婵娟

2011-08-15 00:50张慧敏
星火 2011年4期
关键词:婵娟母亲

□张慧敏

那是一个冬天。婵娟在乡下母亲的家里偎着一盆火。一截截炭烧得恰到好处,通体透明,显得那么洁净,好像一块块完整的玉。她笑着,带着几分迷离,仿佛清晨透过满玻璃的水汽所看见的太阳,温暖而模糊。

在那份迷离中,婵娟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是市教研室何主任打来的。就着那团火焰,婵娟听到何主任说她的两篇论文写得很好,省里正在出版一本教研论文集,他推荐了她的论文。婵娟惊愕地应着。她还在想何主任从哪得到的她的号码。何主任还说了很多。最后,他说到了某个中秋的晚上。

是的,中秋的晚上。确切地说,是中秋的前一个晚上,正是那天她认识了何主任。那年的中秋节刚好也是教师节,学校准备了一个晚会。那段时间学校正在申报市级德育示范学校,何主任陪市教育局的领导来校考察,便留下来与民同乐了。那个晚会是婵娟临时主持的,过程她已不记得了,只记得她用了很多与月亮有关的诗句和歌词。婵娟还记得那个晚上何主任与她合唱了一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何主任终于放下了电话,婵娟发现炉火已不再鲜艳,上面遮着一层厚厚的白色灰烬。婵娟喊了一声:“妈——”没有回应。这时婵娟才感觉到屋子里有一种过分的冷清,母亲的孤独会让岁月这把尖刀越来越深地刻在她的心上。然而她只是逢年过节,或者母亲的生日才会用一些行动来表示她的记住。比如说今天她买了一袋鱼,母亲会洗干净,腌好,然后一挂一挂地在竹竿上晾晒。整个冬天,母亲都会日复一日地拿出来晒,然后告诉路过的乡亲,这是婵娟买回来的。

婵娟知道,下午她就得赶回去,生活就像一条条流水线上的作业,一个程序都不能缺少,她必须跟上那节奏不停地转。她只有确认自己是和无数的同伴们在以相同的速度,相同的方向运动着,她才不会心慌。婵娟清楚地记得,在她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天她迟到了,一路跑着,看着寂静的校舍,她忽然绝望了。

回到家,婵娟摸出钥匙开了门,却发现自己的棉鞋不见了,横一只竖一只都是男人的皮鞋,已经没有下脚的地方了。抬起头,一桌子人正吆喝得起劲呢,还有两个斜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瓜子壳扔得满茶几都是,一只脚高跷在沙发的靠背上,穿的正是她那双墨绿色的棉鞋。婵娟这才想起已经有很多个星期天了她都是这样度过的。婵娟望见她的丈夫陈是仁坐在他们中间,对她的回来无动于衷,她一时怔住了,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等把满地的啤酒瓶和一桌子的剩菜残羹都收拾干净,婵娟已累得直不起腰来,然而躺在床上,她还是睡不着。以前陈是仁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日子满满的,充实得像装满谷粒的布袋。是什么时候,布袋裂开了缝,珍藏的谷粒一点一点地漏失,风便趁虚而入,灌了一袋子的虚空,于是他要不断地找东西来填充?

婵娟的女同事们最津津乐道的就是讨论如何经营家庭和男人,常在一起传经布道,互通有无。可婵娟总感觉自己像一个看戏的人,心里艳羡着那份热,却总也加入不进去。戏里戏外,隔着一层真实。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那么快那么茫然地要一个家庭,难道真的只是要找到一个壳,来盛放她的身体,她的心?

什么时候她睡去了。什么时候她又醒来了。迷糊中一双手正从后背插进她的胸前,将她紧紧地抱住了,然后她感觉到了吻,焦渴的,然而干涩的吻。他用力地把她扳过来,用力地啃着,啃着,然后把她推到自己平躺的身上。没有一句言语。等她触摸到他身上水淋淋的汗,她睁开了眼睛,见天已有些微微的白了,而他则沉沉睡去。

一个人的凌晨,记忆清晰得无法擦拭,像刻在玻璃上的刀纹。二十年前的冬天,一个风雪的黄昏。婵娟的父亲,一个终年行走乡野的郎中,倒在了回家的路边。父亲死于脑溢血。他被抬进家门,身怀六甲的母亲只看了他一眼,来不及掉一滴眼泪,就昏死过去。雪花大片大片地往下掉,掉在婵娟的心上,冻成了一生都融不开的冰块。第二年春天,医生从母亲剪开的肚皮里拿出一个女婴。那个孩子只在她家待了三个月,就被一对拐子夫妇抱走了。母亲两眼空洞地望着前方,一双手在摇篮的热被窝里摸了又摸,完全忘记了一边站着六岁的她和不满两岁的妹妹。她们都还饿着肚子。

四年后的一天,婵娟家里来了一个男人,她隐约感到气氛有些紧张。果然,吃过晚饭,母亲便把她拉过来,向她说明了一切,让她管他叫爹。婵娟紧咬着双唇,一言不发。关门睡觉时,母亲却发现婵娟不见了。母亲找遍了全村,绝望的呼唤声在田野上响着凄厉的回音。最后,她在父亲的坟头找到了婵娟,那时的婵娟抽噎成一团,全身颤抖。她不知道是谁给了她夺门而出的勇气。她在父亲坟头捶呀打呀,像是要唤醒父亲。

凭心而论,继父待她们不错。他在另一个镇上的中学教书。她们都来到了那个镇上。继父在自行车的横杠上绑一个小凳,蒙上海绵垫子,天天带婵娟上学。上坡时婵娟听到他呼哧呼哧地喘气,呼出的气流冲在头上暖暖的。只是母亲却一直和他磕磕绊绊。继父是个倔脾气,说话像打鼓,又响亮又急促,所以他们吵起来总是惊天动地。日子久了,母亲就动了离婚的念头。继父不同意,母亲就闹到了法院,拖拖拉拉几年,等那婚离成功了,婵娟中专也快毕业了。母亲又带着婵娟和妹妹回到了原来的老房子。

年年辞旧迎新,炮竹声一浪逐一浪,婵娟和妹妹吃着烤红薯,将糯米粑烤起一层又一层焦脆的壳,等着母亲精心准备的三个人的年夜饭。有一年冬天雪下得很大,从天亮到天黑,又一个天亮到天黑,婵娟一直守着炉火,读石评梅的文集。她一遍又一遍地读那一篇《墓畔哀歌》。以后许多个冬天的早晨或黄昏,当她裹紧大衣走在街头,落叶追着她卷在脚边,她总会想起那一炉火,那一本从图书馆借来的文集,发黄的纸页里残存的温暖,一切都让她想念,想念到鼻子发酸。她觉得那时候她是幸福的。

除夕的晚上,婵娟倚在阳台上,看着满天绚烂的别人家的烟花,一时双眼缭乱,整个人都迷失了。她不知道自己张望的是哪一朵。

婵娟揉着酸痛的眼,忽然感觉一道亮光在跳跃,她以为是烟花散落的火星飘了进来,细看才知是胸前的手机,显示屏正向她眨着眼睛。

“烟花说,美丽过眼成云烟;美酒说,筵席散尽是落寞;咖啡说,浸透人生知苦味;我说,千年与共是婵娟。”号码似曾相识,婵娟正努力地在记忆里搜索着,一条信息又跳了进来:“何谟青为你祈愿!”

是他。是他!婵娟感到自己的胸口像被什么撞了一下,撞得生疼。为什么在这样一个夜晚,为她祝福的却是一个陌生人。他记得她,而且精心地,精心地准备着送给她的祝福。他到底是怎样一个男人呢?婵娟想回忆起他的面容,可是越努力,越是一片模糊,她真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她只是模糊地记得他的歌声,低沉,舒缓,像入了夜浮起的一层白雾。

一切都是陌生的。婵娟想,除了自己的亲人,还有几个从小就知根知底的朋友以外,她似乎从未刻意去关注过,或想过去亲近另外的什么人。他们只是见过一面,彼此连对方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他有什么理由将她放在心上?

何主任后来又来过几次电话,不很多,一两个月一次,仿佛很偶然的记起。起初婵娟很拘谨,因为她觉得对他应该有所防备。然而何主任很大方,他跟她谈音乐,谈诗歌,也说生活,说工作。好像他们是天天在一起的朋友,好像他的前一个电话是昨天打过来的,而不是一个月或是两个月之前。婵娟有些疑惑了。

当现实把他推到她面前时,婵娟真的有些猝不及防了。义务教育推行课程改革,新教材正在试用当中,各种培训就相应多了起来。婵娟这次参加的是省里组织的一次关于新课标的学习活动,县城两所小学各选派一名教师参加。婵娟直接赶到省城,在报名处与市里的人汇合,才知道市里这次是何主任带队。市里一共来了十多个人,都安排住在一起,两个人一房。婵娟因为来得晚,剩下个单数,只好一个人住了。何主任简单地跟她点个头,就算是招呼她了。他们一共在省城呆了三个晚上,第一晚大家都有些累,早早地歇息了。第二个晚上在饭桌上,大家边喝酒边说笑,兴致渐渐地高了,不知道是谁提出白天授课的专家有一个名字中有个“芩”字,便都议论起这个字,有人说与“今”字同音,有人说念做“玲”。大家争论不休,甚至打起了赌,最后婵娟发了短信给陈是仁让他去查字典,结果这个字与“琴”同音,意思是指芦苇之类的植物。看到气氛如此热烈,何主任提出请大家去唱歌。五月初夏的夜风有些凉意袭人,一伙人一路踩着皎洁的月光,意气风发地走进了一家叫“幸福密码”的茶楼。各县派来学习的都是年轻的教师,其中有好几个时尚漂亮的女孩子,都能歌善舞,又无拘无束,都把那个晚上当成狂欢节了,一个劲地拉何主任跳舞。何主任招架不住,一次次用眼神向婵娟求助,婵娟只是微笑。

第三天晚上,吃过晚饭他们就上了牌桌。婵娟不会打牌,就早早地回了房间,坐着看了会电视,想好好地洗个澡早点睡。刚进卫生间,就听见了敲门声。婵娟迟疑了一下,隔着门问是谁。“是我,何谟青。”婵娟想他不是去打牌了吗?开了门,她听见何主任一笑,如释重负的一笑。他什么也没说,她也什么都没说,就默默地泡了杯茶,递在他的手上,然后在床沿轻轻地坐下,眼睛盯着电视,相对无语。她不知道过了多久,最后听见他轻轻地盖上了杯盖,艰难地说:“我们出去走走,可以吗?”婵娟听出了说出这句话对他而言是一个挣扎的过程,但话说出了,他的挣扎就结束了,接下来开始的是婵娟的挣扎。婵娟知道无论如何得拒绝他,可她心里只是慌乱,她的舌头似乎麻木了,无法传达她的意思。最后她听见自己说:“今晚我要去看我妹妹。”

是的,去看妹妹,这是说服他,也是说服自己的最好的理由。她那个从小被人收养的妹妹凌云,又找到了她们。她现在省城里上着大学。她告诉婵娟,她在新规划的校区里,那是一个风景优美的郊区,搭204路公交车可以直达。今天正好是周末。婵娟既然到了省城,有什么理由不去看看她?

婵娟以为何主任会尴尬,没想到他一下子就站了起来,说:“那你得允许我当你的临时保镖,送你去,等你回。”婵娟点点头,何主任很快拦了一辆车,他们在夜色中出发了。很不巧的是那天她没有看到妹妹,同宿舍的女孩告诉婵娟,妹妹在市内找了份工,周末晚上去做,要十点左右才回来。婵娟走下来,见何主任等在草坪上。草坪上,路灯下,到处都是吃着零食漫步说着悄悄话的男女学生,挽着手,无忧无虑的样子。婵娟想着此刻还在做着零工的妹妹,一时黯然。她心不在焉地走着,走着,直到听到了流水声,她才发现她已走过了那些草坪。何主任一直跟在她的身后,拦在她面前的是一条挺宽的河,她知道这就是妹妹跟她提起过的护校河了。

他们在水边坐了下来。那晚的月儿很亮,银白的月光在水面上跳跃着,融在飘曳的水草间轻轻摇晃,荡过来又荡过去。婵娟觉得这场景是似曾相识的,仿佛很久很久以前,仿佛在另一个遥远的世界,她也和什么人,也在这样的月夜,这样相对地坐着,她猛然记起那个中秋之夜,她和何主任合唱的那一首歌,现在的他们不正坐在那一首歌里吗?

婵娟心头一凛,她想她应该说点什么。说些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必须打破这一刻的沉默。婵娟说了,何主任就跟着说。说着说着,何主任就恢复了往日的健谈。他们站了起来,边说话边沿河慢慢走着。那一晚何主任的声音始终是潮湿的,是柔软的,吹在耳畔,像绵绵的春风。他说婵娟的身子太弱了,弱得叫人心疼。他教给婵娟补血的食谱,他还跟婵娟说,一个人只有先温暖好自己,才能给别人温暖。

夜露一点点地升上来,婵娟穿着一件无袖的白色连衣裙,裸露的双肩上寒意一点点地爬上来。何主任徒劳地想为婵娟挡住风,又看看自己只穿了一件衬衣,着急地屡屡问婵娟是不是很冷。婵娟看他那样子,就笑着把一只手伸向了他。何主任把那只手握在掌心里,突然间没了话,别过脸去。婵娟不知道他是感动了,还是激动,她担心他会有进一步的行动。然而没有,他只是把她的手贴在脸颊上一遍遍地摩挲着,摩挲着,然后说:“我们回去吧。”

回到房间后,婵娟收到一条短信:“找寻了很多年很多年,失落的那一抹月色,终于在今晚,照临到我的心上。”

婵娟醒在夜空里,心里塞得满满的。她知道,在这样一个夜晚,她的身边正悄悄地酝酿着一些变化,也许她应该迎接一些新的东西来临。是什么呢?会是爱情吗?她悄悄地问自己。在她差不多要将爱遗忘的时候,它又静悄悄地来寻她了吗?没有人回答她,一切都只是个谜团。

也许人生就是一个大的谜团。等你一步一步走近,一点一点解开,一切真相大白了,你的人生就接近落幕了。

很早的时候婵娟就听人讲,算命的先生说她的命很硬,说她原有个胞弟,出生几个月就无缘无故地死了。又说她父亲一直无病,是他的命敌不过婵娟。婵娟不知道怎么听说了这些。婵娟并不信,但她怕母亲会相信。她生活得如履薄冰,她暗暗努力,讨自己亲生母亲的欢心。小时候邻居总逗她,说婵娟是在河边拣来的。无心的玩笑,婵娟却当了真,她冷眼观察,母亲待自己是好的,却好得过了份,总像在掩饰什么,总像怕婵娟感觉受到了冷落。甚至婵娟和妹妹打了架,母亲从地里回来也不问为什么,就一巴掌打在妹妹的脸上。婵娟一边愣着,她羡慕妹妹,她多么希望那一巴掌是甩在自己的脸上。

母亲依然年轻,而且漂亮。婵娟读中专时母亲去看她,人家说她们像一对姐妹。那时婵娟看着母亲,她的心烧起来。她嫉妒母亲,嫉妒岁月在她身上滑过,却没留下多少印迹。后来婵娟觉得她那时看母亲的那一双眼睛,不是自己的,是父亲的眼睛。她替她早已风干的父亲嫉妒母亲,她也替父亲嫌恶母亲身边的男人。那些男人涎着脸皮坐在她的家里,一个个想占母亲的便宜。他们中间的一个最终被允许住进了婵娟家里,那时婵娟已经参加工作了,母亲没有和婵娟商量。那个男人提出和母亲结婚,母亲没有同意,和继父长达几年的离婚官司让母亲筋疲力尽,这次她选择的是同居。弄个不明不白的男人住在家里,人家免不了说三道四。婵娟回家的次数也少了,她看不起那个猥琐的姓刘的男人,时刻防着人家偷他地里的瓜似的看守着母亲,一天到晚神经兮兮。母亲出去打牌,他一天不知道追多少个电话过去。都快五十岁的人了,为点小事就生气,和母亲吵,有时甚至打起来。过后又痛心疾首,涕泪交流地赔不是。

头一年暑假,凌云回来了一趟,母亲打来电话,说过两天就是婵娟的生日了,让婵娟过去住几天。那时婵娟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陈是仁将她送到娘家,一再叮嘱她行动小心。当晚婵娟和凌云躺在靠在床上说话,听到外面有动静,继而传来母亲的一声尖叫。婵娟心一紧,拉开房门,只见老刘正揪着母亲的头发将她的头狠狠地往大门上撞。婵娟当时什么也来不及想,抓起一只瓷杯就砸过去。响声震住了发疯的老刘,他双手捂住流血的脑门,一双眼睛死盯着婵娟,嘴巴张得老大。婵娟钉在原地,忘记了害怕。她以为老刘会向她扑过来。可是没有。他一声不吭地拉开门,消失在黑暗中。

那时婵娟还没有意识到灾难正在悄悄地临近,她有些难以相信出手又快又狠的那个人竟是自己。她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她不知道这样做究竟是帮了母亲呢还是害了母亲?打走了老刘,问题就解决了吗?婵娟的心像一团乱麻。

第二天起来太阳已老高,婵娟坐在竹床上看书,听到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她刚抬头看见一伙人气势汹汹的脸,一个巴掌已甩过来,婵娟只听见眼镜掉在地上清脆的破碎声,身上已然挨了几拳,也分不清楚是哪个方向来的。在失去知觉以前,她听见他们用很不堪的话恶毒地骂着母亲,她才反应过来那是老刘的家人。婵娟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她一声也没有叫喊。

醒来的时候,婵娟分辨了好久,白色的床单才在眼前清晰过来。渐渐清晰的,还有陈是仁的脸。拉得长长的光柱直射在她的胸口,她想翻个身,才发现身子已不像自己的了,沉重无比。那时候她唯一能够辨认的事实便是自己还活着。四周一片安静,那些辱骂声,那些拳打脚踢都潮水一样褪去了。是的,她看见了陈是仁,他来了,她安全了。他是她的依靠。可是,不对,婵娟一看见他的脸,就觉出了不安。她终于想起了不对的地方还有她的肚子,她的心一下子沉下去,沉下去,沉到了无底的深渊。

她和陈是仁在一起好几年了,眼看着身边的一个个女孩都给遮不住的肚皮逼得穿上了婚纱,婵娟那边却始终没动静,陈是仁暗暗心急。他们也去过有关的医院,可是医生说没有问题,让他们再等等。等待的过程是痛苦而漫长的。很长一段时间,婵娟觉得陈是仁的卖力都是为了等待那一个结果,婵娟成了一块实验田。婵娟不免委屈,兴趣索然。终于等到一枚果实挂上了枝头,他们都大松了一口气。陈是仁小心地伺候着,天天看着,越看越欣喜。可还没到瓜熟蒂落的时候,那颗青涩的果实就被横来的一棍生生打落在地。碎了,都碎了,她的孩子,她的生活,像落了一地的鸡蛋,再也捞不回来了。

七月七,在病床上,婵娟度过了她的二十四岁生日。婵娟知道她的名字是父亲取的。她一直相信,二十四年前的那个晚上,一定是个有月亮的晚上。一声响亮的啼哭划破夜的宁静,淡淡的月光洒了进来。父亲抬头,一条闪亮的银河,牛郎织女正柔情似水,缱绻情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只是如今父亲已是孤坟一座,月光再流下来,落在地上,落在婵娟的身上,已经是冰凉一片。

从省城回来后,婵娟就开始紧张她的手机,她害怕看见那红色的灯充满诱惑地闪烁。可是她又不能不看着它,她渴望温柔的话语从里面跳出来,灼烧她的心。没有课的时候,她坐在空旷的练功房里,听他说话。有时候他们说了很久的话,等她站起来,她又完全忘记了他都跟她讲了些什么。她忘记了时间,忘记了是在哪儿,许多原本和她有关的人和事,那一刻都不存在了。存在的只有他的声音,他的笑,低低的,近在耳畔,像一阵滚烫的风。

夜里陈是仁早睡着了,一只手环在婵娟的腰上。婵娟还醒着,她觉得自己像是鼓满了风的帆,精神饱满,可是却不知道该去哪儿航行。到处都是陌生的海。婵娟想起读书时她都是一个人一床。冬天里女生们都爱两个人挤一个被窝里,婵娟不,她习惯一个人的睡眠。她受不了另一个人的身体触碰她的身体。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接受了陈是仁的身体。他已在她的身边睡了好几年。可即使是这样,每次看见他脱衣穿衣,婵娟依旧觉得那个男人的身体是陌生的。虽然看过了,抚摸过了,甚至亲过了,吻过了,依然只是陌生。永远无法真正地靠近。那她又凭什么去相信一个更遥远、更陌生的男人,凭什么将自己的心系在一朵毫无根基的,随时可能飘走的云上?在黑暗里,她嘲笑自己的热情。

于是,再接到何主任的电话,婵娟冷漠了许多。他的短信,她回得也疏了。他们后来又见过两次面,婵娟一直保持着那种距离。有一天婵娟到市里办事,她都已经决定去看看他了,何主任也已经知道婵娟来了,在四楼的办公室里等着她了。婵娟到了楼下,仰望着四楼一排排黑洞洞的窗户,忽然感到了一种陌生和冰冷,那幢房子在她面前横亘成了永远无法企及的高度。她绝望地离开了。

婵娟在车窗的玻璃上看见了不甚清晰的自己,疲倦的眼睛,空洞的眼神,突然觉得自己很辛苦。何主任已经人到中年了。她呢?身体上还算年轻,心理上也接近于中年了。何主任对她的靠近,她把他阻挡在门外,都是需要勇气的,都不容易。婵娟有些心酸了。她觉得自己应该对他好一些,也对自己好一些。她想起今天让他空欢喜一场,难免有些过意不去。邻县有一处“桃花源”峡谷漂流,是新开发的旅游项目,他已经约过她好几次了,她都没有答应。

那是六月的一天。婵娟没有选择“桃花源”,他们去的是离县城不远的一座小山。他们穿过一座驼峰的竹林,歇息在那片草地上。竹叶草叶都绿得正浓,饱含着青春的水分盈盈欲滴,只有纤细的流水声在耳边轻轻淌过。看不见城市,也看不见村庄,天像无边的大漠。他们像两只走散的羔羊。何主任已经在草地上仰面躺了下来,头枕在双手上,轻闭着双眼。婵娟原撑着一把遮阳伞,这时也收了,轻轻地在他身畔坐下。阳光不很强烈,松软的白云大朵大朵地飘着。

“婵娟——”婵娟听见何主任唤了她一声,她还来不及答应,就被他顺势一拉,倒在了他的臂弯里。婵娟还想挣扎,却感到一股热流在她耳朵上脖子上冲撞着。何主任不停地叫着她的名字,吹得耳后的缕缕细发拂来拂去,一片痒酥酥的感觉。他说:“婵娟,你知道吗?许多次我都想吻你,想把你占有,可你是那么柔弱,那么——无辜。我真怕出气重了吹走了你。”“无辜”那两个字让婵娟心头一热,又莫名苍凉。她抚摸着他的一只手,笑着缓慢说道:“是这样的吗?”

湛蓝的天,游弋的云,优雅的竹子,柔软的草坪,多么完美的铺垫啊。可即使这样,他们的故事还是没有开始。何主任就那样静悄悄地将婵娟揽在怀里,似乎有意一直抱下去。等待天黑,等待身边的草木都枯下去,等待天荒地老。

不知道过了多久,婵娟忽然发现天上的云流动得很快,颜色也变得很深了。“要下雨了。”婵娟听见自己说。何主任却没有站起来的意思,他把婵娟搂得更紧了。雨很快下大了。婵娟撑开伞,何主任坐在一块石头上,把婵娟搂在他的腿上。婵娟穿着一条吊带的紫裙子,忽觉右肩上一阵灼热,那股热流来回流动,直爬到了她的耳垂,面颊,寻到了她的双唇。婵娟浑身颤动,“啊”了一声,就情不自禁地回应了他。伞不知道什么时候滑落了。他们滚烫的身体在雨里紧紧地相拥着,他们抛弃了一切,疯狂地吻着,吻着,像一对盲人一心要从对方身上找到想要的光明。他们在草地上打滚,满身是水。她真的无法拒绝。她狠狠地抓着何主任的肩膀,似乎要带他到更深的海域。就在那时,她听见“嗞”的一声,婵娟张开眼,看见何主任的胸口一道深深的血痕,像一道鲜亮的闪电划过她的眼睛。婵娟尖叫一声猛地推开何主任,抱紧自己的身体坐了起来。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放了晴,太阳出来了,婵娟这时才感觉到冷,一个劲抖着。她呆呆地伸开手指,那是陈是仁送给她的一枚铂金戒指,刺伤何主任的是上面镶着的几颗水钻,坚硬的水钻在阳光下射出冰凉的光芒,像是陈是仁的一双眼睛,漠然地讥笑她。

那一年婵娟十九岁,经朋友引见,认识了陈是仁。

那时他们都还在乡下。陈是仁在乡政府上班,一间多余的办公室成了他的临时宿舍。一个冬天的晚上,婵娟去看他。门开着,却没有开灯,婵娟走进去,闻到一股很重的酒气,她拧开灯,见陈是仁横倒在被面上,吐了一地的污物。婵娟忙倒水帮他洗脸,洗脚,盖好被子,又把地面打扫干净。做完了,想离开,又有些放心不下,就在桌边坐下来。桌上放着一本杂志,婵娟拿起来看,一打开,露出一叠信纸。婵娟瞥见那信纸上大的,小的,横的,竖的,潦草的,认真的,都是一个字——“高”。婵娟坐在十二月的夜里,忽觉满脸发烧了,直烧得她浑身发软。那一夜婵娟没有回去。

于是他们相互取暖,度过了许多个寒冷的冬夜,直到春天来临。陈是仁喜欢把婵娟搂在怀里,听广播电视台夜间的一档温情节目,叫“今夜又相逢”。她以为她会一直这样满足下去,直到有一天从他的旧书中飘下来一张照片,那是陈是仁和一个女孩子的合影。陈是仁坐着,女孩站在他的身后,小巧秀美,一张娃娃脸很妩媚。下面一行天蓝的褪色的小字:“流走的是岁月,流不走的是真情。高圆圆1997.5.4留念。”婵娟才蓦然明白,陈是仁落落寡欢的眼睛。那信手写来的“高”,不是高婵娟的高,是高圆圆的高。婵娟头脑一片空白。

婵娟下定决心和陈是仁分手了,尽管陈是仁一再解释,说那都是过去了的事,可是婵娟还是觉得委屈。偏偏这时陈是仁家里出了事,他那一直能吃能喝,身体强壮的父亲突然病倒了,而且一住进医院就再也没有起来。临终时,把婵娟的手和陈是仁的手握在一起,泪水满眶。

他们简单地结了婚,然后是还债,跑调动,落实得差不多了,两个人都筋疲力尽。起初陈是仁对婵娟是非常好的,只是婵娟再也热不起来。自从婵娟那次流产后,陈是仁的心也冷了,不再热心为改变他们的现状而去努力了。婵娟觉得也没什么。他们的身体都是好的,只要在一起,总还会有孩子的,那时陈是仁还是会欢喜的。他们的日子也还是一样,为着共同的家庭目标,一件件去实现的。在外人看来,他们也还是很相爱的一对。陈是仁局里的一个同事,看见他们走在路上,总用惊羡的目光追随着。每次都用一个词来形容他们,说:“亲密无缝,真是亲密无缝。”

直到何主任出现,婵娟才知道她的生活是欠缺的。她才猛然发现她天天都在寻找很多条理由来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陈是仁是好的,陈是仁待她是好的,他们的生活是好的。

夏天到了,白天一天比一天拉得长。吃过晚饭外面还亮堂着,空出来大片的时光。婵娟在河边漫无目的地走着。那条河已经有很长的历史了,从县城的正中穿城而过,也可能是先有了河,城才依河而建。黄昏时分还有很多小孩在河里嬉戏,也有妇女在水泥墩上揉着衣服,侧影投在水里。那条河叫金银河,起先婵娟嫌那名字俗气,近来却有所领悟,晨起旭日东升,洋洋洒洒地在水面投下一道道金光,垂柳飘拂下一片金黄的温柔总让人心生流连。月光下的河水则是银光闪烁,缓慢地不经意地流动,宛若嫦娥婀娜起舞时遗落的一条白绢。晚风轻抚脸庞,婵娟在树叶的暗影里走着,深一脚,浅一脚,一颗心从未有过的失落。她仿佛又听见有人在唱着:“小河静静流,微微泛波浪,水面映着银色月光……”荡来荡去,都是无尽的忧伤,泛滥着,泛滥着,将她的心浸得一块一块地肿起来。她想不到自己竟会如此地思念他。她想念把手指插进他浓密的微卷的发丛时的任性,想念他衣服上的烟草味道,想念他吹在她颈上的热风,想念他咬着她的耳垂低低地笑,像一股裹挟着无数细沙的潮湿的海风……这一切都无望了,她如何逃得过漫长的煎熬。

有一天早晨,婵娟在街上走着,听到后面大片唧唧喳喳的说话声,那声音很快赶上了她,把她包围在中间,婵娟才发现走在一群学生中间。他们的面孔都还青涩着,像刚打苞的玉米。婵娟这才记起那天是中考的日子。她一时有些恍惚。如果时光倒退十年,是的,十年,十年前的今天,她十五岁,也走在他们中间,对未来的一切,都还毫无知觉。中考的最后一天上午,她刚来初潮,看着裤子上的暗红,她并不害怕,但还是有些紧张。那个中午,她在新华书店买了一本《红楼梦》,然后到附近的相馆照了一张相。齐耳的短发,背带的学生裙,一双眸子有些茫然,然而漆黑着,信仰着生死不渝、从一而终的爱情。而那时候的他呢……儿子五岁了,已经经历了不止一个女人。她甚至想,就在她在市里念书的那几年,她也常在他家附近的那条路上散步。或许就在某个黄昏,他和她擦肩而过,或许他还挽着他的女人,牵着他的儿子,那时候他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他,他们谁也没有看谁一眼,就那样走过。晚霞在天边坠落,风儿在袖口吹过……她还想到,他的儿子正好十五岁,也在赶考的途中,他或许长得比她还高了,或许正暗恋着班里的某位女生。一切都像在梦里。许多比婵娟小得多的孩子,鱼苗一样漂着一层,稍一回头他们就长大了。岁月轮回,人无再少,她还经得起多久的等待?

婵娟拨通了何主任的电话,当他的声音在那头响起时,婵娟的心猛地抽紧了,紧得酸痛。她完全不知道她要说些什么。何主任却是轻松的口吻,他说他近来很忙,他把他手头忙的事很细节地说给婵娟听。他又说到他在看什么书,以及他看书的感受。絮絮叨叨,然而没有一句是婵娟想听的话。婵娟心寒了,他明知道婵娟要的是什么,可是他在闪躲。他们之间的谈话从未如此干涩过,他是决意要用不相干的话语不露声色将一切都掩盖了。

一天天地过去,何主任再没有电话来了。婵娟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手指不去拨键,却一遍遍地在纸上划着那几个熟悉的数字。那数字就是连接他和她的唯一的线了,一旦断了,在这个世界上,他和她就再没有任何的关联了。可现在婵娟感到,数字是如此的不可信任,人也是如此的不可信任。可她还是把心交给了那朵毫无根基,转眼即逝的云。错的是她自己,不是别人。屈指一算,他们才见过几次面,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不过十多个小时。一年有多少个十小时,一生有多少个十小时?她怎么能妄想用十小时去系住一个男人的心?十小时,曾经甘美如饴,终于还是惨痛无比。婵娟从高高的云端跌落下来,她真想就此沉沦,不再面对那没有任何味道的阳光,不再看见旧时天气旧时衣,让她触目惊心。

又是一年七夕。暑假还没有结束,婵娟记不清她已经有多少天没有出门了,她把屋子当成了她的茧,将自己藏在茧里,不让别人看见她的伤痛。她在那里面看书,听音乐,哭泣,昏睡,混淆了白天和黑夜。她常在醒来时看见白花花的阳光,不知道到了何年何地,睁着眼睛辨认好久。有时又整夜整夜地醒着,脑子像被删空了的磁盘。

一阵铃声摇醒了她。婵娟慌乱地摸索着,仿佛一个久困沙漠的人突然听见了车响,一心要辨明来人的方向。她一直相信,人与人之间会存在某种感应,特别是相爱的人之间。婵娟记得有一天,她手机没电,一直关着,走在路上,她突然心里一动,就像很没来由的一滴雨落在脸上,使她想起了他。她便走进路旁的公话超市,拨了他办公室的电话,几个数字刚落,她就听见话筒里一声热烈的“婵娟——”把她吓了一跳,她还没听见拨通的提示音呢,他怎么就接了,又怎么知道就是她?后来婵娟打开手机,才看见几乎就在她拿起电话的同时,手机上收到一条短信,只有一句话:“很想和你说说话。”他一定以为婵娟是看到了的。婵娟以为她和他之间是有默契的,很多话不用说得那么透。

婵娟接了,电话却是母亲打来的,母亲没有问婵娟的生日,母亲说的是另外一件事情。她在说老屋后的两棵老桂花树。她说几天前有人想买走它们,出四千块钱。她又说她欠着某人的账,对方一直在催。婵娟当然舍不得那两棵树。她特别喜欢桂花的香气。有一年她攀着木梯上树去,一点一点地摘着桂花,陈是仁仰着头举着袋子接着,她故意摘得很慢,看他扭着脖子酸痛的样子。那个下午阳光很静,风儿也是极轻极缓地扫过,一切都似乎是静止的,日子漫长无边。婵娟还想起有一回她在树下铺上宽大的三色布,妹妹在树上摇桂花,一场绝美的桂花雨纷落而下,和妹妹的笑声一起砸在地上……

婵娟还是劝母亲卖掉那树,因为她无力替母亲还债,也因为她知道那树最终会离开她,或者说她最终会离开那棵树。就像生命中的许多东西一样。

那一回婵娟和陈是仁在街上迎面撞见母亲,她居然还是和老刘在一起。两个人有说有笑。陈是仁的脸当时就铁青,婵娟也很气愤,但她还是原谅了母亲。女人需要男人,需要爱。老刘是狭隘的,可或许他还是爱母亲的。

七夕的夜晚,婵娟拉灭了所有的灯,坐在窗前。这个晚上却没有月光,只有静静流淌的歌声,在婵娟的心上流淌成那么亮那么冰凉的无垠月光。婵娟为自己悲哀,因为她感到自己要面对的已经不再是爱与不爱的问题。她想一个人从出生开始,就在练习着防备、揣测别人,保护自己不受伤害,那么多年她也一直努力着,而且做得很好,独自倔强地生活着。为什么当她遇见另一个人,她就忘记了内心所有的告诫,在他的怀里软得一塌糊涂呢?这一切是如此的没有道理。她一遍遍地在心里告诉自己,他不过就是一个男人,长相极一般,比同龄人显老,站在人群中毫不出众,思想也不见得有什么过人之处,他不过就是万千来往奔走的蚂蚁中勉为自食其力的一只,甚至比它们中的许多只更世俗,更墨守成规,了无情趣。婵娟也告诉自己,自己还年轻,有好的身体和脑子,只要肯努力,还有机会追赶或摘取世人眼里的辉煌。她已经通过自学考试拿到了本科文凭,她还可以去考研究生,考公务员,考试一直是她的强项。或许有一天她还会拥有所谓的名誉、地位和金钱,甚而在前进的路上,她还会遇上另外的,称心如意的男人,她有什么理由为了十小时去毁掉自己的一生?

可是婵娟不甘心,不甘心她此生唯一一次投入全部热情的飞翔就这样夭折了,她想追问他,想疯狂地撞他打他,想愤怒地将他所有的沉默撕个粉碎,可是她什么都没有做。她输掉了身体,输掉了情感,她不能再输掉最后的一点骄傲。对,骄傲。她不能让他说她这样一个女子,因为和男人有了短暂的身体接触,就对男人纠缠不休,就自以为有了资本,有了质问他的权利。那样,她会看不起自己,她只能忍受着屈辱,将满腔的血泪吞下去,在漫长的岁月里慢慢地惩罚自己。

长长的夏季终于过去了。秋天也毫无表情地一天天地流逝了。婵娟努力工作,努力做家务,一直让自己的身体处于转动的状态。陈是仁看见一尘不染的家具和自己发亮的皮鞋,觉得身边这个女人是越来越看不透了。她话语热烈,但眼神飘忽,看着他,让他总以为背后有看不见的风景,将她的目光引向了无穷尽的远处。天一冷,婵娟对晒棉絮表现出了特别的热爱,天天搬进搬出,不厌其烦。好在这个习惯并不算坏,陈是仁也不去深究。婵娟有时把脸埋在松软的棉絮中间,满足地微笑着。她觉得她是胜利的,在这场与自己旷日持久的战斗中,她很辛苦,但总算有所成就。她给自己定下的目标是: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做一头幸福的猪。

有一次,婵娟还是接到了何主任的一个电话。那天她包裹得严严实实,许久才从包里摸出手机,她听见他迟疑地缓慢地在那头问:“你——还好吗?”婵娟手一抖,忽然就大笑起来,越笑越不可遏制,直笑得一路的人都扭过头来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婵娟挂断了电话,两行热泪淌在脸上,很快被风干了。婵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其实她早已不恨他了。

一点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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