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念·旁骛者说①

2011-08-15 00:46
青年文学 2011年20期
关键词:刀子批评家小说家

蓝 角

山东日照圣谷山茶场 绿茶/红茶 特约刊登

死,即勋章

从历史叙述的角度着眼,死亡是对过往事物与生命抗争的最恰当概括。在它的面前,一切争论变得毫无意义。我们在追悼会上听到的对一个人的颂词,足以遮蔽他曾经的苦痛质感与鲜活经历。有时候想,人生,实际上是用来追悼的。不管什么样的人,当他真正合上了双眼,他的一生便有了实实在在的定义。就像我们熟悉的土地,一旦让农民收割去全部的稻谷和玉米,它的价值、意义方才有了无可驳斥的依据。

当然,死,是不同的。我们讨论一个人的死亡时,大都会百感交集。原因相当简单:他突然死了,而他不该不打招呼就离开人世。往往这个时候,人们对他的溢美之词会变得无以复加,失去控制。出于对光阴无情与生命偶然的尊重,会连带把自己对于庸常时光的顿悟和感觉推向极端、尖锐。我们可能爱屋及乌,对突然到来的生命事故表现得格外小心翼翼,甚至不知所措。当然,逝者的一生会在我们的诧异里,不自觉地被缺少限度地放大起来——一些重要的环节会让大家故意视而不见,而触摸到的,更多的是他生命里最光亮、最耀眼的枝节。其实,谁也逃脱不了被人盖棺论定的那一天,有的人没有等到寿终正寝,他们只是在人生的末尾,出了一张不合常规的牌。我们走着,他停下来歇脚罢了。

从很小的时候起到现在,我一直还保留着观察蚂蚁的习惯。记忆之中,给我留下特别印象的是蚂蚁们对待自己或者其他动物尸体的态度。一只小生命不在了,不要紧,蚂蚁们会立即蜂拥而至。它们围着它,开始了永不停息地撕咬与争食。这个场面充满了残酷,但我还是被它深深触动:我更相信蚂蚁们在赋予小生命一种新的肌体和形式,它们噬扯在小尸体上一个个发黑的洞口,无比灿烂,犹如一枚枚不死的勋章。

春秋记忆

从壁橱里取出一本发黄的历史书,目光在书中叙述的春秋年代某个段落上停了下来。客观地说,它只能算是那个年代里微不足道的小事件。但奇怪的是,这么多年,我对整个春秋战国的印象,一直停落在这厚厚书本的短短几行里。也就是说,这短短的几行覆盖着一个人这些年所能拥有的全部春秋记忆。历史浩瀚,活生生的竟被不声不响地谋杀了。

这种情形十分有意思。在我的阅读经验里,时不时总会碰到这样一种尴尬:一些批评家在考察某个文学现象时,常情不自禁地随着性子,从个人的角度出发,从一篇作品出发,判断一个作家一生的努力,甚至下出概括性的结论与定义。与此形成对照的是,直到今天,现代文学史上像丁玲这样的作家,却没有一个恰如其分的定位。而被重新校正过来的作家,不管他愿不愿意,要么被推上神坛,视为圣物;要么再一次被踩在脚下,没了动静。但大约批评家还算清醒,他们的话语在今天始终带着无可争辩的昭示性和强迫性。不难看到,批评家一旦高兴起来,一个作家的经典就会层出不穷,大作品成群结队风起云涌;批评家一旦恼火了,你的文本立马就成了狗屁,所有的书写也跟着一败涂地,分文不值。令人玩味的是,一些批评家尤其喜欢剑走偏门,为了凸显自己的文学主张或者干好歌功颂德的营生,作文章耍起了“一根筋”,甚至不分青红皂白,把良心撇在一边。这样的事一多,我们的文学史不可能没有不同的嘴脸,而关于文学现象的讨论,也总会没完没了,结果只能让人透心凉。

一棵大树,有的人看见了树叶,有的人看见树叶上蠕动的虫子,有人可能什么也看不见——树还是那棵树,只是看树的人,生有不同的眼睛。

沉默之胃

人的一生在我看来,也就是胃的一生。胃在每一个人的怀里,表面上看不出所以,但胃随时都会反复:比如你饿了,实际上是胃开始了新的要求;再比如你呕吐不止,那一定是你的胃正在遭遇着它所不堪的际遇,它命令你必须吐出你已经得到的囊中物,在你尚在清醒的路上,胃的叛乱早不请自到。

我经常在想这个问题。一个光滑平静的胃,一个和自己朝夕相处、不动风水的胃,却一直对应着一个人平淡无奇的轻佻身世与历历在目的生命经历。胃的可贵之处在于,它不声张,不强求,有时甚至有点屈辱,但它只保持着那么一种样式,最多也只是偶尔作出最原始也是最物理的反应。然而,假如你给它太多的负荷,胃也是万万不会答应的——一只单纯的胃随时都有自己革命和造反的时候。我曾经和一个胃癌患者交谈,他在患病之前不要命地饮酒,发现得了不治之症后仍然抱着一丝侥幸,结果他只得屈服于这个一直默默无闻的怀中物,成为胃的忠实奴隶。平常无足轻重的胃,突然改变了一个人既定的行为规矩,包括他的肤色、他的咳嗽、他的呼吸,甚至他说出的每一句话。土地变成了天空,流水突兀为云天,一个新的主角就这样不打招呼地出现在一个人的生命履历中。任何哀求都显得无济于事,胃只能是胃,它沉默,却已经篡改了一个人生命里所能承受的全部可能。

我又一次看见路上那个捂着胃的陌生人——他紧抱不放的可能是胃,也可能正是他无法回避的黑白人生。

说,亦或不说

说到雨,雨就下了起来。雨不是门口的雨,其实,他看见的不一定就是可以淋湿梧桐麦苗的微小颗粒物。在他的心里,雨早就下了,并且下了很久很久。他注意到自己身体里潮湿的部分,慢慢地溢出,慢慢地凝固。它们对应着窗外的雨滴,却好像两截毫不关联的漆黑的木头。

书法家怀素从嘉陵江边滔滔不绝的波涛声里,突然获得了一种无法言说的通透感。他的手艺于是有了脱胎换骨的革命。江山的旁敲侧击,对于一个潜心书艺、企图实现心灵更高升腾的人来说,不能不说是一次伟大且成功的侵袭。当李太白浪迹于国家的秀美景物时,他内心的磅礴一下子被深深激发,后来者总能从他词语的激荡里,看见另外的风物和景色。而“我”不见了——这个“我”到底需要个什么样的“位置”变得无足轻重,我们所见的庐山就是诗人的庐山,我们所触摸的流水只是诗人的爱憎。至于其他,已没有更多的意义。

一个从来没有去过黄山的人,当他置身于周遭的风云时,情不自禁地哭了。他没有更多赞美的言辞或者夸张的举动。伙伴们惊奇于他的表现,他只说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只想哭。他无声的眼泪在同行的人中那么出人意料,却让人不得不细细品味。

说出来真的那么重要吗?两截漆黑的木头为什么总要关联?他不想求证,也不愿设想。他仿佛又一次置身人间浩大的坟场,那么多的磷火纷飞——谁在高谈阔论?谁又在窃窃私语?

没有声息。也没有我们期待的回声。有的,只是沉默,只是亘古不变渐近的南风。

刀子的命运

诗人举起了手中的刀子:离刀子不远的地方,是小说家光秃的智慧的脑袋。剩余的时间立刻变得微妙——刀子什么时候落下来,刀子会落在小说家的什么部位。还有另外的可能,这把我们期待已久的刀子到底能不能真的要落下来。

我想这个当口,最富有思绪的莫过于正在戏剧场景里的诗人和小说家了。诗人柔软,但她面对的是一个必须让她置于死地方才痛快的肮脏的头颅;小说家强悍,他却不得不对抗着刀子冰冷的眼神与四周丝丝作响的躁动。一切退到了幕后,一把刀子,一个诗人,一个小说家,现在只有看你们的了。

刀子在空中僵持了一分钟。刀子最终还是没有落在它应该就义的地方。一场戏剧在接近高潮的部位突然出现了故障。围看者不忿了:“砍呀,你快点砍呀!”

但诗人在一瞬间用温暖的目光告诉我们,这,只是在演戏。

小说家还是有点劫后余生的痛快。他不停地说,真的,我很怕,我真担心她毫不犹豫地把刀子劈下来。

刀子似乎总是用来惩罚罪恶的。可关键时刻,它不得不落在一个诗人的手里,其用处立马有了更改。设想一下,这把刀如果放在一个人生命中不容取舍的生死一线,我想恐怕就不会这么胆怯与温情。

所以,我在想,真正的刀子,也会有被愚弄的时候。

被寓言的生活

一切准备就序,甲拿起了行李。甲父甲母的心一下子被拎到了嗓子尖。

毕竟甲有前科。两个月前,甲刚刚从精神病院被放出来。甲这时候外出,甲的父母怎么也不敢同意。

但甲现在的状况实在太好了:几乎每一天,甲按时起床,按时吃饭。甲思维清楚,善于配合;甲举止得体,表达准确。何况时令到了充满气力的春天。和其他人的外出一样,甲的这一次远行,基本上算是铁板钉钉。

最最要紧的,甲在家里呆得太久了,他需要这个时刻。他一直也在期待着这个时刻。

所有劝说全部失效后,甲的父母便带着他的行李和他,又一次来到精神病院。

甲父说,如果孩子确实正常,就让他出去吧。甲对父母的决策没说一句话。

精神病院很快就到了。

只是瞬间的功夫,甲突然停下了脚步。甲变得迟疑起来。他一把抢过母亲手里的行李,嘴里冒出一长串奇怪的声音。

医生赶紧跑了过来。甲盯着医生的眼睛,手里的包抱得更紧了。

甲说:“炸弹!我这里有炸弹!!”

派出所的人来了。110也来了。

把包打开,除了换洗的衣服,一本书,剩下的都是一些洗漱杂物。

甲再一次被留在精神病院。1号楼203房,也就是甲上次住院房间的斜对面。

桃花,或致我的好名声

我会长出一朵桃花来。我天天梦见自己会长出一朵桃花来。桃花开了,像疯了一样。我在春天第一次学会抚摸着自己,并且学会爱惜着自己:我的脸是桃花,我的眼睛是桃花,我的血型是桃花,我流出的汗水是桃花,甚至,我吐出的痰也是桃花。

我是桃花了,我就得像个桃花的样子。桃花什么样子?我才不管呢。就是管,我也会模棱两可,莫衷一是。我嘟着粉红的嘴,我轻巧地和春风一起舞蹈,我吱吱呀呀,慢慢变得光滑,越来越光滑。那么多喜欢在春天采风的人围着我,赞美我,为我拍照,偷我回家,把我放在屋子最显眼的位置,吆喝着别人快来欣赏:“看,桃花开了,桃花开得多美啊。”

我就真是桃花了。我必须忘记我的前世,忘记我在粪土里度过的日子;我必须屠杀我在雪里疼痛的花蕾,和在黎明前流下的滚烫的泪水;我必须一丝不苟地规矩起来,像桃花一样笑脸盛开。我不会发出尖叫,更不会撕心裂肺地呻吟。我就是今天的样子,我永远是今天的样子,我再没有别的样子了。

呵,我是桃花。没人知道我在夜里彻骨的腐烂——只有腐烂,才让我更加明亮和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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