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尔斯现代科技乌托邦的价值与困境

2011-08-15 00:43王一平
世界文学评论 2011年2期
关键词:威尔斯乌托邦人类

王一平

赫伯特·威尔斯的乌托邦创作可以说是其贯穿终身的主题,甚至将“不在场”的乌托邦带入到人类社会历史进程中,也是深具人道主义者底色的威尔斯的社会活动题旨所在。然而在国内学界,威尔斯最被忽视或遮蔽的却是其乌托邦创作,而不论是在乌托邦研究还是在威尔斯研究视域中,他为数甚众的乌托邦文学作品却都成了缺失的一环,从翻译到评论几乎呈空白状态。威尔斯站在维多利亚晚期繁荣与稳定结束的历史拐点处,试图为人类规划出永恒家园的蓝图,他不仅贡献想象力,更试图提供价值观,他那令人称奇的科学幻想,从根本上都为此种乌托邦设计而服务的。一战后,威尔斯那曾经显赫的文学声誉下降,原因并不仅在于他与亨利·詹姆斯、伍尔夫、乔伊斯等现代主义文学倡导者意见相左,亦缘于在战后兴起的一波反乌托邦思潮中,人们对威尔斯所极力推崇的科技乌托邦的建基思想感到怀疑失望乃至幻灭,由此造成威尔斯的乌托邦似乎已经“过时”的假象。然而,威尔斯以后所有著名的乌托邦乃至反乌托邦小说,不论是B·F·斯金纳的《瓦尔登第二》,还是E·M·福斯特的《机器停止运转》、阿道斯·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奥威尔的《一九八四》,都不可能绕过威尔斯而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甚至都可以说都是威尔斯式乌托邦的儿子或逆子,由此便可见威尔斯的乌托邦小说的强大影响力。

威尔斯所在的19世纪,随着达尔文的自然选择及赫伯特·斯宾塞的进化论意识形态的影响加深,人们相信人类的发展是向前的,发展框架是动态的。而此时欧洲的思想界,各个“重大理论都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假定了事物从低价到高级上升发展”①,而这些理论往往都拥有“历史站在我们一边”②的信念,因此便都“宣称以往的历史时代都指向他们所尊奉的事业,即一个漫长的逐渐展开的故事的最后结局”③,而对于理学学士、T·H·赫胥黎的学生、费边社的重要成员、国联的参与者、曾会见列宁、斯大林、罗斯福的威尔斯,这个人类故事的最后结局正是他通过对新技术的想象、推演造就的全球性科技乌托邦。西方乌托邦文学传统源远流长,威尔斯侧身于乌托邦名家之列,最重要的原因便是他是真正以科技为武装、以世界国家为形式,实现了对古老乌托邦理想的现代化更新的第一人。没有威尔斯天才的想象力,以及用笔尖发起的对人类不朽的不懈追求,人们的乌托邦/反乌托邦想象便不可能从《乌托邦》、《回顾》的古典乌托邦直接飞跃到《我们》、《美丽新世界》的世界性科技反乌托邦。而威尔斯的科技乌托邦构想,具体体现在《预言》、《制造人类》等小说中。尤其是在获得亨利·詹姆斯和康拉德好评的《现代乌托邦》中,威尔斯虚构了两位20世纪初英国人在现代乌托邦的经历,在批评传统乌托邦的同时,更凸显了自己对“现代”乌托邦的应然模式的创造性构思。

如果以钟表来喻指人类社会,表盘的轴心象征完美的乌托邦,12个数字刻度点代表人类的历史发展进程,那么,无论钟表的指针以何种速度运转,数字刻度点和轴心之间始终都保持着等距离——即是说,真实的人类社会与想象中的乌托邦在现实时间中永远也无法合而为一,而这种无法合一的张力,也正是后世许多学者放弃乌托邦实践之后,转而追求的“尚未”意识、超越性维度。然而,在所谓的乌托邦世界里,钟表的指针消失了,表盘上只剩下轴心,即不再前进的心理时间和静止的永恒的完美状态。这是历来所有已然乌托邦的唯一状态。而威尔斯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他对人类种族从静态到衰亡的可能性极为敏感。威尔斯强调动态,一方面是由于他深受进化论、热力学第二原理等自然科学思想的影响,另一方面也源于他处在一个求新求变、仿佛充满各种可能性的新时代的开端。威尔斯正是怀着对崭新的乌托邦的真诚与热情,来冷静地批判传统乌托邦的。威尔斯批评传统乌托邦“枯燥无味,生命的活力、温暖和真实性通通缺失;其中没有个体,只有笼统的群体”④,也认识到“对古典乌托邦主义者而言,自由相对来说并不重要,美德和幸福是与自由是完全分离的”(41),而“忽视差异”、“忽视个性”,“是迄今为止所有乌托邦的共同罪恶”(45)。威尔斯对以往乌托邦的这些重大缺陷的批判,既是对后世乌托邦设计的警醒,同时也非其所愿地提示了反乌托邦创作。

然而,威尔斯本人所宣称的动态的、尊重个体与自由、宽容的乌托邦是真正可能的吗?这一系列形容词是否已经跃出了乌托邦的界限,以致于在自相矛盾中成为了形式上的限定词,而丧失了实际意义?威尔斯对传统乌托邦提出挑战,然而他只能抽象地指出乌托邦应该是动态,因为唯有如此人类种族才可能延续下去,却又无法具体说明“动态—发展”在乌托邦这样“完美—静止”的体系内是如何实现的,如果乌托邦不是一劳永逸的解放,也没有终极合法性的保证,那么它和一个普通的改良了的社会究竟有何区别?同时,威尔斯间接批评了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的“乌有乡(Nowhere)过于虚幻,指出现代乌托邦必须承认人类的有限性,乌托邦设计应该建立在更实际的基础上”(18),却又激进地声称要把人类“彻底从传统、习俗和法律的束缚,以及更隐蔽的由财富造成的奴役状态中解放出来”(19),而乌托邦所要战胜的“不再是某种具体的无序,而是整个人性的弱点”(254),“乌托邦的历程,便是人类不断接近上帝的旅程”(298);另外,威尔斯一方面认为柏拉图那种具体的、特定的理想是与真理相悖的,“只有空想家才认为事物都是恒久、精确和确定的”(30),然而他却仍然对现代乌托邦的政治制度、经济政策、人口管理、婚姻法规、公共卫生措施等作出了详尽的规定,甚至杜撰出乌托邦的统治者武士们所必须严格遵守的“圣经”——“武士之书”,该书的内容上至乌托邦的秩序原则及各种理念,下至武士吃喝、睡眠乃至禁酒、禁纹身、禁表演、歌唱等日常守则,其巨细无遗的规定性可见一斑,而所谓“人类心灵深处的神秘的存在特性——不可避免的不精确性”(30)实际上并无容身之处;威尔斯还提出,现代乌托邦是尊重自由、富于包容性的,它可能会有许多明确的禁令,但都是为人类的福祉而设,除此之外并无任何间接的强制,然而这种保证却由于作者的对自由主义和民主制度的厌弃而蒙上了阴影——在一个缺少制衡的等级制社会中,自律真的能够确保统治阶层“不会从个人的自由之海中取走哪怕一小桶水(43)吗?”

诚然,威尔斯的“现代乌托邦”倡导尊重女性权益、反对种族歧视等,具有新世纪的思想特色,但归根结底,它仍然是诺齐克所谓的“帝王式的乌托邦”,它事实上“赞成强迫所有人进入一种共同体类型”。⑤威尔斯表示应当保留多元、追求开放与变化,但又始终用乌托邦的既定原则对社会的各个方面加以约束,从抹杀了任何替代性选择的可能,其强制意识是不言而喻的。威尔斯的确对传统乌托邦有所批评,但上述种种悖论的存在,说明他的乌托邦实际上并未、也无法脱离乌托邦的回归一元——至善模式的窠臼。

威尔斯式乌托邦对乌托邦文学的真正价值,并不在于它是否更新了乌托邦理念,而在于其以科技为建造现代乌托邦的助力,将工业社会的新元素注入到乌托邦的旧模子中,由此开创了乌托邦想象的新纪元。

威尔斯认为,“科学是一个最能干的仆人,他在那争执不休、缺乏教养的主人们身后,为他们提供资源、设备和解救之道,而他愚蠢的主人们对此却不会加以利用”(106),而在现代乌托邦中,“人们必须对这些上天赐与的礼物善加使用,以此来彻底解除人类的劳役之苦,消除人被奴役或被当作贱民的最后根基”(106)。可以说,百年前威尔斯的追求,已经基本代表了现代科技乌托邦的理念,即“以现代科技为根本依托对未来社会进行理想设计,主张以科技理性为范式主导和规约人类未来,相信科学技术必定可以实现物质丰裕、秩序合理、自由正义与社会和谐的人类梦想”⑥。但当代读者环顾四周,发现威尔斯当初所希冀的高科技事物已然件件成真,工业社会中人们的生活也的确相对变得轻松了,科技的发展仍然在飞速向前,然而,科技乌托邦的许诺却并没有实现,所谓的主人——人类不仅没有得到真正的解放,反而有落入其仆——科技的彀中之嫌。关于科技发展与人类苦难消除、获得幸福呈绝对正相关关系的设想是失败的,而且此种由现代文化与科技造就的“单向度社会”,反而成为人类难以逃避的恶托邦梦魇:“当一个社会按照它自己的组织方式,似乎越来越能满足个人的需要时,独立思考、意志自由和政治反对权的基本的批评功能就逐渐被剥夺”。⑦事实上,近代以来,从浪漫主义、生态文学、反科技乌托邦等文学创作,到卢德主义工人运动、现象学和存在主义对科技的哲学反思,再到波普尔等的反乌托邦理论、法兰克福学派的社会批判等,人们对的科技负面效应的思考已不可谓不多。而经过如此全方位的反思,当代人也许会嗤笑当年威尔斯对科技无限信任的天真,然而,威尔斯的基本信念与马尔库塞的价值判断前提其实并无不合,那就是“人类生活是值得过的,或者可能是应当值得过的”;“在一个既定的社会中,存在着种种改善人类生活的特殊可能性以及实现这些可能性的特殊方式和手段。……在组织和利用那些可用资源的各种可能方式和实际方式中间,哪些为最佳发展提供着最大的机会呢?”⑧正是出于对“最佳发展的最大机会”的关注,威尔斯才对人类的可能性境况——乌托邦主题情有独钟。而威尔斯的问题其实在于,他和所有接受了启蒙洗礼的现代人一样,相信自然是“纯粹客体性”的,由于现代性的“主体的觉醒”是将“权力”确认为“一切关系的原则”⑨的,人与自然之间便成了一种权力—征服关系。同时,深受赫胥黎的宇宙悲观论影响的威尔斯认为自然是“无目的和盲目的。……她可能爱护也可能毁灭她的孩子们(人类),可能宠爱他们,也可能让他们挨饿或忍受折磨,而这一切都是没有规律和道理可言的。……(自然)带有……无尽的邪恶”,⑩既然自然是冷酷的、非理性的,它只是具有实用价值的对象,人类便必须奋起征服自然,而这种征服则要依靠知识来完成,具体地说,科技知识。知识革新带来的工业革命也激起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有目的的变革引起的兴奋”(11),而在这样的时代主潮中,威尔斯在其目力范围内搜寻,便极有可能认为知识—科技,这个看似中性的强大工具,正是人类发掘潜能、征服自然,通往乌托邦的最佳助手。

虽然相信进步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却并不是盲目乐观进步理论的拥护者。威尔斯对人与自然的关系显然充满了潜在的焦虑感——他的成名作《时间机器》便是一部以人类退化、地球末日为主题的恶托邦小说。这部小说对行将死亡的地球上的墨黑的天空、猩红的太阳、叫声凄厉的巨大白色蝴蝶乃至最后的萧萧寒风、缤纷雪花、混沌低语的大海和一切构成我们生活背景的骚动声全都消失了的世界的描绘是如此撼动人心,而类似的焦虑情绪也同样体现在他的《莫罗博士岛》(The Island of Dr.Moreau,1896)等恶托邦(dystopia)小说中。正是这种对客体—自然的拒斥与不信任,以及对人类创造物—科技的希望与热情之间的张力关系,使得威尔斯的创作极为醒目地在恶托邦的阴郁和乌托邦的乐观之间摇摆,这大概也代表了成长于维多利亚中后期、在一战前后成为社会中坚的那代知识精英们内心挣扎的某种极端状态。

威尔斯对传统乌托邦的另一大改造,在于他富有前瞻性建立了世界性的乌托邦。《现代乌托邦》中指出,无论是理想国、新大西岛、乌托邦还是埃瑞璜其封闭性已经和现代思潮格格不入。现代社会中,任何国家都已不再可能独善其身,战争和侵略的发生将是迅速的,连天堑也将在翱翔于高空的飞机面前失去作用(22)。现代乌托邦的世界性,正是过去所有封闭疏离的岛国乌托邦所没有的新质。而威尔斯1905年所设想的“世界国家”,可以说是迟至20世纪60年代才出现的“地球村”的说法的先声。国内学者在总结乌托邦时曾认为“就空间观念而言,乌托邦小说中描述的故事都设定在一个与世隔绝、远离现世、不为人知的神秘之地”,(12)这样的认识仍是基于对20世纪前乌托邦文学的考察,而忽略了现代乌托邦链条中重要的一环——世界乌托邦的出现。实际上20世纪之后,乌托邦及反乌托邦文学图景都渐渐地很少再以小国寡民的封闭形式出现了,而是随着现代国家间交流的加深,逐渐呈现出世界联为一体的景象。

而威尔斯的世界国家是在科技的扶持下,才强大到能够走出一隅孤岛进而统治世界的。但现代乌托邦并不是人类文明的顺产儿,它是在大毁灭中才找到了世界一体的必然趋势。与当代文明中某种近在眼前的毁灭情结不同,威尔斯的悲观始终没有压倒其带有维多利亚时代气息的、对未来的憧憬。当代文明对自身遭受重创乃至毁灭的可能性有诸多演绎,甚至竟成为大众流行文化的热门话题,如电影《2012》。而对威尔斯的世界国家而言,世界的毁灭却正是新生的前提,是建立乌托邦必经的阶段。库玛将威尔斯的乌托邦故事串联起来,整理出其乌托邦建立的四个阶段:

第一阶段,世界充满了混乱与不满、荒芜与不公正。威尔斯宣称,人类文明必然先经历一个较长的发展阶段,然后进入到一个突然的收缩期——崩溃失序期,而现代社会正处在这一时期。此时改革的效果太微,亦已太迟,世界规模的灾难已经不可避免。第二阶段是幻灭净化期,由于某种自然灾变、外星人入侵,或是地球上各国之间的世界大战(空战、原子战)等,世界几乎瓦解了。在威尔斯看来,这种毁灭是一个必经的炼狱阶段,唯有经历此番遭际之后,人们方能变得明智。我们只能用战争来消除战争。第三阶段是过渡期,世界被战争弄得筋疲力尽,疾病与瘟疫疯狂肆虐。更原始的经济与社会生活方式回归。城市衰落,中央权威崩塌,各种地方势力崛起。在一些偏远的角落或半废弃的城市中,硕果仅存的科学家和哲学家们正过着一种准修士般的生活,并伺机而动。第四阶段,获得拯救期。经过一个或长或短的时期,经济正慢慢恢复。科学家们掌权了,并通过建立某世界性组织(如空中独裁)来重建世界。新世界如凤凰涅磐般从旧世界的灰烬里升起。

不难看出,威尔斯的世界乌托邦的建立,是要求与过去彻底决裂的,其潜台词便是对人类的历史之轨进行修修补补的改造已无意义,乌托邦需要的是用理性重新全盘型构社会——壮士断腕并不是为了有所保全,而是为了斩断与过去的一切联系,如此方有可能焕发新生。现代乌托邦的建立之所以首先要将世界全部毁灭,是因为它已经把世界作为一个整体纳入到了视域之中,而要求对其进行彻底的理性重构。当然,这种激进思维并不是威尔斯的创造,从基督教的“千年王国”到20世纪前苏联的社会政治实践无一不是如此:完美社会的建立都是要经历火湖的挣扎、战争的洗礼或者付出千万人死亡的代价的。不过,种代价将是有偿的,至少在乌托邦主义者的心目中,人类以此种相对较小的付出,换取更大的、长久的幸福,以低级价值换取高级价值——所谓的“代价结构”(13)是合理的——它认定暂时的牺牲在永恒的“乌托邦工程”(波普)建设中必不可少,而拒绝考虑所谓的高级价值—乌托邦能否真正实现,以及其“以自由、平等、解放等响亮的口号实行奴役和压制”(14)的可能性。实际上,以毁灭换取新生的思想影响之广,甚至并不限于乌托邦主义者,比如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初,战争竟特别受到作家和知识分子的欢迎,罗兰·斯特龙伯格指出,原因之一便是一种启示录式的心态。然而,对战争的理想化必定招致深重的幻灭,也正是在遭受第一次世界大战死亡上千万人、无数物质财富灰飞烟灭的巨大灾难后,西方思潮才开始转向,进步神话破灭,此后,连威尔斯自己恐怕都无法完全相信他在1914年8月间发表的那些文字,以及那后来已具有讽刺意味的书名:《消除一切战争的战争》。

另一方面,威尔斯的世界国家建立的核心步骤之一,便是组成以科学家为首的独裁机构。然而,不论是《现代乌托邦》中自律甚严的高贵的志愿者武士们,还是奋力重建世界的科学独裁者,其统治的极权主义色彩,必定会受到20世纪经历了政治风暴和战争浩劫的人们的病诟。因此不难意料的是,到了一战后的20年代,知识分子们几乎都转而反对威尔斯,也正是在这一时期,出现了反乌托邦的第一波浪潮:反乌托邦小说家们开始深入到威尔斯的乌托邦领地上安营扎寨,并设想威尔斯式乌托邦可能出现的负面景象,以对其攻击挞伐。无论是被当作正面的楷模——如《瓦尔登第二》的科学乌托邦社团对其的借鉴,还是作为反思与讽刺的蓝本——如《美丽新世界》和《一九八四》中对以毁灭性战争来建立世界性乌托邦的戏拟或批评,威尔斯式现代乌托邦所具有的直接或间接的巨大影响力,都是不可忽视的。

总之,威尔斯从多个方面承接和延续了乌托邦文学脉络。总体来说,一方面,威尔斯在乌托邦文学的创作手法上并未创新。威尔斯虽然试图抗拒乌托邦形式的单一枯燥(如说明体、对话体),但乌托邦文学始终是对一个简化模型——乌托邦的展示或说明,而这种“说明”中体现出的又是已经“祛魅”了的启蒙精神,“各式各样的形式被简化为状态和序列,历史被简化为事实,事物被简化为物质”,(15)因此在叙述形式或构思模式上,并非现代作家如威尔斯不能脱俗,而是乌托邦将纷繁的人世约化为抽象的应然模式,本身就决定了乌托邦创作形式的局限性。因此,即使威尔斯费劲心力地渲染乌托邦的人、事、物,结果仍是难以在乌托邦小说中塑造出生动的情节和坚实的性格,亦无法完成对乌托邦文学表现手法的革新。

另一方面,威尔斯的现代乌托邦的价值并不在上述方面,他对乌托邦文学的主要贡献如前文所论述,在于其内容上的现代化、科技化、世界性,而为现代乌托邦文学视野的扩大迈出了关键的一步。与此同时,如果不理解威尔斯所代表的19世纪的时代激情,对工业文明的热情和希望,就无法理解20世纪反乌托邦幻灭的苦涩。如果我们承认威尔斯打破平庸、挣脱绝望,想要把“秩序和美带给人类”的合理性,相信他为人类进步所作的种种努力的诚意(费边社、国联的建设等),那么阅读威尔斯至少在另一层面上同样有效:我们看到的不再仅仅是一名给人类戴上上帝之冠的乌托邦主义者的“僭妄”,而是人类心灵深处对和谐完美的渴望,以及当代社会已日益稀缺的追求终极价值的超越性精神。

注解【Notes】

①②③(11)罗兰·斯特龙伯格:《西方现代思想史》,刘北成、赵国新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 年)311,309,309,313。

④H.G.Wells.A Modern Utopia(London:Thomas Nelson and Sons Ltd,undated)20.作者自译,其它引用仅标明页码。

⑤⑩罗伯特·诺齐克:《无政府、国家与乌托邦》,何怀宏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311,82。

⑥邬晓燕:“科学乌托邦主义的多维解构及其启示”,《中国人民大学学报》6(2007):18。

⑦⑧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刘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2-4,3-4。

⑨(15)霍克海默·阿道尔诺:《启蒙辩证法》,渠敬东 曹卫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年)60,4。

(12)姚建斌:“乌托邦文学论纲”,《文艺理论与批评》2(2004):60。

(13)(14)谢江平:《反乌托邦思想的哲学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 年)95,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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