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 霞

2011-09-25 09:31张荣昌
含笑花 2011年2期
关键词:脚底草药钉子

◆张荣昌

晚 霞

◆张荣昌

太阳拖着疲惫的身躯跌进群山间,溅起无数条霞光,把悬在天边的云染得通红。我久久地凝望着绚丽的晚霞,心里泛起几许苍凉。母亲虽然离去多年,但我总觉得她依然像那朵燃烧的晚霞,泛着灿烂的微笑,时常和我对视着。

我忘不了母亲临走时的那一刻,儿孙们围在她床前,霞光透过窗户,把整个房间染得通亮,也把母亲的脸照得格外鲜亮。在冥冥中母亲伸出颤抖的手拉着我的手说:“别哭,应该高兴才对……”母亲颤着声,声音很微弱,断断续续地说,“我现在没有什么牵挂了,你们兄弟姐妹几个家家都盖了新房,还有了汽车……孙男孙女个个都是大学生,都有了工作,人人都有饭吃,这些都是我们这代人想都不敢想的事,你们赶上了一个好时代,我没什么遗憾了。”

我心里一阵酸楚,强忍着眼窝里打转的泪水,挂起一副难堪的苦笑,轻声说:“妈,你要坚持住,好日子还在后面呢,等你的病好了,我们开着自己的车,拉着你,一家人到北京看看。”

“我——”母亲停顿下来,嘴角上挂起一丝甜甜的笑。

“妈,你一定会好的,我要背着你爬长城……”我想找一句最贴切的话安慰母亲,但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花,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母亲一激动,急促地咳了起来。

“妈——妈——。”我连声叫喊,轻轻拍打她的背。

母亲旧社会读过私塾,常常用孔子的一句话来教育我们:“贤哉,回也!住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每当我听到母亲提到颜回安于贫困,发奋学习的典故时,内心总是久久地不能平静,内心深处像有一种东西在涌动,那是一种力量,一种发奋学习的力量,一种艰苦奋斗的力量,什么名利呀、地位呀,什么荣华富贵呀都变得渺小了。

母亲不但这么教育下一代,她自己的一生也十分俭朴,我们买给她的新衣服,她总是舍不得穿,把那些破旧的衣服补了又补。每顿吃剩的菜,我们都说倒了,她却舍不得倒,留着下一顿热了自己吃,有的菜热久了变味了,她仍然坚持着吃。我实在不忍,便把我碗里的饭倒进剩菜里,自己端着吃。母亲十分疼爱的看着我说:“你们年轻,要吃新鲜的才长得快,那些才做的菜不吃又成剩菜了。”母亲在吃饭时,常常把掉在桌上的饭捡吃了,孙子们看不惯说:“什么时代了还捡饭吃。”

母亲却笑着说:“我常常听你们背诵的唐诗里有一句话——粒粒皆辛苦。”

母亲在我一生的印象中,除了俭朴之外,在她骨子里还蕴藏着一种爱,一种母性本质的爱,那是一种无私而伟大的爱。三十多年前,我在一家建筑单位工作时,从脚手架上往下跳的时候,不小心落到一颗钉子上,钉子是扎在一块木板上,钉尖穿过木板,直挺挺地立在地上,我正好踩在上面,钉子从脚底扎进去,钉尖从脚背穿出。工地上的工友们一下子围过来,一个人抱住我的腿,两个人抓住紧贴在脚底下的木板,三人一起用力,才把扎在脚里的钉子拔出。我被送到医院后,一位护士用碘酒擦擦,再用纱布把伤口包好。回到家里,母亲见我伤成这样,眼睛一下就红了,她背过身去用衣襟擦擦眼睛,转过身来微笑着安慰我说:“不要紧,休息两天就会好,我去给你熬碗粥。”

这一夜,我痛得不能入睡,母亲也一整夜守在我身旁,看着我这般痛苦,她喃喃地说:“要是能换,让这颗钉子扎在我脚上就好了。”我的心猛一震,母亲啊!

第二天,我受伤的脚掌肿得像一个大馒头,皮肤胀得通红,而且烫得像一个火炉,一直延伸到大脚跟部。母亲找人把我背到医院里,医生一看,脸上的表情全凝固了。医生拉着母亲转向一侧,小声对母亲耳语几句。顿时,母亲惊恐地看着医生,颤着声说:“不会吧?”

尽管医生声音很小,我还是清楚地听到了“破伤风”三个字。我的心也为之一颤,心里飞快地划过一个念头:如果我走了,母亲怎么办,她将怎样度过余生。但我还是装做什么也不知道。

母亲什么也没说,把我带回家里。她叫我好好躺着,她到山上去挖点药。说完扛着一把锄头背着个箩筐就出了门。我从小就知道母亲懂得许多草药。她以前就患上了一种叫“脑漏”的病,常常有像脑髓一样的东西从鼻腔里流出来。母亲也时常晕倒在地上,医生说这是一种不治之症。母亲却自己到山上挖草药回来熬吃,我也跟着她多次到山上挖药。后来她的病果然奇迹般地好了。

我知道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心情反而变得平静了,一切都觉得很坦然。我静静地等待着最后那一刻的到来。

我躺在床上,强忍着揪心的脚痛,看着窗外西坠的夕阳,心里默默地数着数字,盼望着母亲快点回来,但不知数了多少个一百,母亲依然没回来。直到太阳落下山,母亲才回到家里,此时,天边的晚霞正烧得通红。

母亲一进门就像犯了什么错似的对我说:“唉,我回来晚了。爬了好多山才挖到这么一点点。”母亲边说边把篮子里的药倒在地上,草药果然不多。母亲很认真地蹲在地上捡去药里的杂物,泥土,用水洗净后放进石臼里,用铁棒舂,把药捣成泥状,一切都很娴熟自然。

这时,我突然发现,母亲的额头上有一处擦伤,脸一半青黑,难怪母亲总是侧着脸,不正面向着我。我问她怎么回事?她却淡淡地说,在山上不小心跌倒了。

我知道母亲一定是头晕的病又犯了,不然她不会跌倒的,我心里特别的难过。万一母亲醒不过来怎么办?母亲为了我险些丢了性命。

母亲轻轻地把缠在我脚上的纱布解开,突然惊叫一声:“这么热的天,怎么能包着,哎——这些医……”过一会又说,“你看这伤口全封口了,钉子扎的孔很深,口要开着,里面的淤血才能流出来,口一封,血全部堵在里面脚不肿才怪呢。”母亲像一个有经验的医生,边说着边用锥子把我脚底板上的口子掏开,并用剪子把封在口子上的皮剪去,用手按住伤口两侧用力一挤,里面脓啊血啊还有钉子上的铁锈和一些杂质混合在一起,缓缓地流出。

我一阵揪心的疼痛,但我强忍着不敢叫出声来,额头上却冒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

母亲挤了许久后,做出一个完全出乎我意料的举动,用酒漱了一下口俯下身去含住我脚底的伤口用力吸,猛吸几下后她把口里的秽物吐在地上,啊,我又一次惊呆了,吐出来的全是脓和血。母亲就这样反复吮吸多次后,把捣成泥状的药放到锅里,倒上一点酒炒热后包在我的脚上。

说来也怪,我的脚渐渐地不痛了。这一夜,我睡得很沉。

第二天醒来,我红肿的脚奇迹般地消退了,烧得滚烫的腿也凉了。母亲使我再一次获得新生,但我发现母亲却老了许多,脸上的皱纹更深了,整个人显得十分憔悴。

母亲终究没有挺住,握住我的那只手渐渐地松开了。我大声地呼喊着她,但她终究没再回答我。我看着眼前这张熟悉而又难忘的面孔,便俯下身去,在母亲额头上给她一个深深的吻,以表示一个儿子对母亲最崇高的敬意。

母亲就这么走了,她没有悲伤没有痛苦,面带微笑走了,恬静而满足。就像天边那朵燃烧的晚霞,绚丽斑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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