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阿拉伯

2011-08-15 00:49倪联斌
西部 2011年19期
关键词:阿拉伯语穆罕默德阿拉伯

倪联斌

1995年,在上海外国语大学考研面试失败后,我的考试成绩就转到杭大(如今杭大已经和杭州另外几所大学合并成浙江大学)。记不清自己在上外面试的时候说错了什么了,也许是言辞比较激烈(记得我说到了在俄语和英语两列山脉之间的峰巅眺望世界文学的俄罗斯诗人约瑟夫·布罗茨基),抑或思维跳跃而混乱,此后我就接到上外拒收的信函。致电问导师,他说我留给面试导师们的印象是适合搞创作,不适合搞中外比较文学研究。我也致电给此前认识并邮寄过诗稿的汪义群导师,他说因为自己要留美一年,那年没时间带学生了。当再参加杭大面试,见到新导师的时候,我突然产生了对做学问的厌倦情绪,也不愿承认眼前的教授就是我的将来,于是决定放弃学业。当时能成为理由的只是认为那种生活毫无生命力可言,我很清楚有这种想法的直接原因就是从1989年进浙师大开始的诗歌写作对我的改变。

我所在的单位湖州针织厂,在约旦设有一个服装加工厂,也算是湖州市政府下属的一个境外企业。孙安康厂长推荐我去那里工作,接受锻炼。我从《世界地理》书上查了一下,得知约旦虽然是个阿拉伯国家,阿拉伯语是官方语言,但是通用英语。于是我就随廉价的中国劳动力大潮出国了,没什么托福考试,也没什么国外担保。这也算是出国?临出国前都在怀疑是不是自己真的要出国。

1995年至1998年整整三年,我就在约旦首都安曼东郊的萨哈布工业城的一家有三十来个中国人的名叫升胜公司的服装加工厂上班。

1998年春节前,我们这帮中国人终于回到了离开三年的中国。但是我始终没觉得我真的出过国。所以在国内呆了半年之后,又出去了。首先到的还是我比较熟悉的约旦。

在约旦,在为一帮中国人做翻译之余,我报名在约旦大学语言中心学习阿拉伯语。其实我在那儿读书的时间不长,才短短的一个学期。况且语言中心的课程都设在上午,下午就不上课了。我上午经常忙工作,所以请假的时间比上课的时间多得多。但就是那么几堂课,只是简单的阿拉伯的发音教学和简单的构词规则教学,使我摆脱了约旦方言而进入阿拉伯标准语的学习。这对我以后自学阿拉伯语是至关重要的。

我还能记起大部分的同班同学。阿拉伯名字叫马歇尔的瑞士学生,他懂多国语言。经常看到他和班上的来自其他国家如西班牙、意大利、德国、法国等国的学生用他们各自的本国语言交流。坐在我右侧的是来自意大利西西里岛的美女朱丽安娜。她烟瘾很大,老师一说下课她就急匆匆跑到教室门口吸烟。她告诉我她不相信婚姻。还有来自瑞士的萨拉两姐妹,两人性格和长相迥异。她俩的父亲是约旦人,来自约旦一个叫萨尔特的历史小城。还有来自德国的娜塔莎、哥伦比亚的安娜、西班牙的安妮、尼日利亚的约瑟夫,以及记不起名字的:来自科特迪瓦的一位黑人女同学和来自意大利的一位男同学。也有来自中国西安的女同学李仲。绝大部分同学都有阿拉伯血统,或者有阿拉伯的亲戚渊源。这也是他们学阿拉伯语的主要原因。李仲说她学阿拉伯语的原因是她先生是回民。马歇尔说他学阿拉伯语的目的是学好阿拉伯语后研究伊斯兰法律。当我被问到为什么学阿拉伯语的时候,我记得我的回答是为了阅读阿拉伯文学作品。

有一种现状,我很清楚,中国的留学生大多是不会选择来阿拉伯国家留学的。于是我觉得自己最多算是二等的留学生。国内的优秀才子或者有背景的学生都去欧美留学了。国内的那些出了名的诗人和作家也都选择去西方发达国家,不会选择阿拉伯国家开始他们的另一种生活。剩下的我们这些哪儿也去不了的,就只能来阿拉伯国家了。但也有例外,在认识了比我高一年级但比我年轻的马崇伊后,我才知道这一点,心里奇怪地有种莫名的欣慰。我认识小马的那段时间里,他对伊斯兰还很迷惑。总是听他说晚上躺在床上想呀想,胡思乱想,经常整夜不合眼,后来他是想通了,全身心地皈依伊斯兰,成为一个虔诚的穆斯林。他的理想是:希望以后能赚到一定的钱,把老婆孩子安顿好,再去周游世界,和世界各个角落的有思想的穆斯林交流。那时他的堂哥也在约旦做生意,我们就叫他老马。老马的理想是回云南给穆斯林子弟讲课,振兴民族教育事业。

后来也认识了在联合国任英汉翻译的陈先生。他是暑期选择来约旦进修阿拉伯语的。他说他要掌握联合国的五大基本语言,它们是汉语、英语、法语、俄语和阿拉伯语。他说他感觉在美国生活多年后,他的英语比汉语好,在他翻译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汉语的后劲和实力不足。他说能懂中文和阿拉伯语的人太少了,至少这样的组合是非常少见的。我至今还是不太理解他说的那种组合的意义。陈先生的阿拉伯语得益于在北外学过阿拉伯语的太太。那时他已经能翻译阿拉伯语的一些文件,听懂阿拉伯电台的新闻了。

其后,还认识一帮来自天津的学生。他们是通过天津的穆斯林学校的介绍来这里进修阿拉伯语的。他们个个是穆斯林出身,都不怎么愿意和我这个汉人搭话。难道我这个在阿拉伯的汉人真得很怪吗?

除了约大认识的学生,我还认识了几个国家公派来约旦工作的体育教练、新华社记者和一些各式各样想来阿拉伯发财的中国商人。有一次我在一个体育教练家里,听一个中国使馆下属经商处的一位领导模样的人说话。听说我在约大学阿拉伯语,在阿拉伯国家混,他就直接跟我说,他也是学阿拉伯语出身的,他知道阿拉伯语是什么样的语言,阿拉伯语的标准语太难了!他劝我别浪费时间,建议我不要在这个落后的阿拉伯呆下去。因为这里的人的饭碗里都没米,还想从他们约旦人口里抢饭吃?他说可以去隔壁的以色列看看,那里人富有,也许有机会,但是犹太人太精明,中国人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所以话又回到开头,最终他建议还是让我们卷起铺盖早点回家。我在阿拉伯第二次感觉到了自己的可怜。

约旦和中国比起来,的确是块弹丸之地,而且其百分之九十的国土都是沙漠或者半沙漠。这里的人几乎每天都在谈政治。约旦百分之七十的人口其实是巴勒斯坦人。他们,或者他们的父母或者爷爷的家乡都在巴勒斯坦。这里的人们每天晚上哪怕梦中都以巴勒斯坦这个滚烫棘手的问题为枕。但是在大堆的争论和分析之后,大都会以这样的话总结:政治是个太复杂太玄妙也太肮脏的东西,不是我们常人能理解得了的。

约旦国王侯赛因是个备受争议的传奇人物。但从约旦的大街小巷上到处挂着他的画像,以及他时不时穿着军装出现在电视上看,他的政权还是很稳固的。他是个谈判高手还是和事佬,我们暂且不说,但他的确是中东问题的缔造者之一,并对地缘政治、经济和文化乃至国际格局产生了影响。1999年2月7日,他在美国因癌症不治逝世。此后几天,全世界的人都聚焦在他的葬礼上。那几天里,安曼城内外大雾弥漫,差不多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我们和国内的中国人一样,也只从电视里看到了他那冗长的葬礼。所不同的只是,我们沉浸在约旦的各家电视台和广播里播放的一种低沉的我们听不懂的哀悼音乐中,从早到晚,缭绕不去。

不久,在约大才上了几节课的我,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我想编译当代阿拉伯语诗集,选择二十位当代阿拉伯语诗人的作品进行翻译。这是从来没人做过的。我为自己的念头所激动。我找到了约大阿拉伯语系的教授易布拉辛·法耶尼,跟他说了我的想法。他说曾经有约大的一个学生——一位来自韩国的女士提出过这个设想,后来不知道结果怎么样了。他说这是个太难实现的愿望。他没有直接指出我这个才学了几天阿拉伯语的中国学生语言上的困难,他所指的困难好像更大。对着窗口,他叹了口气。他撕下台历上的一页,在上面写了个名字让我去找那个人。易布拉辛教授说那个人的名字叫法赫立·萨勒哈,也是约大英文系毕业的学生。易布拉辛教授还告诉我,法赫立是个有梦想有阿拉伯责任的人,我可以去找他谈谈。我在约旦一家报社里见到了法赫立,跟他说了我的想法:翻译阿拉伯语诗歌。但是我知道要做这件事,我必须有个合伙人才行,因为我的阿拉伯语太弱了。法赫立直接说这是不现实的。我看着在一个小小的桌子边忙忙碌碌的他,人来人往的办公室,感觉到他肯定不可能有时间帮我。此时此景,我感叹像我这么有闲的人的确是多余的了。

我还是不肯罢休。我在约大图书馆里借来了英文和阿拉伯语对照的阿拉伯诗集。为了可以更加专心,不用去考虑阅读时间的限制而理解阿拉伯诗歌,我就到约大西门外的复印店里复印了整本阿拉伯语诗集。复印好了之后,把原书还了,将影印本拿回家,仔细查阅阿拉伯字典,参考英语译文,逐字逐句对照翻译起来。

这里有一点要补充,因为我觉得很有意思。我觉察到约旦的书籍很贵。一本比较厚的书就卖七个或者八个迪纳尔,相当于国内的八九十元了。如此昂贵的书本费,也许是我发现很多阿拉伯人家里除《古兰经》外连一本书都没有的原因,也许是约旦没有什么像国内的新华书店这样的大型书店的原因,也许也是产生了如约大西门外那一整排的繁荣的复印店的原因。书籍盗版就在那些复印店里合法地进行了。复印的费用,一点都不贵。不光是我,还有很多其他学生背着包,包里塞满书来复印。我也和阿拉伯朋友说起过这种现象,说起阿拉伯文化事业的贫乏,但他回答说:“到了黎巴嫩你就知道阿拉伯文化的繁荣了。”确实,绝大多数的书籍都是黎巴嫩出版的。

这还令我想起另外一件事。1998年回国的时候,我听在长兴图书馆当副馆长的朋友黄祁说,有一天她和我的诗友潘维好不容易看见一本介绍阿拉伯语文学方面的译本,潘维说联斌去了阿拉伯,所以他们应该买来看看。但买来看了之后觉得那所谓的文学太蹩脚了,非常失望!如果在国内看不到什么一流的阿拉伯文学作品,也许和译介的欠缺有关。但就是处于阿拉伯的我,站在约旦最高学府的约大的西门外的我,为什么也还是深深感到阿拉伯文化的荒芜呢?

热热闹闹的,到处是阿拉伯流行歌曲。节奏强烈,欢快异常,也有些带有阿拉伯人特有的那种拉长挑高的抒情曲调。因为听不懂,所以我相信他们在他们的音乐里暂时可以忘却自己。我记不起具体是什么时候开始听到穆罕默德·达尔维什这个名字的。因为我在《花山》和《萨哈布的故事》里已经屡次提到这个名字。隐约地,我记得也许是从升胜公司大门口的守门人阿布葛桑那里听到的。他是个高大但苍老的守门人,生活拮据,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在工厂门口守门,每周抽一个白天让公司里的司机照看几个小时,自己急匆匆地乘巴士回离萨哈布二三十公里外的家里,拿点吃的穿的又马上返回。但他是个乐观的人,嘴里哼着阿拉伯歌曲,并且时不时地在我们这几个中国观众面前手舞足蹈起来。应该是他向我第一次说到穆罕默德·达尔维什的名字,在他唱完一段之后。是的,穆罕默德·达尔维什的一些诗歌被已谱成曲传唱了。穆罕默德·达尔维什的名声太大了,特别是在这个到处是巴勒斯坦人的约旦。我在与他见面的时候首先说起了这个现象。

沙拉威先生是我们升胜公司的约旦方的大老板。有一次我去他豪华的办公室,见他坐在他那个宽大的办公室中央特大的办公桌边。我过去的时候,他正在低头看书。他指指他看的书,说是穆罕默德·达尔维什的新诗集。他看我饶有兴趣的样子,说要送给我那本诗集。我说我看不懂,没收下。在大商人沙拉威先生的办公室,看到他在读穆罕默德·达尔维什的诗,给我的印象很深刻。

此后,我认识的所有的阿拉伯朋友,都知道穆罕默德·达尔维什的名字。有些一说到穆罕默德·达尔维什,就会在我面前大段地背诵他的诗歌。虽然我什么也听不懂,但是这让我知道不仅仅是穆罕默德·达尔维什的诗歌,而是诗歌本身在阿拉伯世界里深入人心。根本不需要理由,我会选择穆罕默德·达尔维什的诗歌作为我的阿拉伯语诗歌翻译的开始。

在翻译的过程中,我接到过一位约大英文系女生的电话。接电话的时候,听见电话那头,是个轻轻却有力的声音,她告诉我,她愿意协助我翻译阿拉伯诗歌。那时我才想起来,在踌躇于是否翻译诗歌的时候,我曾在约大英文系留过告示。她就是看到这则告示之后联系我的。跟我的想象区别很大(我想象中,她一定是个开朗大方特别有个性的女生,因为我先前总认为只有那样的女生才会和诗歌有关),我见到的是一个头包着素白头巾的穆斯林女生。在约大进进出出半年,那些包头巾的女生始终让我这个中国人不敢多看一眼,也不会多说上一句,生怕触犯她们的穆斯林教规。如今我已经一点儿都记不起她的长相了,模糊的印象中,她是个安静但能说流利英语的女生。我们在安曼市中心的巴士站见面后,她带我去乘那种一扔硬币便哗啦啦响的投币巴士,去见约大她的同学们。她的同学们也都是个个包头巾的女生。在约大的正门走进去一百米左右的小花园旁,迎着冬日暖暖的阳光,我和她们聊起来,具体聊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大概主要聊的是阿拉伯诗歌和诗人,很多阿拉伯诗人的名字是我没听说过的。当她们说到一个年轻的刚刚自杀的约旦诗人时,我马上想起了海子,突然间她们的校园也像我们回忆里的中国校园一样在我的眼里沸腾起来。是的,那些包着头巾的穆斯林女子也和中国以及其他国家的女生一样热爱诗歌,甚至比那些不包着头巾的女生有着更加开放而独特的眼界和超越宗教的见解。虽然,最后我没有继续我的阿拉伯语诗歌翻译,不得不选择游走他国。但是她的那次短暂的出现使我改变了以前对阿拉伯的简单化理解。我离开约旦后,她还给我写过邮件,把她喜爱的尼扎尔·葛巴尼几首诗歌翻译成英文发给我了。我特别感动,不知道是被诗歌还是被翻译诗歌的她感动了。当我在奔波中偶尔想到她而给她回信时,却发现我给她的回信被退回来了——她随着电邮地址的改变而消失了。但我记住了她的名字,一个普通的对我而言极其有意义的阿拉伯女子的名字——阿丽洁。我愿意把她想象成一个白色头巾下包裹的炙热的如艾米莉·狄金森式的神奇的穆斯林诗歌世界,尽管这么想是如此牵强和主观!

在翻译诗歌的过程中,除了这个一闪即逝的穆斯林女生,我还要提到一个地方,那就是位于安曼市中心靠南山坡上的“诗歌之家”(后来我在网上看到,2003年8月杨炼曾在那里参加过约旦国际诗歌节)。“诗歌之家”是个发源于欧洲的文化现象,阿拉伯国家当中许多国家也设有“诗歌之家”。约旦的“诗歌之家”设在山坡的中部,凭栏可以把白天市中心热闹的人流和车辆尽收眼底。但是最显眼的还是“诗歌之家”山坡下面的罗马圆形竞技场的遗址,遗址门口的那几根粗大的石柱,竞技场门口对面安曼市中心公园。公园的右面是拉葛荡,安曼最大的公共汽车站。除了能看见地摊上各种国家的钱币和各式古玩,也有把书法写在削平的木头上再刷上发亮的家具漆的阿拉伯语书法作品,还有珍珠镶嵌的首饰盒之类供游客购买的东西。在知道“诗歌之家”之前,我有空的时候,会在公园里坐上几个小时,有时甚至会躺在长椅上眯一会儿。

自从我发现山坡上的“诗歌之家”之后,我经常顺着半似街道半似山路的那条很陡的路往上走。“诗歌之家”的馆长是海毕比·阿·宙迪,他是地道的约旦人,也是约大的毕业生。他不会说英文,很多时候我通过阿拉伯朋友的翻译才能更多地与他交流。听说我要翻译阿拉伯诗歌,他兴奋地说了很多他自己的理论,并希望我把他的想法传给中国。比如他对伊斯兰教的看法,他不像很多阿拉伯诗人那样完全摈弃或者否定伊斯兰。他觉得伊斯兰必须革新,然后像中世纪之后的欧洲基督教新教一样,推进欧洲的繁荣和进步。另一种看法是他认为巴勒斯坦问题绝对不是阿拉伯的主要问题,宗教也不是唯一重要的问题,阿拉伯核心问题还是超越自己,超越宗教意识形态。

因为我要翻译诗歌,海毕比引我见了约旦诗人海德·默罕穆德,一个曾经在突尼斯任过约旦大使的诗人。在海德家里,我们谈到了阿拉伯诗歌传统。恰逢时任约旦总理的长子来访,听说我们在谈论诗歌,总理的长子告诉在座的人,说他父亲也特别热爱诗歌。约旦是诗歌的国度是个不争的事实。在那里诗人是个荣耀的称谓。

据说约旦是世界上替换总理最频繁的国家之一。比如约旦国王有一次参观孤儿院,看见一些时任政府不够尽职的现象,第二天就发表沉痛的电视讲话,撤消现任总理的职务,委任另外一位任新总理。接下来的几天里就又是新总理组阁,新领导班子上台,新的部长任命等等。有些时候一年之内几次发生组阁。但奇怪的是,曾被国王痛斥过的那位被撤职的总理,后来又在电视和广播的新闻里出现了,报道说他又随约旦国王出国访问了。看来只要紧跟在约旦国王身边肯定是有机会再度上台的。

之后,海毕比带我去见了穆罕默德·达尔维什。那是在2000年初(我和穆罕默德·达尔维什进行了一次简单的谈话。那次谈话和我翻译的穆罕默德·达尔维什的几首诗登载在2006年《诗歌月刊》的创刊号上)。

那是二十一世纪伊始,大家对新的世纪有很多期待和迷惑。此前,听说在离约旦安曼很近的圣地耶路撒冷将会有一大批虔诚的基督徒迎着新世纪的曙光集体自杀,因为那时基督将再度降临。但是,这个消息迟迟没有传来。就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圣地(与约旦河西岸相对的东岸),我拜访了穆罕默德·达尔维什。我给他看了我静物习作组诗中的一首《一把椅子》:

一把椅子的敞开使我们经过的这个世纪显得

空洞。难道就是通过我们的眼睛这两个出口

我们的五脏六腑被一件件地搬空?

我们的心呵最后被搬走的那样东西

难道只有到了拳头坚硬似铁的时候

才能被我们自己抓在手中?不动不再

坠落。如果有人突然从高楼下跳下来

那也不见得比我们这时候掉落的眼泪更勇敢更

有用。注视这把椅子难道

这就是我们内心最难描绘的东西:悲观或者

安静?但是它又同时似乎在静静地吸收所有的声音

直到我们听到了某人的一声沉重的

咳嗽。噢!在我们心中的那位敬爱的人来临之前

是谁先为我们献上了这把百感交集的椅子!

看完我的习作后,穆罕默德·达尔维什简单地说了句:好。我随后问他能看出这首诗出自一个中国诗人之手吗?他说看不出。接着他说现代诗歌的一个普遍现象是诗人身份(Identity)在诗歌中的消失。当时,我没有说什么,我觉得似乎有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的东西。也许暗暗地,我希望他说他能看出这是个中国人写的诗。那样,就是对我这样一个客居阿拉伯的中国诗人的肯定或者安慰吗?一个幼稚的想法,但是却出于我个人的真实!

后来我读到了穆罕默德·达尔维什在阿拉伯世界里名闻遐迩的代表作《身份证》。这首诗开头部分的译文如下:

记住!

我是阿拉伯人

我的身份证是第五万号

我有八个孩子

今夏我将迎来第九个宝贝

你会生气吗?

记住!

我是阿拉伯人

一个在采石场做工的工人

我有八个孩子需要养育

他们的面包、衣服、课本

都开采自岩石……

我没有在你的门前乞讨

也不会在你的枪口下卑躬屈膝

你会生气吗?

愤怒而怀着深仇大恨的阿拉伯人是穆罕默德·达尔维什的第一个身份,他因此在阿拉伯世界里获得革命和战斗旗帜般的影响。他是巴勒斯坦人,巴勒斯坦也成了他身上的永久标签。但是他接着认为巴勒斯坦是一个亚当和夏娃被驱逐出伊甸园的隐喻,他对纯地缘政治冲突和无法改变的现实中的巴勒斯坦,进行了终极思考和探索。

后来他开始厌倦在诗歌朗诵会上那些叫嚷着让他朗诵他的早期诗歌的那些人。他不想念那些适合很多人口味的诗歌了,他不想有被别人利用的感觉,除了忠于内心。他和所有优秀的诗人一样厌倦重复。但是,对他来说,可能不仅仅是厌倦重复,而是对自己,对阿拉伯的整个历史和无奈当下的质疑。

当我见他的时候,他是那么轻松地嘲笑阿拉伯人不守时和拖拉的陋习。海毕比开玩笑地插话说,爱德华(作者的英文名)还没进门之前,还以为穆罕默德·达尔维什会有四个妻子在家忙上忙下的。哪里知道现在穆罕默德·达尔维什还要自己亲自动手给我们煮咖啡呢!在我们后来的谈话里,他感慨地说:“我们阿拉伯人已经没有梦想了。”我当然不想从字面上去理解他的这句话,也没有如一个记者发现了什么似的兴奋。他这样说,好像是主动放松了他和阿拉伯世界的关系,这种关系在以前或者在他以前的诗歌里是那样紧张和紧密。我不知道穆罕默德·达尔维什在重要的场合会不会发这样的感慨,但那次与他进行的非正式的私人谈话,至今想来仍倍感真切!

穆罕默德·达尔维什让人看来是不断转换身份的诗人,或者是在逐渐发展自己的个性。但我反对这种发展的观点。在我眼里,他始终是那个一开始时的阿拉伯人。即使在他自嘲的时候,把阿拉伯人说得有点落后和可笑的时候,我也能感觉到他青年时的愤怒以及同时具有的强烈的爱。

几天后,我见到了上面提到过的法赫立。法赫立告诉我,穆罕默德·达尔维什打电话跟他说了,前几天一位名叫爱德华的年轻中国诗人来访过。法赫立是穆罕默德·达尔维什的朋友,也是一个杰出的阿拉伯诗歌评论家。我问他,穆罕默德·达尔维什怎么说起和我进行的谈话。法赫立说,穆罕默德·达尔维什很纳闷,一个中国人,他的名字怎么会叫爱德华呢!我没有去留意穆罕默德·达尔维什的纳闷,只是一笑而过。

后来我读到了爱德华·赛义德的作品。发现爱德华·赛义德用了长篇大章分析或者说解剖了他自己这个名字的由来及其文化内涵和价值取向。一个阿拉伯人,拥有一个欧美人的名字“爱德华”,同时后面跟着一个阿拉伯的姓氏“赛义德”。他为一个阿拉伯人拥有一个非阿拉伯人的名字并且生活在美国的现实做过深层思索。他揭示了自己“格格不入”的生存状态,挖掘了一大群人走散后的特殊历史。据说爱德华·赛义德是穆罕默德·达尔维什的朋友,他们两人都是巴勒斯坦甚至阿拉伯文化的杰出代表。

尽管我竭力去克制,我还是情不自禁地回忆起我自己这个爱德华英文名字的由来。1989年我在浙师大外语系第一天上课时,我们的班主任阮蓓怡老师,就给我们每个学生按名字分发了一张小纸条。纸条很小,只有四公分宽、两公分高的样子。纸的正面写着我的名字倪联斌,背面写的就是爱德华(Edward),几个圆润的英文手写体的字母。一如我们没法选择我们的中文名字一样,我们就这样也被给定了英文名字。

这种中国人除了有中文名还有英文名的历史现象,也许要追溯到香港和台湾。这么想的时候,我们的英文名字就有了殖民至少半殖民的意味了。到了外国,每每被人问叫什么名字的时候,我就延用了学校里的这个英文名字,所以我认识的外国朋友就都知道我叫爱德华。也有被问到我的中文名字是什么时,我就回答它很难记的,搪塞过去了。其实我知道我的中文名字并不难说也不难记。也有几次,因为我叫爱德华,别人就问我是不是基督徒,爱德华是个基督徒的名字。爱德华是欧美影片中王子、医生、商人、律师,甚至牧师等等的名字。

现在中国人有英文名字是个很普遍现象了,不仅仅限于要学好英语的外语系学生了,大多与国外有业务联系甚至友谊往来的中国人递出来的名片背面或者下方都会写上和中国名字相对应的英文名字。这个英文名字一直在提醒和促使外国人遗忘与其对应的那个中国名字,直到外国人连问你的中文名字是什么的问题都不再问了为止。这是英美强势文化的另一种直接的全球化的侵略吗?我们都背着这个不算沉重的名字吃饭、睡觉、工作而毫不知觉吗?也许就好像我们走出浴室穿上衣服一样自然。

穆罕默德·达尔维什发现了我身上穿的奇怪的“衣服”了吗?我也许又把事情想得牵强而无事生非了。因为大多数人认为我们想的很多事情其实从来没发生过,也不可能在将来发生,而一定要发生的是我们如果明天不去上班就会被扣工资,就交不起房租,结不起婚,买不起房子。

这个时候,我似乎更理解穆罕默德·达尔维什对阿拉伯人的嘲笑了,当然应该说是自嘲。我同时理解到了另一种随之而来的如此深厚的爱。他把包括自己在内的阿拉伯人放在一个无法选择的舞台上,嘲笑他们,甚至谩骂他们,然后又会在他们下台的过道上拥住每个刚从舞台上下来的阿拉伯人抱头痛哭。

说到穆罕默德·达尔维什的诗歌,我明显感觉到自己就站在中国这么远的地方,向中东眺望。我在远方看见的也许是:模糊却朦胧,片面却启示另一个全部,边缘却连接着新事物……

我始终认为每个人除了应该有一部自己的生活圣经之外,还必须有一部自己的文学史,迥异于现在印刷在书本上的那类文学史。个人的文学史对于个人来说是尚未交付给出版社的,需要个人一字一句写出来的。对于文学,我不主张打倒什么推翻什么。假如现在的我对庄子的思想不感兴趣,我就不去看他的著作,就是买了他的著作,我也只是把它们放在高高的书架上,或者说一个高高的神龛里。有一天,如果庄子的一个呵欠触动了我的一根听觉神经的话,我会痴迷地去阅读,会一连几个月沉浸在他的光辉之中。也许我是个精神上的实用主义者,但是我相信任何事物都必须经过自己的个体或者通俗地说和自己有关了,才能说明是对自己的当下有营养,可以吸收的。这个时候,个体和那些遥远事物的时空距离才能断然取消(我把它称为基本功),个体才能对那些事物做出和自己以及所处时代切身相关的诠析。所以,我想每个人都会把在不同生活阶段所受诗人、作家和剧作家的文学影响,自觉地选择和提取、消化、吸收,从而形成或者说写出自己的文学史。这部文学史肯定不会和教课书上的一样的,它是超越时空的无限敞开却始终幽闭,结构多维,逐渐扩大和缩小的精神史的一部分。也许有的人的文学史是一长串的中外人名,而有的人的文学史上其实就是一两个人,却非常自足。当有人对俄罗斯作家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这样评论:他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作家,一个很难纳入文学史或者说很难用文学史归类的作家的时候,我知道他肯定已经走进了很多人的个人文学史,包括我的文学史。

在我对他的唯一一次短暂的拜访中,我跟他说起过自己翻译过德里克·沃尔克特以及西默斯·希尼的诗歌。穆罕默德·达尔维什说德里克·沃尔克特是当今用英文写作诗歌的最好诗人了。他也明确地表示不喜欢西默斯·希尼的诗歌。我个人体会是西默斯·希尼的诗歌是需要反复阅读、咬文嚼字、逐字逐句掂量琢磨的。我甚至觉得阅读他的原文诗歌还不够,必须翻译他的诗歌,在汉语和英文的激情碰撞并做出无情选择之后,那条通往北爱兰的潮湿和阴郁牧场的路才会开启。西默斯·希尼给我留下了摆脱不掉的老牌英国资本主义、经典学院派诗歌等印象,而德里克·沃尔克特则不同,他是个一眼就能被看中的诗人,一个平民诗人。他的诗歌能马上慑服你,他十九岁写的诗歌都有那种力量,而且是一旦慑服你就永远慑服你……就像那个对少女懂得那么多的奥地利诗人赖纳勒·马利亚·里尔克的诗歌魅力。

穆罕默德·达尔维什对德里克·沃尔克特的诗歌的喜爱,我可以从自己翻译的一首《海上客栈》说起。其实把那个短暂停留之地翻译成客栈,一个随海浪跌宕起伏的有灯盏的客栈,一定是我这个有武侠情结的中国人的理解。大海一定也是穆罕默德·达尔维什的一个底层的背景意象。与被称为当今荷马的德里克·沃尔克特写下的《另一种生活》和《奥梅罗斯》相比,这首诗歌一定是气势不够、有些单薄的,但是我觉得穆罕默德·达尔维什的那种史诗创作的冲动还是不自觉地流露了出来。他为地球上的一个小小的地区,为巴勒斯坦的解救而呼喊:

我们设一个岛

为我们朝南的呼喊。别了,我们小小的岛屿。

不知朝哪个方向去,“开始”的迷茫控制着他。早在千年之前就知晓的“结局”更加确凿地成了他的悲伤。这首诗歌原意其实是对巴解组织在黎巴嫩溃败后只能向地中海南岸的突尼斯撤退的一种诗歌形式的叙述。许多人,特别是身负国难的巴勒斯坦人,肯定从中接受了悲剧之后的壮烈的鼓舞。但另一方面,我看到的还是阿拉伯人在一开始就知道结局,一提到希望又指出绝望的那种特有的表达。他一给自己希望就把它一锤子打死,他是从铁定的没有出路的事实中坚持突围的诗人。

我不知道他在写这首诗的时候是不是想到了在地中海对面爱琴海边的盲诗人荷马。他写道:

大海有其古老的技艺:

潮涨潮落

女人的第一份工作是引诱。

我也不知道他在写这首诗的之前有没有读过德里克·沃尔克特的诗歌。德里克·沃尔克写出的是陆离斑驳、众多种族杂住的加勒比海群岛的创世纪般的史诗。德里克·沃尔克特写到了海岛居民如阿布德这样阿拉伯人特有的姓氏,也许这与穆罕默德·达尔维什所谓的一个民族“走散”(他特别多次使用的一个词)多少个世纪后的零星记忆有着莫名的联系。也许穆罕默德·达尔维什把这些世纪提前了:

谁现在能记起开始和结束?

我们想再呆一会儿为了回到什么东西中去

任何东西

一个开始,一座岛,一艘船,一个结束

一个寡妇召唤的祈祷,一个地下室,一个帐篷

我们的拜访延长了

大海在我们身上已死去两年,大海死在我们身上

我生意上的朋友、来自约旦的商人安姆杰德的工作笔记本上,写满了手写体的阿拉伯语的分行诗歌,见我很迷惑的样子,他解释说是他手抄的阿拉伯古代诗人穆太奈比的诗歌,然后他指着本子,禁不住给我念几段。虽然我听不太懂,只听懂几个单词,看他那么陶醉的样子,不知道是沉浸在诗歌还是他自己的朗诵之中。可以肯定他能背诵其中很多诗篇,因为他朗诵时常常是不用看那绿皮本子的。国内的阿拉伯学者认为穆太奈比是中国历史上的李白。虽然穆太奈比的生活年代比李白生活的时代晚了两百多年,但是他对阿拉伯文学的影响力是巨大的。我们中国人也许还能背几首李白的短诗,更多的时候李白作为诗歌传奇留在我们华夏的空气里,同我们共呼吸了。但是穆太奈比还是很不同,在阿拉伯能背诵他诗歌的人不在少数,甚至包括那些根本不属于文化圈子内的人,这也许是阿拉伯语的特别之处。用阿拉伯语写就的古兰经和古代诗歌,一千多年过去了,还是和日常生活甚至口头语言如此接近,如此鲜活,做到了与时俱进!

记得有一次,我的一个伊拉克朋友与他的一个朋友闹翻了。他用阿拉伯语写了满满一页纸,扫描成文件格式通过电子邮件发给对方。随后,对方就打了很长时间的越洋电话,看上去触动很大。我看不懂他用潦草的阿拉伯语到底写了什么内容。后来他告诉我,他在信件里引用的是古代阿拉伯诗人的诗句,并告诉我他的邮件因此具有强大的震撼力和感染力。

安姆杰德朗诵完诗歌后告诉我,穆罕默德·达尔维什也曾经说过穆太奈比是阿拉伯诗歌史上最伟大的诗人。我不知道这样的说法是不是事实,因为我再没有机会见到穆罕默德·达尔维什并得到本人确实了。不过,从穆罕默德·达尔维什的诗歌当中抒情的高音持续部分让我差不多相信他做出过这样的评价。穆罕默德·达尔维什对穆太奈比的理解和诠释抵消了他们之间的时空之差,但是又在他们共存亡的阿拉伯语的纠缠之下最后分道扬镳。排除了他们之间看上去相似的高傲(海毕比带我去见他的路上,告诉过我默罕穆德·德尔卫虚有上帝一样的傲慢),就辽阔的抒情和想象力的丰沛而言,我相信他们之间有着相通之处,又有着绝然不同的归宿。穆罕默德·达尔维什是高傲的,激动的,又是和谐的,他总是显示出他生动和高深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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