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币

◎李庶铭

投币

◎李庶铭

1

石林看见妇女投币的时候，手里根本就没有钱。妇女只是使了个障眼法，在投币箱上迅速做了一个假投币的手式，就迅速转身，挤进了人群里。石林感觉这个人像个拙劣的魔术师，让人看出了破绽。

同志，请自觉投币。

妇女心怀鬼胎地夹在乘客们的中间，听到石林这句话，突然转过身，瞪大了眼睛。石林看到，这是一对狼的眼睛，那里面跳跃着蓝色的火焰，让他有些吃惊。妇女问石林，你眼睛瞎吗？没看见我投币?

石林有点意外，老半天后才平静地说，我分明看到你没投币，你蒙谁呢?

车厢里已经座无虚席，后面的人继续往前挤。车下还有没挤上来的，车门这时已经关上了。妇女被人推搡着挤到了车厢后边。这时石林看到妇女的后背，就像洗朴克牌，左闪右晃，很快就混插进后面挤上来的乘客们的中间，消失不见了。

石林突然火了，朝车厢后边那些拥挤不堪的后背大声喊，你拿不拿钱？

人墙中的妇女被挤得一时站立不稳，她抓住安全杠，气咻咻地回头吼道，再诬赖人，看老娘我掴你嘴巴子！

车厢里乱嚷嚷的，像一锅粥。有人嚷着快开车。石林想到了自己的职责，想到了公司的规定，对于拒不买票的乘客，可以拉回队上听候处理。

于是石林就发动起车子，公交车便立即拖着一股青烟又驶上了快车道。汽车很快驶过干修所一站，在来到了灯泡厂一站时，石林从后视镜清楚地看到了妇女从后门挤下了车。那一刹，石林在心里面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没错，妇女绝对没买票。两站路程，她舍不得花这个冤枉钱。

石林跳下车，追上了前边的妇女。同志，你补张票，要不你就跟我回队上听候处理。

妇女呆住了。她没想到这个年轻的公交司机居然如此认真！说句良心话，以前，妇女乘车也曾在车票问题上打过马虎眼。那时候，若是被别的司机师傅发现了，双方争辩几句，他们看她一个妇道人家，又凶得像只狼。便都算了，这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犯得着这么认真嘛。再说，反正是公家的车，就当这一元钱的车票钱喂了狗！于是大家大都变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谁料想，今天碰上这么个性情固执的抠小子，穷追不舍，不依不饶，让她当众难堪。妇女窘得满脸通红，威胁道：混小子，你放开我！我可告诉你，这可来到我家了，别自找难看!

石林却牢牢抓住妇女不放，你不能走，乘客都学你，都不买票了，我们公交公司吃啥？我们这些开车的，不就全得下岗回家啦？

妇女似乎有些心虚，憋得紫茄子脸上冒出了虚汗，你——你这小王八羔子!算我倒霉碰上你！再不松手,我喊人啦啊!

石林愣住了，石林实在气愤不过，推了妇女一把，你这人怎么这么野蛮？不买票还骂人，你到底还讲不讲道理啊？

妇女猛不丁被石林推了个趔趄，差一点儿跌倒在马路上。她索性一屁股坐到地上，哭天抢地地耍了泼：老黑，打人了！快来抓流氓啊！！

妇女的哭喊声，惊动了路边的一家小饭店。眨眼工夫，就见从饭店里蹿出四五个赤背大汉，他们一个个喝得东倒西歪，酒气熏天，脸红得像关公。其中一个黑脸的大胖子上前拽起地上的妇女，手一挥，上！那帮醉汉便张牙舞爪地冲上前，不分青红皂白，抓住石林，你一拳、我一脚，就暴打起来。

车上的乘客这时都纷纷下了车，和路边闻讯赶来的行人，一块围过来看热闹，却没有一个敢上前劝阻一句的。黑脸的大胖子和那个哭咧咧的妇女，这时候都站得远远地看着石林挨打，也终于出了一口气。

跑同一条路线的司机小王，这时刚好开车来到了这里。小王看见石林躺在地上，被几个壮汉打得头破血流，就赶紧跳下车，挤进人群，上前劝说了几句。

没想到这帮打红了眼的醉汉，一见又是公交司机，顿时怒火万丈，放下石林，又都纷纷围拢上来，破口大骂，欲揍小王。

小王见情势不妙，掉头就跑。小王匆匆跑进路边一家公话亭，慌慌地给队长打了紧急求援电话，然后就上车匆忙逃离了现场。

2

石林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过午两点多钟了，石林到现在还没吃午饭。母亲也没回来。石林走进厨房，胡乱找了点剩菜，又从酒柜里摸出一瓶北京二锅头，便一个人坐在那儿，喝起闷头酒来。

今天中午这件事，让石林越想越生气。石林一是生气同事小王见死不救，有意看他笑话；二是生气队长在接到小王的紧急求援电话后，没有立即赶到现场处理（中午11点30分，当被打得满脸是血的石林气呼呼地开着车回到队上的时候，恰好看见队长正从他的情妇小曹的财务室怒气冲冲地走出来，也不知道这对狗男女又是为了啥鸡巴事闹别扭了。），队长赶过去的时候，已经是距事发过后一个小时之后的事了。那时候，现场早已经空无一人，找证据、证人，都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了；三是（也是叫石林最生气的）自己本为维护公司的利益，惨遭暴打，队长不但不同情他、理解他，反而粗暴武断地批评他动手打人，说他在争创文明中队的活动中造成了恶劣影响，还口口声声威胁一定要扣发他当月奖金。

石林感到自己有冤无处诉，简直窝囊死了!

母亲还没有下班。石林是个孝顺的儿子，母亲去年刚离婚，他不想让独身的母亲再为他的事操心了。从无线电厂下岗的母亲，现在每天在外边跑保险，很辛苦。

不知不觉，一瓶二锅头喝完了。石林浑身躁热，血液沸腾。这个时候的石林头脑已经完全失去控制了，他从床底下摸出一根二尺余长的铁棍，便摇摇晃晃地下了楼。这根铁棍，还是当年父亲盘煤球炉时用的捅火棍。石林出了宿舍大院，来到马路边，随手叫停了一辆轿的。然后一头拱进副驾座，就嘟了一句——灯泡厂！轿的司机看石林喝得醉熏熏的，手里还攥着一件铁家伙，也不知道小伙子要去跟谁拼命。又不敢多问，只好手打方向盘，慢慢掉转车头，调正了方向，然后一踩油门，嗖地，桑塔纳就踏着一股青烟，朝立交桥方向箭一般驶去。

石林下车后，还没到饭店门口，老远就看见中午那个喊“上!”的老板正在屋里头算帐呢。石林知道中午蹭票的那个妇女是老板的女人，饭店的老板娘。这儿地处城郊结合部，马路两边的路边店很多。这些个体户不但卖饭宰人，还经营着一些肮脏勾当。石林走这条线半个多月了，从不敢下车到这些黑店就餐。前不久报上刚揭露出外环路一带的小饭店卖淫女很多，记者通过暗访，深入“淫窝”，现身说法，真刀真枪，交易直接，明码标价，还配发了大幅真人照片，让石林看了脸红心跳，不敢相信。今天要不是石林喝了酒，酒壮胆气，打死他也不敢独身一人闯到这儿来玩命的。

石林看见老板那种陶醉在发财梦中的贪婪样子他就更来了气，石林提着铁棍，又朝前走了两步，故意大声咳嗽了一声：老板，你给我出来!

屋里的老板猛不丁被门外的断喝吓了一跳，他不知道外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忙搓着双手跑了出来。当他看见中午那个刚被打的年轻公交司机这时站在他的饭店门口，头上缠着绷带，手里还握着一件凶器，正凶巴巴地瞪着自己的时候，他顿时就愣住了。老板立即就明白了青年人找上门来是干什么的了。而这时候偏偏又不晌不乏，吃过午饭的顾客此时都已经走光了，晚饭的时间现在又还不到，此时的饭店里空空的没有一个顾客。连饭店的服务员这会儿也都正在后院摘菜呢。不好，好汉不吃眼前亏。小伙子喝了酒，又手握凶器，我赤手空拳一个人，不能和他玩命！老板立刻就变得毫无脾气了，他嘻嘻一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眯着眼对石林说，怎么了，小伙子？

石林气呼呼地把铁棍往地上使劲一杵，手指着老板的鼻子，怒斥道：你们凭白无故的打人，要到队上给我赔礼道歉，不然我就进去把你店砸了!

老板的脸色登时就吓青了。他哆哆嗦嗦地对石林说，有啥事好好说，千万别做出失去理智的事情来小伙子？啊？！让石林感到好笑的是，老板的话还没说完，便忽然丢下他，转过身，鸭子似的，竟然慌不择路地朝马路对面跑去了。

石林不知道老板为什么要跑。其实，石林说砸老板的店，那也只不过是想吓唬一下他而已。目的还是希望老板能到队上给自己恢复名誉。老板的狼狈逃窜，让石林彻底绝望了。喝了酒的石林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他闯进店里，看见空荡荡的饭店一个人也没有，除了几张油腻腻的桌椅板凳，吧台前的地上堆着几捆啤酒。石林突然来了气，便挥起铁棍，上前朝啤酒狠狠砸去。

石林睥睨着一屋子的碎玻璃渣子，蹚着一地的馊马尿，这才感到郁积心里面大半天的那口恶气，全被释放了出来。

可是，悲剧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就在石林痛痛快快地踏着闻讯跑进屋的服务员惊诧不已的目光与大惊小怪的尖叫声准备马上离去的时候，接到饭店老板的报警电话迅速赶到现场的辖区民警，恰巧及时赶到，把还没来得及逃离现场的石林堵在屋内，逮个正着。石林被带上了警车。

在派出所，民警指着桌子上的铁棍，恶狠狠地教训石林：石林，你为什么酗酒闹事？饭店的损失，你要包赔。

石林感到冤枉，但又一时说不出话来。石林是个涉世未深的青年。从驾校出来，来到公交公司，他还从未见过这种场面。石林低头不语，想到母亲到现在还不知道所发生的这一切，不知道自己在派出所所遭受的这种委屈，石林的眼泪就在眼眶里打滚。但是石林还是竭力忍住了，石林不想让眼泪在民警面前流出来。因为石林觉得，怎么说，自己也算是个男人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呢。

石林说，老板唆使醉汉打了我，为啥不处罚？

不等民警张嘴，胖老板在一边抢先接上了话茬，他口气强硬地说，那不是打人，是见义勇为。因为当时你正打我老婆啊!

石林刚想反驳，就被民警不客气地制止住了。民警不允许他们在派出所互相争执。随后，民警又开始讯问石林其他问题。石林都一一据理力争，毫不妥协。审问艰难地进行了将近一个小时。最后，民警让石林在讯问笔录上签字，被石林拒绝了。因为，石林总觉得，事情哪里有点不对头。石林决心要坚持自己的立场。其实，石林早就看出来了，从他一走进派出所，民警就明显地偏袒胖老板一方，让石林不服气。

民警见石林的态度不好，就让石林呆在派出所，好好地反省错误，也不允许他回家。

晚上九点多钟的时候，母亲闻讯匆匆赶到了派出所。听儿子述说了事情的整个经过后，做母亲的便再也忍不住，流下了心疼的眼泪。母亲边擦眼泪，边轻轻地抚摸着儿子头上渗出血迹的纱带，不知怎么好。母亲哀叹自己的命咋这么不好！自从去年丈夫在酒店吃饭勾搭上那个女服务员后，母亲就再也没有一天清心日子过。后来，性格倔强的她实在是咽不下这口窝囊气，便毅然决然地跟那个缺德鬼离了婚，自己则一个人带着石林这个不大不小的儿子，苦撑着这个寂寞清寒的家。母亲决心要依靠自己的努力，与儿子共度难关。她既不想让周围的人看笑话，也不能让那个无耻的男人瞧不起自己。为此，母亲只有四处奔波，拼命工作，同时也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儿子石林身上。石林果然也很争气，发誓上班后一定要让妈妈过上好日子，给那个不要脸的爸爸当头一棒，让他后悔终生。本来，母亲做了保险推销员后，苦虽苦些，但收入也算不错的。随后的石林又进了蓝领公司，也总算又有了一份稳定的收入。这时候的母亲，本以为一切都步入了正轨，他们娘儿俩的苦日子，也总算有了盼头。可是，谁想到……生活还是不肯让她这个可怜的苦命妈妈轻松一刻啊！

派出所早就下了班，值班民警在没有接到领导的指示之前，是不会放石林回家的。母亲上街给儿子打来了夜宵，儿子愁得吃不下去，母亲更加心焦了。

第二天早上一上班，母亲就拽上儿子，去找所长理论。所长是个50多岁的黑瘦子，目光如炬，沉默寡言。听母亲对派出所这种在没有调查清楚事实真相之前，就滥用职权扣压人质的霸道做法，提出了严正交涉和强烈的抗议。那一刻，派出所长似乎也感到有些理屈词穷，看了母亲一眼，眉峰一皱，突然，他起身抓起桌上的公文包，朝外边喊了一句，小张你来处理处理这个案，我还有个会，先走一步了。说完就出门去了。小张进屋坐下后，摸了一把疙瘩脸，脸面发讪地苦笑道，大姐，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呀？第二天，这案又被转到了槐树街派出所。上午9时，母亲和石林赶到槐树街派出所时，正好碰见饭店老板和他老婆坐在办公室里，正在跟民警嘀嘀咕咕地商量着什么呢，心里顿时就惴惴的。母亲和石林担心，他们和派出所之间有何幕后交易。

派出所的人问石林，说，你为什么打人？

石林烦了，石林说，她不买票。

派出所的人冷笑了一声，又问石林，你说她不买票，你有证据吗？

石林一下就愣住了——槐树街派出所故意刁难人，这是石林事前没有料到的。其实，不光石林，包括辖区派出所，在这之前，大家都纠缠到打人问题里面去了，谁也没有想到买票与否的证据问题。这才是事发的始因，也是个关键问题。石林的脑袋“轰”的一下，一下子感到问题的严重性和复杂性了。

关键时刻，一直坐在审讯室一隅的母亲，这时站了起来。母亲要为儿子争辩。母亲冷眼扫了一眼幸灾乐祸的饭店老板和他老婆，母亲说：民警同志，无人售票车，没有人监视，上哪儿去找证据呢？我们不妨换位思考一下，这件事如果让你民警同志摊上了，你能给我拿出证据来吗？

母亲这么一说，那个民警还真被问倒了。民警想，是啊，如果我是公交司机，有人蒙票，我能拿出什么有力的证据来吗？我当场抓住这个人的手，问他你为什么不买票？对方硬是死不承认，反咬一口道，你诬陷人，我刚投进去一元硬币，我要告你！你能怎么样他？看来，中国目前的公交管理水平还有待提高啊。不过话可又说回来了，你要真想解决问题其实也并不难，比如，在公交车上安装一只电子眼，一切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嘛。有了电子眼，那些爱沾小便宜的乘客如果胆敢故伎重演，摄像镜头当时就能准确无误地记录下这一刻，当场拿出令人信服的证据来。到那时，妄图蒙票的家伙就会当场受到加倍惩罚，这种现象也就必然会大大减少了。

民警的口气收敛了许多，但表情仍然十分严肃。民警说，说来说去，票的证据问题还是无法解决啊。这可是解决问题的依据呢。怎么办呢？啊？

石林和老板，都面面相觑。

民警们最后出去商量了一下，很快就又进来了。民警来到双方跟前，提出了一个折衷方案。民警说：建议你们还是采用调解的方法，将这事尽快圆满、妥善地解决吧。方老板，你的人打了他石林，你石林呢，又去砸毁了他方老板的饭店，双方都有过错，都不对。对吧？但考虑到石林这头的损失较重，建议方老板你出点钱，补贴补贴小伙子，就过去了。行吧？你看方老板？

方老板未置可否。

母亲和石林这时候已经交头接耳地开始就民警提出的解决方案，做下一步的认真考虑了。母亲和石林最初坚持让打人者赔偿2000元钱，但方老板坚决不肯答应，方老板的老婆在一旁还发出哼哼的冷笑声，颇不服气。后来，石林又降到了1000元，没想到这一回方老板还是不答应。方老板的鼻子里还发出了一丝类似驴打喷嚏的厌恶声。石林紧张而又无奈地看了母亲一眼，最后，石林一咬牙，说，500！500总可以了吧？！石林以近乎央求的口吻，对方老板说，方老板，你也替我想一想，我头上缝了七针，在派出所呆了三天，这医药费、交通费、误工费、各种损失费用算进去，500元恐怕都远不止呀？！

叫石林没想到的是，这500元方老板还是不肯答应！方老板始终笑而不答。

双方都僵持住了。时间又在一分一秒地悄悄溜走。民警的态度又始终那么暧昧。这让石林没了指望。虽然派出所让他们明天继续来这儿调解。从派出所出来，母亲对民警这种不主持正义的做法很恼火，石林也早看出派出所在这次事件中的立场太有失公允、公道、公平！在派出所，打人的一方居然反宾为主，指手画脚，气焰嚣张。而派出所对他石林的态度又是那样时好时坏，不冷不热，甚至流露出漠不关心的态度来。真不知道派出所究竟拿了姓方的多少好处。

来到路边一根电线杆下，垂头丧气的石林忽然站住了。一直踟蹰在儿子前边的母亲这时也停住了脚步，母亲折回头来，心酸地听到儿子这时在低声下气地跟方老板声音幽幽地央求道：方老板，这500元我也不要了，只要今后我的车走到你那片地盘，求求你别找我麻烦就成了？

3

石林一进门，就把自己重重地摔倒在床上，再也不起来了。

吃午饭时，母亲忧心忡忡地拉起无精打采的石林。在饭桌上，母亲仍不甘心，又心事重重地唠叨起这事。母亲不解地问石林，傻儿子，你为什么不让他赔偿咱的损失呢？500元，你说不要就不要了。要知道，这几天你不上班，一分钱也没有，公司还要按打架斗殴，加倍处罚你，你……你吃什么呀？

石林突然把饭碗往桌上一撂，无限委曲地对母亲说，妈，你知道什么呀？我愿意白挨打么？我是耽误不起时间呀！你想，几天了？再这样无休止地纠缠下去，公司不叫我上班了，丢了饭碗，我怎么办呀？

听了儿子这番话，母亲立刻就不吱声了。母亲用一种无奈和理解的目光深深地望着儿子，低下了头。母亲知道，儿子公司的劳动纪律严是远近出名的：职工休病假一天，扣发全年奖金；休半天扣三百；请事假一天，扣发三天工资；无故旷工一天者，公司除名。

石林是去年从省驾校毕业的。毕业后通过找人托关系，石林好不容易挤进了他向往已久的J市蓝领公交总公司。

母亲记得很清楚，儿子石林第一次上车回到家的时候，脸上那种志得意满的兴奋样子。当时，母亲正在厨房择菜，儿子上车了，这可是大事啊。母亲要为儿子摆庆宴。石林春风满面地扎上围裙，替下母亲，边哼着小曲，边麻利地炒了几个他的拿手菜，把香喷喷的饭菜端上桌后，石林就笑嘻嘻地向妈妈发出了真诚的邀请：妈妈，你明天跟儿子跑一趟吧？妈妈，你不知道，儿子载着公交上满满一车厢的乘客，那一刻我的心里有多自豪啊！

当时母亲正在跑一组车险，难度挺大。为了将这笔钱尽早拿到手，母亲也要送礼，也要请客吃饭。母亲不会喝酒，但为了干好这份工作，母亲开始硬是强迫自己喝。那阵子，母亲每每在酒宴上醉得不省人事。都是儿子石林把酒气熏天的母亲背回家去。

母亲看着儿子这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她也高兴得合不拢嘴，微笑着给儿子斟上满满一杯白酒，痛快地答应道：行，石林。赶妈妈忙过这几天，妈妈一定坐上儿子的公交车，亲眼看看俺的儿子石林是怎样开车的！来，石林，为你开上车，干杯!

干杯!

那天母亲喝醉了。母亲很高兴。母亲虽然对蓝领交押金，送礼风很不满，但蓝领毕竟是上千人的国企。国企虽然今天也不兴叫“铁饭碗”了，但它毕竟有实力，有保障。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嘛。母亲在心里宽慰自己：虽然儿子为了进蓝领花了不少钱，也磕磕碰碰的并不顺利，但今天毕竟真正上岗了。上了岗母亲就高兴啊。母亲从此也就有指望了!母亲心里悻悻道，哼，石乐立！你个缺德鬼！想看我们娘儿俩的笑话？没门！瞧瞧吧你，离开你这个没良心的，我们照样行呢！我倒要看看你跟那个三陪女能安稳几天？

可是，今天，叫母亲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是，儿子上岗才几天啊，居然就碰上了这档子倒霉事呢！？母亲原以为生活从此就开始真正好转了，她也能在人面前真正抬起头来了，可是，谁又能料到，天上哪块云彩有雨，哪块云彩露晴呢？……

4

拾掇完饭桌，母亲给儿子打上洗脸水，小心翼翼地问儿子：石林，要不妈陪你一块去？石林想了想，说，不用了，妈妈。你去忙你的，我自己去行。

母亲仿佛有预感似的，临出门，又不放心地叮嘱正在穿衣服准备出门的石林，儿子，有事给妈打手机。啊？

石林来到公司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了。一进队长办公室，石林就看见队长，副队长，还有会计小曹都坐在桌子旁边。他们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仿佛是在专门等他。

石林把病假条递上。队长接过来，看了看，签上字。把假条别在墙上的夹子上，他坐下后看见石林低着头不吭气，就问，你说，到底怎么处理吧。

石林的心在流泪。石林知道队长一直在挤兑他。他给队上惹了祸。几天来，公司上下都知道了，二队一个年轻司机，因殴打乘客，被派出所拘留。媒体记者也挤进来给队上曝了光。无疑，这个年轻司机给蓝领脸上抹了黑。而他们队争创文明中队的计划也早泡了汤。队长还为此挨了公司经理的剋。

副队长说，写个检查吧，写了好赶紧上班，石林。

石林犹豫着。石林想起了，一位伟人曾经说过，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石林想：是啊，自己不就是吃了认真的亏么？这几天所经历的一切，难道还不很能说明问题么？石林就在心里悄悄地对自己说：算了，放弃吧，石林。你也太累了。谁拿你当回事啊？面对巨大的精神压力和经济压力，母亲嘴上不说，心里也是很着急的。听副队的吧，写了好争取早日上班，上了班挣了钱好挽回这次的经济损失啊。与母亲艰难的生存状况相比，与母亲对儿子的殷切期望相比，还有，与自己未来可能丢掉的饭碗相比，名誉又算个啥呢？是与非又算个啥呢？石林这才相信了，在这个世界上，是没有什么人来给他主持公道的。

石林疲倦地看了队长一眼，又把痛苦而僵硬的目光重新收拢回自己沾满尘土的皮鞋头上。石林问：笔呢，我写。

会计小曹把早已准备好的一本信笺和一支圆珠笔，轻轻地推了过来。小曹站起身，说，我们都出去，你静下心来，写深刻些。说着，她看了队长一眼，就出去了。副队长这时也知趣地随即站起来，走出了屋子。

屋子里这时就只剩下了队长和石林了。石林的心已经麻木了。他想起了自己在派出所居然没有屈服，为什么今天在自己的工作单位，他却稀里糊涂地不打自“招”了？石林委屈地低下了头，他眼噙热泪握住笔，伏在桌子上开始刷刷地写了起来。队长则走到窗户那儿，抽出一根烟，点上。然后就表情冷漠地望着窗外，顾自吸着。

可是，让石林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他把签有自己名字的检查写完起身递到队长手里的时候，队长接过检查，却看也不看，而是突然把脸一沉，伸出夹着烟的右手，对石林冷冷地说：石林，把你的车钥匙交上来吧。啊，你听到没有？

在那一刹，石林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石林突然明白了：原来，他一开始就掉进了有预谋的陷阱里愚蠢挣扎。石林不知道他是怎么把裤兜里的钥匙交到队长手里的。石林一言不发，他始终在用一种受骗上当和悲观绝望的目光，逼视着队长。队长则扔掉烟头，转身闪出了屋子。

石林走出公司大门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大街上车水马龙，灯光闪烁。石林头脑昏昏沉沉地骑着自行车朝回家的方向走去。此时此刻，石林早已忘记了母亲的叮嘱。让石林觉得奇怪的是，自己明明是往民生大街2号驶去，但二十分钟后，他却鬼使神差地拐进了斜马路的农药一条街上。站在一家名叫“利农农药店”的店堂里，石林看见瓶子上贴着“果乐100”商标的那种东西呆在柜台上。它们面孔含蓄，好像期待了很久，正温馨地望着自己。石林当即就毫不犹豫地掏出钱买了两瓶。买了“果乐”的石林的心里，一下就感觉踏实了。石林觉得，自己终于寻找到了一条永远摆脱的天堂之路。

今天晚上，母亲回来得要比往日早些。儿子下午临走时，眼里的那种目光，叫做母亲的心里，总觉得不踏实。母亲深知，儿子石林从小就爱认死理，凡事也不知道变通一下。为了这事，母亲也不止一次地批评教育过他，说你从学校毕业，乍来到单位，社会经验太少。啥时候你也像你妈妈这样，碰钉子碰得多了，碰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了，这社会上的道理你也许就会明白过来了。又认真啥呢。

今晚临走的时候，母亲还特意跑上楼，给主管请了假。明天是10月20号，是她儿子石林二十三岁的生日！孩子的生日娘苦日，这点做母亲的她当然是深有体会的。母亲知道，最近石林这孩子让这件倒霉的事搅得，连自己的生日都忘记了。可母亲却忘不了。母亲是这么想的，第一，她首先要兑现自己的诺言。母亲准备明天一大早，她就和儿子石林一道，先去乘坐儿子亲自驾驶的那趟公交车，沿儿子跑的那条路线逛一圈。母亲要与儿子一道，也亲身感受一下儿子驾驶公交车时的那种自豪感和责任感。第二，回到家后，母亲马上就要给儿子宣布一个惊喜，石林，猜一猜，今天是什么日子？对，是你的二十三岁的生日啊？！别看妈妈今年都快奔五的人了，工作也苦得很，但妈妈也懂得浪漫的！妈妈要给儿子好好庆贺一下哩！

母亲在路上先是到蛋糕房订作了一个特大的生日蛋糕，然后又折到肯德基，专门给儿子买了一打他平日最爱吃的日式炸薯条。母亲最心疼儿子石林了，别看他今年都二十三岁了，可在母亲眼里，他却始终还像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可是，让母亲没有想到的是，当她打开房间的门，换上拖鞋，一手提着那打日式炸薯条来到儿子的房间门口，一边又怀着几分压抑不住的窃喜和欢快轻轻地敲着儿子那扇贴满足球明星的房间门喊，石林，快来看，妈妈又给你买来什么好吃的了时？母亲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听见屋里传出儿子熟悉的声音。

母亲先是感到奇怪，继而心底的那种隐忧，又像不安分的小兔子，倏地堵上了喉咙口。母亲尽量压抑着狂跳不止的心，惴惴不安地推开了儿子的房门。

眼前的一幕让母亲顿时惊呆了：儿子石林扒了衣服，赤着上身，四仰八叉地斜倚在床沿上。他像一个走投无路的疯子，精神已经彻底崩溃了。那悲愤绝望的脸上，不知是汗、还是泪，涂抹得一塌糊涂。而他紧闭着的嘴里，又似有万般不甘，却又苦于无处诉说。

母亲惊叫一声，石林，你怎么了？！

儿子石林仿佛没听见，举起右手紧紧攥着的那个启开盖子的农药瓶子，猛一仰头，喝了下去……

责任编辑⊙裴秋秋

李庶铭，济南市作家协会会员，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发表作品，至今已在《青海湖》、《辽河》、《时代文学》、《青春》、《中华传奇》等期刊发表小说80余万字，出版中短篇小说选一部、散文集一部。短篇小说《下岗工刘小力的苦恼事》获2009年“宝通杯”济南文学奖，另获多次散文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