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卜丝饼

2011-08-15 00:50王啸峰
青春 2011年9期
关键词:萝卜丝弄堂老街

◎王啸峰

“十一”过了没多久,老街上的法国梧桐就开始悄悄落叶,踩在宽大的脆叶上,听得到秋天的声音。

我只顾低头快步走路,在石皮弄口,差点撞上一个人。春宝开口就骂:“小赤佬眼睛瞎掉了。”侧过身体让我通过,将两只手里的东西往弄堂墙上靠。以往,头上不知要吃到他的几粒“毛栗子”的。今天他腾不出手,我很侥幸,也不敢多嘴,只是回头偷偷瞄一眼。春宝右手一只煤炉,左手一只铁锅子。春良比我矮半个头,跟在哥哥身后,端着一盆刨好的萝卜丝,拎着一桶面粉糊。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给我一个诡秘的笑。

我步子慢了下来,头扭向弄堂口。黄昏下饥渴的身体,好像已经闻到老街上飘来的莫名香味。裤子左面口袋里有三分钱,打酱油的零头。一个两分的硬币,另一个壹分的,我的手在口袋里把这两个钱币搓来盘去。终于,我下定决心,快速跑回老街。

春良把刚从“王友吉”买来的菜油倒进锅子,蹾到煤炉上,煤炉在家就生好的。小伙伴们都围了过来,我看到他们咽口水的样子。等油热的当口,春宝自然点上一根“飞马”,而春良来回运输做萝卜丝饼的“器材”:滤油铁丝网架、饼托子、小漏勺、长短竹筷、长柄调羹、零钱罐、黄纸片等。

春宝闻到油熟的焦味,稳稳坐到小靠背椅上,左手拿住托子,右手用长柄调羹挖一勺调匀的灰色面粉糊到托子里。有了这个底,开始加切得像粉丝粗细的萝卜丝,白白的萝卜丝里青翠的是葱花。生怕饼不扎实,他横使筷子把萝卜丝压紧。“三明治”的上面一层,面糊再铺上去,不见萝卜丝出头,就成了。春宝还有一个招牌动作,左手“绕晴糖”一样三晃两晃,面上的那层糊糊渗到托子边上,饼氽出来结实、模样好。托子在油里“潜伏”的时候,春宝开始做第二只。春良的手不知不觉搭到托子长长的柄上。

我们总嫌饼从托子里出来的时间漫长,就在边上催春良,“好了好了,不冒泡了!颜色焦黄了!”春良技术水平不到家,不敢表态,睨视阿哥。春宝一点头,他马上反转托子,轻轻在锅沿上一嗑,胖胖的萝卜丝饼在油里沉浮飘荡着。我们的眼睛盯得发酸。突然,一个人进入我视线,很快,高高大大的身影开始压迫我们,伙伴们不由自主让开一条道,他不客气地排到第一个。其实,春宝手也一停,我看到他眼里瞬间有惊诧。

“您也来买啊?”春宝恢复平静,语言老练。

每个地方,每条街,都有灵魂人物。钟主任就是这样的人。老街居民中唯一上过《人民日报》的。这个主任领导的是一家副食品店。工作自然做得出色,全心全意为广大工农兵服务。但是最关键的是,他创造了学习领袖精神新方法,把学习融入工作、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我路过“张长兴”,橱窗里也挂着钟主任店的宣传画,一帮人坐在面粉袋上读《毛选》第五卷。钟主任戴着帽子,穿着围裙,微笑的牙齿都很白。我想到他屁股底下的面粉。他在画面中央偏左一点的位置,男女服务员半圆型围着他,他的脸微微有点侧,光线射上去,左脸略有阴影,却更真实、权威。帽子漏出鬓角里的一小缕白发,我兴奋地捕捉着这些细节,时光真无聊。太阳光肆无忌惮烘着宣传画,画的颜色还没有褪尽,钟主任说下来就下来了。朱红小门总关着,即使打开,里面紧接着一条备弄,幽暗深长。老街这么多房子,他家和紧邻的“司监”成为我们的盲区。

我每次走过小门,就告诉自己,里面有个大人物。与他同一条街生活,有时也多点吹牛素材。大人物接触越少,在我心中榜样力量越强。但是,信仰就是在那天黄昏的萝卜丝饼摊前坍塌的。

“对对,我想买两只。”钟主任的声音似乎也是第一次听见,我虽然没有听过梅兰芳京戏,但固执地将两人声音划等号。

春宝不客气了。“一只四分半加半两粮票;两只八分,一两粮票。没有粮票,一角钱两只。”

钟主任摸出分币,一个一个数到春良手心里,又交了粮票。过马路的时候,一辆自行车猛地驶来,老人赶忙避让,手一抖,黄纸片上的两只萝卜丝饼跳了一下。我们的心也随之跳了几下。钟主任惊慌地伸出臂膀把油腻的萝卜丝饼拢在胸口。从仰慕到失望,只需看到几个动作,几个片段。再大的人物,到头来也是要抓牢两只即将掉落的萝卜丝饼的。

买作业本的三分钱,不够买一只萝卜丝饼。胖肉、东东在身边,问题就不大了。我没有向他们借钱,拿起一只刚出锅的饼,大方地让出了一分钱的胖肉咬掉一口。结果,贪心的胖肉仅仅把牙齿印留在萝卜丝饼当中。我左右手来回倒腾这块受伤的饼,追问胖肉:“来一口吧,有你的四分之一呢。”胖肉捂嘴,摇手。

我轻轻咬住微焦表面的一角,慢慢撕开,不停吸气、吹气,牙齿和萝卜丝的温度都稍稍下来了。粘在脆皮上的萝卜丝使清甜味渗入面糊,与面糊里的咸鲜味形成绝配。我幸福地感觉嘴里硬腭烫出了一个大大的泡,正好细嚼慢咽。一切都暗淡、无声,只有萝卜丝饼腾起的香味最真实。伙伴们早就吃完了,眼巴巴看着我。我把十个手指都舔了个遍,转手向他们抓过去。天快黑下来了。

黄昏,春宝的摊头成为老街社交中心。没有人再去说春宝闲话,春良似乎手艺也好了起来。有时春宝忙着与相邻搭话,停下手抽烟,春良就接过家伙做起来。他做得比哥哥要“煞”。皮焦肉紧。水分控得更干,在嘴里有嚼劲。我让春良更焦点,他不肯,说影响卖相。大家都说看见春良这张脸就想到萝卜丝饼了。笑声绕在黄昏电线杆上。

冬天毫不客气地来了,围在春宝兄弟摊边上吹牛的相邻少了,都是买好就走。只有我们几个不时跑过去看看买卖成果。春宝的伙伴们在盘门打架吃了亏,匆忙拉走还在氽萝卜丝饼的春宝,奔回去“复仇”。春宝把滚烫的油锅留给春良,我们很开心。路灯亮了很长时间,网架上只剩下孤零零的两只干瘪萝卜丝饼。春宝还没有回来。我、胖肉和东东陪着春良。起风了,我们都把目光集中在两只饼上。春良站起身,朝南面望了几望。弯腰撤摊。随手把两个饼塞到我们手里,一掰、一分,我们一口就把几乎没有热度的饼吞进肚子。嘴里留着油香,我们一起帮春良收摊。

春宝从此没有回家。在盘门狭路相逢的两帮弟兄刚交上火,就被警察团团围住。二十多个人,碰上“严打”,全部进去了。春良守着摊子,我们围着他。边上一下子多出来好几个萝卜丝饼摊。

春宝父亲佝偻着腰,从弄堂口出来,北风吹瘪了他的蓝鸭舌帽。春良搀着母亲跟在后面,手里拎着一纸包“齐天兴”点心,一步一拖走向钟主任家。据说“司监”里拘留待判的人多得睡院子,两人一组铐着。在钟主任家能听到哨声和警察喊话声。他们进到钟家不一会儿,我们就在朱红小门外听到备弄里传来哭声。断断续续、时隐时现的哭当中,夹杂着不完整的表述。越不清晰,我们越是将耳朵往门上贴。钟主任把三人送出门,嘴里说着,放心放心。春宝父亲紧握他的手,不住鞠躬称谢。春宝母亲红肿的眼急迫地越过钟主任,向“司监”方向眺望。

春宝的一个伙伴被判死刑,他用磨尖的螺丝刀刺进一个打群架少年的左眼。听到这个消息,大家都很紧张。春良已从萝卜丝饼生意争夺战中撤退。我们成天围着他,他的话也不多。每次“司监”一开大门,春良总是第一个跑过去,我们跟在屁股后面。终于等来死刑犯执行枪决的游行。一辆接一辆卡车开出来,犯人五花大绑,光头被两侧警察按低,哪个是布告上的哪个,谁都分不清。车挤出一条人缝,人群一片嘘声。我注意到,春良眼里出现了血丝。

我们几个对萝卜丝饼的兴趣一下子淡了,不知道是不是春节来的原因。那年春节春良没有跟我们放爆仗,他陪着父母熬着过节。春宝曾经在打架时敲断人家腿骨、打断肋骨,人送外号“胥门打虎将”。他们被这个阴影重重压迫着。

春天总会带来好消息。钟主任步履轻快走进弄堂,一切舒缓了。春宝父母送钟主任出弄堂,恭卑笑脸上泪水纵横。春宝被判十年徒刑,新疆劳改,钟主任出面的结果。获知消息之初,春宝父母为终于没有失去儿子而欣慰。渐渐地,他们得知后来打架的都轻判时,开始背地里说钟主任不卖力。拖春宝去复仇的伙伴只判了三年,而且关在句容。于是,春宝母亲天天走到朱红小门口,大声播送新疆天气预报。绍兴口音浓重,有一股直刺脑门的冲劲。零下多少度、暴风雪等等一个个说下来,对比句容简直是地狱。多少次,她拉住路过相邻,声讨窝在大门背后钟主任一家。时间长了,大家麻木了。春宝“发配”新疆是钟主任搞的阴谋,似乎一天天在变真。

夏天,情况有了变化。春明陪母亲去了一趟劳改农场。老街静了不少,我觉得缺了什么。萝卜丝饼摊从吉利桥一直蜿蜒摆到了三多桥,我提不起尝一只的劲道。

春明和母亲回来后,他几天不出门,母亲也再不上街聒噪。我对东东说,春明反常,肯定有新念头。果然,春良主动找到我们。打开一个大纸包,四个黄澄澄、油亮亮的萝卜丝饼静静躺着。热气飘起的时候,我捕捉到一丝异样香味。当我咬下第一口,就知道不再是以前的饼了。饼里渗入狂野、粗放,包裹了一个少年的心思。

那个夏季,春良疯长个头,已经反超我半个头。夕阳下,他肌肤黝黑,突出的喉结急迫地上下跳动。我只皱了一下眉。春良就小心地凑上来:“味道不好啊?”我故意咂吧砸吧,目光投向高大的梧桐树,若有所思。胖肉、东东争抢最后一个萝卜丝饼。春良似乎不大紧张了,团起油腻腻的纸头,随手往墙角一扔:“可能你不习惯这口味。”我马上回应:“你在里面加了秘密武器。”春良眨眼笑了,转身回弄堂。

春良的萝卜丝饼摊重新开张,价钱高出其他摊头不少。一块三夹板竖在煤炉前,“怪味萝卜丝饼”几个萝卜丝样的字出自春良手笔。到第三天,春良的父母都出来帮忙做饼,买饼的长龙拐进了石皮弄。队伍里已不止相邻,下班路过的,跳下车就排队,有机灵的,托排在前面的同事带买。一个人往往要买十个、二十个。排在后面的心情沮丧。天擦黑,还是长龙一条。

同行熬不过去,也来排队。春良看见,笑着收钱,客气地将饼装进自制纸袋,交到竞争摊主手上。门前冷落的摊主们,静下心来一起研究怪味配方。研究成果出炉,他们在面糊里放大量的胡椒粉,聪明的甚至点缀以花椒。一时间,“纯味”、“原味”、“辣味”各种萝卜丝饼招牌挂了出来。有些摊主,又以买二赠一拉客。我们也受了诱惑,买了躲在墙角吃。正巧弄堂里经过几只猫,我们连忙把僵在手上的大半个扔过去犒劳它们。

春良一家在老街拆迁之前就离开的。那时候,老街只剩他一家萝卜丝饼店了,他租了东东爸爸的一间小门面。据说春良带着父母去了新疆。临走时,春良对我说:“怪味很简单,用的是新疆家常调料。”我笑着说:“夏天去的时候学的吧,我猜到了。”春良又和我一起笑,然后沉默。春良走后,老街萝卜丝饼摊又冒出好几家,我彻底失去了吃的兴致。我唯一想尝的,就是春良独创的“怪味萝卜丝饼”,可惜,春良至今都没有碰上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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