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妓词人创作题材探析

2011-08-15 00:47欧阳珍河池学院中文系广西宜州546300
大众文艺 2011年14期
关键词:妓女词人命运

欧阳珍(河池学院 中文系 广西 宜州 546300)

妓女作词自唐五代开始,历经宋、元,至明代,出现了一个词人群体。这个群体共存词三百多首,与前代相比,在词人词作数量上均达到了高潮。言为心声,这么一个特殊的词人群体在她们的词作中想要表现的是什么呢,这是本文拟以探讨的。

笔者以为,在明代妓女词人的笔下,有一个贯穿的主线,那就是对爱情的渴盼,对命运的悲叹。可以说,她们的创作基本都是围绕着这一主线展开的,不论是写景感时、临别赠言,还是咏物赋情、自我描绘。爱情、命运,就如一曲咏叹调,在她们的词句中跳跃。

当然,爱情、命运,这自是被排除在社会政治生活之外的古代女性在文学创作中不可脱离之范畴,然则相较闺秀词人而言,妓女的创作空间更是牢牢维系于此。闺秀词人的婚姻是极其顺理成章之事,而且无法自己选择男子,因此更多表现的是对婚姻的一种期待,对婚姻生命的一种希望,主要是对一个男性注入更多的期待(含有一种无可奈何,只能有他的一种感情期待)。而妓女词人没有丈夫可托情,没有家人可慰怀,没有子女可寄意。因此,与闺秀词人相比,妓女词人写词时就更多表现了对爱情的渴望。而妓女身份决定了她们极难获得一个稳定的家庭生活,因而年华逝去何去何从的无归宿感时时叩击她们的心扉,表现在词中便是对命运的感叹与悲鸣。

一、伤时篇——爱与命运的交织

古代女子多被困于狭小的生活空间,而文学是生活的反映,故她们文学创作的内容也由此受到很大的局限。因此,相思、伤春悯秋便成为古代女性创作始终坚持的主题。然而,就妓女词人来说,伤叹暮春的落花芳草,伤怨美的零落,伤怨自己华年的流逝较其它女性词人则更为敏感,因为她们是从事着以色事人的职业。身世飘零、美人迟暮,往往在她们的笔下更是流连:

春到人间能几日。愁过清明节。陌上正繁华,袅袅游丝,杜宇声啼血。茫茫山水经年别。感事归心切。无计可留春,阵阵杨花,吹起漫天雪。(卞赛《醉花阴•春恨》)

这是一首惜春词。通过杜鹃啼鸣,杨花飞絮来表现春归,表现寂寞生活中伤春惜春的情怀,形象而又具体,可感可触。词人以细心来体验时序变迁,观察周围景物,抒写内心感受,都很精致细腻,既无华艳的词藻,也不用凝炼含蓄的笔法,而是在淡淡的描绘中让人感到春光逝去的无限的惆怅。

面对春天的美景,女主人公感受到的却是“春到人间能几日”的忧愁,纵使是在这样的景致中游玩歌舞:

蹋踘场前,笙歌队里,是处风光任君取。金罇送人不忍去,高楼漫系青骢尾。景无边,情无畔,恨无底。人共留春春不许。我试问春春不语。过却清明尚余几,堤边柳垂千万缕。新莺欲倩风呼起,绿萝烟青,麦浪梨花雨。(张丽人《千秋岁引•春游》)

春季,万物复苏,百花盛开,一片如诗如画的美景。春游,本是从古至今人们最为赏心悦目的活动。可是,词人在这样一个本该开心的春日里却不能忘忧,而是感叹“人共留春春不许”。清明一过,春天就将逝去了,现在的美景何时才能再见到呢?末几句写景,美丽而旖旎,却让人徒增美景难留,岁月空逝,情怀何在的怅惘。

春恨如此,秋愁更甚,春天莺飞草长、明花照水的美丽的景致都能引发词人的满怀惆怅,秋天万物凋零、衰飒凄凉的景象更能激起词人心中的悲苦。崔嫣然的《谒金门•秋思》中道:

风萧瑟。猛听霜砧捣急。应念征鸿无信息。教人愁似织。无限惊心透骨。都在眉头堆积。明月梧桐清露滴。蛩吟声唧唧。

这首词写秋夜怀人,那情郎似征鸿一般杳无音讯。“明月梧桐,清露滴,暗蛩吟败壁。”萧瑟的秋景,正是作者凄凉心境的外化。而尹春的《醉春风》写秋日怀人,把相思与愁融为一片:

池上残荷尽,蓠下黄花嫩。重阳还有几多时,近近近。曾记旧年,那人索句,评香品茗。望断萧郎信,懒去匀宫粉。虾须帘外晚风生,阵阵阵。双袖生寒,一灯明灭,博山香尽。

这首词不论写景还是写人都很真切,情中寓景,景中含情。“残荷”“黄花”“一灯明灭”“香尽”,在在写出词人心中的愁苦与思情,而“曾记旧年”三句,写狎客简直呼之欲出。

二、寄赠篇——爱的表白与相思

低贱的身份,被人赏玩的命运,超出一般女子的姿色、技艺和才智,使妓女们得到了名门闺秀难以得到的与士大夫文人广泛接触,并由此产生知己般爱情的机会。但妓女的身份,文人的游宦和官吏职务的高升,常使他们之间的恋情不能始终。所以妓女们的爱情,总是面临着别离。于是在她们的笔下,爱情就更多表现为离别与相思之苦:

晓莺啼罢,起来多少愁绪。钩帘飞絮,水流花落,销魂时节,抛人归去。玉鞭门外路,和泪看人,更无言语。燕钗烛冷,云鬓花欹,倦临绣户。爱风流、几许赚人句。恨此生,却似海棠开无主。佳期难据。怕鱼沉雁杳,寻伊何处。况多病多愁,怎禁零落,这番春暮。空闺今夜,梦魂深销,半窗烟雨。(方是仙《女冠子•别怀》)

这首词,写的是一个妓女行将与意中人离别时的痛苦。通过“飞絮”、“落花”写出离别的时节正是暮春。而“和泪看人,更无言语”,用形象勾勒了内心深处难以明言的痛苦。为什么如此悲痛?下阕告诉我们,她担心意中人那些恩恩爱爱、白头偕老的话不过是:“爱风流,几许赚人句”。而从此一别,恐怕就:“鱼沉雁杳”,只有慨叹“寻伊何处”了。全词把暮春凋零景象与对前途不可捉摸的心情融为一体,婉转低回,凄凉悲切,令人伤楚。

再有马守贞《蝶恋花•天香馆寄陈湖山》:

阵阵东风花作雨。人在高楼,绿水斜阳暮。芳草垂杨新燕语,湘烟剪破来时径。肠断萧郎纸上句。深院啼莺,撩乱春情绪。一点幽怀谁共语?红绒绣上罗裙去。

春日的黄昏本来就是引人遐思的,再加上落花阵风、逝水斜阳,高楼上的佳人必会有所感叹和期待。然而,词人胸怀的是一种无处倾泻的、受阻以至混昧的哀怨。哀怨青楼生涯中没有特定的“萧郎”,也哀怨自己的才貌抵不住时光的流逝。词人无“眼前人”可以爱怜,所以只能寄怀于故人,在春色里寄怀一种自己也难以捕捉的愁绪。《众香词》中赞其“词如花影点衣,烟霏著树,非无非有而已”,[1]甚当。

花谢了,明年还会再开;燕子去了,明年还会再来;只是心上人儿离别了,在悠久的时光里,再也听不到有确切的归来的日子,如何能不憔悴、如何能不感伤呢:

一种情怀不自由,怎禁风雨酿春愁。慵拈针线倚妆楼。杨柳伤心腰困舞,桃花无语泪空流。那人何日去心头。(梁玉姬《浣溪沙•寄远》)

分别的时候,离愁让人消瘦了面容,乱了心绪,魂也依依梦也依依,风雨酿了春愁,连杨柳、桃花也自“伤心腰困舞”,“无语泪空流”,情寓于景,更让人黯然神伤。这首词不仅是写出别后的孤独与相思的痛苦,更是写出“一种情怀不自由”而产生又恨又忆的思想矛盾,为何不自由,只因那人呵!所以要问“那人何日去心头”?写得如此真实大胆、情意切切!

明代妓女词作中题为寄别之作就有近50首,她们为爱所苦,为爱所盼,亦为爱所悟,为爱而大胆地诉说着自己的相思。

三、咏怀篇——爱与命运的怅罔

古代女子的生存空间极为狭窄,虽然作为妓女,较闺秀所受到的礼法约束较少,能有一定的社交活动,但其主要的生存格局仍然不出妓院。以院墙为有形的围栏,以行规为无形的天网,遮蔽着她们头顶广袤无限的蓝天,阻隔了她们眺望远方的目光,她们只能在封闭的圈子中彷徨,在孤独与寂寞中煎熬:

孤灯半灭愁无数。河外清蟾凉印户。闲庭露草乱虫吟,似共离人分泣语。玉楼杳隔湘江浦。黝黝离魂寻得去。夜半沉钟落远声,短枕惊回忘去路。(呼举《木兰花令爱•夜坐》)

这首词写夜晚孤灯独坐的情形。词人夜坐难眠,是因“红颜可逐春归去”的忧虑、“去也终得去,住也应难住”的相思,还是“一点幽怀谁共语”的哀怨、“难得有心郎”的失落与伤感?总之,孤单怅惘之心绪无法言说,无处可落。词以“乱虫吟”来喻“离人分泣语”,比喻新奇又形象。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这是唐代女冠鱼玄机的诗句,可这岂止是她个人的感慨,实际上概括了所有娼妓在恋爱与婚姻问题上的痛苦。娼妓,即使是名艺俱佳的名妓,在所谓有身份的人们看来,总是倚门卖笑的“贱货”。她们不过是那些有钱有闲阶层的男子性生活的伴侣,逢场作戏可以,明媒正娶不行。因此,一个女子一踏进烟花巷,就意味着被剥夺了爱情和婚姻的正当权利,被剥夺了双飞双栖、“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正常生活,就意味着她们必须“享受”的是背弃,是孤独:

清夜无眠,湘帘下,潇潇雨打蕉窗。听秋声一派,搅碎心肠。何事玉郎不至,情索莫。偏觉更长。灯花落,枕屏斜倚,睡鸭销香。思量。旧欢团扇,只等闲抛却,莫遣情伤。数楼头征雁,影去潇湘。隔院吹来玉笛,声咽咽,渐入宫商。桐露滴,金风阵阵,冷透罗裳。(马如玉《凤凰台上忆吹箫•秋夜期亘史不至》)

这是一首慢词,词人层层铺叙,将叙事、写景、抒怀融为一体,写秋夜孤寂索莫的心思。正是夜凉如水的秋夜,潇潇雨打芭蕉,叩动窗棂,更是将词人等待无至的心搅得粉碎。思量又思量:“何事玉郎不至”,莫非是“旧欢团扇,只等闲抛却”?隐约的玉笛声传来,呜呜咽咽,恰似心头伤。露重风寒,冷了衣衫,亦冷了心肠。这首词道尽秋夜等待无望的哀伤,言下无限凄楚。

四、咏物篇——爱与命运的嗟叹

在明妓词人存留词作中共有26首咏物词,所咏之物有花草和其他杂物。以花草为吟咏对象,其实许多便相当于妓女词人们的自画像。她们咏花草,其实就是在吟咏自己的不幸身世与不屈人格:

剪彩自成丛。朵朵娇红。一枝斜倚玉壶中。别有芳心开烂漫,不倩东风。宝鼎篆烟浓。香隐丹衷。年年长傍绣帘栊。历尽严霜并烈日,难减芳容。(顿文《卖花声•咏像生花》)

袅袅亭亭半碧柯。柔枝百尺挂烟梦。风翻殿角霞裁锦,雨润天心月掷梭。香雾重,晓烟多。仙云冉冉下嫦娥。却怜未傍蟾宫桂,空号凌霄奈若何。(李无尘《鹧鸪天•咏凌霄花》)

这是两首分别以像生花和凌霄花为对象的咏物词。词一中,词人写到“朵朵娇红”的像声花中“别有芳心”的一枝,有香“隐丹衷”,虽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日复一日地挨着日子,但“历尽严霜并烈日,难减芳容”。整首词实际上是象征着自己虽然遭受不幸的命运冲击,但依然有着不屈的人格与精神。词二先是对凌霄花的风姿意态进行描述,“风翻殿角霞裁锦,雨润天心月掷梭”用比喻形象地写出了凌霄花的富贵与风华,仿似月中嫦娥下到人间。但末二句却道出了世事的无情,只落得“空号凌霄奈若何”的无奈。词人以凌霄花自喻,说明自己虽有绝代风华,但在这样的社会里,有着这样的命运,留下的只能是声声哀叹。

在所有的咏物词中,最优秀的当为柳如是的《金明池•咏寒柳》:

有恨寒潮,无情残照,正是萧萧南浦。更吹起、霜条孤影。还记得,旧时飞絮。况晚来、烟浪迷离。见行客、特地瘦腰如舞。总一种凄凉,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纵饶有、绕堤画舫,冷落尽、水云犹故。忆从前、一点东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

词人所塑造之寒柳形象其实就是自己感怀身世、感伤爱情的动人形象。整首词显示出时过境迁后那种难以回首的空寂与冷落,而又于“失落”的存在状态中挺起自己那不愿意甘受屈从的骄傲头颅,亦柳亦人,写得凄怨低回,情感深挚,悽恻动人,因而成了历代词人咏柳词中的优秀作品之一。

以花草自喻,大凡词作,并不少见,然而在明代妓女词人看来,就是最普通的睡鞋与尺子也寄托了她们对于命运的叹息:

自爱风头能窄小,踏青斗草刚填。绮窗徙倚最嫣然,只堪莲上步,却懊酒中传。岂是飞凫仙子舄,到今零落人间。无端抛掷若人嫌。球场荒踘蹴,柳线罢秋千。(徐惊鸿《临江仙•咏睡鞋》)

针线日为邻,花剪常相遇。一段红牙数带星,点点分明处。羡尔太公平,玉指随时取。量尽筐中百疋绡,长短由他主。(范翩《卜算子•咏尺》)

第一首词以古代女子的睡鞋为吟咏对象,整首词也是颇具象征意味的。古代女子缠足,“三寸金莲”代表了一种美,那鞋自然也是小巧玲珑,别有风味。词人以鞋自喻,用满是怜爱的口吻诉说着“它”的身世与遭遇。本是该在莲花间翩翩起舞,可是怎么却被用去做了装酒的器具。①它应是“飞凫仙子”误落了人间,却“无端抛掷若人嫌”,再没有开心快乐的生活。第二首词也是以很常见的尺为吟咏对象。词的上片对尺作了很实在又很形象的描述,下片写出了尺的作用与意义,末句则以象征手法写出了自己命运的不由自主。

五、生活情状的描绘——爱与命运的呢喃

正当花季时期,谁家少女不怀春,谁家少男不多情。无论生活赋予妓女们如何的折磨与痛苦,使她们的生活唱着悲苦灰色的主调,然则这本又是一群心思烂漫、最为甜美动人的女子。世事的多乖,命运的多舛,并没有让她们停滞追求美好事物与美好情感的欢快的脚步:

姊妹相携来斗草。赌罢欺侬小。偷看合欢书,岂料侬知,欲向人前道。频搔粉颊含糊笑,低首羞还恼。私许赠鲛鮹,再回叮咛,休向人前告。(薛素《醉花阴》)

山正曛,凉早早。青海月儿洗澡。花丛谁识几多花,只觉幽香重遶。玉露犹轻人已悄。各各深情精巧。尽从花里捉流萤,一半醉眠芳草。(杨宛《满宫花•暑夜与诸女郎同外家宴》)

第一首词从姐妹们相约做斗草游戏生发开来,描画了两个少女形象,一个世事未晓,活泼可爱;一个情窦初开,含羞带怯,直写得俏皮有趣,轻巧活泼,显示出了词人独特的艺术构思。第二首词则写一群正当年华的女子在夏夜里的相聚,那种姿态、那种风情,那种若隐若现的心思,在在让人的心境也随之欢悦起来。

当思愁太苦,感慨太深时,她们的生活,却是另一番景象:

萧萧庭院暮春天。花带泪,柳含烟。云窗雾阁,笑语十三载。回首床空香钿冷,人已去,梦犹连。当时争羡共娟娟。明月下,晓风前。秋千踘蹴,携手并香肩。可事狂风吹一夜,摧粉堕,把脂捐。(沙宛在《江城子•哭姊》》

耳鬓斯磨十三载的姐妹却骤然而逝,人走床空,维系的只有梦。昔日的欢乐犹在眼前,突来的暴风骤雨却是那么猛烈,那种哀痛是天地也为之失色、花鸟也为之带泪的,且在悲痛之中隐含着对自身的隐隐的焦虑。妓女处于社会最底层,生活大多是悲惨的,她们要忍受的是身体与心理的双重折磨,强颜欢笑背后往往是满腹心酸与无奈。我们不可知此词中的“姊”是因何而逝的,然我们可猜想其逝之时必还年轻,这是那个社会制度的罪恶。我们还可猜想,如此的生活感受在明妓笔下必不少,然而因作品的散佚,我们只可见到这一首。

综观明代妓女词作,虽然仍不脱离一般女子的传统题材,但与明之前的妓女词作内容相比,已是丰富了许多,而且从词作情感的反映可看出她们的写作已走向了有意识地、自觉地追求,从而使词这片园地里盛开了她们这一群特殊而又灿烂的花朵。

附注:

①古代女子缠足,小小鞋口正好放入酒杯。把酒杯放在妓女的鞋口里在酒宴上巡行劝饮叫妓鞋行酒。古代文士以妓鞋行酒的并不少见,宋代文士已开始有这种做法。

[1](清)徐树敏.钱岳.众香词[M].上海.大东书局.中华民国二十三年(1934)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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