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了一地好玉米

2011-07-24 00:52安庆
四川文学 2011年11期
关键词:玉米地镰刀村长

□安庆

汪小画被一只鸟勾到广告上。

从榆塘回来就要走过柳塘了,汪小画忽然看见一只鸟在墙上口邦口邦地叨,他好奇地奔过去,一下子被广告抓住了。他仰着脸,在最后的一抹夕阳里一口一口地吃着广告,他的嘴吧唧吧唧地响,歪歪扭扭的字把他的心照亮了:一个大牛场要收青棵了,农历的七月十五就开始收。汪小画扳着指头算,收青棵的日子已经不远了,再眯着眼扳指头,十亩地的青棵不是一个小数目,如果这样,儿子汪美术的学费就没问题了。汪小画的脸在黄昏里松展了,想着老婆还愁眉苦脸的样子,汪小画的手一挥,刺啦一声把广告拿下了。刚贴上的广告很好撕,他一边撕一边使劲跺脚喊:回家让老婆看这个好消息。天无绝人之路啊,连青棵都能换钱了。

汪小画这才想起要感谢那只鸟,可是那只鸟已经飞远了。

汪小画今天去榆塘看儿子,儿子汪美术高考一结束就去榆塘的老姑家了。汪小画这个日怪货把儿子的名字起得比自己大,他叫小画,儿子叫美术,做梦都盼着儿子有出息,儿子让他说了嘴,儿子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好大学。但为儿子筹钱一直是他抓心挠肝的事。

汪小画没料到,他家的玉米就要光荣了。

村长和梅镇长被汪小画家的玉米粘住时,汪小画正走在通往榆塘的路上,或者已经在姐姐家看见儿子了。村长和梅镇长的眼呼地睁圆了,他们的眼前是一块好玉米地,玉米长得穗是穗叶是叶的,红缨儿像竖在地里的小红旗,玉米叶儿在风中簌拉拉响,玉米秆儿简直像被拉动的弦子。村长的眼死死盯住眼前的玉米地。玉米地里有很多鸟儿和蜻蜓,地里铺满了灰色的鸟屎。唉呀,这是谁家的玉米,村长的叫声忽然像鸟儿一样弹出来。

副村长丢开手里握着的一棵玉米,欣喜道,村长,像是狗日的汪小画家的玉米哩。

唉呀,狗日的汪小画还能种这好的玉米哩。

唉呀,狗日的玉米咋长哩!

村长的声音停下来,目光往深处瞅了瞅,憋不住地又叫了。

唉呀,狗日汪小画家的玉米有福气哩!

然后,他对着梅镇长询问道,梅镇长,你说这玉米长得咋样哩?

梅镇长的目光早被黏黏地粘住了,看了一路这是最好的玉米哩。玉米长得像中了邪气,地里铺了厚厚的鸟屎,玉米叶像女人的大手。梅镇长叹口气,已经在内心里相中了这块地。

村长扬着头,眼睛不离地里的玉米,忽然很庄重地说,梅镇长,看来只有让他娘的玉米光荣了。

梅镇长没有马上表态,拨拉着玉米往深处走,解了腰带泼出一股臊气,深处的玉米长得更好。来视察的头儿往深处看也不用怕哩,阳光从头顶洒下来,照在宽宽的叶子上。梅镇长走出来,又绷着嘴皮看地势,汪小画家的玉米地处在瓦塘村外的一个十字路口,往北是通往镇里的一条大道,往南是通往县城的一条柏油路,柏油路在太阳下闪出一层雾岚,远远的似大河上浮出的雾气。梅镇长叹一声好地势,意味深长地再回过头,满地棒槌大的玉米正神气活现地炫耀着。然后梅镇长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张纸,举着纸在太阳地里照了照,把上边的内容默念了,再郑重地转给村长。村长举着纸在太阳地里晃,村长说一张纸没啥鸡巴稀罕的,又不是给俺瓦塘的贷款和工程啥的。

梅镇长的脸这时候一点也不玩笑,梅镇长说:村长,你的眼看仔细点,这张纸上的事你可不能马虎,这是迎接领导的台词,他汪什么画的玉米就要光荣了,你必须让他背下来,到时候对来视察的领导就这样说。

村长也算见过世面的人,村长说:这样的过程就不要了吧,人家大官不过就是骑着马来看看。

什么骑马,人家坐的是好车哩,比你家闺女出门儿子娶亲都要隆重哩。

咋骑马你都不懂了,就连你下乡不也是骑马观花吗?不是上级领导来,你今天肯往玉米地里去?你那泡尿肯尿到俺瓦塘的地里?

梅镇长按捺住自己的火气,说:这事儿得庄重,这事儿咱不能斗嘴皮儿。村长,你的脑子是不是有问题,看他家的玉米他怎么能不说几句。他家的玉米长恁好咋能不让人家说话哩,你得让他背下来,不能到时候信口胡说哩。比如说关于种子,关于水利,关于农业资料的把关和供应。农业税虽然不收了,可政府还是政府嘛。村长啊,这可是个大问题,是件大事,这事儿可不能马虎啊。

汪小画掂着广告纸,纸的反面粘了墙上的土软不下来,他就让广告勃起着。他的一只手掂着广告纸,一只手推着自行车,等着纸上的泥掉完了好把广告叠起来,他想象着老婆见到广告时高兴的样子,院里的猪就该受到一次奖励了,老婆会给猪们加一勺好吃又上膘的食儿。天黑下来了,嘟嘟的摩托声在他的身后响起来,灯光打着他的自行车,车轮在灯光中一轱辘一轱辘地往前转,一溜黑烟喷到了他的鼻尖上,他的眼模糊起来,懵懂中有拳头向他的脸砸过来,他躲了一下,可是鼻凹里还是漫上一层粘稠的东西,他不舍得丢那张广告,他挣扎着把纸往天上举。他的领口又被钳住了:我说他妈的广告贴上去咋跑得那么快,你们这些捡破烂的真他娘会做生意啊。拳头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迷迷糊糊的汪小画听出了意思,他解释说:不是,不是的,兄弟,我不是捡破烂的,我是瓦塘的汪小画,我是拿广告回家和老婆商量卖青棵的。

汪小画的话淹没在嘟嘟的车声里。

汪小画挣扎着站起来,手里的广告没有了。他转过身,心里憋出一口怒气。他睁一只眼挤一只眼,嚓嚓嚓,一连撕了六张广告,接着想去村里把广告都消灭时,他头一晕栽倒了。

汪小画是半夜醒来的,他蹬住了自行车,听见了链条梗梗的声音。他呼出一口气,摸索着想坐起身,他摸到了一张广告纸,他浑身疲乏地又躺下去。他听见有人坐在他身边,那人说:伙计,你醒了啊,我以为你已经死了呢。那个人说:你坐起来,我一直在等着警告你,我已经等了你五个小时了。他被使劲地扯起来,屁股终于碰着了硬地,屁股蛋终于把他的身子支起来。

那个人摸着了他的耳朵:你怎么能和我争地盘呢?

汪小画使劲地睁着眼,眼被什么东西粘住了,汪小画说:我不知道你说的啥意思?

你都和我争地盘了,还说不知道我说的啥意思。

我都被你打傻了。汪小画说。

那个人又揪住汪小画的耳朵,把他从地上吊起来,他被揪得一条腿长一条腿短。我是怕你死了,才守在你身边的,你竟然说我打你了。你真是没有良心,我好心成了驴肝肺。

汪小画更迷惑起来,那打我的人跑哪了?

你真要倒打一耙呀,我他妈真把你打了?打你的人跑哪了我哪里知道。汪小画隐约中又看见了拳头。

汪小画往后撤身。汪小画有了投降的意思,说:我不和你争地盘,我的家在瓦塘,我是瓦塘的汪小画,我今天是去榆塘看我的儿子汪美术。

那也不能撕我地盘上的广告纸!

汪小画想真是倒霉透了,他摸摸头又摸摸裆,头和蛋都隐隐的有些疼,又找不着具体疼的地方。那个人把他的耳朵搁下来,吐了口唾沫洗了手。那个人岔着腰,粗声粗气地指着汪小画:我郑重地警告你,这三里五村的地盘都是我的,我撕了广告没事儿,你撕了就是个倒霉蛋。我的职业就是揭广告纸,或者叫墙壁清洁工。我每天都能揭三麻袋,我告诉你干什么都得有窍门,揭广告就是我的小生意,我的儿子在外上大学就依靠揭这些破广告,我天天盼人家往墙上贴,啥他娘的治淋病,不孕不育,养刺猬养小老鼠挣钱,都统统地揭掉,都他妈的让我卖了。我守在这里就是要等你醒来警告你。我一盒烟都快吸完了,不是我守着你,你可能都被狗吃了。

那个人把咬过的半根烟使劲往他嘴里擩。汪小画噙住烟忽然想哭了。不是的,其实我和你一样啊,我儿子考上大学了,我撕广告是给老婆看的,回去和老婆商量卖青棵的,十亩地的青棵要卖了儿子的学费就有了。咱不能等玉米熟了卖玉米,那样黄花菜都凉了。

汪小画被叫到了村委会。

村长绕着汪小画转圈儿,转了三圈村长停下来,往嘴洞里栽了一根烟。

汪小画,听说你撕人家的广告纸?

嗯。汪小画的一只手在裤里摸来摸去,一只手捉住了裆里的蛋。

汪小画你撕人家的广告挨了打?

嗯!

汪小画,听说你把一张卖青棵的广告贴在和老婆睡觉的床头上。

嗯!

汪小画,你为什么只嗯嗯不说话,你这样快成你老婆喂的猪了,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村长这样问,汪小画不敢再嗯了。

汪小画狠狠地捏了一下裆里的蛋,汪小画对自己的裆说:我真对村长有意见。那一年我想搞个养猪场,村长他不给我批地方,可王三斤养鸭子硬是把平地上挖出个潭,鸭子没养成倒长了一坑的水浮莲。信用社发小额贷款,村长不给我家说好话,信用社对我说等等,再等等,我到底没贷着一分钱。

汪小画不嗯了,汪小画等着村长的下文。汪小画知道村长在绕圈,绕再大的圈最后还不是要回到正题,汪小画不喜欢这样的说话方式。村长绕过圈坐了下来,村长平静地瞅着汪小画,村长的右脚往地上踩了一个狠脚,汪小画,你家的青棵不能卖!

汪小画一下子弹起来。他的屁股刚沾着那条破连椅。

汪小画,你他娘的真有福气,我不想让你家有福气都不行,人要有福了,挡都挡不住。汪小画,你种了一地好玉米,你狗日的种了一地好玉米啊。

汪小画抬起头,汪小画的眼里射出话:我家的玉米真是好,我家的玉米长得真是挺拔。这样的好玉米从心眼里说我真不想卖。如果将来卖玉米肯定弄个好收成,十亩玉米多收三千两千没问题。可是我不卖青棵就得驮债啊,儿子入学是玉米熟之前,通知书上说得明明白白的。这几年零碎挣的钱都让儿子花罢了,养猪的行情又不好。我不卖青棵我怎么办?

村长越说越平静了,村长毕竟是村长,村长在做工作的时候城府出来了:汪小画,你家的玉米就要光荣了你知道吗?有一个大官要路过镇里,要来咱村看玉米你知道吗?你家的玉米长得漂亮就像镇长家的大闺女,村委和镇里已经决定让你家的玉米代表咱村咱镇了!毛主席当年去视察一块棉花地你知道么?那块地现在还竖着一块纪念碑,写着某年某月某日毛主席视察。不过人家是棉花你是玉米,玉米怎么样,玉米就不能竖碑了?是不是。村长说得有些滔滔不绝,把汪小画的头说得有些蒙了。你狗日的玉米地将来说不定也要竖个什么碑。你家的玉米地就要成旅游圣地了。

可是汪小画不识时务,汪小画说:村长,我不要,我得卖青!

村长歪着头看着汪小画,腾出一只手拽拽汪小画的头发,汪小画的头发乱得像马蜂窝,村长怕被马蜂蜇住马上弹开了。村长说:汪小画,你神经了吗?

汪小画说:我没有。

村长说:那你还是不正常。

汪小画死猪不怕开水烫。汪小画说:村长,你得理解我,你得理解群众理解我家哩,我真的不能等到玉米熟,那样我的玉米还要脱粒,还得晒干,还要出去卖,换成钱还要等上几个月,我儿子上学的事就耽误了。还不知道玉米到时候能卖鸡巴啥价钱,村长,你得理解我汪小画,你不能这样霸道,玉米就像我家的孩子,我怎么就不能做主给他找个家儿。

村长还对汪小画歪着头,村长说:你是孩子的爹,我就是孩子的爷。有些事情你还得找政府盖章哩。

你不是!

村长说:可我就是要当一回玉米的爷,现在当村长都快当成孙子了,村长还有什么好干的?上头连会都轻易不开了,当村长连吃一回便宜饭都捞不上了,好不容易有个机会,我怎么就不能当一回爷?

汪小画说:你不能想当爷就当爷。

村长说:这一次我这个爷当定了。

汪小画还是不服气,心说:你还不如当鸡,你越想当爷俺心里越对你不服气。

村长说:汪小画,我理解你,你就不要再跟我嚼舌了,你狗日的长了一地好玉米,让你的玉米迎接一次视察,让你的玉米见见头面人物,你都不服气,你去问问你家的玉米,它们心里咋想的,问问周围的玉米它们是不是嫉妒你家的玉米,你这个汪小画,活人能让尿憋死吗?

汪小画几乎要哭丧了,借钱,有那么容易吗?谁借钱谁是孙子啊,低三下四的我多扛几趟水泥都不想低头借钱哩。汪小画有些悲哀地看着村长,想起这几年的运气,想起苦巴巴挣钱的日子,想他养猪没猪场,去年养的几十头猪又赶上市场不景气。走得快了撵上穷,走得慢了穷撵上。穷日子真是不容易,连儿子考上大学了卖青棵攒钱也这么不顺利,禁不住悲从中来。汪小画说:村长,其实我对你还是挺配合的,那一次植树,我都做过一次牺牲哩。

汪小画说的是几年前的事。植树节已经过了一个月,上头要来瓦塘村落实在高效开发田里植树的事。瓦塘村有5000亩地在青塘镇3万亩的高效开发田内。高效田是上头扶持农业的一个项目,其中一项硬指标就是树。瓦塘村的树没有活几棵,仅有的几棵杨树已经枯死了。最后还是梅镇长急中生智,要瓦塘村把其他路上成活的树都刨过来,都竖在高效田的路上迎接检查,明知道那树栽下去是个死,可死马也要当成活马医。为了检查验收合格,为了把扶持款弄到手,说啥也要豁出去。路上的树栽上了,可一见太阳那叶儿就耷拉脸,青叶迅速地要干下去。最后瓦塘村出了几个棒劳力,每人背一个水壶往树叶上喷“喷施宝”喷“叶绿素”,那树叶一见药水又扑棱开了。汪小画也真是有运气,他家的麦地就在大路的旁边,为了不暴露背壶的目标,又能及时往枝叶上喷药水,村里就在汪小画家的麦地中间挖了个大坑当掩体,检查组过来了,背壶打药的人都趴到大坑里。汪小画身上也背了壶,和一伙人往树上噗噗地喷药水,像打游击战。就这样把一次检查蒙过了,加上打通了关系,镇里弄到了开发款。汪小画因为地里的那个坑得了300块。汪小画说的就是这件事。

村长竟然咧开嘴笑了。村长说:也真他妈的巧,你汪小画还真是有福气,这光荣的事儿咋都让你摊上了。村长又歪着头瞪着汪小画:汪小画,这事儿比上次还重要,你的玉米要见大头儿哩,你说啥也得配合,说啥也得让你家玉米配合到底。

汪小画不再吱声,倔强地把头别了过去。

满地的玉米在夜风里簌簌地响,一绺绺的风儿从玉米棵的缝儿钻过去,枝叶在夜色里朦胧地晃动,几只夜鸟贴着玉米梢尖儿飞,留下沉沉的几声叫。

汪小画和老婆坐在玉米地。

汪小画手握着脚脖子,呼出一口长气对玉米诉说了:孩子们,恁爹来看恁了。

汪小画的老婆学着汪小画,跟着汪小画说二话:孩子们,恁娘来看恁了。她的两只手搂着一棵玉米。

汪小画说:我是恁的爹,我把你们种出来,我就是恁的爹,可我管不了你们了,我不让恁长得帅,你们偏偏长得帅,偏让那鸡巴村长相中了。

孩子啊——汪小画的老婆也说孩子啊。你们长得帅可要害了爹害了娘了。

汪小画把一棵玉米搂在怀里,汪小画的老婆也把一棵玉米搂在怀里。汪小画开始掉眼泪,汪小画的老婆也跟着掉眼泪。汪小画呜呜地哭得像条狗,汪小画的老婆也哭得呜呜的像条狗。

他们刚来玉米地时玉米都在唱歌,后来玉米看见汪小画哭,也都不唱了,也眼泪汪汪地哭得东倒西歪。

汪小画又摸着两棵玉米。谁让你们长得恁好哩,你们长得好是帮我的倒忙哩,狗日的村长啊,我的玉米我咋就说了不算哩。这是哪个朝代的道理啊,我养大的孩子,我想嫁都不能嫁出去哩?汪小画一棵一棵握着玉米的手,一棵一棵对玉米诉说着,后来汪小画往玉米地的深处走,汪小画哭得声音更大了,简直像一条哭丧的狗。玉米叶子都支棱起来了,配合着汪小画哗哗啦啦地叫。

汪小画说:孩子们啊,我的玉米儿子呀,你们咋都不替我想一想,你们咋能让村长相中哩,他们来地头时你们咋不变得小哩,你们这样不是让我作难?让我难受啊。汪小画说:我汪小画真是命苦啊,自小就没了爹没了娘,又干啥啥都不顺哩。

汪小画的老婆也随着说:让我跟着汪小画也是受苦哩。

汪小画继续往玉米地的深处走。

汪小画的老婆在后边紧跟着。

汪小画突然不说了。突然抓住了老婆的手。

汪小画说:我咋心里不服哩。

汪小画的老婆说:你不服还能咋整哩?

汪小画说:咱得去上边问问。

磨镰刀的声音刺啦刺啦地响,磨刀石上的光越来越亮越来越大。磨几声镰刀汪小画往石头上撩一捧水,水珠亮亮地滑落到石头上。磨刀石都被汪小画磨去一层了,就这样整个傍晚汪小画都在磨镰刀。三把镰被磨得无比的锋利,在夕阳里刀刃忽闪着霜一样的亮光。汪小画说:都去,趁夜色把玉米都杀了,杀倒了他村长也鸡巴无奈了,就这样,咱自己的玉米咱先下手为强,咱先斩后奏,养牛场已经开始收青棵了,再不杀咱就来不及了。汪小画让老婆烙几张饼,饼的香气已经在院子里弥漫了,弄得汪小画的肚皮一鼓一鼓的。汪小画让汪美术吃,多吃几张饼,吃饱了肚里有力气,杀玉米是很掏力的活儿,吃饱了咱一鼓作气就把那些龟孙玉米都撂倒了,气死他个狗日的村长。汪美术已经握住一把镰刀,他把镰刀举在夕阳里,他看见一只鸟从眼前的亮光里穿过去,他把镰刀划在鸟翅的余痕里。汪美术说:爹,我真他妈的憋气。汪美术说,我现在就往地里去。汪美术掂着镰刀大摇大摆地往地里走。汪小画几个箭步把他拽住了。汪小画说,汪美术,你干脆学法律,学会了法律咱农民的腰杆就挺直了,你就用你学的法律治理这些颠三倒四的事。

夜色终于下来了,伴着夜色下来的还有秋天的潮气。天是瓦蓝的,蓝得渗到了云彩里。三更天,汪小画终于带着老婆和儿子出去了,脚步踩着秋夜的潮气。他们躲过大街,抄小路绕到了玉米地。远方传来远远的鹧鸪鸟的叫,那鸟叫得幽幽深深的,还有蛐蛐儿在草丛里啾啾地叫。远远地看见了,那高高的玉米还在往上蹿哩,高高的玉米还在拔高哩,那棒子还在使劲地往长处长。远远地就听见玉米拔节的响声了。汪小画在心里使着劲,使着劲劝自己,到了地里什么也不要想,嚓嚓啦啦地就杀玉米,让那些玉米都死啦死啦的。那样儿子和老婆就不会犹豫。汪小画已经站到了地里,他回头看一眼,连同他手里的三把镰刀在夜色里闪着白光。他把镰刀在夜色里挥了挥,老婆和儿子也在夜色里把镰刀挥了挥,夜色里闪耀出几道刃气。他们钻进了玉米地,汪小画使劲地咳了一声,然后他弯下腰,然后他伸出了镰刀,嚓啦,一棵玉米已经应声倒下了,玉米倒下的声音嚓嚓啦啦的,雄壮的玉米沉沉的像一架小梁,宽大的玉米叶子上带着厚重的潮气。露珠在宽叶上蹦跳着,落地时呼腾在土地上响一声,像玉米棒为土地叩了一个很响的头。他扭过头,催老婆和儿子。儿子已经弯下腰,几棵玉米应声倒下了,还有一棵倒在儿子的怀里。老婆却在地里癔症着。她发现地里忽然长出很多萤火虫,萤火虫在潮气里膨胀着。她叫了一声汪小画,汪小画抬起头时那几道光亮已一起向他围过来,那光亮被满地稠密的玉米叶儿弄得枝枝杈杈的。他在一瞬间被灯光圈住了。他的眼被这些光亮弄得迷离了,手里还紧紧地握着那把镰刀,锋利的镰刀才刚刚杀倒了几棵玉米。他握着镰刀,不知该不该再弯下腰,他迷迷糊糊地看见了村长的影子,他听见了村长喊他汪小画,汪小画,你他娘的真来了!村长在灯光的簇拥中一步步向他走过来,向他们三个走过来。汪小画忽然觉得天大的委屈,浑身的血液都要贲张了,头大得像斗。他扑扑嚓嚓地拨拉着玉米,他把脚边的玉米疯狂地踹下去,玉米棒从玉米秆的腰里落下来,镰刀在玉米地里飞舞着。整个玉米地响着汪小画声嘶力竭的吼叫:村长,狗日的,狗日的村长,我日恁祖宗。我要去告你们,什么时候了,我管不了我自己的地……

醒来时他看见了儿子和老婆,他伸出手勾过去,他说:儿子,你越长越像个大学生了,汪美术,你的鼻梁越长越高了,还有你的额头,越长越宽越长越亮了,还有你的眼越长越凶了。儿子攥着爹的手,儿子说:我知道,我会好好学,别说了爹,别说我额头宽,我额头宽是因为你的额头宽我的才宽哩。汪小画说:你的通知书呢,你把通知书让我再看看。他虚弱地向儿子伸着手,像伸手去接一把窗外的阳光;儿子和他娘抬着通知书,恭敬地往他的手里递。他慢慢地掀开内容的一页,一个字一个字吃着通知书的内容,嘴咂吧咂吧地响,眼里流着一层一层的波光。他把通知书往高处举,老婆伸出手和他一起往高处举着,他念出声音了,声音压过了院子里的一声鸟叫:汪美术,你已被我校录取为××届新生…… 汪小画说:汪美术,你放心,你爹一定当好你的后勤部…… 你就雄赳赳气昂昂地上你的学吧,你就顶天立地长你的志气……

汪美术弯着腰叫声爹!汪美术说:我知道。老婆弯着腰叫着汪小画:汪小画,车到山前必有路,他老姑送过来3000块,村小学的校长王大妞送来2000,还有咱村亲的厚的都给咱捐钱了…… 老婆说着,红着眼圈掂过来一个小布包,呼呼啦啦地抓出来一把钱,那些钱在汪小画眼前变成一只只长着翅膀的蜻蜓和蝴蝶,五彩缤纷地在屋子里飞,汪小画欠起身,伸手去抓眼前色彩斑斓的蜻蜓和蝴蝶,汪小画说:咋一下子飞起来这多鸟,这些鸟儿的翅膀多好看。汪小画说:汪美术,快把这些鸟画下来,鸟儿是在给你铺路哩……

村长这时候歪歪趔趔地跑进来。村长的手里举着半瓶酒,村长嗵嗵的脚步把院里的猪惊得叫起来,村长的喉咙里像装了一架扩音器,他的身后跟着他老婆和副村长。汪小画,恁家的青棵长得多好啊!村长还在往嘴里灌着酒,村长的嘴上都起了泡。村长的喇叭又放开了,汪小画,我知道你告了,梅镇长已接到县里的电话了。汪小画你行啊,你有种告到联合国,我鸡巴一个村长怕什么?你有种把啥都抖了,告那年的树,告那年的项目款,告他们挪用修路款,告他们把种子粮都敢当成粮食卖,告他们办低保还得送礼,越是穷人办低保越不容易,我这破村长找他们也都是孙子,你告什么,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你不是对划那个养鸭场有意见吗,梅镇长是他王三斤的表舅你知道吗…… 村长的老婆和副村长架住了村长,半瓶酒在屋地上开成一朵花。瓶碴子赌气在屋地上跳着脚。村长被架住了还拼命喊:汪小画,我是不忍你毁了玉米卖青棵,真是一块好玉米啊!村长已经被架到了门外,村长嘶厉的喊声又拐过来:汪小画,我现在去广播上喊,让全村人都知道我对你说的话…… 汪小画,你要不告到底你是个鸡巴软蛋,汪小画,你要告你就是俺亲爹…… 村长的嘴被捂住了。

几天后下了一场泼汤雨,这个秋天的最大一场雨,街路上顷刻间就成了一条河。后来这场雨一直下,大大小小的一直下,三天五天还没有停下的意思,村里村外都汪上了白哗哗的水。这样的雨已经十年不见了,十年前的那场水好像也没有今年大。雨把村子泡软了,把庄稼都泡进了水里。汪小画站在房顶上寻找着那块玉米地,一群鸟儿在混沌的水上飞。零零星星的雨打落在汪汪的雨水里。

汪小画天天坐在房顶上,手里握着一只空酒瓶,汪小画后来一直盯着线杆上的大喇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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