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8-08 08:40赵永武
延河 2011年11期
关键词:娘家

赵永武

夜沉沉地落到院子里,跟门窗里透射出的灯光搅在一起,整个院落显得光影迷离,很适合做某一类梦的背景。还有一只知了在嘶鸣,叫声病病恹恹的,像惨白的丝线在悠悠地飘,飘在乡村夜晚浩茫无边的寂静的背景之上。

女人正在灶房里忙活。晚饭早已做好,手头上都是些零碎活,洗洗涮涮之类的,双手只要跟着眼睛走就行。电磁炉,电饭煲,煤气灶,电饼铛,电冰箱,还有一台微波炉,甚至还有一台抽油烟机,摆设在乡村家庭的灶房里,明显奢华了。但却实实在在摆设在这间灶房里,摆设在女人身边,迸射着令人心疼的珠光宝气。可是眼下,这些曾经让女人一看见就喜上眉梢的物件,这些曾经让女人梦里都笑出声来的珠光宝气,不能激起女人的任何情感反应了——女人与它们打对眼时的眼神,是漠然的,陌生的,甚至是敌意的,仿佛它们只是邻居家的东西。她只顾着洗洗涮涮。她此刻需要的是忙活。要不然,闲下来,她会胡思乱想,会心疼得要命,会突然想哭,放声大哭。

女人下午才从城里赶回来,直接去的是娘家那边的三姨夫家。三姨夫昨天下午给她打去电话,用很喜气的声音告诉她,他的儿子考上了北京大学,再过十天半个月就要到首都去报到了。像是在报喜。但实际上是在讨债,尽管人家话里话外刻意回避了一些敏感字眼。女人只能赶回来。就是不欠人家债务,表兄弟飞上了高枝,自己也该表示表示的。可现在,只能用还债来“表示表示”了。只能如此。欠三姨夫家三万五呢。这三万多还了之后,还有其他亲戚朋友家多少万的窟窿在等着填补呢。

女人恐怕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可是,世事从来如此,“没有想到”不等于不会发生。就像两年前那个原本稀松平常的下午,上二年级的儿子领回了一张“三好学生”奖状,男人却从赌场领回了几个豹子头鹞子眼的讨债者。儿子带回的喜气,相对于男人带回的晦气,实在是九牛之一毛了。三十几万的高利贷。老天爷呀,三十几万呢!就是数也得好一阵子呢。可一个下午,就让男人输掉了,输得只剩下一张布满了霉气的灰脸,和一双木呆呆的眼睛,还有那一副失魂落魄的躯壳。黑云压城。天崩地裂。世界末日。女人此刻倒显出了一种气概,面对讨债者的咄咄逼人,她一包袱包揽了一切,跟讨债者约定:三天之后,就三天,还清一切债务。女人走遍了所有能走的亲戚朋友家,只说是男人想再承包百十亩地,扩大苗木栽植面积,需要筹措一笔资金。自古救急不救穷的,女人懂。女人更懂得,得给男人留下足够的面子,让男人能够体面地活下去。给男人留面子,就是留给男人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只能采取欺骗的手段。费了无数口舌,总算打发走了讨债者。可接下来呢,就是把地里所有的苗木都预订出去,就是把所有的家当都变卖出去,也抵不了所欠的债务。女人只好一头扎进了城里,在城里的舞厅里,陪陌生的男人跳黑灯舞,任陌生男人陌生的手在自己身上随便乱摸,挣一份肮脏钱。似乎只有走这条路,能挣钱快些,可以缓解她心头的压力。女人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挣这样的钱!就时常感觉自己活在一个噩梦里。只是这噩梦有些漫长了,似乎望不到边际。

忽然,院门口有了动静,几声细碎的响动之后,是一声很有金属质感的撞击声。想必是男人回来了,那撞击声是门锁碰上的声音;倘是邻居来串门,不会想着要碰上门锁的。女人不由得支起耳朵,传来的脚步声很熟悉,是男人的。青头萝卜紫皮蒜,抬头的婆娘低头汉。男人就属于“低头汉”。走路时永远都像是想在路上拾几枚零钱的样子,勾头耷脑的;脚步也很斯文,但斯文中透着一股子不可侵犯的凛然;脚步声自然就很有特点了,不响亮,但显得沉稳、坚实、有力。女人心里有了一丝紧张和慌乱,就想咳嗽几声——当然是显得很自然的咳嗽。喉咙里马上也有了制造声音的冲动。但女人略一沉吟,还是忍住了,只不过把腰身挺得更直溜了一些。自己的背影正对灶房门口,他就是用眼睛的余光,也能看到自己的。

很斯文的脚步声响到灶房门口了。门洞开着,灯光在当院的水泥地面上,描画出了一个不甚规则的长方形,那双斯文的脚,此刻应该踩到那个长方形里了。女人屏气敛声。甚至正在抹盘子的双手,都停止了动作。世界瞬间里陷入凝滞状态。但凝滞仅仅也是一瞬间的事,脚步声还是很斯文地向前,向前,没有丝毫的迟疑。

女人鼻头一酸,想哭。

女人上一回回来,男人就表现出了异样。

那是在几个月前,女人刚一回到村里,就在村街上碰见了男人。男人当时正好从谁家的院门里闪身出来,脸上还残留着一丝笑意。想必是手气不错,口袋里有了进项——男人依然迷恋着赌桌,想翻本。一逮着机会,就要去碰碰运气。女人知道男人的牛脾气,凡事他不想歇手,任谁劝,怎么劝都是牛牴角上撒豌豆,只好干瞪着眼,由着他去。但免不了要给男人立些规矩,比如手气好时,赢俩钱要知道收手;手气不好时,输光了口袋的,也要知道收手。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向人借钱,哪怕别人贴给你利息——女人刚要惊喜地喊一声男人的名字,男人的目光就投射过来了。很有特点的目光,白多黑少,显得冷冽而森严。四目相对,霎时间电光火石的。但很快,男人就收回了目光。岂止是收回了目光,连原本脸上残留的那一丝笑意,也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代之而起的,是阴冷,带有些许邪气的阴冷。并且,掉头就走,显得很是坚定,像要躲避什么似的。女人又喊了一声男人的名字,语气中明显有怨气。男人停下脚步来,缓缓地转过身来,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把女人打量了——不,确切说是审视了好几个来回。目光尖利,神情阴冷。阴冷的底色上,若有若无地,还闪烁着一丝既像是嘲讽,又像是挑衅的微笑。整个表情显得邪祟而古怪。如果再把双手卡在腰间,男人就跟街头寻衅滋事的流氓无异了。

女人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脑子里瞬间一个闪回,感觉自己正置身于一个怪诞的梦境里。近两年来,这个梦隔三差五就要窜出来,搅扰她的睡眠。梦的场景是家乡曲里拐弯的村街。满村街流淌着亮晃晃的阳光。街两边黑压压挤满了人,连临街人家的屋顶上、窗台上都挤满了半大小孩,很像是正月十五耍社火时的热闹景象。女人浑身一丝也不挂,白皙的肌肤在阳光里泛着炫目的光晕,踉踉跄跄地,从街道的尽头,一步一步挪着,走过来。游街示众?对,游街示众!女人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遭此羞辱,只感觉自己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裹挟着,不得不赤身裸体地,接受无数道火辣辣的目光的烧烤。女人只有把自己的脸掩藏在披散下来的长发里,也只能如此。眼睛却透过发丝的缝隙在搜寻着,她想在人丛中找到自己的男人。女人隐约知道,只要自己的男人这个时候,能够挺身而出,叫着她的名字,拉着她的胳膊,带她回家,她就能从目前这种尴尬状态中,解脱出来。目前,似乎最急迫的是找到自己的男人。于是,被游街的过程,似乎变成了寻夫的过程。终于,在无数张灰蒙蒙的脸庞中,她捕捉到了男人的脸。她冲那张脸喊道,救我!但瞬间里却发现那张脸上的表情,邪祟而古怪:阴冷是底色,底色上跳荡着一丝既像嘲讽,又像挑衅的微笑——只有像他这样的低头汉,才能拥有的表情,俨然是他的招牌表情。当下里,这个低头汉就用这种表情来迎接自己回家,来迎接在外用屈辱去挣钱的老婆回家,似乎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个低头汉,知道了不该让他知道,更不敢让他知道的秘密!

女人木呆呆地望着男人。她看见男人的喉结滑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又什么也没说的样子。她看见男人缓缓地转过身去,身体一摇一晃地径自走开了。她看着男人的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到了那天晚上,男人的表现更为乖张。晚饭盛好了,女人用双手捧到男人面前。男人却依旧闷着脸,一副活死人相,并不去接碗,反倒霍地蹿起身来,拔脚就往门外走去。婆婆替女人帮场子,斥骂道,臭脾气!你媳妇给你把生的做成熟的,双手端给你,你一不领情,二不道谢,反倒像人家欠了你十五石麦没还一样!彩琴,不管他,咱娘儿们吃咱们的。女人哀哀地望了一眼婆婆,坐到自己座位上。吃饭就像在一口一口吞吃沙子。

上床以后,女人不是干柴,男人也不是烈火,谁也不碰谁,谁也不吭气,谁的心里都不平静,但谁都是平平静静地蜷在被窝里。女人知道,依男人的脾气,迟早是要爆发的。只是怎么爆发,爆发到什么程度,目前还无法预知。从她踏进城里舞厅的第一天起,她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纸里终究是包不住火的,该来的总会来到。只有听天由命了。

男人的爆发是从两只手开始的。可以说是上下其手,一只手揪住女人的乳房,揉搓,挤压,撕扯;另一只手伸进女人的内裤,在纵深地带横冲直撞,很是孟浪。女人问,你是畜生吗?回答她的,只有很粗的喘息声。女人扭动身躯,试图挣脱那双手,却被男人死死扳住了。并且,男人一下子就翻身坐到了她的身上,屁股在她的肚皮上一颠一颠的,像要捣烂她碾碎她似的;双手揪住她的双乳,恨不得捏爆它们,再揉成碎末。昏天黑地里,男人眼里迸射的白光,冷森森的;男人的牙齿,泛着冷冽的白光;男人的喘息声,充满了狂躁和仇恨。女人上气不接下气说,你弄死我吧。摆出了一副任你折腾,任你折磨的架势,不动,也不出声。男人大概见自己如此卖力的折腾,得不到必要的回应,更加狂躁了,狂躁成了一匹狗:下口了,一口叼在女人的左肩上,狠狠地用力,牙齿甚至都嵌进女人的皮肉了。实在疼痛难忍,女人终于惨叫起来。惨叫声像一把白厉厉的鬼头刀,一下子劈碎了乡村夜晚的宁静。婆婆在门外火急火燎地砸门,咚咚咚!咚咚咚!你个挨千刀的!你个挨千刀的……

男人回家了,可以开晚饭了。婆婆也进了灶房,帮女人往正屋里端饭端菜。很快,饭菜上桌,一家人也围坐在桌边。男人依旧阴冷着脸,儿子也绷着一脸的不高兴。小家伙下午放学回来,看见女人突然回家,自是欢呼雀跃,然后就亮着眼睛追问她,是不是又没给我带礼物回来?女人苦笑着摇头。小家伙不满地嚷嚷,人家同学的爸妈从城里回来,都给自家孩子带礼物的!嚷完了,严肃了脸问:请问妈妈同志,有没有人告诉你,你经常这样两手空空,你的儿子在学校里很没有面子的,啊?到了眼下,小家伙还装模作样地给她甩脸子呢。可是,小家伙显然没有察觉,他妈妈此刻的心思,根本不在他这儿,而是在他爸爸的身上。

女人没有把饭碗双手捧给男人,而是很随意地放到男人胸前的桌面上,然后,转身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来吃饭。用眼睛的余光看到,男人端起自己端来的饭碗喝了一口,女人暗自窃喜。随后,在吃饭过程中,女人忍不住偷偷瞥了男人几眼。感觉这回回来,男人明显瘦了,也黑了,脸颊都陷进去了,禁不住心头涌起一股凄怆感来:作为男人,他心里其实比自己还要苦的。

这时,婆婆打破饭桌上的沉闷,说话了:咱家栽苗木那块地的东西邻家,我都探问过了,两家都愿意把地承包给咱家。等秋天这一料庄稼收毕了,咱就把那两块地承包过来,先用鸡粪呀、猪粪呀养养地,来年开春栽一些高价苗木。钱,你们不用操心。你奶当年传给我的那对金镯子,我打听过了,金价涨了,能卖个好价钱哩……唉,你们也不用担心,咱家的日子,会好起来的。女人听着,鼻头一酸,想哭。这时,儿子却插话道,爸爸栽苗木挣钱,妈妈在城里打工挣钱,从理论上讲,咱家也是先富起来的那一部分人呢。我呢,就是传说中的“富二代”哩。可是,这个“富二代”有点惨……话没说完,婆婆即刻睁圆了双眼呵斥他:饭菜还堵不住你的嘴!

睡觉时,男人女人还在一张床上,一架蚊帐里。数不清的蚊虫在蚊帐外飞舞着,嘤嘤嗡嗡的,响成了一片又一片,明白无误地传递出这个夏秋之交的夜里,潜隐的喧嚣、躁动和不安来。女人睡不着。在城里没日没夜泡在舞厅里,欠下好多瞌睡的,本想昏天黑地睡一觉,解解馋,可满脑子都是影影绰绰的东西,乱纷纷地飞,就是睡不着。通过床垫时不时传来的细微震动,她推测,男人其实也睡不着。他在想些什么?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他刚三十出头的年纪,这么长时间没碰过女人,怎么就能忍住不碰我一下呢?他是真的不愿意接受我了吗?他还想要这个家吗?不过,话说回来,这一切,不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吗?他没理由嫌弃别人的——可是,作为一个心智正常的男人,谁又能接受一个像自己这样不洁的女人呢?

终于,女人小心翼翼抱住了男人,把自己赤裸的双乳,紧紧地贴在男人赤裸的背上。男人既没有拒绝,也谈不上接纳,依旧静静地躺着。女人嗔怨道,你是根木头吗?一只手开始在男人肚皮上游走,另一只手抚摸着男人的胸脯。男人的呼吸变得不怎么平稳了。女人仿佛受了鼓舞,又嗔怨道,真是根木头。一只手索性摸向了男人的下体。那儿,正有一根硬邦邦的东西巍然矗立着。女人笑道,露馅了吧,还装蒜!没想到,她的话音刚落,男人却呼地坐起来,躲瘟神似的跳下床去,三步两步窜到房门边,拉开房门,冲了出去。还没忘重重地带上房门,咣的一声,震得四下里的空气也丝丝颤抖。

女人呆呆地望着房门。想,或许,我刚才犯了一个错误?

第二天吃过早饭,女人骑着电动车,要到邻村的娘家去,看看娘家妈。出村不久,在一家木器加工厂门口,女人停下车来,摸出手机,翻看短信。都是城里那些吃着碗里想着锅里的男人们发来的短信。从昨天下午到现在,已经有十多条了。多亏手机调了振动。说的都是些女人们爱听的肉麻话。可这些原本可能很是美妙、很是动听的话语,经了他们这些欢场男人们的嘴,怎么就显得那么虚情假意,那么空洞乏味,那么一文不值呢?女人一条短信也没有回复,只拨打了一个电话号码。电话通了,女人约对方到木器加工厂门口见面。对方可能以为,自己将要猎获一场意外的艳遇,自是喜不自禁,忙不迭地答应:几分钟后赶到,就几分钟。

来者正是村里的三虎。一看就属于乡村中的异类,衣裤上满缀着大大小小的口袋,还蓬乱着一头长发,很有艺术家的风范。只可惜长发多日未洗,都粘结成一绺一绺的;肯定还有味儿,让人皱眉头的味儿。多少年来,他一直徘徊在乡村谁家的商店门口,向扎堆儿打麻将、下象棋的男人们,或者购买油盐酱醋来去匆匆的女人们,免费兜售名人或者政要的情史:马克思与燕妮,黛安娜王妃与查尔斯王子,克林顿与莱温斯基,萨科奇与吕布尼,等等等等,喋喋不休,乐此不疲,多少年如一日。按说,像他这样的,该经营着一个温馨和谐的婚姻吧,可是,几年前,媳妇却跑了,跑得无影无踪。为什么跑,跟谁跑的,他都一概不知。这样,他免不了光顾城里的舞厅。在城里的舞厅里,他碰到了女人。

不是乡党见乡党,两眼泪汪汪,而是交易,消费者与消费对象不折不扣的交易。他要求女人,要像陪其他男人一样陪他跳黑灯舞。他声称自己一个子儿都不少给;当然,他该在女人身上索取的,也绝不会心慈手软。他说,女人是全村里他认为最有品味的女人,最耐看的女人,他最渴望拥有的女人,今天好不容易逮着机会了,自然不肯放过。女人只好跟他跳了几曲,只好任由他的双手,在她的肌肤上游走、抚摸、揉捏。毕了,女人还优惠了他一支黑曲,目的是要他保密,向村里人保密,向全世界保密。他当时就指天画星星地发誓:他要不替女人严守机密,出门就让车撞死。

李樯摄影作品·北方风景系列 陕西西安 2005年

一看到三虎踌躇满志地走来,女人就歪着脑袋,笑眯眯地问,怎么,还没让车撞死?说这话时,女人一只手指上还抡动着电动车钥匙。三虎傻乎乎地望着女人,说,开什么国际玩笑啊你?女人明显能看到,三虎傻傻的笑模样背后,还隐藏着另外一张脸,一张被欲望膨胀的脸。女人逼近了一步,脸上的笑容里有了邪气,显得又骚又浪,问:你曾经答应过我什么,嗯?忘了?三虎懵懵懂懂看着女人。女人语调懒懒地提醒道,在城里舞厅……三虎眨巴了几下眼睛,说,我怎么敢忘。女人又逼近了一步,脸上顿时有了戳戳的怒气,我丈夫怎么知道的?说!三虎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大概现在才察觉到,情势并不是他所想象和渴望的样子,惊惧地望着女人手上抡动的钥匙,生怕那串生冷的玩意,冷不丁会抽到自己脸上。他嘴唇翕动了好大一会,才嗫嚅道,母鸡尿尿,自有去路么。女人冷笑两声,脸贴近了,盯着三虎的眼睛,一字一顿说,你就不怕,我拿着刀子,到你家门前去么?就是你不怕,你年迈的爹妈,总该害怕吧?三虎又后退了一步,躲避着女人的目光,说,咱们还是朋友么,我咋能出卖朋友呢?女人又冷笑两声。但瞬间里却又和缓了表情,柔声细语道,想想看,你让一个女人在人面前没法活了,她只能走这条路。何必呢?你只是图一时嘴巴痛快。嘴巴痛快了,以后的日子可就不痛快了。何必呢,啊?三虎傻呆呆看着女人。此时,他脸上的表情很不好看,像被人搧了几巴掌。女人又严肃了神色说,该交代问题了吧?实话实说了,好办,以后你到舞厅去,我介绍更好的姐妹给你;要是不老实,咱们走着瞧。哼哼。

估摸着没有退路了,三虎只好哭丧着脸说,说老实话,我也不是有意的。几个月前吧,我是在别的哥们面前说的。我们聊的是去城里打工的事。说着说着,就说到你在城里打工挣大钱哩。我当时的原话就是这样,谁骗人叫车撞死。那哥们也想让他老婆去城里打工,当时就问我,你在哪里打工?我知道说漏嘴了,赶紧说不清楚。谁知道那家伙竟然找你男人去打听。坏菜了。你男人可能对你早就有所怀疑吧,硬拉着我,要我带他去城里找你。他那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哪里敢不听他的。只好带他去了……听到这里,女人脑袋嗡了一声,又嗡了一声,感觉自己又坠入了那个赤身裸体游街的梦境里……

看见女人进了院子,娘家妈迎了出来,你昨天回来?女人痴痴地看着娘家妈的脸,悲怆的泪水顿时溢满了眼眶。停好了电动车,女人抱着娘家妈的肩膀,拥着娘家妈进屋。一进屋,女人就趴在娘家妈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泪水长线短线地流淌。哭声里偶尔还夹杂一句:妈,我跟那死鬼没法过了啊。娘家妈轻轻抚摸着女人的背部,眼里也噙满了泪水。自打女儿两年前四处借钱那天起,她就感觉到女儿家里一定遭了变故,而且是大变故。尽管那时候女儿来找她借钱时,嘴上说得天花乱坠的,可眉眼里明显藏着内容呢。到如今,两年过去了,女儿回过无数次娘家,却从来不肯向她透露真相,看来,她当年的要强脾气,还没有变。

待女人的哭声变得哽哽咽咽时,娘家妈扶她坐到炕沿上,给她端来一碗白开水,让她润润喉咙。看着女儿喝了一口水,娘家妈抖着衣襟开玩笑,死妮子,把妈的衣服又洗了一遍。女人破涕为笑了。在娘家妈怀里痛哭一场,爽快多了。娘家妈见女儿有了笑模样,说,猪娃生下来头顶上都有三升糠呢。老天爷把你降生到这世上来,就是要让你活的。啥沟沟坎坎的,都能过去。说完了,又问,上午想吃啥饭?让妈给你做。

接下来,母女俩说说笑笑张罗了一顿手擀臊子面。女人打小就爱吃娘家妈擀的面条,关键是那面条筋道,拴在鞭杆上都能吆牛赶车。吸溜着面条时,女人又心神一恍惚,感觉这两年来在婆家、在城里那种苦焦的生活,不过是一场噩梦而已。而眼下,才是自己的真实生活:自己正待字闺中,吸溜着娘家妈擀出的面条,跟娘家妈有一搭没一搭说着不咸不淡的话。而且,更重要的,是想说不想说由我,横躺竖卧由我,不用去看任何人的脸色,不用去讨好任何人,不用去干见不得人的勾当,活得既体面又自在!

吃饱了,喝胀了,女人把空碗一丢,撒娇道,困了,困了,睡觉觉。说完,伸长胳膊放展腿,仰面躺下了。娘家妈过来,给她盖上毛巾被,看着她幸福的假寐神情,嗔怨一句,死妮子!转身下了厨房。

甜甜美美睡了一觉。没有梦。人就像蜷缩在极深沉、极厚实的黑暗中,安安稳稳的,踏踏实实的。只有心无闲事的人,才能拥有这样的睡眠。

可是,娘家妈摇醒了女人。她睁开眼睛时,窗外的天色暗淡,一时间竟有了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娘家妈说,你婆婆差人捎话来,说要你回去。女人心头一惊,有……事?娘家妈看着她的眼睛,说,没说有事。女人闷下头,痴痴愣愣的。这一觉的甜蜜劲儿,显然还没有退潮,浑身酥酥软软的,懒得动弹。娘家妈催促道,时候不早了。女人用玩笑口吻埋怨,人家大半年不回家,好不容易来一趟,你赶我走?娘家妈说,想来,明天还可以来么。女人只好懒懒地下炕。送女人出门时,娘家妈一再叮嘱,路上小心点。

好在一路上还有暮归的汽车呀、拖拉机呀什么的做伴,并不孤单。女人赶着路,慢慢回过神来,隐隐地有一种不祥之感。

果然出事了!

女人一回到家里,婆婆就颠三倒四告诉她,是男人把三虎用板凳砸伤了,人家现在躺在镇上的医院里;男人被派出所带走了。女人感觉头皮铮铮地发麻,追问出事过程。婆婆也说得黏黏糊糊的。先说是男人跟根林他们打麻将,男人手气不好,骂牌。根林跟他开玩笑,说你家地里有苗木,你老婆在城里打工挣大钱,输俩小钱,毛毛雨嘛。男人就跟根林吵闹起来。女人追问,那怎么板凳砸了三虎?婆婆说,三虎在一边看热闹哩。好像还劝架了。可能是哪句话说得不入耳,就挨了一板凳,砸得头破血流的。女人听着,不免有些焦躁。这时,有人敲院门。婆婆惊慌地望着院门,说,该不会是三虎家人又来闹事吧?女人没好气地说,怕什么怕?天塌下来,全当被子盖哩!

女人说着,走过去开门。还好,是娘家兄弟,骑着摩托车赶来的。女人正诧异间,娘家兄弟递给女人一沓钱,说是咱妈让我送来的,知道你急着用。女人心头一热,赶紧招呼娘家兄弟进屋吃晚饭。

吃晚饭的当儿,娘家兄弟说他已经给镇上派出所的熟人打了电话,问清了情况,得用钱摆平。他又托那熟人去探探三虎家人的口风,看医药费能不能一次谈拢。要不然,三虎成天躺医院里,那对咱来说就是个无底洞么。

女人吃着饭,像咽药。又感觉自己陷入了那个赤身裸体游街的梦境里。

第二天午饭后,女人赶到镇上派出所,交了罚款,领人。多亏了娘家兄弟从中穿梭,派出所才勉强同意放人的,因为跟三虎家的医药费还谈不拢。三虎家人大概自恃握着女人的把柄,在医药费赔付上是狮子大开口。还变本加厉地要把三虎转到城里医院去,做CT,请专家会诊。连派出所的办案民警也被他们弄腻烦了。

派出所门口,女人骑跨在电动车上,在等男人出门。因为在留置室门口,男人是接了她递过去的肉夹馍和矿泉水的,所以她敢于猜想,男人出门后,也是会坐到电动车后座上的。然后,她要带男人到最豪华的五凤楼酒店,要个雅间,夫妻俩借着吃饭,好好沟通一下。

男人终于出门了,蔫头耷脑的。耽搁的时间有些大了,大概他吃完喝完之后,又去上了一趟厕所。女人热切地望着男人。但男人好像并没有看见她一样,脚底下一拐,径自向另一个方向走去。女人叫了一声男人的名字。男人毫无反应,只顾埋头走自己的路。女人调转车头,追了上去,又叫了一声男人的名字。男人转过脸来,面无表情看了看她,又回过头去,继续走路。女人望着男人渐行渐远的背影,感觉自己心里有些东西碎了,碎得稀里哗啦的。

最终,女人回了娘家。

一见着娘家妈,女人没头没脑就是一句:妈,你要有思想准备,我跟他真是没法过了。语气中听不出丝毫犹疑。娘家妈定定地望着女人,说,你拿主意吧。

当天下午,女人就跟着娘家妈,去给人家摘猕猴桃。一大帮女人有说有笑的,穿梭在枝叶覆盖的猕猴桃架下,这对久违了乡下集体劳动生活的女人来说,倒也别有一番趣味。尤其是那些一道摘桃的女人们,手不闲着,嘴巴也不闲着,唧唧喳喳的,嘻嘻哈哈的,要么说一些家长里短,要么相互间开一些荤的素的玩笑,能让人暂时把一切烦心事抛到脑后。临到收工了,主人家还每人派发五十块钱工钱。虽说是一身臭汗、一身乏累换来的,也嫌少了些,但女人很满足了,关键是这钱干净。干干净净的钱揣兜里,心里踏实,也干净。娘家妈也说,只要人勤快,咱乡下每天也有的挣哩。少是少了些,可天长日久的,也不敢掐算。

接下来的时日,女人每天都跟着娘家妈,去给人家摘桃。苦累是苦累了些,但每晚都能睡个香甜安稳的囫囵觉;早上醒来,感觉心里清爽,身上清爽,一整天都清爽。清清爽爽活着,也是一种境界呢。

城里也不停地有短信发来。都是城里那些男人的。大抵表达的,都是那些诸如“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类的意思。她一概不予理会。她已经想好了,在乡下挣钱也不错的,何必再去城里?既然能做人了,何必再去做鬼?就嘱托娘家兄弟,给自己另外申办一张手机卡来,免得城里那些短信呀什么的过来,扰乱自己的心境。

这天午饭时分,男人却来了。其时,女人正在屋里边看电视边吃饭,两厢里都是津津有味的。娘家妈过来,神色诡秘地说,他来了。女人转过脸来,一筷头面条还七长八短晃荡在嘴上,用眼神问:谁?娘家妈说,你孩子他爸。女人吸进那口面条去,脑子里盘算:他来干什么?是来摊牌,还是叫我回去?若是来摊牌,怎么应对?若是叫我回去,又怎么应付?见她发愣,娘家妈又说,人在厨房里。他说要跟你单独说话。女人把碗筷递给娘家妈,擦擦嘴巴,起身就要过去。不免有些心跳加速,像等待判决时的忐忑,又像是莫名的激动。娘家妈望着她的背影叮嘱道,不管是和是散,都好好说话。

男人闷头坐在厨房的矮桌边,知道女人进来了,也没有抬眼望一下。女人走到橱柜边,靠着橱柜站立,眼睛空漠漠地望着门外。都不说话。都好像在等待对方开口。场面很是沉闷。

邻家有大嫂在呼唤自己的儿子回家吃午饭,喊叫声不急也不恼,拖腔拖调的,像唱歌。有摩托车的突突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撒下一路飘飘忽忽深红色的圆圈。谁家的公鸡忽然扯圆了嗓子打鸣,悠长得像梦,牵引着人的思绪,不由得飘回了遥远的过去……

女人回想起十几年前的往事来。那时候,男人是以未来女婿的身份登门的,在正屋里跟未来的丈母娘聊了一会家常之后,就窜进厨房来,也是坐在这张矮桌边,也是一声也不吭,但却用火辣辣的目光,盯着她的背影。她当时正在刷洗碗筷,后脑勺都能感受到男人目光的温度,脸就涨得通红,心里像有无数只兔子在蹦。她当时就预感到,后面可能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果然,在她往橱柜里放碗筷时,男人忽然蹿起身来,用脚勾上厨房门,一下子就扑到她身后,紧紧抱住了她,双手毫不客气就伸进她的衣服,伸进胸罩,抓住了她的双乳。她浑身即刻就软了,软得毫无反抗之力,但嘴上却在拒绝着:放规矩些。放规矩些。男人哪里能规矩下来,三下五除二就扯掉了她的裤子,横冲直撞了进去……慌乱中,她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男欢女爱的滋味。事后,她一边整理衣裤,一边瞟着男人,嗤嗤笑着骂,你个贼胆大的!后来,有好多事情证明,男人的确是个“贼胆大的”。贼胆大,让他在村里第一个栽植苗木,发了家;贼胆大,又让他输掉了一个光景……

完了,一切都过去了,像烟像雾被风吹散了。看他今天这架势,八、九成是来摊牌的。散就散吧。命里有的,终须躲不过。

忽然,男人那边有了动静。女人用眼睛的余光捕捉到了:他瞥了自己一眼,又瞥了一眼;嘴唇还翕动了几下,欲言又止的样子。女人收回目光,定睛看着男人。男人却闷着头,一动也不动,一如从前。女人刚想说一句什么时,却看见男人把一只手掌摊在了桌面上,其余手指都蜷缩着,唯独食指伸得直戳戳的。又看见男人侧了一下身子,另一只手从裤口袋里抽出一把小巧的菜刀,高高地举起来。女人心里一惊,刚要喊一句什么时,却听见男人说话了:今后,我要是再赌……只听到这么半句,女人就看见菜刀凌厉地剁下来。砰一声,桌面上霎时间血糊糊一片。一截手指头蹦跳了两下,静止在血水中。

一时间,女人感到头晕目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女人依旧住在娘家。

那一天,血光的刺激,不仅仅让女人呕吐出了许多白的、黄的、红的秽物,也促使她想了好多好多问题。有些原本模模糊糊的东西,也渐渐在脑海里明晰了,坚定了。

两天后,女人给男人打过电话去,问男人的伤情如何。电话里,却只听到了一声男人的咳嗽,然后,就是连绵不断的如知了嘶鸣一般的电流声。女人挂了手机,发了一阵呆。娘家妈过来,小心地问,你决定今后咋办?

女人哀哀地看了看娘家妈,无语。

过了一段时日,男人却打来了电话。接这个电话时,女人也奇怪自己竟如此平静,就像是一般的朋友打来的电话。男人直截了当就是一句:你什么时候回来?女人对着手机沉默了一会儿,挂断了。心头不免一阵凄凉。

转眼就过了秋忙。婆婆带着女人的儿子来了,絮絮叨叨地,跟女人叙说了家里最近的情况:男人的确再没有进过赌场,要么整天价泡在苗木地里忙活,要么跟村里几个相好的往黑龙江贩运猕猴桃,都挣了两万多了……东西邻家的那块苗木地,也已经承包过来,男人准备先种一料菠菜,想着是赶腊月底年集时批发出去,家里明显人手不够么……女人听着,就像是在听与自己不相干的家长里短,心里竟没有一丝半点波澜。她只顾着抚摸儿子的头。小家伙的个头明显蹿高了一截,脸上依然红是红白是白的,离开妈妈这么长时间,也不见折下成色去。不免就要这样自问:我在那个家里,还有价值吗?答案似乎是否定的,免不了又是悲从中来,眼里闪出了泪花。

婆婆看到女人眼里的泪花,以为女人被自己的话打动了,就问女人,咋样,咱娘们今儿个就回去?儿子也接着他奶奶的话说,妈,咱回去吧,我和爸爸都盼你回去呢。眼巴巴的,一副可怜相。

女人看看婆婆,又看看儿子,叹口气,摇摇头。

婆婆也叹了口气,说,我知道那头犟驴给你委屈了。这样吧,我明天叫他过来,叫他给你下跪,给你赔不是。

女人抬起泪眼,望着婆婆说,妈,这不是要关键。关键是……我在那个家里,还能像人一样活着吗?

儿子明显急了,带着哭腔嚷道,那你就不要我了吗?

女人望着儿子眼里闪烁的泪花,心头一阵阵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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