿终不去。世道剧颓波,我心如砥柱。”“贾生明王道,卫绾工车戏。同遇汉文时,何人居贵位?”⑵第一首用任安来比喻自己能在李训、郑注当权之日不为所动,正如任安在卫青失势时不肯别投。第二首对唐文宗的不善用人有所不满,用汉文帝比唐文宗,是对唐文宗不用李德裕而用李训、郑注的一种批评,但总的来说很隐晦。又有《有感》:“死且不自觉,其余安可论?昨宵凤池客,今日雀罗门。骑吏尘未息,铭旌风已翻。平生红粉爱,唯解哭黄昏。”⑶这首诗的意思也比较隐晦,可能是为悼念“甘露之变”中被害的朝官如王涯、贾餗等人而作。王、贾等人并未参与谋划“甘露之变”,却无辜被杀。这首诗借被害者平时宠爱的姬妾在黄昏中偷偷哭泣来表达了作者对无辜死者的哀悼。刘禹锡一向主张反对宦官专权,如今对于“甘露之变”这样重大的事件也只是表达的若隐若现,在此后的诗文中,刘禹锡经常流露出全身远祸的心态,虽然雄豪的基调还在,但以往被贬时的满腔愤慨,也加入了如今对现实的恐惧。

白居易在“甘露之变”时为太子少傅,分司东都,没有卷入其中。他的几首相关诗作如下:“祸福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似先知。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顾索素琴应不暇,忆牵黄犬定难追。麒麟作脯龙为醢,何似泥中曳尾龟。”“重裘暖帽宽毡履,小阁低窗深地炉。身稳心安眠未起,西京朝士得知无。”“秦磨利刀斩李斯,齐烧沸鼎烹郦其。可怜黄绮入商洛,闲卧白云歌紫芝。彼为葅醢几上尽,此为驚皇天外飞。去者逍遥来者死,乃知祸福非天为。”⑷晚年的白居易虽然经历了“甘露之变”,但这几首诗的内容大体相似,几乎找不到他指论时政的热情,虽有对遇难者的同情但更多的是却为自己已经退隐而感到的庆幸和自得。纵观白居易的作品,我们可以看到,世事的风波让白居易从一个风骨凛然的谏官成为了一个平庸的俗人。他所关注的只是自己身边的事物与刹那间的个人情感,时代的风雨,王朝的兴衰,儒士的职责,已消融在吃饭穿衣的实际生活和个人平安富庶的微小愿望中。

二、“甘露之变”与晚唐士人心态

除以上提到的文人外,还有杜牧、许浑、张祜等人写到了“甘露之变”,但多感慨深沉、明哲保身之意,少斥责宦官之言。纵观晚唐诗坛,从数量上讲,文人叙写“甘露之变”的作品数量不多,但这一事件对当时的政局造成了巨大的影响,同时也影响了晚唐文人的创作和文学思想的发展,即所谓史对文的介入。政治的、社会的、思潮的种种外部因素,都是通过士人心态这个中介对文学创作发生作用与影响的。我们要透过一个具体的历史事件来看它如何影响当时的文学创作,即上文为什么诗人们对这一事件有所反映又程度不同,又为什么晚唐文坛上总体会呈现出一种内倾性的态势,这些又都离不开对士人心态的分析。

中国古代没有职业文人,文人的最广大的构成者是士,即现代意义所谓的知识阶层。他们是四民之首,是社会的支柱和栋梁。古代士人的出路大致只有两条:在朝与在野。本文所探讨的都是在朝诗人的作品,因为他们无论官职多么卑微,仕途如何不得意,他们仍旧都是科举考试的成功者。士人的生存状态以及政治环境对他们的心态变迁有着重要的影响,而诗人们的心理状态,对其文学创作与文学思想的发展起着重要的作用。从士人的心态层面来讲,他们所创作出的文学作品有着双重功能,即政治化和个性化的功能,一个偏于外倾,一个偏于内倾,并且社会环境会干预到士人内心对这两种需要的取舍。士人想要建功立业就必须关注现实、顺应当时官方的主流意识形态。儒家传统的诗学观念借助官方的取士体系与士人的创作与评论渗透到诗歌里,替皇权服务。这就是诗歌中的政治化功能的来源,如果用一个倾向性的词来表示的话就是诗言志,这在士人的创作与文学思想中均有体现。例如白居易早年创作的大量反映现实的诗歌及李商隐诗中对“甘露之变”的激切反映等,这都是一个士人修齐治平的职责所在。而现实政治环境的清明与否也会影响到士人们对传统儒道的坚持,如“甘露之变”后政局的恶化使得士人们不得不避祸以自全,这时他们创作出的诗歌中就更类似于诗缘情,即作品的个性化功能。不同时期文人内心中两种不同的心态与情感都在挣扎与倾轧,他们所要表现出来的用世之心与对个人情感的赏爱与关注,这两种不同的状态投射到文学作品中,或一方占上风或双方平分秋色。士人所受的儒家教育以及追求个人自身价值的实现使得士人们不可能放弃诗言志这个倾向,而当他们经过现实生活的磨砺与洗礼,不再拥有政治上的热情或者受到某种环境的压抑不能凭借个人能力为政权服务时,士人的文学创作以及思想就会转向内倾,流连于纯个人情感的抒发。当然对文学来讲,以上两种倾向哪种发展到极端都不利于文学的发展。而当两种心态能以一种高度的艺术性结合在一起时,就容易出现优秀的作品。因为士人思想中含有政治教化的理性会使他们的作品变得厚重深沉,而士人们把敏锐的诗性投入到历史事件和社会情境中,把它们转化为艺术性的审美意象时,就会使这类作品更具文学和审美的意味,从而使士人心中的两种倾向性与思维方式在他们的诗歌中完美无间地遇合。

另外,从中国古典诗歌发展的历史語境来讲,我们也不能忽视中国强大的史学传统以及受这一传统影响的儒家诗教观念对士人心态以及相关的文学观念与创作的影响。史在中国古代文化中涵盖面极广,它包括盛衰治乱、风俗世情、民生疾苦等等,这些本身就可以写入文人的作品中。诗与史有这种天然的血缘关系,这种关系又与文论中的儒家诗教观相呼应,这就给诗歌的价值与功用赋予了现实工具性的使命,使得中国诗歌以非纯文学的面目出现于历史舞台,进而影响了文人作品中的政治化倾向。

三、结语

“甘露之变”是发生在晚唐时期的一次由帝王发起的铲除宦官势力的政治事件,最终因策划不当而失败。反映在文人作品中,李商隐敢于触及事变真相且立论相对比较无忌,刘禹锡的创作与之前相比变得很谨慎,而白居易在诗歌中的反应跟他早年的作品相比,简直是天差地别,这不仅是他个人的悲剧也是晚唐时代的悲剧。在不利政治形势的笼罩下,晚唐士人们畏惧于宦官的势力,像元和时期那样的参政热情几乎化为乌有,他们或纵情酒色,或迷恋道佛,借以逃避现实,忠君报国、渴望中兴的信念,被全身远祸、独善其身的主流心态所代替,当然也不乏有少数人持愤慨抨击的态度。这一恶劣的政局变化所导致的士人心态的变化,对当时文人的创作、晚唐时期文学思想的发展无疑都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文人作品中的政治性消退,个性化功能增强,言志少而缘情多。从题材上看,晚唐时期的怀古咏史、爱情题材的诗歌大量涌现,因为晚唐诗人尽管描写现实,但他们对时政的关注,只是一种无奈和绝望的嘲讽,他们已无力像前辈那样能干预政权的走向了。从风格上看,诗风幽约纤细、情调感伤。从文学思潮上看,功利性文学思想渐渐消退。这些都与当时的政局有着密切的关系,可以说,唐王朝末世的历史给文人们的作品打上了鲜明的时代印记。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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