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站长

2011-08-15 00:50李纭皓
青春 2011年9期
关键词:月台易拉罐铁轨

◎李纭皓

老站长

◎李纭皓

十几年的苦读终于熬到头了,却不料分配在这个倒霉的地方。

这是皖北一个小县城的火车站,与我家乡南方的车站相比,真可谓是天壤之别。虽然车站不大,来来往往的乘客却很多,民工是这个火车站的主流人群,当然,也兼有一些求学的或外出旅游的乘客。小而旧,却拥挤喧哗,给人乱糟糟的感觉。

火车站里唯一的大楼,外墙上的涂料已经开始脱落,红色的房顶上,瓦片也已经开裂。一楼是候车厅和售票室,虽然宽敞,却显得阴暗,长条椅被人挪动得横七竖八,椅面或椅背有的已不知去向,有的只被一个螺丝钉链着,像吊死鬼似的挂在那里;二楼,也就是这栋楼的顶楼,是办公的地方,中间是狭小的过道,墙面上满是污迹,两边是一扇扇破旧的房门,走到尽头,左边一间,就是我的办公室了。

关门,楼下嘈杂的声音也随之减小。办公室不仅陈旧,里面的设施也是古董级的了。唯一的台式电脑动辄就会死机。这就是所谓的办公室!这难道是我这个大学毕业生应该工作的地方吗?

愤懑、不满长久地萦绕在我的心头。唉,与我的理想相去太远了!场所差一点也就凑合了,来了以后,还让我干一个秘书工作,这种乱糟糟的、大市场一样的车站,哪里需要什么秘书啊,纯属一个摆设。

我这个秘书,就是整理整理文件,跟个收发没有什么区别,倒是足够清闲。实在闲得无聊了,我会站在窗边,望着这个车站小世界。

眼前,是两个月台,以及被月台分割开的铁轨,铁轨在它们自己的线路上交错着,朝两端伸去,在窗户的边框上消失。

站台上每天人来人往,乘客却各有特色。打工的,求学的,做生意的,还有一些出门旅游的,这些人的身份,我可以一眼从他们的衣着上看出来。并不是每个人的面孔都是陌生的,中间也掺杂着几个熟悉的身影,比如一号站台的安保人员,行走于二号站台的值班员,还有一些每天进出于车站的当地人,他们有的是卖报纸的,有的是拾荒的,还有一些熟面孔,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我几乎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俯视。

站台上人多不是奇怪的事,但是有一个人却让我感到非常奇特,他是一个拾荒者,却与众不同。

这个熟悉并且奇特的拾荒者,往往会不自觉地进入我的视线。这位老者每次都是相同的服装——普通却并不邋遢的西服,以及一双发黄的白球鞋。若单单是这一身服装,是不可能引起我的注意的;我所关注的,是他手中那个不知名的东西。那是一个“机械手”,看上去像是自制的,可以收缩,也可以通过旋转后面的旋钮,来控制前面的夹子抓取杂物,这样,即使是站在站台上,也可以捡到铁轨边的垃圾。的确,这个设计太新奇了,以至于我的目光会长时间地被它抓住。

由“机械手”的抓取,渐渐地,我的注意力转向了这个老人。这老人果然不同寻常,即使是在众多的拾荒者中,他仍然显得十分夺目。经过一段时间的仔细观察,我发现,单单是他捡拾的物品就与众不同。别的拾荒者往往是什么能卖到钱就捡拾什么,其他垃圾一概不管不顾;而他呢,什么东西都捡,也不分类,所有杂物随手就被他放进车站的垃圾桶里。这就很让人费解。既然是拾荒,就应该考虑经济效益,若是捡拾那些无用的废物,不就等于自己在做无用功吗?还有更为奇怪的。有一次,我在窗前见他捡到一个易拉罐,按理说他下面的动作应该是一系列的,放在脚下,抬脚,“咔嚓”一声将易拉罐踩扁,放入一个自备的塑料袋里,带回去。而他的行为却是不合常理的,居然将易拉罐也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这一天,我一如既往地望着窗外,仍旧看见了他。

出乎我的意料,站在那里的,竟然是两个熟悉的身影,一个是那位拾荒的老者,还有一个,是我们办公室的赵主任。他们站在一起,好像还在讨论着什么问题。

一个是办公室的主任,一个是拾荒者,身份和地位的差异,虽然不能说是天壤之别吧,至少他们之间也不该会有多少共同的话题!从年龄上看,这个拾荒者比赵主任起码大上两轮,莫非拾荒者是赵主任的父亲,要不就是他的叔叔或者舅舅?但也不像啊!若是谈家事,赵主任怎么会拿着一个打开的文件夹在同他讨论呢?拾荒者还不停地在纸上指点着什么,赵主任则点头附和着,就像是下属在接受高层主管的指导。——奇怪!已经不是奇怪了,是惊讶,是诧异!

他不是拾荒者!此时,我突然有了这个念头。

我正在沉思的时候,赵主任已经推开了我的房门,来找我取一个文件。

“赵主任,你刚才和他说话的那位,他是谁呀?”未及翻找文件,我急于解开心中的谜团。

赵主任看着我,是疑问的眼神。

我指着月台,说:“就是刚才,你在下面的时候。你看,就是站台上那个老头。”“

哦,他呀,”赵主任笑了,“我们的老站长。”

——老站长?!

出于某种好奇心,此后,我时常有一种想和老站长进行语言交流的冲动,但一直没能如愿。其实也不是没有机会,而是我又存在着一种排斥心理,因为直到现在,我还是没有真正地融入到这个车站里来。

但无疑,我对老站长的兴趣越来越浓厚了。偶尔地,我会向赵主任打听一下老站长的情况。

老站长是我们火车站的第一任站长,已退休多年。从退休那天起,他就担负着每天为车站义务捡垃圾的活,风雨无阻,这一晃,已经捡了近十个年头了。偏偏他又是一个爱整洁的人,虽然不在乎衣着的新旧,但每天穿在身上的衣服都很干净、齐整。开始的时候,他也像那些拾荒者一样,每天弯腰捡拾地上的垃圾,也跳下月台,去捡拾铁轨上的垃圾。后来车站的安保人员觉得那样太危险,劝他不要到月台下面去,他也答应了。但随后,他就动点子自制了这个被我称作“机械手”的工具,此后,他再也不用到月台下面去捡拾垃圾了。

因为老站长精通业务,站上很多同志遇到麻烦,都会去向他请教,赵主任就是其中的一个。甚至有时候,车站召集会议,讨论一些重大问题,站上领导也会邀请老站长参加,当然,老站长提出的建议,也常常被他们接受。

当初,在这个火车站投建之时,老站长就被分配到这里来了,那时候他才二十多岁,刚工作不久,他是看着这个火车站由一砖一瓦慢慢垒高,逐步建设成形的。到了退休的时候,他实在舍不得离开这儿,这样,就成了火车站的一个“编外人员”。

以后,赵主任又陆陆续续地向我介绍了老站长更多的情况。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和老站长也渐渐地熟识了。现在,我每天仍旧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望着窗外,望着老站长,他的形象已经成了我眼中的一道风景。

“春运”开始后,旅客陡然多起来,每天爆满,车站里,月台上,到处是人。与这种无序状态相关联的,是地上的垃圾,候车室里,月台上,也到处都是。老站长比往日更加繁忙了。除了自己捡拾垃圾,对于那些不守规矩的拾荒者,他还协助安保人员制止他们的哄抢。

这天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这一天,大雪飞飞扬扬,覆盖了整个车站,被旅客扔弃的易拉罐、方便面盒一类的垃圾,在铁轨的中间显得更加醒目。老站长一如既往地拿着他的“机械手”,捡拾着铁轨间被拾荒者捡剩下来的垃圾。这时候,检票口放客了。其实在放客前,月台上已经有不少滞留的旅客;开放的检票口就仿佛一道打开的闸门,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顿时潮水般地涌入。而正在月台边捡着垃圾的老站长,被奔跑着的人流一冲挤,脚下又滑,竟掉落到月台下面去了。有好心的乘客意欲将老站长从月台下面拉上来,但月台边有积雪,老站长又是跌躺在下面的,他们试了几次,没能成功;旅客们急着要上车,也就匆匆地离去了。

当我得知老站长出事消息的时候,老站长已被送往县医院,站上许多同志也去了医院。

我是和赵主任一同赶往县医院的。此刻,老站长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几根塑料管从上面伸下来,分别伸向他的嘴巴、鼻孔以及被褥里,吊着的输液瓶也通过长长的塑料管伸进被褥。而此刻的老站长,正静静地睡着,看上去是安详的。老实说,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仔细地看他。他瘦削的脸颊上分布着许多老年斑,胡子也已花白。病床边坐着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见我们来了,就招呼我们坐下。赵主任随口向我介绍了这位老太太,说她是老站长的妻子,特地从上海的家里赶来的。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老站长原来不是本地人,而是上海人。

“医生诊断过了,他已经……半身瘫痪了。”老太太表情痛苦地告诉我们。

赵主任看了看老太太,又看一眼老站长,没有说话。

“儿子也知道他爸爸的情况了,他打电话来,说明天就开车过来,把他爸爸接到上海去。这边的医生也说了,县城医疗设施跟不上,希望我们把他带到上海去治疗。”老太太回过头去,看着老站长,忧虑地说,“赵主任,他现在已经这样了,以后,也帮不上车站什么忙了。当初退休的时候,我就让他回去,可他回去了几天,不适应,又回来了。唉,该享清福了,他倒好,落下了个半身瘫痪。”

从她的话里,我听出了几分埋怨,几分责怪,但更多的是心疼。

赵主任沉默良久,才说:“这个车站,就相当于老站长的孩子,他是看着它发展起来的,他舍不得它。其实,这么多年了,老站长一直在影响着我们。他很爱上海的家,也常常跟我们提起,可是,他说,他更舍不得离开车站。”

这时,我看到老太太落下了眼泪,赵主任的一双眼睛也湿润了。

回来的路上,我们的话题仍然离不开老站长。赵主任说,老站长的家境还是很不错的,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在上海开了家外贸公司,一个在国外读书,而且他们都非常孝顺。他们也一再地劝他,就在上个月还打来电话,让老站长尽早回去呢;而老站长却宁愿住在车站后面的小平房里,一个人过着与车站相伴的生活。

晚上,我坐在桌前,良久未睡。我在想人的价值。

为什么一个退了休的老人还能如此敬业?而我,一个大学刚毕业的“秘书”,乳臭未干,心气却这么浮躁?与老站长相比,我又能算得上什么呀?敬业,热爱车站,热爱本职工作,这些词汇我们时常冠冕堂皇提起,但何曾真正践行过?其实车站的工作离我并不遥远,而是我自始至终在埋怨这个工作!我有什么资格去埋怨这个工作呢?

此刻,老站长探着身子,伸出“机械手”捡拾垃圾的动作,就像一组电影闪回的镜头,在我眼前浮动。

……我仿佛一夜之间明白了很多。

车站照旧承载着来来往往的旅客,人们的喧嚣声、火车的汽笛声也依然充斥着这个车站。我站在月台边,拿着老站长原先使用过的“机械手”,捡拾着铁轨间的垃圾;而我身边的赵主任,正弯着腰,捡着地上的杂物……

老站长离开之后,车站在不经意间发生了一些变化,工作人员已经自觉地利用休息时间,轮流干着和老站长同样的事情,那个“机械手”好像已经成了这个车站的一道风景线了,普通,却又是那样的引人注目。

时间,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了。到了年底,我们车站获得了省级“标兵车站”的称号,这对于一个偏远的、不起眼的车站来说,也许是史无前例的。

颁发奖牌那天,站长和赵主任特地邀我同去省城,站长乐呵呵地说:“知道为什么叫上你吗?这个奖牌,有一大半应该属于你。”赵主任补充说:“全员义务劳动,是你带的头!”

责任编辑⊙维平

李纭皓,南京铁道职业技术学院机车车辆1001班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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