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县城的中国式“碑剧”

2011-08-30 01:18谢小红
博客天下 2011年16期
关键词:方正县日本

谢小红

两桶红漆泼在“日本开拓团民亡者名录”碑上,这座耗资70万元的石碑瞬间面目全非。油漆淌了下来,有种血流如注的感觉。“一寸山河一寸血,寸寸热血耀中华”—此前,泼漆者已经发表了《声讨为日本开拓团立碑的抗议书》。

这起在网上引起轩然大波的事件,发生在2011年8月3日的黑龙江方正县。5名泼油漆者跋涉千里来到这个东北旅日侨乡,并成功绕开了警卫,潜入石碑所在的中日友好园林。“爱国主义者行动”不到五分钟即结束—其中一分钟是趁警卫尚未反应过来之前泼油漆、抡起铁锤砸碑,剩余时间则是和一堆人扭打在一起。

“二三十名警察拥了上来,制止我们继续砸碑。”这次行动的召集人之一“湘军五百”说。这5名

“热血青年”并不在乎,他们被警察押到了公安局……

透过淋漓的血色,碑文依稀可辨:日本战败投降,日本开拓团民15000余人集结方正,欲取道回国。因饥寒流疾,5000余人殁于荒郊野外简而掩埋。其间历经近二十年,方正人民不忍其尸骨散落于荒野,遂以仁善之心将其集整……

而在碑文背后,则是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与臭名昭著的“731”部队相比,开拓团并不为人所知。1930年代,日本侵华期间制定了“满洲农业移民百万户移住计划”,派出大批日本农业贫民拥入东北,这就是“日本开拓团”。

“在日军武力庇护下,‘开拓团不断强占中国农民土地,使无数原住民流离失所。他们也是日本侵略军的重要兵源之一。”一位历史学家称。

1945年日本战败,开拓团民撤离中国。上述碑文中所记述的一幕,就发生在这种背景下。1963年,在周恩来的关照下,中国国务院为这些死在异乡的日本人,建立了公墓;被方正县居民抚养的日本遗孤,也给其养父母修建了“中国养父母公墓”。1994年,经方正县政府整合,这两座公墓发展成联络两国民间感情的“中日友好园林”。

“两座公墓在中国其他地方可能都不会有,它反映了方正县在抗战结束时经历的一段特殊历史。”方正县常务副县长洪振国说。

而在中国社科院出版的《日本遗孤调查研究》一书中,大量口述史表明:这些本多为日本底层贫民的“开拓团”,与中国百姓并无直接冲突。后来通过两国红十字会寻找血亲,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这种民间的交流甚至“推动了中日邦交正常化”。

但在大多数中国人眼里,即使当年建立公墓是周恩来批准的,在感情上同样无法接受。何况,建于2011年的这座新碑,不但标明为“开拓团民亡者名录墙”,还刻上了229名开拓团成员的名字。

“这是一种高规格的待遇。”有网友评论。在中国,即使是“7·23”甬温线特别重大铁路事故中的死者,名字也没有被刻上公墓碑文的资格。

7月28日,松本盛雄—日本驻沈阳总领事,来到方正县参观了石碑。在共同社报道这个消息后,“日本开拓团民亡者名录墙”进入了中国人的视线。

一条来自网友“章小斯文”的微博率先公开了此事:“黑龙江方正县为吸引日商投资,花了70万为侵华日军亡者立碑。为了GDP和政绩,当地政府竟然贱到这种地步。一周前的温州事故名单调查不清楚,死掉几十年的人名单调查得清清楚楚;反右、大跃进、‘文革死掉的人没有建碑,给侵华日军建碑。这就是中国式碑剧。”

这条微博在3天内被转载超过10万次,评论2.3万条。“章小斯文”原只是普通网民一枚,连实名认证也没有。

意见领袖们也参与到讨论中来。但无论其身份为何,只要声称表示理解,立即被挂上“汉奸”名头。《雪狼》的编剧全勇先因其认为“开拓团都是老百姓,其后人和中国人感情很深”,立刻被划入“脑残”行列。

“湘军五百”也看到了这个消息。7年的“保钓”经验,让他对散落在各处的涉及民族问题的信息有着超常的敏感。

砸碑者一行5人,他们都出自一个相同的组织—“中国民间保钓联合会”。这个1996年宣告成立、2004年在香港正式注册的民间组织,以“团结一切正义力量保卫钓鱼岛”为纲领,汇集了全国各地关心民族问题的“热血青年”。在联合会的论坛上,“荣誉、勇气、责任、牺牲”被放在网页右上方最显眼的位置。

近年来各个反日活动,都少不了这个组织的身影。比如2008年6月10日,日本军舰在中国领海撞沉台湾渔船“联合号”,联合会迅速做出反应。6月18日,自称“保钓战士”的联合会成员统一T恤,上头印有“祖宗基业誓死保卫”等字,举国旗、拉横幅,一路走向日本驻华大使馆。

和诸多反日策划相似,此次砸碑也是联合行动。5名砸碑者之前并不认识,他们分散在不同的省市。8月1日前,他们各自从不同渠道获得“开拓团立碑”这一消息。“湘军五百”在看到8月2日方正县政府对立碑所做的回应后,感觉“太无耻了”。他当即决定,买火车票前往这个距离长沙2000多公里的小县城。

韩忠也在湖南。这个为自己身上带有“湖南人的血性”而自豪的青年,正准备采取行动来表达自己的愤怒时,接到“湘军五百”的电话。砸碑!两人同时冒出这一想法,迅速买了张站票一同前往。

通过保钓联合会,他们又得知陈福乐、梁智和“飞天燕子”也正欲分别从河南、江西等地前往方正县。5人商定在哈尔滨会合。

“出发前我已经做好了被捕的准备。”似乎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们。“至少在我面对面接触的人中,至今没遇到一个反对我的做法的。”“湘军五百”说。

此时的方正县的官员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将背上“当代汉奸”的骂名。在他们的意识里,与日本人往来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在这个人口26万的县城里,与日本相关联的华侨、华人、归侨、侨眷就达到了11万,几乎接近半数。这个距离哈尔滨160公里的小城,是东北最著名的“侨乡”。

走在方正县的街道上,亦随处可见用中日双语标注的商铺牌匾,日语学校也遍布各大小街道。这些学校有着庞大的市场:这里不少年轻人从小就被教导,好好学习日语方便将来出国。

出国可以赚更多的钱,这似乎是家长们教育孩子好好学日语的“最初动力”。这似乎说得过去—2010年,方正县旅日华侨人均年收入约达15万元人民币,这是该县居民平均年收入的两倍。

利益驱动似乎也更符合地方政府的行事逻辑。最初关于“开拓团”碑的报道,就被认为是出于“招商引资”的目的。但这一解释,之后得到了方正县常务副县长洪振国的否认。

但官员们无法否认方正县经济发展与日本的紧密联系。

据《黑龙江日报》报道,早在2006年,方正县海外华人华侨均收入折合人民币在50亿元左右。全县利用侨资总额为1.1亿元。而这一年,全县生产总值只有6.2亿元。

2006年,打造“东北旅日侨乡”升级为方正县的“重要发展战略”。2007年,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在日本国会发表讲话中提及方正县,这个东北的小县城关注度大增。此后,方正县的侨资总额一路飙升,其经济发展与日本日益密切。

据方正华侨商会提供的数据,目前方正全县已有侨资企业近40家,利用侨资近30亿元。这个几乎相当于该县全年生产总值的数字,5年间涨了将近三十倍。

这种密切联系,导致日本的各种动静都能影响到方正县。2011年,日本地震以及由此引发的海啸、核泄漏等事故,直接导致方正县在日的3000名华侨返乡。这3000人带来的经济影响如此之巨大,以至被写入《2011年一季度经济运行情况分析》,称其“带动了交通运输、批发零售住宿餐饮及娱乐和房地产业的快速发展”。

与此同时,侨村园区、日式风情一条街和其它日式建筑在方正县陆续建成,更多措施也在依次推进。

“主要街道两侧的楼房建筑要有日本文化的影子,城市马路两边要栽种樱花树。学校要有反映日本侵华历史、抗联历史、开拓团历史、日本风土文化和中日友好往来为内容的课程。凡是有文字的牌子,都要书写中日两国文字。在进入方正城区的主要路口要建立展示侨乡特色的标识建筑……”这段出自县华侨商会《侨乡形象工程建设调研报告》中的文字,详细记录了该县“文化特色”建设思路。

这个“打造”至今看来还算成功。2009年,在一份由国务院侨务办公室主办的刊物中,发表了介绍方正县成功打造内陆侨乡的文章,称其“建设取得了显著成效”。

但这一发展模式也潜伏着危机。今年方正县的“十二五”规划里写道:“以战争遗孤为主体的传统侨力资源面临萎缩,‘以德报怨的提出和开掘也具有一定的历史局限性,这些成为传统招商引资模式的发展瓶颈。”

就在这种背景下,耗资70万元的“开拓团民亡者名录墙”建成了。但当面对中国左翼们的强烈质疑时,方正县常务副县长洪振国否认立碑是为招商引资。“这是为更加深切地感受中华民族博大的人道主义情怀。”他解释说。

但这种解释反而点燃了“湘军五百”的怒火,砸碑的一幕发生了。5人被方正县公安局关押了将近6个小时后,重获自由。在接受《博客天下》采访时他们表示,在警局并未受到任何为难,“甚至有警察表示,要不是出于身份考虑,自己也会跟着去砸”。

在北京火车站,砸碑者受到了抗日英雄般的接待。迎接他们的是“中国民间保钓联合会”近十个兄弟、一条连夜制作的“迎接砸碑五壮士凯旋”横幅,还包括20多家媒体的记者。有路人在火车站看到后,加入这支反日队伍。

5人还获得了一笔小小的物资鼓励:联合会会长童增,向他们每人发了2000元现金。

几乎同时,一条关于方正县的新闻又在网上流传:“政府强制性要求街头牌匾必须标有日文,不服从的要罚5000元,不给工商执照。”这个已经被视为“当代满洲国”的县城再次遭受口诛笔伐。但该消息随后又被地方政府否认。

而处于风暴眼中的方正人,似乎并未意识到家乡已成焦点。当“砸碑团”问路时,鲜有人知道“日本开拓团民亡者名录墙”的确切位置。这个参观人数平均每年500人次的中日友好园林,并不完全对外开放。更多的时候,它只是作为“中日友好关系”的符号而现身于各种政府工作报告中。

8月6日清晨,方正县终于拆除了开拓团碑,连垃圾都已经被清理干净。新一批前来砸碑的“90后”热血青年已无碑可砸,于是去买了一万响的鞭炮,在中日友好园林门外燃放,以示庆祝。而一个半月后,中国将迎来“九·一八”事变八十周年纪念日。

历史上的“开拓团”

“在满洲国内扶植日本的现实势力,充实日满两国国防、维护满洲国治安,并建立以日本民族为指导,以谋求远东文化之成就。”

“特别农业移民是以退伍军人为主体,在警备上相当屯田兵制组织,具有充分的自卫能力。”

—1932年10月日本关东军《对满移民的全面方针和移民计划案》

“开拓团”来的时候,我18岁。没文化,也不懂事。他们占了我们的地,我们就给他们为户,要种地还要托人搞关系,当时我还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下就变成下等人了?

我们屯附近的人家都迁走了。那年头要饭的多,每天都有。他们不敢到“开拓团”要饭,只能找我们—谁也不敢去“开拓团”要饭,连牲畜都不敢上日本人的地里去。

日本人也有好点的,比如五班老班长,我们上山拉木头,他不管,后来就给撤了,说他不负责。还有的日本人,也挺可怜。南屯有一个日本大铁匠,会给洋马挂掌,跟我哥哥关系挺好,快40岁了,突然要让他去当兵,他来找哥哥喝酒,喝得都哭了。快光复那年,除了残疾,“开拓团”里的男人全都去当兵了。

—《我的见证:200位亲历抗战者口述历史》 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5年出版

日本遗孤刘德在赴日定居前夕,给吉林省公安厅出入境管理处写信说:“我回去后,一定不忘记第二故乡—中国。我的第二次生命是中国、中国养父母给的。我们的文化、工作技能是中国共产党和政府教育、培养的。中国有我们的恩人和亲属,我们怎能忘记第二故乡—中国呢!”

—《日本遗孤调查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8月出版

“看到日本遗骸的坟墓修得像钢铁般坚固,而中国人的坟是土坟,我非常受感动。我虽然不是共产党,但我知道国际上有个白求恩,我要学习他的国际主义精神。我要把我的种稻技术毫不保留地传给中国”—日本水稻专家藤原长作

—《方正人民革命斗争史》方正县老区建设促进会2005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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