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寄”给周作人的最后一本书

2011-08-15 00:42北京电子科技职业学院基础部北京100016
名作欣赏 2011年26期
关键词:弟兄周作人人性

⊙张 华[北京电子科技职业学院基础部, 北京 100016]

⊙张永辉[中国传媒大学艺术研究院, 北京 100024]

作 者:张华,文学硕士,北京电子科技职业学院基础部讲师,主要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张永辉,文学博士,中国传媒大学艺术研究院副教授,主要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艺术学。

1924年6月11日下午,鲁迅“往八道湾宅取书及什器,比进西厢,启孟及其妻突出骂詈殴打,又以电话招重久及张凤举、徐耀辰来……”这是鲁迅日记中所记。我们再看1925年11月3日的日记:“晴,风。上午往女师校十七周年纪念会。晚访张凤举,见赠造象题记残字拓片一枚,云出大同云冈石窟之露天佛以西第八窟中。”也就是在这一天,鲁迅创造小说《弟兄》。

从以上两则日记可以看出,张凤举是两兄弟失和后最严重冲突的见证人之一。从上面第二则日记可以推测:鲁迅写《弟兄》的时间,可能是当天的下午,或者晚上拜访张凤举之后。这里边也有两种可能:第一,鲁迅当天下午写完或未写完《弟兄》后,萌生拜访张凤举的念头;第二,鲁迅晚上拜访张凤举后,产生创造动机而写《弟兄》。按鲁迅常常深夜写作的习惯,第二种情况可能性较大。

研究者们对两兄弟失和的原因,也做了大量考证。通过郁达夫、许寿裳、川岛、鲁瑞、朱安、俞芳、周建人、许广平、鲁迅等人提供的信息,与周作人提供的相关信息加以对照比较,除极少数论者无视事实、盲目推理,认为鲁迅与羽太信子有私情外,绝大多数论者认为,失和的主要责任在羽太信子,鲁迅是受害者。研究者们得出这样的结论:羽太信子奢侈浪费,花钱大手大脚。衣食用品、儿童玩具、买药求医等,无不唯日货是从。所雇车夫厨师等各类仆人将近十人,以致周建人感叹,祖父周福清做京官时也没有这么大排场。周氏兄弟虽挣钱较多,但也禁不住这样折腾,家庭经济常常入不敷出。鲁迅常常借贷度日,甚至有时买不起香烟。鲁迅是从苦日子中熬过来的,珍惜物力,勤俭谋生,已经形成习惯。眼看着自己辛辛苦苦铸就的家业,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被糟踏下去,有时忍不住对羽太信子提出批评,由此招致弟媳的怨恨。加之羽太信子患有歇斯底里病,内外原因推波助澜,使她污蔑鲁迅对她不敬。而昏聩的周作人为一己之私而牺牲大哥,为自己小家的和睦平静而牺牲大家庭。《弟兄》中的靖甫与沛君并没有失和,我们可以看到作为兄长的沛君在竭力抑制自己的私心,以维护大家庭的安宁与和平,这与现实中的鲁迅是互相对应的。但是,《弟兄》中也有一对失和的兄弟,即秦益堂家的老三和老五为钱打得不可开交,鲁迅是借此表明两兄弟失和的真正原因——钱财;而八道湾的“财务大臣”是羽太信子,鲁迅只是赚钱交钱而已。

若从1923年7月19日兄弟失和算起,到1925年11月3日鲁迅写《弟兄》,已过去两年三个多月。期间鲁迅经过了痛苦的心理挣扎。但是,鲁迅在1925年10月已经确立了与许广平的爱情关系;我们可以设想,鲁迅伤痕累累、粗糙冷冽的心灵,经过爱情的雨露滋润,已经温暖许多。如果与《风筝》对比,就更加明显。《风筝》写于1925年春节,在回忆与三弟的弟兄关系中也融入了与二弟关系的反思:“无怨的恕,说谎罢了。”其中的怨恨之情是欲驱之而不去的。而《弟兄》中的反省则冷静许多,而且满怀深情地回忆友爱弟弟的情形。除此之外,鲁迅在本篇中还“寄”给了弟弟一本书,请看文中这一部分:

伙计送药进来了,还拿着一包书。

“什么?”靖甫睁开了眼睛,问。

“药。”他也从惝恍中觉醒,回答说。

“不,那一包。”

“先不管它。吃药罢。”他给靖甫服了药,这才拿起那包书来看,道,“索士寄来的。一定是你向他去借的那一本:《Sesame and Lilies》。”

靖甫伸手要过书去,但只将书面一看,书脊上的金字一摩,便放在枕边,默默地合上眼睛了。过了一会,高兴地低声说:

传统的励志教育主要倾向于话语教育,但在全球经济一体化的今天,话语教育存在一定的滞后性,经常出现失语、话语失效等现象。传统的励志话语教育具有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与思维日益发散的青年大学生多少有些不合拍。因此,思想政治教育工作者应逐渐将话语教育尽可能转向以环境涵育为主的教育模式,让学生通过深厚文化的熏陶与感染磨练出自己独特的人格魅力。

“等我好起来,译一点寄到文化书馆去卖几个钱,不知道他们可要……。”

这里的《Sesame and Lilies》,是英国政论家和艺术批评家罗斯金(J.Ruskin,1819—1900)的演讲论文集,译名为《芝麻与百合》,副题是“追求生活的艺术”。1925年初,《京报副刊》发表征集“青年必读书、青年爱读书”的启事,翻译家潘家洵推荐的十本书中就包含《芝麻与百合》。鲁迅也参与此活动,并提出少看或不看中国书的观点,也因此引发讨论。据此背景,我们可以推知鲁迅对罗斯金的这本书应该是有所了解的。也不知罗斯金的爱情不幸是否为鲁迅所知并引起共鸣。这里的“索士”是鲁迅曾经用过的笔名。因此,可以把这本书看做鲁迅“寄”给周作人的“最后一本书”。虽然我们并没有考证过鲁迅寄给过周作人多少本书,和现实意义上的寄的最后一本书是什么,但应该关心的是,鲁迅“寄”给周作人的这“最后一本书”,是随手写出的,还是别有隐意?鲁迅不曾做过任何说明,研究者们也没有做过任何考证,那么,我们如何判断它是哪种情况呢?

如果是随手写出的一个书名,那么,这本书的内容应该与他们兄弟关系没有什么牵扯;如果鲁迅别有隐意,那么,两者就应有一定关联。我们找到了这种关联点,就可以说明鲁迅在此有所寄托。当然,随手写出却在事实上产生明显相关的可能性,也是有的,但那是巧合,巧合在一定范围内可不深究,所以姑且不论。

由此基础出发,我们首先看一下《芝麻与百合》的内容。本书由作者序和三个演讲构成。演讲之一:“国王金库里的芝麻”。主要谈的是“人生苦短,安静的时刻更少,因此我们不应该浪费时光读一些毫无价值的书籍。在文明国家,有价值的书应该价格公道,印制精良,人人都买得到……我强烈建议每一位年轻人,刚开始养家的时候,一定要拼命省钱,尽早购买一系列有用、数量有限但是却不断增长——尽管很慢——的书籍,以备终身受用”①。无论从哪个角度,我们大概不会认为这是鲁迅在劝周作人要买好书吧。

再看演讲之二:“王后花园里的百合”。这一讲主要谈妇女教育问题,即怎样培养优秀的女人素养,像王后一样的女人。从身体塑造到学习知识,从接触大自然到文学艺术熏陶,再到女人同情心和善心的培养,其中有些部分是我们应该特别注意的,因为我们可以从中看到鲁迅对弟弟、弟媳强烈的劝诫意味。作者在第二个演讲中引用了一些诗句,并表示:希望所有年轻英国女子都能牢记它们:

啊,挥霍浪费的女人!

她给甜美的自己定价,

明知她不能讨价还价——

她把天堂如此贱卖!

把无价的礼物免费送出,

糟踏了面包,泼洒了美酒。

倘若节俭使用它们,

本可以使野兽变成人,使人变成神!②

如果说,诗句中的“挥霍浪费”、“节俭”,是比喻意义上的,它的指称对象是女人的爱情——但这已使我们联想到众多研究者对羽太信子奢侈浪费的指责,当然这与周作人喜好物质享受的特点正好“珠联璧合”——那么,作者在序言中概括第二次演讲的主要内容时,所引用的一位法国妇女致英国妇女的信,就明白无误地显示出鲁迅对周作人夫妇的劝诫之意。这封并不长的信是围绕下述句子和段落而展开的:

我要说的是法国社会及其近年来在奢侈、开销、服饰和享乐方面养成的种种浪费习惯在家庭毁灭、苦难和丢脸等实际危机中所占的份额,所占的令人伤心的大份额。……

对很多法国妇女来说,奢侈浪费的日子和大手大脚的习惯已经到头,过去的辉煌留下的账单如果说没让钱包吃紧的话,则成了良心上的沉重负担,因此肯定感到非常凄苦。……

服饰一年更比一年奢侈,娱乐一年更比一年昂贵,各种开销一年更比一年可观。……

对于每一个想攀比甚至超过别人的人来说,入不敷出成为了习惯——几乎离不开。③

这里的“奢侈”、“享受”、“浪费”、“入不敷出”等等,若加之于羽太信子,根据相关人士的看法,恐怕是不会冤枉她的。羽太信子出生、成长于东京的贫民家庭,按常理,应该养成节俭习惯才是。但是,先前是为东京的中国留学生做饭的小厨娘,日后变成了北京的月进五六百元的“阔太太”和“家庭财务大臣”;先前是城市底层默默无闻的女文盲,日后变成了名闻遐迩的学者夫人;地位的巨变导致心态的巨变,而心态的巨变却没有得到优秀素养的鼎力相助。如果羽太信子知书达理,品性高洁,大概会以平常心处之,可是现实昭示的却不是如此。况且,羽太信子的自我意识,又从当时的中国是弱国而日本是强国的感受中汲取了能量(夫妇冲突时拽着周作人去日本大使馆即是显例);唯利是图,唯权是骛,弱而依附,强而骄横,历来是“非文明化”的人和“未充分文明化”的人以及世俗社会的第一选择。强烈的自卑感与变态的自我膨胀,使羽太信子用摆阔气、奢侈浪费来维持高人一等的自尊,用大把大把地花钱充塞心中的空洞,用颐指气使、吆三喝六来满足自己做了主子的虚荣心,这与当代社会的文盲暴发户的心态似有相通之处。另一方面,与这种知识水平极低和变态心理相称的是极差的道德感,以致她以怨报德,把一盆暧昧的脏水泼向鲁迅。

《芝麻与百合》中的第三个演讲是:生活之谜及其艺术。这一讲的精华可以用最后一句话概括:“最伟大的存在就是善心。”④以这一句话赠之周作人夫妇恐怕也是合适的。兄弟失和最大的原因就是“善心”的缺乏。鲁迅从来没有认为人性本善,在留日时期他已经从理论上认识到人性是善恶并存的,五四时期他又从自我体验和“自我解剖”中反省到这一点。鲁迅的选择一如沛君的选择:以“公益心”对抗“私利心”,以善抗恶,在善与恶的交叉平衡中维护人性的尊严与美。

鲁迅所说的忽而倾向个人主义,忽而倾向人道主义,是在物欲横流、私心膨胀的社会里,在为己和为人之间所做的心理挣扎。但一当涉及现实,他不由的就完全转向了人道主义;所以,他不由的发出感叹:自己出语苛刻而待人厚道。他说,当自己受到别人伤害时,会像野兽一样钻入深山密林,默默地舔舐自己的伤口,等到伤好了,仍旧回来为人做事。在对待失和之后的弟弟,他也依然如此。情感上的重创导致无法消除的怨恨甚至产生报复心理,但经过两年多的沉淀与反省,他看到人性中的善与恶、公与私,他看到人性的弱点与抵抗。可以说,鲁迅对周作人在情感上依然有怨,这恐怕是永远的怨,因此从情感角度而言,鲁迅是不会宽恕周作人的;但是,从理性自省的角度,《弟兄》显示出鲁迅对人性的冷静解剖,同时即蕴含着超越怨恨之情的宽恕胸怀,这是哲学意义上的宽恕,这是把自己连同周作人和一切人都放在人性的审判台上,一面历数其罪恶,一面辩解其清白;一面颂扬;一面批判;一面是条分缕析人性的结构,一面是明了结构之后的挣扎与选择。

情感上的热烈与怨恨,理性上的冷静与宽恕,无可宽恕的姿态与有所可恕的背景,矛盾双方像盐融于水一样,在无形的寂静中缠绞撕扯。可敬佩的是鲁迅的心灵不惧真实的矛盾,不慕虚伪的和谐,在两军对垒、鏖战正酣的酷烈中,生长出为兄之道与人性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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