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思中活跃的生命轨迹:何其芳散文意境的虚幻之美

2011-08-15 00:42辛晓玲长安大学西安710064
名作欣赏 2011年26期
关键词:独语何其芳冥想

⊙辛晓玲[长安大学,西安 710064]

“是的。一夏天,我和一患色盲的人散步在农场上,顺手摘一朵红色的花给他,他说是蓝的。”

“那么你替他悲哀?”

“我倒是替我自己。”

《画梦录》的代序——《扇上的烟云》,以这样一段谈话开始。

显然,在何其芳看来,现实是令人悲哀的,人类的视觉与听觉,同样有着“可怜”的局限。要突破这悲哀与局限,人们必须依仗视听之外的力量,营造一个现实之外的世界。

创造这样的世界,必须依靠非现实的力量。有人说,在寂寞中抒写寂寞,只有依赖回忆和幻想,因为只有在已逝的、幻想的天地中,才能构筑起抗衡现实的艺术世界。

冥想之境,梦幻之境,追忆之境——这,就是何其芳的选择。也正是这三者,构筑了何其芳散文中的虚境。

一、冥想之境

何其芳不是蒲松龄那样的小说家,他也不曾像伍尔夫那样,刻意地追求意识的流动,但是,当他寂然凝虑,所谓的“思接千载,视通万里” (刘勰《文心雕龙·神思》),所谓的“精八极,心游万仞” (陆机《文赋》),就在这样的境况下,不知不觉地发生。因为虚静的精神状态,唤起的是想象的飞升,是灵魂的高蹈。

陷落于寂寞,又沉迷于寂寞,何其芳正是在静观默想中,度过他的创作岁月,度过他的青春华年。在冥想中,他做着梦,回忆着。当然,他也会不自觉地随着意识的流动,走入一种玄妙的境界。冥思,因此成为何其芳独语散文的支柱。

当冥想成为生存的常态,那些冥想者,必须学会和自己说话。在无边无际的静寂之中,他们的人格,往往会发生奇异的分化。《梦后》一文中写到,一位古代的隐士,常常守着围棋,两手运子,相互攻伐。那种进退有道,伸缩自如,让何其芳神往不已。与此相类似,在何其芳,独语,实际上是一场精神上的自我博弈。

在何其芳的独语体散文中,对立的影像,往往会得到巧妙的偶合。这影像既是质疑者,又是解疑者。它们在言语或情思的博弈中,一点点明晰着何其芳对生命的感悟。《独语》写道:“温柔的独语,悲哀的独语,或者狂暴的独语。黑色的门紧闭着:一个永远期待的灵魂死在门内,一个永远找寻的灵魂死在门外。”尽管“每一个灵魂是一个世界,没有窗户”,然而,在期待与找寻中,门内与门外的灵魂,仍于倔强的独语中,合而为一。《黄昏》写道“:一列整饬的宫墙漫长的立着。不少次,我以目光叩问它,它以叩问回答我:——黄昏的猎人,你寻找什么?”不肯放弃的叩问里,整饬的宫墙,成了“我”的另一个声音。“它”启发着“我”的想象,启发“我”从过去、从未来,不断地寻觅。《迟暮的花》一作尤有代表性。在一个没有月色的寂静的初夜,在没有游人的荒废的园子,“我听见了两个幽灵或者老年人带着轻缓的脚步声走到一只游椅前坐了下去,而且,一声柔和的叹息后,开始了低弱的但尚可辨解的谈话。”当我们被这样的长谈,引入伤感的沉思,作者突然交代:那一对私语者原来是他二十年前构思的四幕剧里的两个人物。他们温柔而多感的对话,只是一段以对白形式出现的内心独白。它是孤独者寂寞的私语。

除了上述这种扑朔迷离的意境,当冥想者将自己的灵魂注入天地万物,那些久远的传说和奇异的故事,同样会在他们内心深处获得重生。这些重生的生命,通常也是独语者的另一种声音。行走在垂柳的堤岸上,那个离开了绿蒂的维特,在阳光与彩色的诱惑中,从衣袋里摸出一把小刀,掷入河水。他想试卜自己的命运:那寂寞的一挥手,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沉酣与癫狂中,那个爱驱车独游的西晋人物,每每行至末路穷途,便痛哭而回:他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独语》)还有那个醉心于空中楼阁的疯狂的建筑师——当他在一次次的修建和一次次的毁坏之中,向着遥不可及的梦想,艰难地跋涉,他的梦里,究竟出现了什么? (《楼》)……独步在荒凉的夜街上,听着自己渺茫的足音,这些人在孤寂时发出的语言,或是动作,让何其芳犹豫,低回。用意境来焕发意境,或许,这是冥思之境所能带给我们的最大的收获。

当然,对何其芳来说,冥思,也是一种令他沉醉的生存状态。这种生存状态被他反复地吟哦着,抒写着:在星辉里,在孤灯下;在悠长的巷道,在安静的蜗居;在细雨中的檐下,在涛声中的岸边……我们都可以看到,看到何其芳孤独的沉思的背影,听到他寂寞的叹息似的声音……

低婉的独语也好,旷远的情思也罢,沉潜在意识的深处,何其芳比其他人更真切地触摸到生命最细微,也最脆弱的律动——它让那些凝固和封冻的人生,渐渐地泛起了波纹;它让紧紧关闭的心房,轻轻地张开了眼睛……是的,通过那些飘逸的文字,何其芳奉献给世人的,是宁澈深远的艺术意境。

二、梦幻之境

在《梦后》一文中,何其芳又说:“我家乡有一种叫做梦花的植物:花作雏菊状,黄色无香,传说除夕放在枕边,能使人记起一年所作的梦。”或许因为来自梦花的故乡,所以,梦,始终是何其芳创作灵感的来源。当然,从广义上说,我们即将要谈到的梦幻与回忆,都是何其芳冥想的主要内容。

从客观上看,何其芳的生活积淀是十分单薄的。他自幼与人疏于往来,“我怀疑我幼时是一个哑子,我似乎就从来没有和谁谈过一次话,连童话里的小孩子们的那种对动物、对草木的谈话都没有” (《一个平常的故事》);对社会,何其芳也没有足够的兴趣。但正所谓一扇窗子关上了,另一扇窗子必然会打开。在独处的岁月,缤纷的梦象和瑰丽的幻境,成为何其芳灵魂的憩所。在自我编织的梦幻之中,他借助情感的节律和意识的流动,走入了自己运命的深处。触摸着生命中那些被忽略的伤痛和被遗忘的美丽,离社会,何其芳是走得有点远了,离人类,他却是如此之近。

有人统计,诗集《预言》收录了何其芳的诗作三十四首,这些诗中,写梦者多达十九首。作为一种特殊的意境,梦幻也在何其芳的散文中,频频出现。在《扇上的烟云》里,何其芳直接写道,自己创作《画梦录》,是因为他珍惜着自己的梦,并想把它们细细地描画出来。

何其芳写了不少自己的梦。他道:“在花香与绿阴织成的春夜里,谁曾在梦里摘取过红熟的葡萄似的第一次蜜吻?谁曾梦过燕子化作年青的女郎来入梦,穿着燕翅色的衣衫?谁曾梦过一不相识的情侣来晤别,在她远嫁的前夕?”这是一些温柔的梦,他又道:“真有这样一个所在,或者是在梦里吗?或者不过是两章宿昔嗜爱的诗篇的糅合,没有关联的奇异的糅合:幔子半掩,地板已扫,死者的床榻上长常藤影在爬;死者的魂灵回到他熟悉的屋子里,朋友们在聚餐,嬉笑,都说着‘明天明天’,无人记 起‘昨天’。”“现在我梦里是一片荒林,木叶尽脱。或是在巫峡旅途间,暗色的天,暗色的水,不知往何处去。醒来,一城暮色恰像我梦里的天地。” (《梦后》)这是一些迷茫的梦。氤氲在梦境中的,是让人出语又欲低泣的伤感的气息。

何其芳也写别人的梦。别人的梦,写得最出色的是《画梦录》。《画梦录》一篇记叙了三个互不关联的梦:丁令威化鹤、淳于棼南柯梦醒、白莲教门人守烛。

抛去了笔记小说对情节的追求,那些遥远的故事和传说,成为何其芳散文意境的载体。学仙灵虚山的丁令威,忽为怀乡的尘念所扰,羽化为鹤,飞回家乡。“阳光在翅膀上抚摩,青色的空气柔软得很”,回家的路是如此快乐。可是,晨光中的建筑,显然十分陌生;故人,也都化为累累青冢。最后,当他想对后人说些什么,人们的围观、惊笑和弓射,骤然而至。物是人非,丁令威只能在悲哀的盘桓之后,冲天远去。淳于棼惊醒在东厢房的木榻上。倏忽之间的醉梦,让这个渐趋衰老的人,痴迷而癫狂。他留恋着那个梦。在梦中,他“被二紫衣使者迎到槐安国去,尚了金枝公主,出守南柯郡,与檀萝国一战……”较之现实中的革职与落魄,这一切让人那么神往。现实中的人,比起匹蚁,更加渺小……于是,他忘了大小之辨,忘了时间的久暂。白莲教某出门时吩咐门人,让他守好蜡烛。门人耐心地看红蜡烛烧去一寸,两寸……“在案上的锡烛台上结一个金色小花朵”……其后,他惊醒在黑暗里。这时,他微驼的师傅已带着怒容,从门外走了进来:“吩咐你别睡觉,你偏睡觉了!……害我在黑暗里走十几里路!”短短的一篇散文,聚合了三种或明净,或迷离,或神秘的意境。它们同属梦象,又各不相同。丁令威,淳于棼和守烛人,更是人仙殊途、截然不同。这样的组合,难免让人费解。然而,回味一下丁令威的思念与悲哀、淳于棼的留恋与失落、守烛人的好奇与尴尬……这些不正是沉积于我们心灵、潜存于我们生活的复杂的情思吗?梦幻的美丽与遥不可及,现实的灰暗与难以抗拒……这些矛盾,其实就是无计回避的人生。如果说,庄生梦蝶,尚透着几分清趣,那么,何其芳笔下的这几个梦,却将人生的虚妄与无常,刻画得入木三分。

弗洛伊德指出:“梦是愿望的达成。”①作家犹如白日梦患者,他们在朗朗白昼,建构着幻想的世界。何其芳便是一个望着天上的星星做梦的人,他说:“我生活在自己的白日梦里。我沉醉,留连于一个不存在的世界。” (《街》)由于“不满社会,又不愿画出现实的丑恶的形体”,何其芳便“到艺术的形式美中去寻找图案、梦幻、想象、比喻、典故,堆砌起思想和哲理的碎片。纤弱的感情,雾般的朦胧,文字是绚丽和缠绵的,集合了晚唐五代诗词及外国印象派的艺术之美”②。幻想中的世界,梦境里的人生,恰是何其芳散文意境的源泉。

三、追忆之境

回忆,为冥想中的何其芳,打开了另外一扇窗子。

当何其芳在远离尘嚣的角落,默默地抱紧自己的寂寞……虽然少了一点红尘烟火,但他并未因此而遁出人间。流逝的岁月,像是一条夕阳下的长街,逶迤地伸向时空的深处。而何其芳,这位夕阳下孤独的旅人,当他沿着时光的长廊,踽踽前行……院墙剥落的古宅,爬满青苔的石阶……从记忆中钩沉起来的过往,让他回味,让他留恋。踟蹰低回中,他常常为之静默,为之叹惋。

童年,始终是何其芳回忆的焦点。阴暗,湫隘,荒凉的童年,让何其芳有些垂头丧气。然而,对纤细、柔弱的感觉的偏好,仍让何其芳时不时地神往于记忆里的荒凉。毕竟,那荒凉是他成长的摇篮,那荒凉是他灵感的沃土。而且,那荒凉里,有时还能开出一些朴素和纯洁的花朵。不仅如此,童年的回忆,还是心灵的憩园,是生命的寻根之旅。“童年快乐的终结使童年情绪成为成年人最发自内心的宗教情结,追忆童梦则成为成年人寻找精神家园的基本内容之一。”③

占据何其芳童年记忆的,是一些古宅、古堡、县城,以及曾在这里昙花一现的卑微的生命。

何其芳的记忆里,关闭他生命的古堡是冰冷的,但是,那个阴冷而潮湿的地方,也给过他奇异的欢欣:“我是多么清楚地记得那些岁月,那些琐碎不足道的故事,那我曾在它上面跑过无数次的城墙,那水池,和那包着厚铁皮的寨门。”而城门楼上为对付匪患而燃起的火光,则“仿佛是我们那些寂寞的岁月中唯一的温暖,唯一的欢乐” (《我们的城堡》)。养育他童年的古宅是阴森的,然而,它的阴郁庄严,对他又是一种奇妙的吸引。何其芳常常在古宅堂屋门外的台阶前,独自游戏 (《老人》)。吞噬他少年的县城是幽暗的,但是,那暗淡颓败中,常常流溢着割不断的亲情 (《街》)。

在何其芳的记忆里,还活着许多被世界遗忘的小人物。他们活得卑微、谦恭,但坚韧、顽强。我们至今还记得他那些幽闭于闺阁之中,于待嫁中消磨芳华,于厌倦中抑郁地死去的姑姑。她们有着苍白的脸,纤长的指,快乐的眼泪和寂寞的笑意;她们更有着温暖的期冀和冰冷的前途。我们也记得他那位因幻象而癫狂的私塾师。他看见了穿红衣服的女子,便会疯疯癫癫,说她就是宰相家的小姐。他在京城郁郁不得意的时候,有一天夜里邻家失火,他在红色的火光中看见了一位年轻的女郎。我们记得那位武秀才,一个“间或到我家来玩几天的老人”,他“用洪亮的语声和手势描摹着一匹马。仿佛我们面前就站立着一匹棕黄色的高大的马” (《老人》)。我们还记得那位背着三弦,不用问就絮絮地说出许多事故的算命先生 (《弦子》);记得那只点缀荒芜生活的“候鸟”——一位用衰老的肩膀挑着沉重的木箱,蹒蹒跚跚走向夕阳的货郎 (《货郎》)……

“人的记忆是古怪的。它像一个疏疏的网,有时网着的又不过是一些水珠。” (《我们的城堡》)何其芳打捞的这些记忆的水珠,莹洁剔透里,有让人怯惧的安静,也有彩蝶翻飞的诱惑……疏淡却回味悠长,荒凉却意境深远——没有声音的声音,没有颜色的颜色,关于过去,何其芳留在纸上的,是这样一些痕迹。

冥思,在冥思中做梦,回忆,并写作,于何其芳,那是一种生存的状态,也是一种生命的形式。在冥思中,让灵魂与天地万物浑融一体;在梦幻中,不断地找寻、且不断地建造空中楼阁;在回忆里,从容地审视并认真地品味过去的事物……当自称“留连光景惜朱颜” (李煜《阮郎归》)的何其芳,默默地怅望宋词的婉约与感伤,他已经不知不觉地,陷入了一种类似的意境。

① 伍蠡甫、胡经之:《现代西方文论选》,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页。

② 李健吾:《咀华集》,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89页。

③ 陈颖:《童年的草原印象》,见《电影评介》2009年第14期,第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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