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巴拉克暮年的法治困境

侯学宾

当八十多岁高龄的穆巴拉克因身体原因住进医院却依然要接受司法调查和民众的压力时，他是否会想起自己在漫长执政生涯中的功过是非。为何一代政治强人依然无法走出执政的困局

一场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在短短的十八天时间内，迫使执政埃及长达三十年的穆巴拉克宣布辞去总统职务。

事情到此并未结束，而仅仅是一系列事件的开端，穆巴拉克在辞去总统职务之后面临着司法部门的调查，埃及检方开始对穆巴拉克是否武力镇压抗议民众以及是否存在贪污腐败行为进行调查，而穆巴拉克的妻子苏珊也被怀疑在其丈夫担任总统期间非法聚敛了巨额财富。5月13日，埃及检察官下令要求对苏珊拘留十五天。

当八十多岁高龄的穆巴拉克因身体原因住进医院却依然要接受司法调查和民众的压力时，他是否会想起自己在漫长执政生涯中的功过是非，为何一代政治强人依然无法走出执政的困局。

枭雄晚年的困境

埃及司法机关逐步展开的调查开始揭露出穆巴拉克及其家族滥用权力、贪污腐败的冰山一角。

5月18日，穆巴拉克和其妻子苏珊写信向全埃及人民道歉，并将非法占有的财产转交给国家，这其中包括苏珊在埃及的账户中拥有的300万美元存款以及在开罗郊外的一栋别墅。据美国情报局调查，这些并不包括穆巴拉克家族在海外50亿美元的资产。

此前，当埃及人民反对抗议的时候，穆巴拉克并没有倾听人民的心声，而是命令军队和警察开赴开罗解放广场，对付没有反抗之力的普通民众，并在多个城市实施宵禁，逮捕反对派领袖。在这场镇压中，导致800多人死亡，数千人受伤。

5月24日，埃及检察总长办公室发表声明称，穆巴拉克将面临“故意杀人、企图杀害部分示威者、滥用权势、故意浪费公币以及非法谋取财政收益和利润”等指控。

尽管穆巴拉克在下台之后，不断地强调自己曾经为埃及作出的重要贡献，可是司法调查报告却是铁证如山。在民众看来，所谓的归还财产，只是冰山一角，对于他们而言，“我们不在乎这些钱，我们在乎的是他们（穆巴拉克一家）受到法律的严惩。”

被舆论和司法步步紧逼的穆巴拉克，在过去的数十年里一直以战争英雄、国际政治家、改革者的面目出现在世人面前，被喻为“铁腕”、“枭雄”的他缘何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出人头地的渴望

穆巴拉克1928年出生于埃及曼努菲亚省米塞利赫村一个农民家庭，他的父亲在任司法部监察员之前是一家法院的小职员，母亲则是一位农民，在兄弟四人中，穆巴拉克排行老大。

有人说，穆巴拉克的童年是在棉花地、甘蔗田里度过的；但也传说他天赋很好，6岁时就能够背诵《古兰经》，学习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坊间传言无从考据，但从另一个角度体现出，童年的辛苦劳作使得穆巴拉克具有强烈的出人头地的期望并为此付出不懈的努力。

尽管穆巴拉克的父亲希望他成为一名老师，但是他却在中学毕业之后考入埃及军事学院学习。1949年，穆巴拉克提前一年完成学业，获军事科学学士学位。同年进入刚创建不久的空军学院，在第二年成为一名飞行员军官，并获得航空学学士学位。

穆巴拉克在军队的生涯一帆风顺，航空学院毕业后先后担任过轰炸机旅旅长、空军基地司令、空军学院院长等职，并被授予少将军衔。

1969年他被委以空军参谋长的重任。三年后，穆氏又晋升为国防部副部长兼空军司令。44岁的穆巴拉克成为阿拉伯世界最年轻的空军司令。

穆巴拉克在军队的快速成长显示出他当初选择的正确，也显示出他在军事方面的才能，而这一切为他在一场战争中赢取了巨大的政治资本和民族声望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十月战争积累的政治资本

从以色列建国以来，阿拉伯世界和以色列的冲突就没有间断过，阿以之间的三次战争都以阿拉伯世界的失败而告终。为了鼓舞阿拉伯世界的士气和提高自己的声望，时任埃及总统的萨达特试图发动与以色列的第四次战争，也就是1973年爆发的“十月战争”（又叫“赎罪日战争”，因为当天是犹太人的赎罪日）。

穆巴拉克作为埃及武装部队最高指挥委员会成员，积极参与了这场战争的作战计划的制定和指挥。

战前，他制定了周密的作战行动方案。为了迷惑敌人，打乱以色列空军的监视，他制造了各种假象，有效地迷惑了以色列情报部门。就在战争开始的当天凌晨2时，穆巴拉克还独自驱车到开罗西部空军基地，与那里的飞行员一道吃穆斯林的“封斋饭”，这让以色列方面搞不清楚穆巴拉克意图所在。

1973年10月6日上午，穆巴拉克突然召集空军基地指挥部的高级军官们参加了一个紧急会议，开始实施“十月战争”计划。穆巴拉克命令埃及空军的222架飞机从阿斯旺、曼苏腊、开罗和尼罗河三角洲中部的30多个机场同时起飞，闪电突袭以色列部队在西奈半岛的空军指挥部和雷达系统等军事设施。

开战不到半小时，埃及空军一举摧毁了以色列在西奈90%以上的军事目标，而埃军只损失了5架飞机。空战首战告捷，使步兵和装甲兵部队顺利地渡过了苏伊士运河，并占据了西奈阵地。

还有报道说，穆巴拉克不仅指挥出色，还亲自驾机轰炸以色列军队，这更增加了穆巴拉克在埃及人心中的英雄色彩。

尽管第四次中东战争并非阿拉伯世界的胜利，但是穆巴拉克领导的空军所展开的针对以色列的有效打击，打破了以色列军队不可战胜的神话。穆巴拉克更因为指挥有功，表现杰出，赢得了“杰出英雄”称号，还获得埃及共和国勋章——“西奈之星”最高军事奖章。

在民族情绪高涨的那个年代，穆巴拉克的表现无疑成为众多埃及人甚至阿拉伯人心目中的民族英雄，穆巴拉克在军事战争中表现出来的果断、机智和领导能力获得了当时总统萨达特的赏识，成为其从军界转入政界的重要砝码。

时任总统萨达特在任命穆巴拉克担任副总统时曾说道：“我之所以选穆巴拉克作为我的副手，因为他是飞行员，是空军司令，是十月战争的指挥者之一……还因为他是我们祖国人民的灵魂的代表，是具有埃及军人本色、能力和经验的战士。他代表了十月战争的一代人，代表了10月6日战争的精神。”

在1981年庆祝“十月战争”八周年的阅兵式上，信奉伊斯兰激进思想的士兵在阅兵过程中突然发难，对主席台投掷手榴弹并开枪扫射，萨达特总统等政要遇难身亡。

穆巴拉克在被任命为副总统之后，深受萨达特的栽培，不断出现在关键场合，逐步积累起自己的政治声望。当萨达特遇刺之后，执政的民族民主党和人民议会立即一致提名副总统穆巴拉克为总统候选人。

长袖善舞的外交家

1981年10月13日，埃及举行全国公民投票，穆巴拉克以98.46%的选票当选为埃及第四任总统，还兼任政府总理和武装部队最高统帅。当时的人恐怕不会想到，穆巴拉克能一下子连续执政三十年，并成为国际社会上公认的中东和平的重要调解人，成为国际社会上重要的外交明星。

在担任总统不久后，一位外国记者曾在采访时问道：“你是穿新鞋的萨达特还是纳赛尔？”穆巴拉克从容不迫和充满信心地说：“我既不是纳赛尔，也不是萨达特，我是穆巴拉克。”

实践证明，穆巴拉克既坚持了萨达特的和平路线，并将其发扬光大，又没有放弃纳赛尔的民族主义，坚持维护埃及在阿拉伯世界的影响力，在不同的国际势力之间左右逢源。

四次中东战争使得阿以双方都意识到任何一方都无法完全取得压倒性的胜利。时任总统的萨达特力压国内激进势力的反对，试图与以色列媾和。1978年在美国的调停下，萨达特代表埃及与以色列在美国华盛顿签署《戴维营协议》，并于1979年签署了《埃以和平协议》，两国之间实现和平。

埃及向美国和西方世界的靠拢，引起阿拉伯世界的普遍不满。由埃及首先倡议成立并一直担任盟主的阿拉伯国家联盟于1978年12月在叙利亚召开的第九次阿拉伯国家首脑会议上，到会诸国强烈谴责埃及的背信弃义行为，阿拉伯诸国纷纷与埃及断绝外交关系，阿拉伯国家联盟也开除了埃及的会员国资格，并将联盟总部从开罗迁往突尼斯。

穆巴拉克上台后首先面对的就是如何在执行萨达特和平主义路线和挽救埃及在阿拉伯世界的威望之间达致一种平衡。事实证明，穆巴拉克成功实现这一目标，展现出自己的杰出才能，也在一定程度上获得民众的支持。

面对阿拉伯世界对自己的孤立，上台伊始的穆巴拉克就将目光投向刚刚担任总统不久的萨达姆·侯赛因。因为萨达姆在1980年发动了对伊朗的战争，导致国内经济和政治情况压力很大，急需外援。穆巴拉克正是看到萨达姆面临的困境，积极与伊拉克展开外交联系，并成功与伊拉克签订协议，为盟友提供军事援助，并派遣军事专家到伊拉克。

经过穆巴拉克的不懈努力，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时，埃及逐步摆脱在阿拉伯世界的孤立地位并开始重新成为盟主。1987年11月在约旦首都安曼召开的阿拉伯国家特别首脑会议决定，任何一个阿盟成员国都可以根据本国的宪法和法律作出与埃及复交的决定。此后，大多数同埃及断交的阿拉伯国家相继与埃及复交。1989年5月在摩洛哥卡萨布兰卡召开的阿拉伯国家特别首脑会议通过了关于正式全面恢复埃及的阿盟成员的决议。在历经十年之后，埃及终于重新返回阿拉伯国家联盟。

在重返阿拉伯世界之后，穆巴拉克还积极提升埃及的声望，并利用自己和埃及的地位，为中东和平进程作出努力。

在埃及影响下，约旦于1994年与以色列签署了和平协议。埃及西奈半岛上的旅游胜地沙姆沙伊赫，则成了巴以和谈的重要地点之一，甚至被称为“阿拉伯的戴维营”。

不仅如此，穆巴拉克还成为阿拉伯世界内部矛盾的重要调解人。穆巴拉克支持阿拉法特领导的巴勒斯坦解放组织，并在阿拉法特去世之后，努力促成巴勒斯特内部法塔赫和哈马斯之间的和解。

穆巴拉克不仅仅实现了埃及在阿拉伯世界的回归，同时还进一步向美国以及西方世界靠拢，并借此进一步加强其在中东地区的影响力。

尽管伊拉克成为穆巴拉克修复与阿拉伯世界关系的重要环节，但是当伊拉克试图侵略科威特时，穆巴拉克却坚决表示反对，并派遣4.5万人的军队与美国联合阻止伊拉克对科威特的侵略，而且埃及派出的军队在阿拉伯世界中为数最多。

显而易见，穆巴拉克正确地把握住了美国在中东地区的意图和利益。穆巴拉克的做法客观上让美国师出有名，不至于遭到国际社会的严重谴责。对此，美国在表示感激的同时，也给出丰厚的回报。

虽然埃及士兵没有直接参战，但却获得美国据说高达每人50万美元的高额补贴。而且在美国的敦促下，欧洲和海湾一些国家免除了埃及达140亿美元的外债。此后，美国还持续加大对埃及的经济援助并支持穆巴拉克在埃及国内的统治。

穆巴拉克左右逢源的外交政策不仅仅在客观上让中东地区保持了一定程度的和平，并且为埃及本身带来很大的经济和政治利益。因此，当穆巴拉克被迫下台之际，依然有支持者说道：“以前的总统上台了总要没完没了地打仗，穆巴拉克来了，埃及再无战争。光就这一点，他就有资格继续当总统。”

关键问题在于，国内的大多数民众不仅仅是想要和平，同时还想要自由、独立、公平和富裕的生活。在这一点，穆巴拉克交出的答卷并不理想。

过大于功的改革者

穆巴拉克担任总统开始，埃及在面临外患的同时，国内更存在着严峻的内忧。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埃及，经济不景气，通货膨胀严重，债台高筑。穆巴拉克采取务实、审慎的改革方针，奉行对外开放政策，但有别于萨达特提出的“自由开放政策”，主张采取“混合经济模式”，取得了一定成效的同时，也存在众多的隐忧。

埃及的经济状况有其特殊的原因。埃及国土只有3.57%为可耕地，约96%是沙漠，干旱少雨甚至无雨。全国所需70%粮食靠进口。粮食进口所需的资金需要埃及国内其他行业创造的收入来弥补。

但是，埃及工业基础较为薄弱，纺织和食品加工为传统工业，占工业产值的一半以上。进出口贸易以进口为主，对国际市场比较依赖。由于出口商品少，且科技含量低，外贸连年逆差。除税收外，埃及主要依靠石油、侨汇、运河和旅游四项收入，但入不敷出，每年都存在大量赤字。

当埃及国内经济不景气的时候，就会直接牵连到广大民众的吃饭问题。尽管在穆巴拉克的领导下，埃及的GDP增长了20多倍，但是2008年在埃及爆发的“抢面包”狂潮显示出埃及经济的脆弱性以及民众对政府经济处理能力的不信任。

除此之外，穆巴拉克领导的政府在经济改革中，过度强调私有化，忽略了对普通民众权利的保护。在民众看来，穆巴拉克只喜欢大企业以及对企业进行私有化，而对保护工人权益没什么兴趣。在埃及，私有化政策被广泛使用，大部分公共领域的公司股份都被出售。

由于缺乏有效的权力制约机制，导致在改革过程“权力寻租”现象严重，最终使得埃及的两极分化极为严重，20%的人控制着80%的社会财富，权贵经济盛行。全国多数人生活水平不高，近一半人口生活在贫困线以下。根据国际上通行的标准，当一个国家的人均GDP超过1000美元的时候，社会人群的利益与心态将进一步分化，社会矛盾与风险将激增，发展减缓、停滞乃至倒退。

贫富差距不断扩大造成社会仇富心态日盛。近几年来，埃及一直推行私有化政策，但是由于准备不充分，国有资产严重流失，一些和政府、执政党关系密切的人群成为受益者，一夜暴富事情屡见不鲜。与此同时，普通民众的生活并无太大的改观。

经济上改革的不成功和穆巴拉克的政治统治密切相关，两者的相互影响直接导致了穆巴拉克暮年的黯然离去。

薄弱的法治基础

穆巴拉克在上台之初，就使出两面手法。一方面，强调全国团结起来度过难关，并呼吁民主和法治，释放大批的政治犯，解除对反对派报纸的禁令。另一方面，利用缉拿刺杀萨达特总统凶手的名义，恢复刚刚废除18个月的《军事管制法》。

依据该法律，《宪法》上规定的各项公民权利被剥夺，警察可以在没有正当理由的情况下随意逮捕、关押、审讯公民。未经政府批准，成立政治组织，举行游行示威都将遭到压制。

在此背景下，警方滥用权力的案例层出不穷，公民的人身和财产受到侵犯，招致广大民众的不满。尽管穆巴拉克政府主张此举是为了对付恐怖组织，但是这样的高压政策实施如此长的时间使得民众的不满逐步积累，纷纷质疑穆巴拉克政府的企图。

从纳赛尔组织“自由军官”组织推翻法鲁克王朝之后，埃及就实施一种被称之为“开明专制”的体制，而非西方意义上的民主选举制度。纳赛尔执政期间加强中央集权，禁止反对党的存在。萨达特在1980年加入多党制的内容，但是政党的成立必须经过政府的批准。

权力的集中在可以维持社会稳定的同时，也会促进执政者缺乏监督，导致腐败横行，民意无法畅通反映。当社会矛盾不断激化时，穆巴拉克也迫不得已开始启动政治改革。

2005年，穆巴拉克修改了《宪法》第76条，允许总统候选人可以多于一人。政党的核心领导人或独立人士均可参加大选。但政党必须是政府批准的，同时独立人士的参选资格设置得高不可攀。穆巴拉克宣称的民主改革也被戏称为“只开启半扇门”。同年，穆巴拉克再次以接近九成的支持票当选总统。

在2005年爆发的一次反对穆巴拉克的示威游行中，就有一个反对派组织公开打出“受够了”的标语。一语双关，显然民众不满埃及国内的现状，同时也受够了穆巴拉克长期占据总统职位。

只有不断地接受民众的授权和监督，才是长久执政的正当基础，显然，穆巴拉克并未认识到这一点，或者说黄袍加身的他不愿意屈身接受普通民众的监督，而没有监督的权力会无可避免地遭到滥用。

当社会的财富无法得到公正分配的时候，当民众的意愿无法反馈到政府机构中时，原本只是中产阶级和知识分子聚会的游行迅速地演变成一场声势浩大的反对运动，这场运动使得执政三十多年的穆巴拉克也不得不被迫下台，并且要接受后续不断的司法调查。

丘吉尔曾经说过“一个伟大的民族往往残酷地对待他们的领袖”，但是，当领袖罔顾民众的意愿而滥用权力之时，所有伟大的过往成就都不足以挽救他的下台。

现在，躺在病床上的穆巴拉克对此也许有所明悟。

责任编辑：张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