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伦贝尔草原的夏天

2011-06-20 07:21□安
草原 2011年11期
关键词:图雅凤霞老舅

□安 宁

安宁,女,真名王苹,八〇后,著有《蓝颜,红颜》、《试婚》、《聊斋五十狐》等,曾获二〇〇九年度冰心儿童图书奖、二〇〇九年度政府优秀青年原创作品大奖等奖项,现居呼和浩特。

二○一一年七月三十一日 二十五℃~十九℃ 晴 霞光铺满天空

从北京乘坐飞机的途中,才觉出草原的夜晚,来得很迟。六点十分启程,飞至中途时,天色已经暗到看不清云朵,只觉天地苍茫,世界混沌,不知飞机要载着我们,飞至何方。但在八点飞抵呼伦贝尔草原的上空时,却看到落日尚在,万道霞光透过云层,落在机翼之上,我的眼睛,被晃得有些睁不太开。而飞机下方,数不清有多少道弯的伊敏河,正静静地闪烁着光芒。

来前便已经从阿妈的电话中,得知近日雨水很多,伊敏河暴涨,差一点淹及房屋。与凤霞和贺什格图租车回家的路上,黑暗之中,果然可以隐约看到路边大大小小的水洼,没有路灯,但伊敏河的轮廓,却能够看出已经扩大了很多。司机也是锡尼河镇上的牧民,因为没有灯,差一点就撞到了三匹在路上散步的高头大马。司机惊出一身汗来,并讲起前几日也是与人夜晚出行,不幸撞死了三个羊羔,赔偿了主人一千五百元。而镇上另外一个司机,还曾经撞死过一匹马,赔偿七千多元。他说,如果按照道理,也不能完全将责任归到司机头上,因为出了市区之后,马路上便没有一盏路灯,撞上穿越公路的牛羊和马匹的几率很大,他们也无法控制何时会突然走出一匹马来,但道理虽如此讲,每次事故,尽管自己的车也碰得伤痕累累,应该赔偿的钱,却一分也不会少。

车这次没有办法开到家的门口,因为大雨已经将道路基本冲毁,到处都是淤泥。贺什格图说,如果在前几日,必须穿雨靴才能走过,今天还好,已经稍干,但我的凉拖,还是无法抵挡已经看不到道路的淤泥。阿妈大约早就在公路边上拿手电筒等候着我们了,所以车一停下,就看到她笑着过来打招呼。我看到她手里拿的一双儿时才会穿的肥大的黑色雨靴,就知道是专门为我准备的,心里当下觉得温暖。车离去时,我才发现凤霞还从市区姐姐家中拿来两个腌菜的黑色瓷缸,还有一大袋新鲜的黄瓜和西红柿,以及用来做腌菜的茄子,这些都是凤霞姐姐家院子里自己种的,姐姐明明知道凤霞自己也种了许多蔬菜,但还是让她大老远地背回来。

随行的还有一只很大的黑狗,问起阿妈,才知花花在年后的某一天,再也没有回来,不知是它自己走丢了家,还是被人在马路上轧死。但我们都猜测应该是后者,因为花花许多年来,从未迷失过方向。这只黑色小狗,不过是三四个月大,却已经长得身躯魁梧,一看便知,是那种身强体壮的大狗。这是在花花走失后,贺什格图从邻居家抱来的,看它如此健壮,便知喜欢小狗的阿妈,每日喂养起它,一定非常用心。我问凤霞它叫什么名字,凤霞说没名,我知道凤霞不喜欢小狗,便转问阿妈,果然它不是无名氏,而是有自己的蒙语名字:朗塔,翻译成汉语,就是“敦实的,体格壮的,惹人喜爱的”。这个名字大约阿妈是随口起的,据说是朗塔刚刚抱来时,圆滚滚肉嘟嘟的,特别招阿妈喜欢。我下意识地拍了拍朗塔的脑袋,它竟然很听话地没有躲开。贺什格图说,真奇怪,它以前见了陌生人,就狂叫不止的。我将这视为它对我的欢迎,想着这几天有空,一定带它出去散步,就像曾经带着花花在河边肆意奔跑一样。

还在路上的时候,就远远地看到了家的方向,有人在燃放烟火。我很奇怪,问后才知,是一群外地来的游客,租了十七米长的豪华车上旅馆,驻扎在伊敏河边,吃喝玩乐,据说一次曾经宰杀了十七头羊,大肆庆贺。我怀疑这是某个富人旅游团,在此地显摆。听说他们还用绳子将驻扎的地方围了起来,好像这方丰美的水草,成了他们私人的财产。早前贺什格图就说过,家的附近似乎要盖度假村,因为很多垃圾都被汽车运走了。我听了有些难过,想着或许过不了两年,这片牛羊可以自由饮水吃草的繁盛草原,就被有钱人圈占,而牧民们则不得不搬迁到其他的地方。这就像南方很多阳光充足的海岸,被某些酒店给包围一样,本来属于祖先留给我们的共同财富,在当下金钱的推动下,却慢慢沦为私人所有。只是这种占有,不是保护,而是一种加速度的破坏。

贺什格图说,自己是在一次家里的牛犊跑到他们的圈地以内,他才跨过那条长长的绳子,进去无意中窥见了移动车上豪华的旅馆。它们在伊敏河的对岸,像一个傲慢的贵族,不是欣赏,而是得意地看着属于它们的草原与河水。

春天时产下的五个牛犊,其中两个小母牛,在吃草时,一时找不到回家的路,竟是此后再也没有回来。阿妈说起时有些忧伤,不只是因为经济上接近五千元的损失,更重要的,是两头母牛,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我猜想它们此后下奶一定也不再那么充沛,因为,再也不会有一个温柔的小嘴,来拱吃它们的乳房,促使乳汁源源不断地流出了。只有被孩子贪恋着的乳房,才有热情,丰盛地供应着奶汁。

给夜晚的一头奶牛拍了两张照片后,我才忽然想起,还没有去阿爸房间里看看。赶紧放下相机,拿起一袋从山东老家带来的煎饼,推门走进隔壁明显不如凤霞的婚房敞亮的房间。沉默寡言的阿爸依然是那几句日常的问候,问我父母身体是否还好,是否吃饭,是否劳累。阿爸有小脑萎缩和高血压,前一段时间,曾经昏迷到连话都不能说,在医院打了几日吊瓶后,才终于清醒过来。我看他坐在床上,明显瘦下去了。我告诉他以后要少吸烟,对身体不好,他点点头,但手里却依然拿着一截自做的土烟,没有丝毫戒掉的意思。

七月底草原上的夜晚,比秋天竟然还要凉,我的双脚,竟是冻到想要找一双棉拖来穿。坐在紧闭的窗前打字,穿了长袖,还觉得凉意侵人。凤霞更是怕冷,出去上厕所,一推门,被风吹到,又回来找了一件薄的夹袄,才再次出了门。

今晚没有月亮,但满天的繁星却是非常明亮。我想住在河对岸豪华汽车旅馆里的游客们,一定看不到此刻天空上的星星,他们已经在无需外出如厕的舒适的房间里,呼呼睡过去了。

他们试图圈占某一处丰美的草原,可是,草原却并不在他们的心中。而那夜空上的风景,同样,只在他们睡去之后,才肯悄悄爬上天空。

二○一一年八月一日 二十五℃~十四℃ 晴 西风三~四级

早晨起来已经十点,推门看到凤霞正在院子里烧火,准备煮用来腌制咸菜的茄子。阿妈忙着汲水,阿爸则正清理着牛棚里的粪便,贺什格图也刚刚从邻居家干活回来,远远地,觉着戴了帽子穿了雨靴脸色黝黑的他,已经很像一个地道的称职的牧民了。

邻居家的牛犊不知何故忽然胃胀而死,贺什格图拿来一些分割的牛肉,给朗塔吃。朗塔是一只害羞的大狗,或者,它对任何事情,都不怎么热情,犹如一个看透一切的老者,所以贺什格图几次唤他过去吃肉,它都站在栅栏边上,无动于衷。嗅觉敏锐的它,肯定已经闻到了肉的味道,可是,它却没有人想象的那样对一块新鲜的牛肉发生兴趣,而是只尝了一块,便走开了。我只能猜测,它嗅出了悲伤的死亡的气息,所以不肯对这样不幸死去的一头牛犊,实施如此没有同情心的啃噬。

此后的两个小时,朗塔一直躺在阿妈的门口,像一个忠实的卫士,守护着家园,不论我怎样逗引,它都不肯跟我出去散步;而对于我试探性的爱抚,它也没有拒绝,它的眼睛一直深沉地注视着一个地方,像在思念,又像在思考着什么。我觉得它应该是一个哲学家,否则,在一块新鲜的带着血液的牛肉面前,不会如此敬畏到不肯食用。而之后发生的一件悲伤的大事,更让我相信,动物的气息,是可以穿越时空,直抵最深的内核的。

饭后我便叫了凤霞,去超市购物。冬天时怀孕的超市女人,已经生下了儿子,在家休养,凤霞说等过百天时,提一些鸡蛋去看望她。新换的收银员是镇外的女孩,看上去不怎么热情,好像刚刚跟什么人吵了架一样。不过镇上超市里年轻的服务生们都有些心不在焉,像凤霞这样干活麻利的女孩子已经不多。蒙古族人本来也不擅长做生意,没有见了顾客就弯腰讨好的习惯,常常人要一样东西,问有没有新的,半天也得不到答复。超市里没有监控器,也不像城市里,服务生始终尾巴一样跟在后面,甩也甩不掉。贺什格图说,镇上极少有小偷,家家户户的打草机就放在门口或者大道上,暂时不下奶的牛们晚了不回家,当街躺倒休息,也不会担心是否会走丢了。也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在超市里购物,大家都秉承自助原则,从高高的货架上自己取货,然后将大堆的东西一起放到柜台上结账。

凤霞给贺什格图买了他爱喝的大瓶可乐,爱抽的小熊猫香烟,还有爱吃的康师傅泡面。在这一点上,我看到了阿妈的影子,每次去超市,阿妈都要为阿爸或者贺什格图买烟和爱吃的零食,而且从来都不会吝啬,哪怕穷到需要赊账,也会顺手给贺什格图捎上一包十元的香烟。就在去超市的路上,凤霞还抱怨阿妈花钱大手大脚,一进超市就要花光身上所有的现金才会罢休,但是当她迈进超市,她不知道,自己也不知不觉地,成了花钱如流水的阿妈。

提着一大堆东西途经那森家对面一家新开的名为富健的药店时,一向不怎么出门逛街的凤霞,忽然来了兴致,说要过去跟阿里莫斯家的女人唠嗑。刚一进门,就冲出来一个圆脸稀门牙的小男孩,四五岁的样子,见我举起相机要给他拍照,立刻害羞,返回身去,竟是跑到药店的一个桌子底下藏起来了。桌子的后面,坐着的,是同样脸型的一个女人,一看便知,那是他的阿妈,也就是阿里莫斯的女人。她见到凤霞,立刻眉开眼笑,露出同样稀稀拉拉但颗颗强健的典型蒙古族特色的牙齿。

阿里莫斯过了片刻,才从药店后面的房间里走出来。这是一个与他的儿子一样,不怎么爱言语的男人,听到我给他们拍全家福的提议,并不怎么热衷,而是朝我笑笑,便走出门去,发动摩托车,将儿子抱到前面,便直直冲向马路。这样房间里便只剩下我们三个女人。阿里莫斯的女人非常健谈,给我和凤霞分别测了血压,又讲起镇上另外一家药店,在他们没开之前,懒惰经营,常常每天只开业两个多小时,便关门回家享受。自从阿里莫斯夫妻俩的药店开业,才像一只被丢进沸水里的青蛙,忽然跳起,弃掉原来温吞慵懒的生活,每日都早早开业,既是警醒,也算是暗暗地跟阿里莫斯家药店较劲竞争。

前一段时间阿爸生病,需要输液,就是阿里莫斯给挂的吊瓶。尽管夫妻两个的营业执照上,写的都是专科毕业,但是阿里莫斯的女人却很坦诚地告诉我说,许多东西,也都忘了,好在有医学专业的基础,重新拾起,边学边干。我注意到她面前的桌子上,还有几本蒙语的医学书籍,显然是两个人业余时间充电所用。她还毫不隐瞒收入,说,一个月除去成本,能挣两千元左右,比赋闲在家要强。

如果不是贺什格图的电话打来,估计三个女人还会继续唠嗑下去。我以为贺什格图要来帮我和凤霞取所买的东西,便直接说东西不多,不用麻烦他骑摩托车来了。但贺什格图却立刻说,是凤霞的老舅,也就是刚刚从监狱里刑满释放出来的佐拉的阿爸,来电话了,非要单独跟凤霞说话不可。凤霞听了有些紧张,说有点怕这个从监狱里出来的老舅,总觉得他一来电话,肯定没有什么好事。

果然,电话刚刚接通,就听到凤霞老舅的哭声。凤霞问是什么事情,可是他始终不说,只让她赶紧到家里来。凤霞一边将东西交给贺什格图,一边肯定地说,还是老舅和舅妈萨日娜的那些烦心事。自从老舅出狱回家后,两个人总是吵吵闹闹,而公正地说,大部分原因,都要归咎于老舅,因为他完全忘了自己入狱的三年里,萨日娜是如何将佐拉当亲生孩子一样,细心照料。而今两个人的矛盾,集中在萨日娜与前夫所生的儿子身上。萨日娜在离婚后,前夫也因打架入狱,而孩子的爷爷奶奶,也都年事已高,体弱多病,无法照看孩子,萨日娜只好将儿子接过来一起居住。但就是这样一件事,让凤霞老舅不悦,他不记得当初在前妻都不照看佐拉的情况下,萨日娜没有任何抱怨地爱着佐拉,让佐拉比任何女孩子都打扮得漂亮干净,并为了她的学业,去海拉尔打工,供她读最好的小学。

当然,还有另外的矛盾,那便是老舅的前妻,一直都未曾再嫁,在老舅出狱后,忽然便反悔,想要跟老舅重新复婚,于是天天电话短信联系。这种种问题汇集起来,便让老舅和萨日娜每日争吵不断,并在昨天于电话中大吵一架后,导致了萨日娜跳河自杀的悲剧。

对于这个消息,每个人都怀着同情认为,或许,这是萨日娜父母编织的一个谎言,因为没有跳河自杀的人,会刻意地脱掉鞋子,并将衣服放在河边,供人寻找。而萨日娜的父母,也不会立刻就知道女儿死在了伊敏河里,并直奔跳河的地点而去。

凤霞很快就和老舅乘车去了海拉尔附近的伊敏河,在凤霞傍晚打来的最新电话里,她告诉贺什格图,尸体打捞了一天,依然没有踪影,而萨日娜的父母,悲愤之下,要状告老舅,让他赔偿人命。

阿妈得悉消息后,倚在门框,半是感叹半是难过地说,凤霞家的亲戚事情真多,先是她弟弟的车祸,然后是姑父得了肺癌晚期,接着是老舅离婚再婚,婚后不久入狱,出狱后便是舅妈的跳河自杀。而贺什格图则愁绪满怀地看着自己家门口那台崭新的打草机说,如果老舅真的再次入狱了,花一万多元贷款买的打草机,估计就得让凤霞阿爸来还了,因为,他是老舅贷款的担保人。

之后一家人便在饭桌上陷入了沉默。我只能默默祈祷,希望一切都只是一个谎言,因为,三年等待男人归来的孤独都熬过去了,即便是不得不离婚,萨日娜这样一个坚强的女人,又怎么会选择跳河自杀?

二○一一年八月二日 二十六℃~十四℃ 晴 西风三~四级

上午与阿妈去一个布里亚特家预订果酱面包和大列巴,一路上阿妈还买了馒头,充了手机话费,买了雕牌肥皂,但凡遇到的人,都向阿妈问起凤霞舅妈的事情。阿妈一律向人回复,肯定没死,住旅馆去了。但是我看得出,阿妈也很忧虑,不停地对我说,凤霞家的事情可真多啊。

下午两点钟,凤霞回到了家中。她一边将昨天早晨煮好但还没来得及腌制的茄子,放入调好的素馅,然后压入小瓷缸中,一边对我感慨,说,草地上的女人就是傻,想不开,一根筋,你说我老舅有什么好的,长相一般,要钱没钱,要车没车,且蹲过监狱,上哪儿不能找个比他还好的男人,她却非得一条道走到黑,即便是自杀,也不离婚。

已经打捞两天了,依然不见尸体,凤霞虽然回来了,但是老舅还在伊敏河附近租了房子,继续寻找。在没有见到尸体之前,人人都抱有一丝幻想,希望萨日娜没有自杀,而是像以前与老舅吵架时曾经骗过他一次一样,谎称跳河,其实只是一个人去旅馆安静了两天,便继续回来和老舅过家常日子。

但是不管萨日娜有没有死,人人都在指责老舅,说他不像个男人,萨日娜苦苦等他三年,又爱他的女儿佐拉如亲生孩子,甚至两个人好到佐拉都慢慢疏远了自己的亲生阿妈,所以她有多少缺点,他也应该包容她,好好爱她,跟她一辈子走下去,不离不弃。

不过凤霞也为老舅抱屈,说他其实也很想跟萨日娜好好生活,可是无奈前妻总是有事无事发短信来,有反悔复婚之意,而萨日娜又多疑,每次老舅去海拉尔办事,她都怀疑他去跟前妻约会了。如果她发现老舅与前妻联系过了,尽管是因为佐拉的事情,可还是会与老舅争吵。甚至有一次,老舅朝一个哥们的老婆借钱,萨日娜查到手机通话记录里这个陌生号码,打过去,又得知对方是个女人,竟是与其争吵了一个小时。

老舅朝凤霞悲伤地感叹,说自己命苦,遇到的都是多疑的女人。他与前妻的离婚,就是因为他去帮前妻的弟弟做事,而萨日娜恰好是前妻的弟媳,明明两个人没有任何事情,前妻非要认为他跟萨日娜发生了什么关系,一气之下,两个人离了婚,而萨日娜也因此被前夫抛弃。可是不想,当两个人走到了一起,命运又戏剧性地,再一次重复了之前的道路。老舅说,想想现在乱七八糟的生活,还不如在监狱里好,至少,他在里面,两个女人不会再发生争吵,也不会争夺他这样一个无用的男人。如果他被萨日娜关系强硬的家人,再一次状告到监狱里去,他也就认了。如果他不会入狱,那么,他就卖掉锡尼河西苏木上的房子和牛羊,带着佐拉去一个陌生的无人认识的地方,两个人相依为命过一辈子,再也不跟哪一个女人发生联系。

萨日娜在跳河之前,给佐拉的手机发了一条短信,说,你们三个人好好生活吧,我死了,不用想我了。她还给凤霞老舅寄去一封手写的书信,抱怨他说,我等了你三年,你却这样无情地对我,或许我是多余的人,只有我死了,一切才会平息。而老舅在接到萨日娜要自杀的“威胁”之后,并没有认为她说的是真的,在发过去的短信上,还说,如果你想活着,那么我们就好好过,如果你非要死,我也不会阻拦。或许,老舅冲动之下的这条短信,让萨日娜万念俱灰,选择了跳河,来兑现她所说的如果离婚就自杀的承诺。

人人都说萨日娜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她的阿爸早早去世,只留她和阿妈两人艰难度日。而所嫁的第一个男人,动不动就与她争吵,甚至打她;之后与她离婚,前夫又先后结婚两次,最后因为第三任老婆爱上别的男人,与人动了刀子,并被判刑七年,而他们十岁的儿子,也因此无人收养,只能由她辛苦劳作来供其读书。她才仅仅三十一岁,属于八○后,如果在城市,很多女人还在享受独身的生活,可是她却因为婚姻,看透人生,并走上了绝路。

凤霞给佐拉的亲生阿妈打电话,告诉她这个消息,大约,她早已知晓,或者,她已经与这个昔日弟媳而今情敌的萨日娜,吵到疲惫不堪,所以只是很平静地回答一句“知道了”,便挂断了电话。在海拉尔读小学的佐拉,因为没带手机,没有机会看到已经被老舅删掉的短信,素来与萨日娜亲密无间的她,不知要因为这样的家庭变故,内心有多么大的震动。或许,这一场变故,受到最大伤害的,不是老舅,而是两个无辜的孩子。尤其,是萨日娜的儿子,有可能,一生的命运,由此就发生了转折。

凤霞说,舅妈死了,一了百了,可是活着的老舅,却要因此遭受整个镇上人的指责,如果他回来,可怎么有颜面,继续在这里生活下去?活着的人,比死了的人,其实更痛苦。

一直以为蒙古族人不会自杀,因为他们天生豁达大度,但贺什格图却说,蒙古族人的性格,就是这么执拗,认准一个人,非要走到底,不带拐弯的。当地更为古老的蒙古族——布里亚特人,也不乏自杀者,他们选择自杀的方式,都是在床上上吊,即把绳子捆在床头,双脚一蹬,便了结了生命。贺什格图家前院的一个布里亚特女人,就是这样离开人世的。

蒙古族的歌里,赞美女人的,要多于男人,而我在镇上,看到最为辛苦的,也是女人。上午随阿妈去买馒头时,遇到的一家人,就是靠女人出售馒头水饺包子,供两个女儿读着大学,而她的丈夫,用阿妈的话说,什么也不干,不养奶牛,也不出去打工,只每日喝酒赌钱。而买果酱面包时遇到的布里亚特女人,她的男人,也失踪了一样,长年见不到人影,问起凤霞,同镇的她竟然不太清楚这个女人是不是有男人,院子里只有一个胖胖的小男孩,好奇地注视着外来的我。

镇上的人唠嗑,夸赞的,多是女人,凤霞和阿妈,都被评为镇上好媳妇的典型。虽然两个女人都是急脾气,可是干活却干净利索,也都是来自农区,但抵达牧区后,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挤奶,喂牛,剪羊毛,堆牛粪,里里外外,没有一样能难得了她们。而男人们,除了打草,喝酒,唱歌,赌钱,胡吹神侃,似乎,没有什么活计可做。我在院子里,看到的多是阿妈和凤霞的身影,而阿爸则永远都是坐在床上看电视或者吸烟的样子。

但镇上并没有因为萨日娜的自杀,而减弱丝毫升学宴或者结婚喜宴的气氛。在傍晚散步的路上,遇到鹏鹏,他在帮人送结婚请帖,而他的升学宴,也即将于五号举办。他的阿爸已经花费六千元买回了一头牛,预备着五号早早就起来宰杀。整个暑假,镇上有二十多个学生要举办升学宴。升学宴的礼金价格,也水涨船高,每家每户由原来的五十元,增加到一百元。镇上的宝力高饭店每日都是沸腾歌唱的人影,手把肉的味道,缭绕着整个小镇。

贺什格图建议我作为亲属代表发言,将镇上的人们,再次镇上一镇;因为上次他和凤霞结婚的时候,照日格图双语的发言,直接打击了那个主持人的自信心,并镇住了到场的所有来宾。但我听了却连连摆手,说,这可怎么行呢,我是个外来者,又不会蒙语,无论如何,也没有说服力的。贺什格图很认真地说,镇上人很羡慕那些说汉语流利的人;他又开玩笑,让我写好了给凤霞说,凤霞则立刻笑道:我可不干,我才小学文化,上去肯定丢人,到时候全镇的人都议论纷纷上半年,我连门都出不了了。

晚上出门,看到满天的繁星,还是忍不住想,如果真的要我发言,我该说些什么话,才能为阿爸阿妈以及鹏鹏一家,争回一些颜面呢?

二○一一年八月三日 二十六℃~十九℃ 晴转雷阵雨

上午去锡尼河学校的路上,遇到图雅的阿妈,她刚刚从海拉尔回来,手里提着两大袋子东西。我帮她拿着一个袋子,一起回家,问起图雅和她的弟弟,竟是两个人都回来度暑假了。我问图雅的阿妈在忙什么,她立刻恢复了达斡尔族鸟一样叽叽喳喳说话的特色,讲起家里正在盖新房子,因为老房子旧了,想要卖掉,此次她去海拉尔,就是买上梁庆贺所需的红布、鞭炮和糖块的。她说自己正发愁呢,因为暑假一结束,两个孩子就要分别带着学费与生活费前往呼和浩特和包头,算起来要一万多元,实在不行,就只能卖掉一头牛了。

到家的时候,图雅刚刚午休起来,睡眼惺忪地,见到我,竟是没有反应过来,过了片刻,她才惊喜地跳起来,并喊我姐姐,将我让进自己的闺房。图雅家的房子的确很大,大约有大大小小六个房间,面积达一百五十多平。夏天看起来很是开阔凉爽,但是冬天就会觉得很冷,因为只有一面火墙,其他房间无法均匀受暖,即便是可以供暖,也会浪费煤炭,这对家里本来就十分紧张的他们来说,有些得不偿失,不如卖掉,这样既能盖一个小一些但却崭新的新房,也能节省下一笔钱来供图雅与弟弟读书。看得出来,二十多年前图雅家买下这个房子的时候,这也算是当地数一数二的条件了,那时候图雅的阿爸在学校的锅炉房上班,工资不错,阿妈在家养十几头奶牛,生活压力不是太大,所以就买下了这个房子,而今这座陪伴兄妹俩长大的老房子,又要为了他们出最后一次力气。从一万六到六万八,虽然房子价格远远没有市区的值钱,而且庭院也要分割出三分之一给买家,但是能够暂时缓解一下经济困难,图雅的阿妈,还是做出了卖房的决定。

三个人在客厅里闲聊,图雅阿妈顺手将买来的大块牛肉切成小块,放入冰箱。牛肉的膘是黄色的,与我在呼和浩特看到的白色肉膘不太一样。图雅说这恰恰证明这种牛,是地道吃草喝露水长大的。虽然牛肉已经长到十八元一斤,但是为了庆贺上梁,图雅阿妈还是一咬牙买了一百多块钱的牛肉。我吃了一块牛奶软糖,又尝了几片点心,它们都是甜的,我一边嚼一边宽慰图雅和阿妈说,等两个孩子都大学毕业了,肯定最差也是在海拉尔市区呆着,所以新房子尽管小,但两个老人住,也足够敞亮了。图雅阿妈笑着切下一大块牛肉说,她做梦都盼着那一天呢。

三个人正聊着,听见门外有高喊卖黄瓜柿子的,图雅阿妈放下手头的活计就跑了出去。门口是一个骑着电动三轮车叫卖蔬菜的瘦高个子男人,他很麻利地称了几斤柿子给图雅阿妈,随手又将几个大柿子塞到我和图雅手中。这是男人家园子里自己种的蔬菜,没有打药,所以三个人很放心地用手擦了擦,就吃了起来。

正吃着,迎面看到小叔骑着摩托车过来,他正忙着去找鹏鹏升学宴上吹拉弹唱的乐队与做饭的厨师,图雅阿妈让他停下来吃几个柿子,他便说得赶紧回去,要不小婶会饿坏的。图雅听了哈哈大笑,说,桂花姨真是个大笨蛋,到现在饭也做不好,奶也挤得慢,害得叔叔出门也不放心她,看人家凤霞,也是外地来的,才来几年,就将草原上的所有活计都学会了。

小叔笑而不语,连吃下两个柿子,便擦擦嘴,风驰电掣朝家的方向驶去。我和图雅也穿过庭院高及人腰的草,从学校一个破损的栏杆处,钻了进去。

锡尼河学校包括小学和初中,早几年这里学生还很多,有两千多人,下面嘎查里的学生都来这儿就读,那时候学校还是平房,供暖也不太好,现在条件好了,学校盖起了三座崭新的楼房,分别做教学楼、宿舍楼和大礼堂,可是,因为义务教育免除了学费,学生们纷纷离开这所学校,去巴彦托海或者海拉尔教学质量相对更好的学校就读,学生的数量,便逐年下降。尽管如此,我还是非常喜欢这所坐落在开阔草原上的没有围墙的学校,操场虽然很小,可是草地却足够宽广,学生们可以在其上追逐打闹,而不必担心摔倒在坚硬的水泥地上。

时值暑假,校园里空空荡荡,只看到一些奶牛,在不远处低头安静地吃草,花朵铺满了地面,草已经蔓延到台阶之上,旗杆在风里摇荡,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学校老师们的待遇足够丰厚,很多老师都在巴彦托海或者海拉尔买了楼房。在学校做一名老师,是当地人人都向往的,因为这远比挤奶或者做其他生计,更为轻松并且体面。

不过图雅的阿妈却希望图雅毕业后能够考公务员,在政府部门上班。这几乎是镇上许多父母所认为的最通达美好的道路。除了专业英语以外,图雅还修了第二学位金融,她不喜欢去做公务员,因为她一直不是那种能够察言观色、阿谀奉承之人,她常常听不出别人的话外之音,也基本不会吹捧别人,不像她的一些汉族同学,在同学之间声名一般,可是却备受老师和领导的喜欢。

对于毕业后的工作,学业优秀又在内蒙最好的大学就读的图雅,并不担心,她已经打听好,毕业后如果想进海拉尔一中,内大的学生不需考试,可以直接进入。同时,她也希望去有挑战性的银行工作。但是这两者哪个更好,她还心里模糊,我只能鼓励她,都去试试,或许,现在不喜欢的,到时就改变了看法,多一条道路,便是多一种人生选择。

从学校回来,路过顺顺家的房子,看到大门紧闭,烟囱冷清。他们一家三口已经带着蒙古包前往草原深处去挖药材了。一整个夏天,以顺顺阿妈的速度,可以挣一两万元。贺什格图说,他一个大男人都比不上顺顺阿妈,甚至有时候她一手抱着孩子,都比贺什格图的速度要快。这个爱美也向往外面世界的漂亮女人,归根结底,还是归属并安于这片草地,她养牛,挤奶,收售奶皮,在海拉尔的超市打工,挖草药,采蘑菇,都不过是为了可以更好地活着,过幸福的生活。相比之下,更偏重于感情的萨日娜,则有些不切实际,并最终因为这样的梦幻,而选择了自杀的道路。

回到家时,已是黄昏。凤霞已经捉了一只鸡,磨刀霍霍要宰杀了。家里只有从农区来的凤霞敢杀鸡,她从十二岁就退学在家干活,掰玉米,收豆子,放羊,喂猪,套被子,做饭,基本上什么活她都会做。所以杀鸡这点小事,对她来说,是小菜一碟。阿妈搂着我的肩膀,看着凤霞麻利地杀鸡,煺毛,笑弯了腰。我一夸凤霞能干,她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对她来说,凤霞就是她看中并一口气“追”到的儿媳妇,除了凤霞的急脾气,她对凤霞非常满意。眼看着凤霞学会了挤奶,会干草原上的所有活计,而她也能够退休,将这个家的一切,都让给凤霞主持经营,像狼将小狼赶出去自立门户一样,她嘴上不说,但心里却是宽慰和欢喜的。

黑夜完全笼罩下来的时候,一家人吃上了凤霞做的新鲜的土豆炖鸡。窗外,是电闪雷鸣,室内的灯光随之时明时暗,大滴的雨点落下来,敲打着窗户,闪电清晰地连接着大地,并照亮着远处的草原。世界变得如此之大,大到穿过黑夜,还是黑夜;世界又变得如此之小,小到一盏灯光,便可以温暖并照亮整个房间。

二○一一年八月四日 二十六℃~十六℃ 晴 阳光盛烈

不想打扰凤霞和贺什格图,午后自己一个人背着相机,沿着伊敏河边的公路,一直朝高起的山头上走。牛们常常会爬过山头,到那边去吃草,但是看着山就近在眼前,可是沿着公路走起来,才发现路途其实很远。

一路上看到奶牛们在河边栖息,吃草,或者哞哞地与不远处的伙伴交谈。它们低头吃草时发出的微醉的声响,像婴儿在母亲怀里幸福地吮吸奶汁一样。有时候牛犊们会离开母亲,跑到别处玩耍,偶尔,就有走丢的牛犊,找不到回家的路。但是牧民们并不会太过担心,常常有一些牛犊,两个月后,天气转凉,突然就会出现在院子里,给家人们一个惊喜。

也会见到许多游客丢弃的塑料垃圾,一堆一堆地,像白皮癣,生长在草原的肌肤上。经过一座八十年代初期建的桥时,便看到了桥下树木掩映中,许多辆豪华的房车,以及私家汽车。我想起每晚在河边暴发户似的放各式礼花的那群游客,便抱着探访的心理,下了公路,朝他们走去。

还好遇到了一个当地的蒙古族服务生,他见我好奇,便抬起警戒线,说,进来看看吧。房车很是豪华,服务生介绍说,一辆房车只改装就花费了八十万,而所有的设备,包括厨房、餐厅、游乐厅,共计四百多万。所以,他们基本不接待那些背帐篷的驴友或者散客,只接待至少十几个人以上的单位团。当然,要有钱的单位,否则,一个人一顿饭一千五百元、睡一晚三千五百元的奢侈花费标准,根本不是普通百姓所能承受的。问起都是什么单位,服务生笑笑,举了几个例子,比如银行,比如建筑公司,比如某地官员,总之,买单的绝不是个人。我也笑,说,那么你们老板交际圈子很广很高层呢。

穿越那些以一种骄傲的姿态停放在草原上的帐篷和房车时,我看到一群穿着光鲜的男人,在草地上喝酒,还有人在打高尔夫,我怀着一种捉弄似的心态,拦住一个骑高头大马的男人,高声问他:嘿,你们是哪个单位的?男人在马上高傲地瞥我一眼,没有回答,而是反问我:你是哪个单位的?我撒谎:我是学生,来旅游的。但那男人并没有因此就放松了警惕,依然守口如瓶,至始至终也没有告诉我,他究竟是哪个单位来到草原上过奢靡生活的。

离开他们的时候,我想,像我一样有一顶帐篷就能够在草原上入睡的行脚僧,与他们这群住在有真皮沙发和豪华地毯的房车里的奢侈客,看到的风景,有什么区别吗?难道草原母亲,会多给予他们一份什么馈赠?答案,当然是不会。上天给予我们同样沉默不语的大地与蓝天,飞鸟与虫鱼,草原与树木。只不过,他们用拉起的警戒线,画地为牢,将自己高傲地圈在自以为是享受的房车之中,却因此而看不到清晨的露珠与夜色下某只奶牛的沉思。只有那些倨傲的人类,才会在城市当中奢华,离开城市,依然追求复杂的享乐。回不到简朴得只有一蔬一饭一毛毯的生活的人,其实是一种悲哀,以为来到草原,会享受真正的天地,却不知,还是戴上了牢固的面具与物质的枷锁。

走了一个小时,还不到山的那边,想要拦住疾驰而过的摩托,又怕别人觉得冒昧,只好在盛烈的阳光下,继续朝那座铁塔步行。不过很快阿妈就打来了电话,她大约从邻居家回来了,发现我不在,便习惯性地拨打我的手机,似乎怕我在草原上走丢了。我告诉她一会儿就回去,但她还是不放心,派了凤霞和贺什格图骑摩托车来接我。

摩托车果然快,一会儿便到了山的那边。只是,我以为冒着烟囱的地方,是某个人家在烧火做饭,不想,原来是镇上人的归宿——殡仪馆。大约,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也知道,不能开在镇上,于是绕过山头,坐落在一片开阔到没有一户人家的草原上。镇上的人看到那个高出的烟囱里,冒出的缕缕青烟,并不会觉得悲伤,所有人都安静地过着自己的生活,即便是伊敏河每年都夺去至少两个蒙古族人的生命,镇上的人们依然安居在河边,没有悲痛,也了无怨恨。

贺什格图说,去年夏天被伊敏河夺去儿子生命的小学班主任,已经基本平复了内心的伤痕,他常常看到她与人说笑,聊天,还在海拉尔市里,买了房子。人生如同伊敏河水,流到哪里去,他们不知晓,也不关心,如果当下可以快乐,那又何必去想明天?

三个人并没有回家,而是在贺什格图的建议下,去了附近的辉河自然保护区。在去往辉河的路上,看到两边的草原上在建很多漂亮的小房子,我以为是给旅游景点建的别墅,问后方知是给当地布里亚特游牧民族建的房子,几千元便可以买下来。不过贺什格图说,布里亚特比他们更乐于享受,而且他们对房子没有什么欲望,或许住不了多久,就卖了换钱,重新过帐篷里的游牧生活。政府早就给一些布里亚特在巴彦托海或者海拉尔市区建了补贴房,但是入住率却并不高,因为他们过惯了游牧的生活,离开了草原与河流,他们就像找不到根的大树,要么枯竭而亡,要么慢慢失去生命的活力。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辉河边上一个旅游区,有许多有钱人,自己出资十万元,在草原上建了许多精致的木房子,里面有豪华的大床,沙发,桌椅,甚至还有马桶和浴室。我特意看了看木屋下面的排水管道,是通到草原以下的。许多游客在光着膀子于河边打扑克,像在城市里的大排档一样穿着不雅,还有人在河边烧烤,或者篝火,许多的矿泉水瓶,丢落在草原上,看了让人觉得难过。忽然想起当年成吉思汗手下善战的兵士们,宁肯用身上的热量将汗水湿透的衣服烘干,也不肯玷污脚下清澈的河水。可是而今的人们,只霸道地享用大自然的恩赐,却从不会想到,保护草原,保护河流,其实,就是保护我们自己的家园。

在辉河旅游景区的服务生,都是镇上的年轻人。凤霞看到一个大男孩,便飞奔过去,跟他热情地打招呼。男孩告诉我们许多关于景区的事情,我问他这片水域能不能钓鱼时,他很认真地说,当然不能,这里是保护区,逮到要严惩的。正说话的时候,有一个游客将石头一块块地投到河里去。男孩立刻生气地朝他喊:嗨,不准朝河里扔石头!那游客抬头看一眼我们,灰溜溜地走开了。我有些感动,为这样一个明显并没有读过多少书的男孩,他对生长于斯的草原与河流,近乎较真地爱着。

在辉河的繁育中心,我看到了许多大雁、丹顶鹤、白琵鹭,还有五只从小饲养大还没有放生的狼。繁育中心很大,只有五个工作人员,看到我们进来,其中一个年轻的蒙古族小伙子很热情地用摩托车载着我们,为我们带路。我忽然有些后悔,几个小时前因为怕冒昧而不好意思拦车,其实但凡你主动打一声招呼,当地的蒙古族,几乎都会以一种你想不到的热情,为你带路,或者载你一程。

当我们来到狼的居住地时,其中的一只,明显紧张,不停地在笼中走来走去。我问饲养员,它怎么了?饲养员说,它害怕你们。我不解,又问:狼怎么会害怕人呢,一向都是我们人类害怕它们的啊。饲养员很亲密地拍拍其中一只狼的脑袋,任它用舌头舔舐着自己的掌心,而后淡淡道:很多时候,人比狼,更可怕。想起那些住在豪华房车或者在草原上建造另外一个城市安乐窝的游客,我不得不承认,对于自然来说,人的确比狼更为可怕,我们破坏生态的速度,比任何的生灵,都更为可怖。

在辉河的对面,隔着一条小路,是一户孤零零坐落在草原上的牧民。他们家养了大约几百只羊,几十头奶牛,男主人骑马看管着羊群,一只大狗跟在马后奔跑,另有一黑一白两只小狗,穿过木桩做的大门,嬉闹着奔跑出来。

我问贺什格图,如果他们病了,这么偏远,如何叫一二○救护车呢?平时,他们和谁说话呢?贺什格图说,他们过得挺好,不需要和谁说话,如果病了,很难及时地送到医院里去,所以一旦死了,无人知道,那也很正常;不过,他们应该很少得病吧,住在这样水草丰美的地方,跟那些住在河边别墅里的人,在享受级别上,没有什么区别。

凤霞插话进来:要不我舅妈怎么就自杀呢,草地上的人不爱跟人倾诉说话,所以性格才会执拗。我没有打断凤霞,其实我想告诉同样来自农区的她,这样没有什么不好,那些总是喋喋不休吵嚷的城市人,未必就比他们更快乐。只有真正孤独的人,才会想要倾诉。大地永远不言不语,可是,也只有它们,才会长久地存在下去。

我们并没有在辉河看到太多的水鸟或者大雁,因为时值正午,它们都躲到芦苇荡里避暑去了,所以放眼望去,只看得到粼粼的波光和一丛一丛的芦苇,在蓝天下,静默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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