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焦转换:作者叙事情境下叙述者进退之凭:苏州派传奇及对应宋代话本的叙事聚焦特色比较

2011-08-15 00:42翁靖琳南京师范大学教师教育学院南京210097
名作欣赏 2011年26期
关键词:叙述者悬念传奇

⊙翁靖琳[南京师范大学教师教育学院,南京 210097]

明末清初戏曲理论家李渔曾说:“稗官为传奇蓝本。”既指明清传奇的故事原型来源于小说,也说明二者在文体性质上有一定的相似之处。无论是说话艺术还是传奇表演,宋话本与明清传奇剧本是说话、戏剧艺术中故事叙述的文字载体,都是典型的演出底本。巧合的是,这些作品总有褪不去的叙述者的影子,都离不开作者叙事情境。在这一情境里,叙述者更易加入描写和评论,甚至停止叙述故事来表达作者所倾向的观点。这也构成了作者叙事情境的劣势。叙述者对叙事的任意介入突破了人们在现实中观察事物的限制,削减了现实的限知与理想中的全知之间的张力,降低了故事的曲折性和吸引力。

为缩小限知与全知在叙事效果上的差异,话本和传奇的叙述者们在作者叙事情境下巧妙选择叙事视点,调整叙述的介入程度,以期保持故事悬念的同时也能便利地表明立场,于进退之间充分享受作者叙事情境的自由。本文在宋话本中找到苏州派传奇《十五贯》《太平钱》两部剧本的改编源头,分析宋代话本《十五贯戏言成巧祸》《张古老种瓜娶文女》在叙事聚焦转换上的特色,探讨叙事聚焦在表达思想倾向与维护艺术效果的平衡中所起到的作用。

一、话本以退为进的叙事策略

话本小说中的叙述者毫不掩饰自己的存在,这与说话艺术的表演形式息息相关。在官方认可的娱乐场所中谋生,作品的价值观念也不能偏离主流观念,受到官方管制的说话艺人就须对所讲出的故事有导向性的评价。然而,一味地居高临下会大煞风景,让充满娱乐氛围的勾栏瓦舍变成宣教场所。为在叙述者完全暴露与保持听众期待之间找到故事的入口,话本作者采用了聚焦转换的策略,暂时放弃了全知视角,隐藏到故事中的人物背后。转换视角,能够延缓故事进程,保持某种悬念;看似明修栈道,实则借助人物暗渡陈仓。

《错斩崔宁》原见于《京本通俗小说》,被誉为“这类公案小说中写得最好的”作品。和大多数古典小说一样,叙述者采用外聚焦,任意地穿梭于刘贵及其丈人家,完整地展示了这桩冤案的形成过程。但在断案阶段,看似全知全能的叙述者将叙述限制在与案件进展同时的旁观者的角度上,隐瞒了凶手是谁的事实,形成了悬念。尤其是在冤案发生后,叙述者丝毫没有透露凶手是谁的意思,反而开始了一段评论:

看官听说:这段公事,果然是小娘子与那崔宁谋财害命的时节,他二人须连夜逃走他方,怎的又去邻舍人家借宿一宿?明早又走到爹娘家去,却被人捉住了?这段冤枉,仔细可以推详出来。谁想问官糊涂,只图了事;不想捶楚之下,何求不得。冥冥之中,积了阴鸷,远在儿孙近在身。他两个冤魂,也须放你不过。所以做官的,切不可率意断狱,任情用刑,也要求个公平明允。道不得个死者不可复生,断者不可复续,可胜叹哉!①

接近两百字的评论似是叙述者赘言,对案情的分析是大多数看官“仔细推详”都明白的。纵观全文,描写和评论所占的篇幅都不多,许多评论浓缩在不超过十四字的对句之中。这段“超长”评论出现的位置值得注意。如果说整个故事沿着“戏言招祸——含冤莫白——真相大白”的方向展开的话,这段评论恰好出现在故事的小高潮含冤莫白之后,转折发生之前。为了从容地揭开真相,说话者故意避开了看官们抓住真凶雪冤的期待,把关注焦点引到了对断案官的评价上,缓和了凶案发生到错抓凶手的紧张节奏,起到了保持悬念的效果。更重要的是,这一笔延宕过后,叙述人把有限制的外聚焦转移到和王氏相似的位置上。跟着她的经历,读者发现真凶原来是静山大王。

在“含冤莫白——真相大白”这一段叙事中,外聚焦所受限制的转换,帮助叙述者合情合理地道出了之前叙事中的隐瞒,还与前两段情节构成了呼应。刘贵一句戏言,导致三人枉死,还让生者无辜受累。巧祸之巧,不仅在于陈二姐路遇正好带了十五贯钱的崔宁,更让王氏在承受两次丧夫之痛、悔恨连累无辜的同时,不得不感叹自己遇人不淑,命途多舛。在奉行三从四德的社会,面对弄人的命运,除了长伴青灯古佛,她别无选择。

聚焦转换看似是全知叙述者放弃对故事的控制,实是将控制权转移到故事中的人物身上。这一转移赋权构成了叙事作品中不可或缺的功能型人物。他们不仅处在故事中的人物关系中,其存在还能够推进故事的进程,协助叙述者表达主观意图。

功能和人物结合形成他们的行为。“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儒家思想追求的就是名正言顺,这种文化渗透到百姓思想中,衍生出的思维模式就是行于所当行。“所当行”的标准有两个。首先是天意。《张古老种瓜娶文女》中,八十岁的张老派媒人向十八岁的韦文女提亲时,七岁时才会说话但此后就能诗会文的文女说:“虽然张公年纪老,恐是天意,却也不见得。”②仙人按照仙界、上帝的方式行事,时常突破人类社会惯例。文女看似所嫁并不匹配,因为仙女最终要归于仙界。但是仙界的某些标准仍然和人类一致,张古老解说文女来由时说,是上帝怕这位思凡下界的上天玉女“被凡人点污,故令吾托此态娶归上天”③,表明了重视女性贞洁、人神不能通婚的观点。这里面既有相同的人间伦理,也有人仙等级的差异。异同之间,叙述者试图指出人和仙人的差距。由于人层次有限,不能主动地决定什么,最好的办法是服从于神所安排的命运。

其次则是人伦,也就是社会所认同的道德。《十五贯戏言成巧祸》中的王氏是刘贵的妻子,夫死无依,路遇强盗,勉强归顺也是可能的。虽然从王氏的角度来说,能过上安稳日子已经恢复了平衡。作者并没有使之维持很久,仅作为下一步故事发展的引线。原因有二:首先这个平衡与从一而终的妇德价值观有矛盾之处;另外这个平衡还建立在良心不安上。王氏毫不犹豫地打破了这一平衡,长伴青灯古佛。这两点原因无疑暗示了叙述者在价值观念上的倾向性——宣扬和维护传统的道德观念。有时道德观念也会和因果报应联系起来,即所谓“亦果有此报”或是“合该如此”。韦固执意寻妹本也是兄长职责,但是他性情暴烈,“杀心太重”。纵然他不贪婪,把意外获得的十万钱用作了乡间行善,最终也难以得道成仙,只能获得城隍之职。人物在功能和身份间寻找平衡点,即使某些时候平衡已成,人物还会主动打破,作者的价值观就从这里体现出来。

全知叙述者的退场,营造了存在某一种高于人类生活的神秘性。同时,叙述者根据传统道德观念规划人物命运,借助功能型人物,引导听众认同顺天领命的命运观。叙述者退位于人物之后带来了故事的进展,增加了情节的曲折性,以退为进地表明了主观倾向。

二、传奇时进时退的叙事介入

话本多用作者叙事情境,叙述者灵活调整介入程度,以退为进。传奇和话本中说书人独揽叙述大权不同。戏剧是展示式的叙事情境,每一出都有一个角色来讲述,构成多重限知视角,它使观众比角色知道得多一点,比作者知道得少一点;同时,叙述者的介入进一步受限,叙述者不再有机会停下叙事进程,跳出故事进行评论和描写。在新的限制与自由之中,传奇叙述者们继承了话本的叙事策略,并结合传奇体制突破戏曲演出带来的限制。

在贯彻叙述者意旨方面,传奇理所当然地承继了话本的叙事策略。这不仅推动了故事的进程,还可以借助情节扩充强调主题内涵。明清之际苏州派戏剧家李玉和朱素臣分别把《张古老种瓜娶文女》和《十五贯戏言成巧祸》改编成了传奇《太平钱》和《十五贯》,并把原故事扩充成了双生双旦的双线模式。情节扩充后,聚焦转换的叙事策略依然得到了改编者的认可。戏剧人物一贯喜欢自报家门,预叙情节。《太平钱》的生角改变了旧习,张古老的身份之谜延宕到了下卷第十七回才隐约有所暗示。《十五贯》虽然保留了预叙的特色,直接呈现娄阿鼠行凶的场景,既预告了凶手是谁,也削弱了真相大白的悬念。“当预叙出现时,它就会使‘接下去将发生什么事情?’这个问题所引起的悬念被另一个悬念所取代,亦即围绕着‘这件事将怎样发生?’的悬念。”④因此,叙述者开始在如何让娄阿鼠露出马脚上匠心独运,自十六出起,聚焦转移向况钟,在“廉访”和“擒奸”两出戏中,况大人智擒娄阿鼠,洗清四人冤屈。

聚焦转换推动的不仅是情节发展,还丰富了主题的内涵。与《十五贯戏言成巧祸》真相大白却令人唏嘘的悲剧氛围不同,《十五贯》十六回起的欲擒故纵,满足了观众对善恶各得其所的期待,成为改编本的亮点。叙述者把延宕的对象从凶手是谁变为怎样抓住凶手,同时转换聚焦视点,不仅增加了故事的吸引力,而且体现了新的命运观。帮助四人伸冤的况钟固然有梦中得到上天警示的因素,但不惜冲撞上司为四人乞命,又不畏辛劳两地查访,终有所获。试想若无况钟的努力,那么无论上天怎样暗示,即将斩首的四人都难逃厄运。况钟承担了神的旨意,决定着人的命运,是所谓“神明在地上的代理者”⑤,人在命运中所扮演的角色已不再像《十五贯》中王氏那么被动。

在话本里,韦义方本是为揭示妹妹命运而出现的,但在《太平钱》下卷里成了主角。丰富这一线索与表达主旨联系紧密。上卷第六出韦义方已经在姻缘簿上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婚姻,下卷里张古老预言了韦义方的“富贵因缘,都在这帽儿上”⑥。预叙在这里的功能不仅是提供了曲折的情节,还强化了作者的理念。在素材蓝本《定婚店》里,不管韦固 (也就是《太平钱》里的韦义方)怎么努力,他的婚姻仍然是按照天定的方式完成的,暗示了一种天地都由同一种秩序所制约,神和人各司其职,善恶终有报的世界观。而在《张古老种瓜娶文女》中,韦义方亦不接受妹妹的“命中注定”姻缘,继续试图反抗固有秩序。虽然他并非坏人,十万钱的意外收获也用于为善乡里。但张古老作为秩序的代言人,以“韦义方本合为仙,不合杀心太重,止可受扬州城隍都土地”⑦为理由,不让他像妹妹一样重归仙界,同样表达的是天人合一的观点以及因果报应论。传奇《太平钱》的叙述者将两个故事结合起来,起到了强化共同主题的作用。

延宕和聚焦转换的叙事策略在传奇叙事中如鱼得水,但戏剧演出不同于讲故事。要在传奇舞台调整故事时间来构成悬念比较困难。没有明确的时间标记,不恰当叙事时间调整势必带来混乱。但顺着故事发展展现而不遗漏任何细节,则会影响悬念。展现式的叙事情境也限制传奇叙述者直接插入议论描写。传奇叙述者们巧妙结合传奇体制,以“代言”形式来弥补顺时叙述的情节遗漏和悬念不足。

故事中代叙述者言的形式多样,结合传奇演出,或借助“戏中戏”,或安排内心独白,还可以通过合唱方式直接点明主旨。

传奇的时间难以回溯,逝去的时间必须在故事中重现,往事必须从人物口中说出。《太平钱》中,韦义方离开人间二十年,家中发生了变化。叙述者安排了城隍庙前的说书人为之代言,以“戏中戏”⑧的形式倒叙了韦家一家成仙的故事,不仅巧妙地避过了叙事时间顺序的倒错,而且添加了天上一日、人间十年的神秘感。

内心独白对作者叙事情境的弥补作用很大。这种独白属于内聚焦,随心理流动而生。《十五贯》中“狱晤”、“阱泪”两折分别是熊氏兄弟和苏戍娟、侯三姑在狱中相见,彼此悲叹坎坷命运,感慨命运弄人的场景,看似是两角对话,实则也是四人内心独白的展现。从熊友兰的感慨中,不难看出被迫弃文从商的书生对命运弄人的无奈。

合唱方式是传奇中最通用的点明主旨的方式。本文所研究的三部传奇,都不乏用来表明场上人物对某一问题的认同的合唱段落。《十五贯》最后一折“双圆”中,况钟带领众人跪谢上天时,众人合唱的【红绣鞋】一曲,回顾了剧情,表达了众人认为凭借神明庇佑,两桩冤案才能化解的观点。《太平钱》最后一折【尾声】“太平钱作合氤氲赈两次团圆奇创留与词坛万古扬”⑨,强调的是命运借太平钱定姻缘。可见,合唱方式是第三人称叙事情境中不能抹去的作者叙述声音。

叙述者始终是文本的权威,即使在戏剧展示式的叙事情境中,它仍能采用各种形式,悄悄把握叙述权柄,推动读者接受故事、窥探人物心灵。传奇作者时进时退,使故事的冰山一角仿佛在海市蜃楼中若隐若现。视点看似是多角度转换的,但碰到现实情况亦会难以捉摸;时空是无限定的,但是真是幻亦难辨别,故事的吸引力由此而生。在纷繁现象之外,传奇剧本中的代言角色身上往往隐含着叙述者的价值倾向。

叙事聚焦成为演出底本叙述者调节介入叙事程度的切入点。为了实现叙事聚焦的转换,话本叙述者采用延宕的叙述策略,制造悬念;重视对功能型人物的刻画,自然地表达主旨。在娱乐氛围浓郁的瓦舍勾栏,叙事策略的应用能够有效地提升说话艺术的效果。从改编自宋代话本《十五贯戏言成巧祸》《张古老种瓜娶文女》的苏州派传奇《十五贯》《太平钱》中,不难看出叙事聚焦转换策略的应用。由于戏剧的展示式叙事情境,叙事聚焦转换在传奇里不仅能够推动情节发展,还能够丰富主旨内涵。传奇叙述者们并不满足于此,他们运用故事中的代言者弥补了展示式叙事的限制,进一步介入叙事,表明价值倾向。

话本艺人和传奇作者们把叙事聚焦作为控制叙述介入程度的凭据,其进与退皆为实现良好的叙事效果。或隐或现之间,是对叙事技艺的高超把握。宋话本和苏州派传奇能够流传至今,佐证了其叙事技艺的有效。

① 朱素臣:《十五贯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

②③⑥⑦⑨⑩ 《古本戏曲丛刊三集》,商务印书馆1955年版。

④ 里蒙-凯南:《叙事虚构作品》,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286页。

⑤ 汪诗佩:《传统与创新:〈十五贯〉的改编》,《文学遗产》2009第2期,第120页。

⑧ 李玫:《明清之际苏州作家群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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