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河

2011-07-27 06:34
延河 2011年11期
关键词:老妇人刘老师

显 晔

自从来到“秦烽机器制造集团”的人力资源部,我这个没家的男人总算是居有定所了。在王经理的默许下,我霸占了培训中心的一个学员室,过起了快乐的单身生活。王经理还把我拨到下属的一个培训中心,我以为好日子就此开始了,却想不到培训中心主任唐梅是个脾气乖戾的女人,她让我开始了另一段受难历程。

唐梅的个子高得怕人,即使光脚不穿鞋,身高也要超过一米七五。女人能长这么高的个,纯粹是不多见的魔鬼。偏偏这个魔鬼似乎并不满足自己的身高,竟然穿着一双高跟鞋楼上楼下的走,走得那些吃过“健长灵”的男学员纷纷跟在她的身后比高低,可是比来比去只能是憾颜顿首,败阵而归。

唐梅比我高出一个头,我初到培训中心,她便欺负我个矮。我的大名叫刘涝翱,涝翱的名字还是我妈给起的,据说她生我之前正在涝池旁边小憩,好似地球失去了引力,恍惚间变成了一片树叶飘飘袅袅,翱向蓝天。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呱呱坠地了。

我的名字很好记,恐怕在全世界也找不出第二个与我同名的人。可是这么好记的名字却为唐梅带来了困难。唐梅说话有点儿大舌头,声母“L”“E”分不清,第一天向学员介绍我的时候,仅仅说了一句“这是刘傲翱老师……”便激起满教室的笑。从那以后,培训中心的男孩子只要看见唐梅走过来,便布谷鸟似的,“嗷嗷”“嗷嗷”地扯着喉咙喊。有啥办法,谁让唐梅长得魔鬼一样地高,靓得魔鬼一样地俏呢?情窦初开的小男孩又如何不为这样的女人所倾倒?

唐梅在孩子群中丢了丑,便将全部怒火发泄到我身上。我和她处在一个办公室,拖地打水擦桌子,几乎所有的内务全都包在了我的身上。自打孩子们向她发出布谷鸟的叫声后,她办公桌上的文件资料我收拾不是,不收拾也不是。我上课前打好了开水,下课后一进办公室就遭到她的训斥。她将暖水瓶里的开水用光了,却扯着喉咙说我没有打开水。看到她这种模样,我不由自主想起在渭南老家的我老妈,更年期综合症时她就是这模样。我不禁纳闷,唐梅年近三十,风华正茂,如何会出现中年女性方才出现的歇斯底里呢?

后来我才明白,听说唐梅没了男人,和我一样,属于单身男女之列。她之所以这样刻薄,是不是警告我,对她不要产生非分之想?其实唐梅大可不必这样表现自己,我不是那种没有成色的无赖,我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我有我的自尊。

我不爱惹事,心大,况且才入集团,笑一笑也就忍受了唐梅这的无理取闹。不过忍归忍,男人的尊严我可不能失。自从唐梅歇斯底里,我尽量少进自己的办公室,大多时间留在教室,与那些小我七八岁的少男少女泡在一起。

我个子矮,长得瘦,虽然三十出了头,可是站到学员的队伍里,没有人会认为我是年长他们好几岁的老师。

作为老师,我喜欢和学员们打成一片,我发自内心地渴望,能在这些学员里找到一个可心的女孩,成为我未来的伴侣,所以为女学员进行辅导的时候显得格外的仔细。没想到我这样的辅导却被男学员告到了唐梅那里,于是唐梅到教室来找我。说真的,我全都注意力都集中在讲课上,根本没有听到唐梅的声音。这下唐梅更生气,高嗓门地又喊了一声“矮刘!”

唐梅的这一声喊我听见了,出于本能,我一下转过身,满脸通红地面对唐梅。

“你!”我怒不可遏,冲动地举起了拳头。

“你想干什么?看看你这样,还哪里像个老师?”唐梅一点儿也不畏惧我的发怒,竟然一脸正气地向我走过来。

我定了一下神,也高嗓门回应:“我就再不像老师,也不会瞎给别人起外号。”

“是吗?这是外号吗?在我看来,怎么是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呢?”唐梅说着说着笑起来。

“唐梅,你别欺人太甚!”我强行按压自己的怒火,一转身绕过唐梅,跑出了教室。我之所以这样跑,是因为我已经清醒地意识到,再与唐梅纠缠的话,我的拳头很有可能会落在唐梅的脸上。

我选择了逃避,逃避是非,逃避挑衅,更是逃避受到伤害的自尊。

我跑到了人力资源部的经理室,打算向王经理狠狠地告上唐梅一状,然后请求调离培训中心。谁知道王经理刚刚放下电话,准备听我诉苦的时候,唐梅竟然走了进来。

“刘老师,你在说我啥坏话呢?”唐梅一脸惊愕。

我一脸的委屈,梗着脖儿说:“经理,你给评评,没有唐梅这样欺负人的,当着学生的面给我起外号,叫我什么‘矮刘’。”

唐梅扑哧一下笑出声来,竟然伸出手来,大胆地在我脸上摸了一下。

李樯摄影作品·北方风景系列 陕西定边 2006年

“经理,你看看,刘老师是不是像个孩子?”唐梅说着,将一个文件夹递给了王经理,“好了,我就不打搅你们谈心了,这是下一批学员的培训计划,经理看一看。”

唐梅笑容可掬,离开经理室的时候在我耳边轻声说道:“傻瓜,难怪你老婆会离开你。”

唐梅走后,王经理笑了,他让我回去,该干什么干什么。

我说:“经理你不处理这件事?”

王经理说:“你呀,动动脑筋,什么都明白了。”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暑期一过,人力资源部转过来了七十多名新学员。

新学员报到的那一天,我的麻烦也来了,管理员林录堂奉唐梅之命,要我宿舍门的钥匙,要得我走投无路跑到王经理的办公室去搬挡箭牌,没想到挡箭牌失去了作用,王经理满脸微笑地说:“你先服从林管理安排,以后慢慢调剂好了。”于是我的行李卷被新学员抱进了林录堂的库房,我再一次变成无家可归的人。

我恨,也说不清楚恨唐梅,还是恨那个五大三粗的林录堂。反正情绪变得特别低落,低落得该上的课时候也没有上。

面对我反常的情绪,唐梅没有找我茬,反而为我打开水,进出办公室的时候,还不时拿眼瞟我一下。或许她也担心我的命运,离开这座教学楼,我该到哪里安身呢?

下班了,我站在集团人力资源部的大门口,凝视着来来往往的人流和车流,拿不定主意应该到哪家宾馆去。

同事们从我身边匆匆走过。我看到了他们的笑,听到他们低声骂我“傻×”。我甚至怀疑经理翻脸也是因他们背地怂恿,因为他们中有不少人对我占用培训中心学员宿舍有意见,不止一次跑到唐梅那里要宿舍。既然能把我告到唐梅那里,又如何不会跑到经理跟前告我的状呢?

最后走出人力资源部的是唐梅。

唐梅是全人力资源部最漂亮的女性,皮肤白净,人清瘦,加之高挑身材,自然是全世界男士们所青睐的对象。然而唐梅身世惨然,听说结婚不到两年,丈夫因车祸身亡,给她留下了一个遗腹子,所以再婚的问题始终没有解决。

按理说,像我这种离了婚的单身男人,肯定能博得唐梅的青睐,无奈与唐梅相处的第一天,唐梅就没有给过我好脸色。或许她的刻薄是想打消我的企图,谁让我个儿就矮她三分?

“真的没地方去了?”

唐梅的问语好似一把钩子,钩出了我内心无法遏制的凄苦。我咬了咬嘴唇,低下了头。

“那就到我家吧,我家有个闲房?”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蓦然抬头,傻了般地看着唐梅。

“你咋了?要是不愿意,那就算了。”唐梅有些儿生气。

我连忙说道:“不,我愿意,我非常愿意。”

我的脸上涌现出由衷的笑容,几乎是讨好地问:“那,那你能定个价吗?”

我国海域两大盆地的原油剩余可采储量及所占比例均有所增长。与上世纪后期珠江口盆地领先相反,本世纪初渤海的增储上产明显超过珠江口并使原油剩余可采储量在全国的排名中居第三位,略低于鄂尔多斯、松辽,而略高于相邻的渤海湾陆上。

唐梅问:“啥价?”

我说:“房租啊。”

唐梅皱皱眉头,生硬地甩了一句:“无聊。”便向街道走去。

我连忙跟在她的身后。我下意识地看看左右,看看周围的人们是否关注这女高男低的奇妙的一对儿。可周围的人都在走自己的路,都在专心做自己的事,好似我们根本不存在一般。正在这时,唐梅叫住了一辆出租,打开后车门钻了进去。正要去开前车门的时候,唐梅却伸出头来:“刘老师,你也坐过来。”于是我放弃了原来的想法,紧挨着唐梅坐到了出租车的后座。司机回过头来看看我们,那眼神,似乎正在猜测我们之间的关系。

唐梅的家离公司不远,大约就是三四里地的路程,打的的确有点儿不值得。正是因为这种不值得,我才想着支付出租车费,然而没等我把钱递给司机,唐梅的十块钱已经落到司机的手上。司机看了我一眼,为唐梅找钱。

我们走进一座住宅小区,在小区里走进了一幢不是很旧的楼房,踏入三楼唐梅的家。

唐梅家客厅有墙裙,有吊顶,色彩厚重而典雅。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子,拿着一支电子玩具枪,学着狙击手的模样向我们射击。他站在沙发后面,用疑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

唐梅在门口换拖鞋。

我因为没有合适的拖鞋,显得有些儿茫然。

唐梅说:“你等一会儿。”便走进了一间卧室。

小男孩问:“叔叔,你是和我妈处朋友的吗?”

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从厨房走出来,当下制止说:“彬彬,不准胡说,叔叔是你妈妈的同事。”

这时候唐梅走出卧室,将一双男式拖鞋扔到了我的面前。

“刘老师,你把它给换上吧。”

很明显,老妇人并不欢迎我的到来。当我换好拖鞋,被唐梅让到客厅的沙发上喝茶水的时候,老妇人将唐梅拉到了厨房,悄声说:“你让我收拾房子就是为他准备的?”

唐梅说:“是啊,刘老师是我们中心的优秀教师,作为中心负责人,我有责任解决他的生活难题。”

老妇人说:“可你也要顾及名声,你把这么一个男人领进家来,就不怕别人说长道短?”

唐梅说:“谁愿说他说去好了,反正我问心无愧。”

很明显,老妇人是唐梅的母亲。母女俩的争执令我尴尬,令我难堪,我不知道跟随唐梅来到她的家住是否正确。

我在唐梅的家里住了下来。我住的这间卧室有张单人床,床前有张写字台,写字台上摆满了孩子的玩具。或许这是唐梅儿子彬彬的房间。不知是家里缺少男人的缘故,还是写字台上的笔记本电脑勾起了孩子的好奇心,不一会儿,彬彬便和我打得火热,俨然我的亲侄儿一般。他坐在我的大腿上,让我教他玩游戏,唐梅拉都拉不开。

看着彬彬被唐梅拉扯得大哭,我连忙说:“唐主任,您忙您的事,彬彬这儿有我呐。”

唐梅说:“不是的,刘老师,彬彬要学习。”

我笑着说:“我就是老师啊,放心吧,彬彬的功课耽搁不了。”

唐梅犹豫了好半天,方才离开了我和彬彬。

我把小彬彬留在了房间,在教他玩游戏的同时,用笔记本电脑教他在幼儿园学习的生字来。我不知道我的这种做法会不会引起唐梅的误会。其实,我只是想为唐梅做点儿事,因为我住她的房,吃她的饭,我必须有所作为。

小彬彬兴奋,很晚才被唐梅抱回自己的房间。谁知道小彬彬惦记上了我,半夜撒尿的时候竟然闯进我的房间,钻进我的被窝,偎依着我呼呼睡去。

这是一个缺少男人的家庭,彬彬渴望有一个男人做他的父亲。

我一夜未眠。

抚摸着彬彬光滑的小身体,想起了我的女儿。女儿离开我已经很久了,不知道她还能不记起我的模样?我想起我离婚的妻子,想起我长年在外跑维修,每月近万元收入,婚变却在等着我。婚变的第三者竟然是我的经理。我受不了这样的打击,离开了那家公司。然而我的懦弱并没有缓解前妻对于我的仇恨。她不允许我看女儿,为了避免我打电话,甚至换了家里的电话号码。看来女人反目,绝情而凶狠。我凝视着昏沉沉的卧室,房门却突然打开了,灯光下是满脸阴沉的唐老妇人。

唐老妇人说:“小伙子,你是怎么搞的?撒尿怎么撒得马桶边都是尿水?别忘了,这是住家,我们家的卫生间不是公共厕所。”

我一下坐起来,连忙道歉说:“对不起,阿姨,我以后注意就是了。”

其实,我昨晚喝水很少,临睡前方便了一次,到现在未起夜。我不知道马桶边上的尿水是彬彬制造的,还是唐老妇人无中生有找我事。

这时候唐梅也跑了过来,拉了一下唐老妇人的胳膊说:“妈,就是马桶边上留点尿,至于吗?”

唐老妇人凶蛮地说:“啥至于不至于,你我都是女人,天天坐马桶,染病咋办?”

我有些儿生气,想要回一句我没病。可是看了唐梅一眼,又忍了回去。

唐梅打圆场说:“没事的,刘老师,你继续睡。”

唐梅过来抱走熟睡中的小彬彬。

在唐梅抱彬彬的时候,我终于开口说:“唐主任,我请一天假,到外头找个房子。”

唐梅嗔怪说:“你胡说啥,这就是你的房,你就住在这。”

可我如何住在这儿,唐老妇人这么凶,我住在这儿不是活受罪吗?

我匆匆起床,到户外方便了一下,买来了豆浆和油条。

看到我买来的早点,唐老妇人的脸上涌现出一丝笑容,说:“这小伙子,还有点儿眼力见,这样好了,以后的早点就包给你了。”

我心想,有其母就有其女,难怪唐梅那么歪,都是跟她的这个妈学来的。

这天早上唐梅上班没乘出租车,她说她一直是步行去上班。或许是想缩小和我身高上的差距,出门的时候她把皮鞋给换了。虽然中跟皮鞋并没有缩小我们之间的差距,可我感觉出来。我提出请假租房子的事。唐梅冲我莞尔一笑:“你呀,心眼小得像针尖,咋还和一个老太太计较呢?”

我辩解说:“不是计较,我是怕你家的正常生活被我打乱了。”

唐梅说:“你这样离开我家,才叫打乱我家的正常生活呐。”

我还在犹豫犯寻思。

唐梅说:“别瞎想了,我妈就是那脾气。彬彬他爸活着的时候她也这样闹,彬彬他爸根本就不理会她的闹。”

不知为什么,说到过世的丈夫的时候,唐梅的脸上有些红晕。这红晕电流般传到我的身上,我的心蓦然狂跳起来。

我入住唐梅家里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培训中心,包括结业班的那些学员们,全向我露出神秘的笑脸,以鬼鬼祟祟的口气问我这些天的感觉。我心想,你们这些小孩子,懂得什么叫感觉?管理员林录堂更是癞皮狗般缠着,嚷嚷着要我请他客。

“没有我你能住到主任的家里?你偷着乐去吧。”

我乐吗?

可我乐什么?就是因为主任献爱心,给了我这个没家男人一个窝吗?

王经理看见我,也祝贺性地拍拍我肩头,说是我现在的窝儿很温暖。可是窝的感觉有谁会知道?唐梅似乎受不了别人的风言风语,行为举止显得更加异常。她重新穿上了高跟鞋,也不再与我步行上下班。她在办公室的表现更加刻薄乖戾,几乎每天都会因为打开水、收拾房间的琐事表演式地冲我大喊大叫。这样的雷霆震怒声几乎传遍教室和宿舍区,学员们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我。我只能一整天泡在教室或大街,夜半时分方才步入唐梅的家门。早上天不亮就赶快起床,用一条毛巾擦去夜半彬彬撒在马桶边沿的尿,然后为唐家人买来早点。这时候,不论唐梅表现的多么温柔,我都会以一种冷漠的态度对待她和她的母亲。

我与唐家格格不入。

持续到周末,我终于跑遍了宝鸡城,在郊区租到了一个月租三百元的房子。看到那种农村式的住宅,我心满意足,因为我本身就是从农村走出来的孩子。我兴奋异常,不等回到集就给林录堂打手机,林录堂没有吃完晚饭就跑到了单位,惊愕地问:“唐梅连铺盖都不给你预备啊。”

我厌烦地说:“你咋这么无聊啊!就不怕风大闪了你的舌头?”

我花三十块钱租了个三轮车,将我的行李卷拉到了我的廉租屋。我的廉租屋在农户的第二层,朝阳。头天晚上睡觉就是痒,蚊子咬得我浑身上下全是包。为了抗击蚊虫叮咬,第二天我在附近的商店买了一顶蚊帐,这下睡了一个踏实觉。不想睡觉睡过了头,加之郊区到市区的15路公交汽车乘客拥挤,等我赶到单位的时候,已经迟到一个多小时。

我的课已被其他老师顶替,我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办公室。办公桌前的唐梅站了起来,来到我面前激动地说:“这两天你到哪儿去了?”

我低头翻弄一本教材,说:“你管得着吗?”

唐梅哭着说:“我是你领导,我就是要管。”

我抬头看了一眼唐梅,唐梅的脸上竟然落满了泪。

我被唐梅镇住了,连忙站起来说:“啊,唐主任,这两天我租了个房。”

“刘涝翱,有你的!”

唐梅擦了一把泪,离开了办公室,之后再也没进来,好几个同事寻找她,全都扑了一个空。

我坐在办公桌前,茫然地看着虚掩的房门。从唐梅的失态我看出了唐梅隐藏的爱,虽然这样的爱令我无力承受。

无论唐梅的歇斯底里蕴含了多少爱的成分,我都认为,既定的事实充分说明,我们永远是路人。

中午吃饭的时候,唐梅回到了办公室。

好似布置工作似的,唐梅以平静的口吻说:“刘老师,你跟我出去一趟。”

我不知道唐梅约我完成什么工作,茫然地跟随着唐梅走出公司。

唐梅拦截一辆出租车,坐到了前排的座位上。我只好拉开后车门,坐上了出租车。

在车行进的过程中,唐梅回过头来问:“刘老师,你住哪?”

我说:“虢镇。”

唐梅对司机说:“去虢镇。”

于是,出租车向四十里外的虢镇驶去。

我有些儿惶恐,慌慌张张地问:“主任,你不是要办事,去虢镇干啥呀?”

唐梅目视前方说:“先看看你住的地方,然后再办我的事。”

我不明白唐梅的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只有盲目地听从唐梅的安排。

我的房东常年在外打工,无暇治家,家里只有一个老太太看门,老太太又是养猪又是养鸡,使得环境脏又臭。

唐梅不熟乡村生活,受不了这样的环境,当下儿捂住口鼻,说了一句“你就住在这里呀,你咋住得下去?”

我说:“我住得下去啊,我是在这样的环境长大的。”

房东老太太听到院子里的动静走出屋,看见我咧开嘴儿一笑说;“哟,娃回来了。”又看看唐梅说:“娃把你的媳妇也带来咧,你媳妇俊咧!”

唐梅的脸儿一下子红了。

看到唐梅生气,我连忙向房东老太太解释:“大娘,这是我领导,是来看我的。”

老太太耳背,笑着说:“好,好,你领上去吧,婆娘(陕西方言)嘛,都一样,一步都离不开男人,我那儿媳也是,娃他爸才出去一年,她就跟着去咧,住大城市不回来咧。”

唐梅气得脸色青紫,正要发火,我连忙对唐梅说:“唐主任,我住在楼上,咱们上去看看。”

唐梅随我走上二楼。我的房间很大,但除了床铺,连张桌子都没有。

唐梅掀开蚊帐,看到一只蚊子,顺手一拍一手血,当下儿发起火来:“刘涝翱,你脑子没有进水吧,这地方有什么?能学习还是能看书?还支起了蚊帐,是不是蚊子咬啊,看看窗子,这么大的缝,蚊子不咬你又咬谁?真不明白,我家哪里不如这地方,你就那么受不了,早起晚归的,害得我家彬彬哭着嚷着要他的刘叔叔,可他的刘叔叔在干什么?跑到这里想成仙啊。”

唐梅数落的时候,竟然像个泼妇,扯下蚊帐,连同我的被褥抱到了窗前,推开木窗扔了下去。

唐梅的歇斯底里令我瞠目结舌。

我下意识地说:“你把我被子扔了我盖什么?”

唐梅恍然大悟,捶了一下额头,答非所问地说:“我都被你气晕了。”

我的眼里有了泪光,想要出门去拾我的被褥。

唐梅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说:“别去拣了,跟我回家吧,我收你房租,他多少我多少。”

我擦了一把泪说:“不是的,唐梅,我不敢住你家,单位议论太大。”

唐梅说:“我不怕。”

我说:“不,你怕,你怕这议论。”

唐梅说:“那是以前,今后不会再怕了。”

我又跟随唐梅踏进了唐家的门。

彬彬看到我,喊了一声“刘叔叔!”呼地一下扑到了我身上。

我将彬彬抱了起来。

彬彬将脸儿贴在了我脸上。

这样的场面很感人,感动得唐梅的眼里有了泪光。

然而唐老妇人却是满脸阴沉,阴阳怪气地说:“哟,小伙子,你不是走了嘛,咋又回来了?”

唐梅替我打圆场说:“妈,刘老师能走吗?他休息的时候回了一趟家。他家在渭南,远着呐!”

我什么也没说,表情复杂地看了一眼唐梅,抱着彬彬走进我的卧室。我的卧室收拾得很整洁,孩子玩具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笔墨纸砚和唐梅的一些工具书。我的内心热乎乎的。

就在这时,我听到客厅传来唐老妇人的埋怨声:“你不是说她走了吗?你还把他整回来干啥?”

唐梅回答说:“妈,你别说了,刘老师不会白住咱们家,他给咱家付房租。”

“付房租,付多少?”

“三百。”

“才三百啊,他哪凉快那闲着好了。”

“看你说的,房闲着也是闲着,租给刘老师有啥不好?”

“不好,这事我得和他说道说道。”

唐家母女发生争执没多久,唐老妇人走进我的卧室。这时候我正在手把手地教小彬彬玩着一个幼儿游戏《青蛙过河》。

“小伙子,你坐,咱们谈点事。”唐老妇人满面含笑,在床边坐下。“按理说,我家孤儿寡母,是不欢迎外人的。可你是小梅的同事,我老婆子也就认了。刚才小梅说,你在我家不白住,是要付房租的。这房租三百块钱我也认了,可吃饭呢?水电呢?还有小区的物业费、取暖费、杂七杂八的费用咋算呢?”

我毕恭毕敬地说:“阿姨,没说的,我住咱家,就是咱家里的一员,您老咋说我咋来就是了。”

唐老妇人说:“好,小伙子说话痛快。既然你也认为是我们家的一员,今后的伙食费、水费、电费、物业费的,按人头支付如何?”

我说:“好的,就依阿姨。”

我掏出钱夹,取出十张百元纸钞递给了唐老妇人。

唐老妇人接过钱说:“那我先收下了,等月底和你结账,多退少补。”

望着唐老妇人离开卧室的背影,我竟然长出了一口气。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难道作为一个房客,我预付了房租和水电,内心变得坦然了?

第二天上班,唐梅又和我走在了一起,她问我和她的母亲如何协商的。我不想让唐梅参与我和唐老妇人之间的经济交易,竟然向她撒了个谎。

十一

唐梅变了,变得温柔体贴,不但与我步行上下班,甚至中午食堂就餐,她也没有忘记和我坐在一张餐桌上,搅得一些女同事开她的玩笑说:“唐梅,你好心情,是不是打算给你儿子找个爸啊。”

唐梅大胆地回答:“是啊,我家彬彬一天到晚喊着要爸爸,我正打算给他找个爸呢。”

“那你打算找谁呀?刘老师如何啊?”

唐梅甩下脸儿说:“可不能乱说话,人家刘老师是咱们中心的老师,他的困难咱们中心是不是应该解决?如果你们因为我这个中心主任为他解决生活上的困难,为他提供一间住房胡说八道的话,那么刘老师住到你们家里如何?”

唐梅的提议当然没人应承,女同事们似乎也在用自己的眼光衡量我和唐梅成为恋人的可能性,衡量来衡量去,感到唐梅的话儿有道理。像唐梅这样才貌双绝的时代女性,如果不是从领导的角度出发,如何会帮助我这个人见人不爱的男人?

话说开了,人力资源部的议论戛然而止了。不过没了议论,我的心里反而不安了,因为我也感到,唐梅与我的关系令我产生了错觉。

十二

可能是彬彬将自己的感情依托在我身上的缘故,不知不觉间,我竟然喜欢上了这孩子。为了彬彬,我用C语言编了一个图文并茂的幼儿学习软件,这软件就是让幼儿用手写笔在写字板写出一个熟悉的汉字,电脑会提示幼儿再标出这个汉字的音标。如果幼儿准确无误地完成这些规定的步骤,软件就会声像化地演示这个汉字的拆分与合并。

彬彬对于我编的学习软件产生了兴趣,这兴趣招来了唐梅。唐梅没事的时候竟然来到我的卧室,满含微笑地观看我辅导孩子学习汉字。

彬彬彻底离不开我这个好脾气的刘叔叔。彬彬当着唐梅的面喊我“爸爸”。唐梅没有责怪儿子,却好像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匆匆离开了我的卧室。我连忙纠正:“彬彬,不敢瞎叫,我是你的刘叔叔,你要叫我叔叔。”

彬彬哪里肯听我的话,这以后他的胆子更加大,竟然在客厅卧室不停点地喊起“爸爸”来,喊得唐老妇人生了气,扇了小彬彬一记耳光:“胡叫什么?你爸出远门了,你咋这么没记性!”

彬彬捂着小脸大哭起来。

唐梅将彬彬抱起来,冲着她妈喊:“妈,你这是咋啦?童言无忌,至于吗?”

唐老妇人说:“啥至于不至于,孩子再童言无忌,也不应该瞎管别人叫爸爸,这样下去,你还咋找男人?”

唐梅说:“我都说过多少次了,为了孩子,我不想找男人。”

唐老妇人说:“所以你把他整到家里来,莫不是真的想让他来当彬彬的爸爸。”

唐梅说:“我没说。刘老师只不过是咱们家的一个房客。”

唐老妇人说:“好,既然如此,这次你得听我的,解决一下你的终身大事。”

为了孩子口语里的一个称谓,客厅里的母女俩没完没了地吵了起来。这样的吵搅得我进退两难,因为矛盾的焦点是我,我只能像个缩头乌龟,关起卧室的房门任她们争执。

争到最后,唐梅终于应付不了母亲的进攻,败下阵来。

第二天早上上班,唐梅和我走在路上,问我如何看待周末相亲的事儿。

我说:“这是好事啊,孤儿寡母的,的确需要一个男人来撑这个家了。”

唐梅失望地看了我一眼,叹口气说:“连你也这样认为。”

十三

周末到了,唐老妇人渴望支撑家庭的男人到唐梅家来相亲。这个男人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他像搬家似的带来了一大堆的见面礼。唐老妇人乐得合不拢嘴,可是唐梅表情淡漠,礼节性地与来人打了打招呼,便将彬彬抱在怀里,坐在了来人对面的沙发上。

来人满脸是笑,将一张名片郑重地递给唐梅说:“我叫马忠贤,在市城建局工作。”

马忠贤眉飞色舞地介绍着自己。在打量唐家客厅的布局时,不停点地说:“这房太小了,我家的客厅有这个五倍大。像我家的那种客厅,现在有种时髦的叫法,就是起居间。”

彬彬在母亲的怀里坐不住,他的心思全在马忠贤带给他的遥控玩具车上。马忠贤看到彬彬想要手动扭转撞上墙的玩具汽车,连忙来到彬彬跟前蹲下说:“小宝贝,这是遥控汽车,可以用遥控器来调车。”他摁了两下彬彬手上的遥控器,玩具车竟然调转车头,向彬彬驶来。

彬彬向马忠贤索要遥控器。

马忠贤说:“给你,给你,我的小宝贝,伯伯不光给你这辆小汽车,就连院子里的大汽车也是小宝贝的。”

马忠贤借着哄小孩的机会,直言不讳地告诉唐家母女,他是一个有房有车的公务员。

小彬彬迷恋上了遥控玩具,看到神奇的遥控器,益发兴奋,竟然将外婆对他的警告忘到了九霄云外,大声喊着“爸爸!”推开了我的房门。

我正后悔没有及时离开唐家,彬彬的闯入更吓得我不知所措。

“这位是……?”马忠贤看到我,从沙发上站起来。

唐梅满脸通红,向马忠贤介绍说:“他是刘老师,我的同事。”

“同事?”马忠贤看看我,又看看唐梅,最后将目光锁定在向我展示遥控玩具汽车的小彬彬的身上。

这时候的彬彬拉住我的手,有些儿不耐烦地指点我摁动遥控器:“爸爸,摁这个,车会转弯弯。快摁呀!”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糟了,因为彬彬和我表现得太像父子了。

马忠贤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一时冲动,竟然抢过彬彬手中的遥控器,收起满屋跑动的玩具车。

唐梅的脸上扫过一丝失望的表情,继而面含微笑地看着马忠贤收拾带到唐家的礼物。

彬彬大哭。

唐老妇人慌了神,满脸赔笑地打圆场:“你可别误会,这小伙子只不过是我们家的房客,我孙子看他人好,认他做了个干爸。”

我也连忙解释说:“是啊,师傅,我就是这家的房客,不会妨害你的。”

马忠贤收拾好带来的礼物,甩了一句:“房客!同事!扯淡去吧!”拉开房门,匆匆离去。

唐老妇人冲我发火说:“小伙子啊,你咋不出去哪!你可坑死我家小梅了。”

我苦着脸解释说:“我是要出去的,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

唐老妇人哪里肯听我的解释,穿鞋追赶马忠贤去了。

唐梅落泪。

我懊恼地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说:“唐梅,我不该住你家。”

唐梅哭着说:“多亏你住在我家里,否则,否则我的命运还不知道咋背呢!”

十四

这一次,唐家的相亲损失可不小,唐老妇人失去了一个能撑得起家庭重担的女婿,彬彬失去了一辆心爱的遥控玩具汽车大哭不止,唐梅如何哄劝,孩子还是“车,车,车”地哭着。唐老妇人从户外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冲着我发邪火。她像骂她女儿一样骂我,骂到最后竟然喊出了“滚”的字眼。

这时候的我失去了理智,说了一声“滚就滚!”穿上皮鞋,摔门离开了唐梅的家。在我离开唐家的同时,我听到了唐梅的叫声:“涝翱,你等等我。”

唐梅第一次这样喊我名字,因为我的名字太拗口,现在我听来,竟然产生一种说不明白的感觉。我不知道唐梅为什么要喊出拗她的口的字眼,难道是为了挽留我,情急之下的失态?我在下楼梯的时候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

走出大楼的时候,唐梅带着彬彬追了上来。她冲我莞尔一笑说:“走,今天是周末,咱到公园转转去。”

我答非所问地说:“看来我真的该离开你家了。”

唐梅说:“别小心眼子,我妈就是这号人,等咱们回去的时候,啥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我们来到了大街。

彬彬的脸上仍然挂着泪花,他还惦记那辆失去的遥控玩具汽车。

我不忍,对彬彬说:“今天叔叔带你去大商场,买上一个彬彬喜欢的遥控汽车。”

唐梅制止说:“啥遥控汽车,挺贵的。”

我说:“能贵到哪儿,我有钱。”

唐梅说:“有多少啊,别忘了,你还要成家找媳妇。”

我说:“放心吧,离婚的时候,我那个老婆为了占据我的房,当着法官的面给了我十万块钱。”

唐梅半开玩笑地说:“那更不该花了,这可是你的老婆本啊。”

我说:“什么老婆本,我压根儿没往这上想。”

就这样,我们走进一家儿童玩具商场,一进门,彬彬便看到了那辆失去的遥控汽车广告牌。原来马忠贤的玩具汽车就是从这家商场买的。

顺着广告牌的指引,我们来到了二楼的遥控玩具专柜,不巧正好碰见马忠贤。马忠贤正在与专柜服务员理论,搬出自己的为官头衔,命令专柜服务员为他退玩具。

服务员说:“没有正当理由,我们一概不退货。”

李樯摄影作品·北方风景系列 陕西定边 1990年

我在旁边插嘴说:“美女,这位师傅的玩具车我要了。”

马忠贤看看我,再看看唐梅,脸儿黑了下来。

服务员收了马忠贤手里的玩具车,转给了我。唐梅拆包装,看质量,我将五百五十三块钱递给了服务员,服务员又将钱转到了马忠贤的手中。

马忠贤没有离开,他看了看唐梅指导彬彬玩汽车,生气地问:“你们一会是同事,一会是房客,一会又是孩子的亲妈干爸,为什么要这样?行骗?”

唐梅反击说:“这位先生,你说话可要留点口德。这里不光你是领导,我也是培训学院的主任。刘老师是我的同事,因为无房,住到了我这个当领导的家里,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难道我们这种光明正大的关系是在行骗吗?倒是刘老师,人心好,看你退不下去孩子的玩具,主动替你解围,你怎么能中伤他人呢?”

马忠贤的脸上流露出尴尬的表情,再一次看看我,看看唐梅,从衣兜掏出服务员付给他的玩具车钱说:“这钱,能不能还给你们?”

唐梅说:“你收着吧。这位先生,对他人不要轻易下结论。”

我们在马忠贤的注视下离开了儿童玩具商城。此时的唐梅眯缝着双眼眺望川流不息的车流,似乎在等出租汽车,又好像是若有所思。

我问:“唐梅,你后悔吗?”

唐梅问:“后悔什么?”

我说:“马忠贤啊,我看得出来,他后悔了。”

唐梅皱了皱眉头,说了声“无聊。”便招手拦截出租车了。

十五

经过一个月的实习生活,结业班的学员终于完成一年零一个月的岗前培训,离开培训中心上岗了。

作为培训中心的主任,唐梅为这些学员所做的最后一项工作就是填写学员岗前培训鉴定书。她将抄写鉴定意见的工作分配给了我,因为我的硬笔书法全中心无人可比。

唐梅为九十八名培训学员起草鉴定意见,由我誊写到鉴定书上面。这种紧张的忙碌竟然让我们工作到夜半。

当我们离开集团的时候,大街上已经寂静无声了。

深秋的夜凉风拂面。大街上悬挂着长龙般的灯。灯光衬起圆盘般的月,圆盘似的月儿悬挂在晦暗的天空,显得格外的耀眼,格外的光明,光明得整个大街亮如白昼。

唐梅走着走着,竟然在大街中央站住了。她抬头仰望天上的月,发出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伴随着这样的咳嗽,唐梅满头的乌发被风吹浮到了脸颊。看上去犹如电影里的镜头,令人怜惜,令人垂爱。

我以为唐梅着凉,站在唐梅的身后说:“唐梅,赶快回吧,你这样走走停停,咳嗽更重了。”

唐梅嗔怪地说:“唠叨啥,像我妈一样。”她在看月亮,傻傻地看着月亮里的山,看着月亮里的水。

我不想破坏唐梅的雅性,我站在风口,为唐梅遮挡凉风。

唐梅问:“你也在看月亮?”

我在看唐梅,唐梅太美了,如果说这时候的我不爱唐梅的话,那都是假话。

我说:“是,我也看月亮。”

唐梅说:“你看到月亮里的河了吗?”

我问:“月亮里面还有河?”

唐梅说:“有啊,是一条很深很宽的河。小时候妈妈常给我讲月亮河的故事,说是天宫里的一个王子爱上了凡间的姑娘,被玉帝知道,将王子和姑娘禁锢在月亮河的两岸。王子和姑娘每日里相望相思难相聚。这痛苦折磨得王子和姑娘身心憔悴,他们双双跳入月亮河,用尽全身的力量抱到了一起,沉入河底。”

唐梅讲完这个故事,失态地坐到了地上。

我急了,连忙搀扶唐梅说:“唐梅,你咋啦,是不是感冒加重了?”

唐梅咳嗽着说:“我没感冒,我心痛。涝翱,我想我老公,他就是月亮河里的王子,而我,而我却不是王子爱着的姑娘。”

我说:“不,你是!你就是那姑娘,你和你老公一个在阳间,一个在阴界,阴阳相隔,守着月亮河相望相思难相聚。唐梅,你知道吗?月亮河畔还有一个小个子吴刚,他在默默地关照着那个被玉帝禁锢的姑娘啊。”

我借月亮河的故事向唐梅表示自己的爱。

唐梅警惕了,连忙挣脱我的搀扶,不无嗔怪地说:“你瞎编什么?月亮河畔何时出现过小个子吴刚?”

我的心倏然间沉落下来,从内心深处感觉到,唐梅从来没有爱过我。

十六

因工作劳累,唐梅的咳嗽加重了。尽管她不停地打针吃药,咳嗽还是由断断续续发展到连续不断,让我看着都心疼。我加入到唐老妇人的阵营,有些儿唠叨地劝唐梅休息几天,上医院检查身体。唐梅答应了我的要求,决定忙完学员下车间参观的工作后去医院。

唐梅精神倦怠,下班回家便窝到了床上。

聆听着唐梅剧烈的咳嗽声,我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了,第一次敲响唐梅的房门。

唐老妇人开门,问我有啥事情。我说想看看唐主任。唐老妇人不耐烦地回绝说:“我家小梅不舒服,你就不要打搅她了。”

我讨了个没趣,正要返回自己的卧室,唐梅却在室内说:“涝翱,你进来吧。”

唐老妇人无奈,只好把我让进唐梅的卧室。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唐梅的小窝,除了浓重的先锋霉素药味儿,就是一股淡淡的痰腥味。

唐梅倚着被儿躺在双人席梦思床上,披散着头发,双颊烧着两朵深红色的晕颜。这晕颜让我皱起了眉头,因为我父亲生前有肺病,每天晚上睡觉前脸颊都会布满这种深红色的晕颜。

彬彬闯进卧室,让我陪他玩汽车。唐梅咳嗽说:“妈,你陪一会儿彬彬,我想和涝翱说说话。”

唐老妇人叹口气,和彬彬离开了唐梅的卧室。

我再次嗅吸到唐梅身上散发出来的痰腥味儿,不禁说道:“唐梅,我总感到,你这咳嗽很怪,不太像受寒的症状。”

唐梅咳嗽说:“不是受寒是什么?你没见,这些天感冒的人很多吗?”

我说:“可你的咳嗽和感冒咳嗽不一样,你的咳嗽气味很浓。”

唐梅说:“你是狗鼻子啊,连别人的咳嗽气味都能闻出来。”

我郑重地说:“真的,我没骗你,你很可能肺有病。”

“你的肺才有病,”唐梅笑了。“涝翱,你的心思我明白,不就是想让我住院吗?我啊,下周一就请假住医院,把我的咳嗽彻彻底底治一治。”

唐梅说到这里咳嗽起来,我连忙端起痰盂,拍着唐梅的后背帮助唐梅吐痰。

唐梅的痰吐到了我手上。她连忙坐起来,扯下一缕卫生纸来擦我手上的痰,被我挡住了。

我放下痰盂,接过唐梅手上的纸,擦拭手背上的痰液。

唐梅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刘老师,你去洗洗手吧。”

我笑着说:“不碍事,你咳嗽,咳嗽又控制不住,咋能知道吐到哪儿?”

我擦完手,并没有去洗手。很显然,我并不忌讳唐梅咯出来的痰。

唐梅激动,第一次握住我的手:“涝翱,你是好人,难得的好人。”

我说:“你也是好人啊,你给我这个没家的流浪汉提供住房,你比我要好得多。”

唐梅说:“所以啊,你不该现在才进我的屋。难道你没发现,我晚上睡觉从来不锁门吗?”

我摇了摇头。

唐梅咳嗽说:“你傻啊,不善于观察生活。”

我说:“我不敢观察生活,我资质太差。”

唐梅说:“是啊,所以你把自己包得很严,小心翼翼地和人交往,不抽烟,不喝酒,不玩牌,也不去舞厅交朋友。”

我说:“我不喜欢那样的生活。”

唐梅说:“你就喜欢默默地守着我,是吧?就像月亮河里的小个子吴刚。涝翱,你的心思连我妈都看出来了,所以我妈看不上你,所以我妈给我介绍对象。而我,也是嫌弃你个矮。因为你个矮,我的脑海总是在斗争,容不得又丢不下。经过这场病我明白了,最关心我的,除了我妈恐怕就是你了。你人心好脾气好,对待彬彬就像自己的亲儿子。涝翱,我代表我全家谢谢你。现在我想好了,等我病好了,一定要说服我妈,接受你。”

十七

刺眼的灯光将我从睡梦中催醒,我又看到了唐老妇人,立刻从床上坐起来,本能地道歉说:“对不起,阿姨!”

唐老妇人焦急地说:“啥对不起啊,是小梅出事了,她咯血了。”

“啥!”我慌忙穿衣下地,跟着唐老妇人来到唐梅的屋。

唐梅脸色煞白,还在剧烈地咳嗽,咳嗽出来的痰液挂上了血丝。

我大惊,连忙来到客厅,掏出手机拨通了120:“喂,120吗?我家有个病人,最近老是咳嗽,现在已经咯血了。对,血是粉红色的,是肺血。我爸爸以前活着的时候有肺病,咯出来的血就是这颜色。对,请你们速速过来,到我家来救治病人啊。我家在经二路……”

我打完手机,再一次走进唐梅的卧室时,唐梅已经在母亲的帮助下穿好了衣裳。她意识到病情的严重,一脸无助,凄惨地看着我。

我安慰唐梅说:“没事的,唐梅,风寒咳嗽就是这样,严重的时候咯点血,是气管毛细血管破损造成的。”

唐梅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风寒咳嗽。毛细血管。”

唐梅被急救中心的救护车送进了市医院的急诊科。急诊科的大夫连夜为唐梅进行了检查。通过X光片的诊断,大夫告诉我和唐老妇人,唐梅患上了非常麻烦的右肺中央型肺癌,肿块为5×4厘米,需要尽快手术。

唐老妇人听到这话当场昏厥。

为了不影响唐梅住院治疗,我动用了银行卡上的老婆本,为唐梅预交了三万元的住院费。

等我回到急诊科门诊病房的时候,唐老妇人已经当着唐梅的面哭成了泪人。

唐梅坐在病床上,睁着一双大眼,充满恐惧地看着我:“涝翱,快说,我究竟得的什么病。”

我掩饰自己,淡淡地一笑说:“没什么?你得了肺炎,需要住一段时间医院来消炎。”

唐梅看看落泪的母亲,不相信地说:“你别骗我了,我一定得了什么不好的病。”

我说:“唐梅,我是骗人的人吗?真的,你真的得的是肺炎啊。”

唐梅落泪,似乎想起了什么,四下里张望。

“彬彬,我的彬彬!”唐梅一边叫着一边咳嗽着。

唐梅已经猜出自己患上了什么病,此时此刻的她,最渴望见到自己的儿子,此时此刻的她,已经将孩子变成自己唯一的寄托。

十八

市医院地处郊区,我在空旷的大街上足足等待一个多小时,方才等来了一辆出租车。我给出租车司机塞了一百块钱,向他说明了因由,让他为我跑来回。出租车司机是个热心人,不但为我提供往返服务,还随我来到了唐梅的家。

这时候的彬彬已经醒来,孤独地站在客厅里,大哭不止。

彬彬看到我进屋,喊了一声“爸!”便扑到了我怀里。

我将彬彬抱起来,用手指擦去他脸上的泪花说:“乖孩子,别哭,叔叔带你找妈妈去。”

我顺便带了一条遮风挡寒的棉被,带着彬彬再一次来到市医院。

这时唐梅已经被夜班护士转到了住院部肿瘤病区的病房。这是一间拥有四张床位的套间病房,一个小客厅内套两间小病房,每间病房住有两个病患者。客厅里摆放着沙发和茶几,有两个病人家属坐在沙发上打瞌睡。客厅的尽头是一间只能容纳一个人的卫生间。

夜班护士叮咛我和彬彬不要大声说话。她将我们带进了唐梅的小病房。唐梅已经挂上了液体,她躺在病床上,绝望地看着天花板。唐老妇人坐在她的枕边,手捧着一只小瓷碗,用小勺一口口地给唐梅喂着黄颜色的药水。

唐梅的旁边是一个病危的女病人,依靠呼吸机维持生命,身边的陪护是个姑娘,双眼死死地盯着走进门的我和彬彬。

唐梅看到彬彬,叫了一声“儿子!”猛地坐了起来。

彬彬发傻般地看着唐梅,他不能理解,一转眼的工夫,怎么母亲躺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我在彬彬的耳边悄声说:“彬彬,快过去,妈妈等着你呐!”

彬彬听话地来到唐梅的枕边。

唐梅的泪水刷地一下流出了眼眶。她伸出手来,摸着儿子光滑的小脸。

彬彬说:“妈,你咋啦?你咋不回家睡觉哪?”

唐梅说:“妈要离开你了。妈回不去了。”

彬彬说:“妈妈为啥回不去,爸爸叫了一辆出租车,就在外面等着哪!”

唐梅哭着说:“出租车拉不回去妈妈了……”

十九

同病房的病人死了,她的死给唐梅造成极大的心理压力。唐梅眼泪流个不停,这让我根本没办法上班。我和唐老妇人坐在空出来的病床上,无奈地守着精神崩溃的唐梅。

唐梅开始向我们安排自己的身后事:“妈,我走以后,你把彬彬送到他爷爷的家里吧。”

唐老妇人哭着说:“看这孩子说些啥话啊,即使真的到了那一步,我也会豁出老命把彬彬养大成人的。彬彬是我的,我不会把他送给任何人。”

我说:“唐梅,你不该灰心丧气,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小小的肿瘤已经不算什么了。”

唐梅凄惨地笑笑说:“涝翱,你就别再安慰我了,咱们还是面对现实吧。经过一年多的交往,我发现,你就是我寻找多年的男人,只可惜,我们再没有机会向下发展了。你年长我两岁,作为妹妹,我想求你答应我一件事。我走以后,你能不能关照一下我母亲,她老人家年纪大了,搬个煤气买个面的有点儿困难。”

我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刹那间流出了眼眶。我擦了一把泪说:“唐梅,你可别这样说,我爱你,这是你和阿姨早已经知道的事。为了这份纯真的爱,我将永远做你家的房客,在你家里住下去,拿出我一半的工资作为我的房租和水电费,直到彬彬大学毕业。”

唐梅咬了咬自己的下唇,握住了我的手。

唐老妇人扇了自己一记耳光,哭着说:“我老婆子咋这么浑呐,咋就看不上这么好的一个娃呢?”

我说:“谁说的,阿姨这不是已经看上我了?姨,您老今后就是我妈,我不会扔下您和彬彬不管的。”

我给自己的肩上加了一副非常非常沉重的担子,为了挑好这副担子,一连三天,我都在自我鼓励。挑起这副担子,并不是单单为了唐梅,更多是因我的心里有条闪光的月亮河,它的涟漪让我牢记人性的真诚和怜悯。

二十

唐梅人缘好,自从生病住院,同事、学员走马灯一般来看她,这看望缓解了唐梅对于死的恐惧,她的情绪稳定下来。看到我和唐老妇人昼夜换班地守在她的身边,她有些儿过意不去,动员我晚上回家休息。她说我白天上了一天班,晚上不应该再为她服务。我嗔怪地说:“今后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虽然我不是你的老公,可我的胸膛有一颗和你老公一样爱你的心,这颗爱心告诉我,你就是我的老婆。哪有老婆生病,老公不在老婆身边的道理。”

唐梅被我说笑了,举起拳头撒娇地捶了我一拳:“好肉麻哟,这样的话你也能说出口。”

我说:“是的,在你面前我啥话都敢说,啥事都敢做。只要你愿意,我明儿个上午就和你办结婚证,明天下午就结婚。”

唐梅摇头,坚决地说:“不行,我不和你结婚。我已经跳到月亮河里了,再也不可能上岸了,我不能把我最要好的朋友给害了。”

我说:“这咋能是害朋友呢?爱能改变一切,同样,我这个吴刚也能把我心爱的姑娘拉回到月亮河岸上。”

唐梅叹口气说:“那就等我上岸再说吧。”

唐梅拒绝了我的爱,这拒绝让我难受了两三天。不过我理解唐梅的心,我比以前更离不开唐梅了,甚至在教室上课的时候,大脑还想着她,想她此时此刻干什么,病痛是否缓解了,手术的事情可否敲定了?

唐梅做手术了。然而手术之后的情况没有预料中的好,经过病理检查,唐梅患的是腺癌,腺癌的死亡率非常大,从唐梅的病情看,如果化疗得体的话,唐梅最多活一年。

教授的话如刀子一般刺痛了我的心,我没敢将教授的话透露给唐梅,我怕打碎唐梅对美好生活的憧憬。

二十一

腊月二十六这一天,唐梅出院了,医院让唐梅在家休息两个月,再来医院做放疗。

这一天,天气格外地好。

唐梅走出医院,摘下口罩,抬头仰望和煦的冬阳,清瘦的脸上荡起幸福的笑容。

彬彬看着母亲,不解地问:“妈,你在看啥哪?”

唐梅说:“妈看太阳呀。”

彬彬说:“你看太阳干啥呀?”

唐梅说:“因为太阳冲妈笑啊!”

彬彬说:“太阳冲妈笑,是因为妈妈出院了吗?”

唐梅说:“是啊,妈妈好高兴,终于可以回家了。”

唐梅要从我的怀里抱彬彬,被我制止了。

我说:“唐梅,今非昔比,小彬彬可沉了,你万万不可再抱她。”

唐梅长出一口大气,大大咧咧地说:“没事,我呀,感觉呼吸比任何时候都舒畅。”

唐老妇人说:“啥舒畅,没听大夫嘱告你,要注意身体,别着凉,着凉可不是一件小事情。”

唐梅嘿嘿一笑,顺从母亲的话,戴上了口罩。她看到街头上的鞭炮摊,兴致十足地走过去,挑选着鞭炮撒娇说:“涝翱,我想放炮,你给我买炮”

我怀里的彬彬也拍手说:“我也想放炮!我也想放炮!”

大年三十,我没有回家。我给母亲打了一个问候电话,谎称自己过年加班,今年过年可能回不去了。母亲过年见不上我,在电话的另一头哭出声来。唐梅偷偷的观察我,在我带着彬彬到楼下放鞭炮的时候,唐梅在我的耳边悄声说:“我想回家看看妈。”

我愣住了,理解不了唐梅说的啥意思。

唐梅捶了我一拳说:“你傻呀,我想去渭南,看一看你妈妈。”

我拒绝说:“不行,那是农村,生活习惯和咱们不一样,你受不了。”

唐梅倔强地说:“不,我能受得了。明天车不挤,咱们明天就动身。”

我拗不过唐梅,放完鞭炮,再次掏出手机给母亲打电话:“妈,你明儿个把炕烧得热热的,到街上买些儿苹果香蕉,我给你老领回去一个儿媳妇。妈,你儿媳刚刚做完大手术,身子虚得很,你老要给我把她招呼好,千千万万不敢让她着凉哩。对,啥怀娃?我们又没结婚,怀啥娃咧!妈,你别瞎猜咧,照我话去做就是哩,把家里的老母鸡杀上两只,汤煮得浓浓的等着我。”

不知不觉间,唐梅已经来到了我身后。在我打完电话的时候,她一把抱住了我。

这时候,我发现她的脸上落满了泪。

二十二

我把唐梅带回我家,一下子惊住了我妈和我嫂。她们的惊来自于唐梅的瘦,因为她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瘦的女孩子。她们以为唐梅的这种瘦是我造成的,除了斥责我不懂女人外,就像护月婆一般把唐梅搀进里屋,扶上了热炕。

我的大嫂拉开一条大棉被,盖到了唐梅的身上。

唐梅谦让说:“大嫂,我不累。”

大嫂说:“啥不累,你年轻,别不把小产不当事,小产也是产,保护不好会让咱女人做病的。”

唐梅脸儿一红,正要反驳大嫂,说出她得病的真相时,我连忙接过话头说:“唐梅,大嫂说得对,你还是注意点,好好地躺在炕上。”

我母亲端着鸡汤来到唐梅的面前,轻声说道:“娃,累吧,喝喝鸡汤,解乏。”

唐梅感动,叫了一声“妈!”落下泪来。

唐梅在我家里住了三天。三天的乡下生活,母亲和我大嫂全都把她当成了小产的月婆,轮番地守候她,让她连房都没有出去过。

我决定,春节收假后,我们上街道办事处办理结婚证。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唐梅的咳嗽又犯了。短短两个来时辰,唐梅已经咯出了血。

唐梅看着手里的血痰,凄惨地笑了。

“这个院长,还说能活五年,看一看,这才几天呀,我又咯血了。”

我说:“不会吧,是不是去渭南着凉了?”

唐老妇人当下儿着急了,举起拳头打起我来:“死小子,你可害苦小梅了,病得这么重,你还带她出啥门啊。看这闹的,可咋办啊!”

我任唐老妇人捶打,心里无限懊悔。懊悔不该带唐梅去渭南,否则唐梅也不会因为着凉再次咳嗽。

我掏出手机给主治大夫打电话。主治大夫听到唐梅咯血的消息也是大吃一惊,连忙说:“刘先生,别着急,你赶快送病人来医院,我在病房等你们。”

唐老妇人歇斯底里,不停点地骂着我,骂得唐梅皱起了眉头,说了一声“你骂啥?再骂我从这楼上跳下去。”

唐老妇人不骂了,看着唐梅只是哭。

唐梅并不理会母亲的哭,她看着我的脸儿笑,笑得我也落下泪来。

我焦急地说:“唐梅,咱们走吧!”

唐梅问:“去哪?”

我说:“医院!”

唐梅说:“我不去,我哪也不想去,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呆在这屋里,一直呆到死。”

我埋怨说:“啥死不死的,这是着凉,需要到医院进行处置,咋能说死的话呢?”

唐梅哭着说:“我不说又能咋的,昨天晚上我就发现我不对劲儿,肋下跳着疼,我没把这事告诉你和妈,是因为我已经意识到要坏事,没想到这坏事来得这么快,到晚上就已经咯血了。”

我说:“我都说了,这血与病没关系,是你去渭南着凉了。”

唐梅反驳说:“啥着凉了,你家里的那种环境,能着凉吗?路上坐的又是动车,根本着不了凉。翱,别骗我了,这一次我真的要离开这个家了。离开前,我只想抱着我的小彬彬。”

唐梅将熟睡中的彬彬抱了起来。

看着唐梅毫无去医院的意思,我只好掏出手机,拨通了120。

二十三

唐梅再一次住进了医院。

果然不出她所料,癌肿不仅占据了右肺,同时还出现了骨转移、肝转移、淋巴转移,已经没有必要再进行手术了。

为了尽量维持唐梅的生命,医院再一次为唐梅化疗。这样的化疗导致唐梅的胃溃疡的症状越来越严重。唐梅只能依靠流食来缓解病痛的折磨。

春天来了。

当厚实的冬装褪去之后,唐梅的身体已经变成皮包骨头的模样。

得知唐梅病情如此严重,学员们再一次来到医院。唐梅昏迷不醒,唐老妇人和彬彬一左一右守在唐梅的病床前,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唐梅的名字,唐梅睁开了双眼。

唐梅伸了伸手,抓住了彬彬的小胳膊。

“彬彬,妈给你找个爸。”唐梅吃力地说。

彬彬说:“我有爸,我爸就在这。”

彬彬看着我。我来到了唐梅的身边。

唐梅看着我说:“谢谢!谢谢你当彬彬的爸爸。”

我含泪说道:“我本来就是彬彬的爸爸,我永远都是彬彬的爸爸。”

我握住了唐梅瘦弱的手。

唐梅反攥住我的手,放到了彬彬的手上。

彬彬含着泪儿向我喊了一声“爸!”

唐梅笑了。

唐老妇人放声大哭。

唐梅说:“翱,抱我。”

我擦了一把泪,将唐梅抱在了怀里。

唐梅说:“我想看月亮。”

我哭着说:“好,我带你看月亮。”

我将唐梅抱出了病房。

滞留在病区走廊的学员们整齐地散成了一排。

我抱着唐梅从每一个学员的面前走过。

学员们轻声呼唤着“唐老师!”“唐主任!”

唐梅睁开疲惫的双眼,向她熟悉的学生们流露出旖旎的笑容。

我知道,这旖旎的笑容是人们俗称的“回光返照”。唐梅抬起了头,她的脸儿不再惨白,她的两颊嫣红,一双大眼向上仰望,仰望着楼道里的灯光、天花板,最后望到了灰蒙蒙的天空。东方的天际上,一弯上弦月在云层中穿梭,忽隐忽现。

唐梅兴奋地说:翱,我看到了,月亮河,月亮河。”

学员们来到我的身边,将我和唐梅围在了中央。他们顺着唐梅的话音,向天空望去,望着月亮,寻找月亮河。

在学员们寻找月亮河的过程中,唐梅头儿一偏,倒在了我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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