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候父亲回家

2011-09-26 01:24土家族
草原 2011年4期
关键词:背篓年货客车

□向 迅(土家族)

等候父亲回家

□向 迅(土家族)

向迅,男,土家族,80后作家,湖北鄂西人,作品散见《民族文学》《青年文学》《北京文学》《长江文艺》《飞天》等报刊,入选《全国游记散文精品集》《中国年度散文诗》《中国散文精致读本》《新时期三十年湖南文学精品典藏》《中国诗歌年选》等选本,曾获全国“鲁藜”诗歌奖、首届万松浦《佛山文艺》文学新人奖等奖项。

漫长的秋天之后,是漫长的冬季。鄂西山地的寒冬腊月,只要不下雪,不下雨,有那山崖上的一轮太阳暖烘烘地烤着,大地是暖和的,人心也是暖和的。更值得一提的是,我们万分期待的春节就快来临了。我每天用粉笔在窗棂上做着倒计时:离过年还有几天几天。那是从一进入腊月就开始计算的。村子里每天都有人去镇上赶集置办年货,山地间的鞭炮声渐渐多了起来,可我们的心里却有着几丝惆怅和焦虑。

父亲还没有捎回口信,不晓得哪一天才能赶回来。母亲说等你们父亲回来后,我们再去赶集。其实母亲的话是有弦外之音的,只不过那时的我们还听不出来。我们只是每天掰着指头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着父亲早日回家。父亲回来了,我们就可以去镇上了,去置办年货,买米买糖买橘子买花生买新衣裳买鞭炮。父亲回来了,我们的许多心愿就可以实现。我在心里无限幻想着一个丰盛的春节。

念叨父亲,推算他的归期,是我们共同的话题。今天你们的爸爸该回来了吧!今天爸爸该回来了吧!我们每天都这样念叨着,怀着无比殷切的期望。

院子前是清一色的梯田,远一点的地方是苍茫的山林。那条比山林远一点,镶嵌在景阳盆地中央的深长的峡谷,就是鄂西山地最大的河流——清江。清江的北岸是凤凰,那里的村庄恰好与我们所在的垸子遥遥相对。在此起彼伏的山脉和田地间,一条白色的曲曲拐拐的线条清晰可辩,那是镇上通往县城和更远地方的唯一通道,上面蠕动着甲壳虫似的客车和汽车。晚上,那条公路上的汽车在转弯时总会将雪白刺眼的车灯打到我们的院子里。我们都知道通过那条路,可以去一些我们根本就没有听说过的地方,但很少有人走出去。走出去的都是一些英雄式的大人物。

我们羡慕父亲,父亲从那条路上坐车去了远方,他又将从那条路上坐车回到家里。他一定会带回许多新鲜的见闻和有趣的故事。在我们眼里,父亲就是一个英雄。所以每天傍晚,母亲都会和我们搬把椅子坐在阶沿上,望眼欲穿地盯着每一辆从凤凰那条蚯蚓一样曲折的公路上跑过的客车。每一辆客车走过,我们都相信父亲一定坐在里面,父亲即要在两三个时辰后回到家里。所以每天晚上,我们都掌着灯,在火塘屋里烤着温暖的炉火,焦急地等待父亲回家。可往往到了呵欠连天的时候,也没有等到父亲的脚步声在院子里响起。

等候父亲回家,我们从来没有那样焦急过。以前父亲也经常出门,但都不远,他说什么时候回家,基本上都是准时的。远远的,他打的手电或者竹篾火把就会把他的轮廓显现出来。他走路的姿势,再隔多远我们都会清楚地辨认出来。特别是他的脚步声和咳嗽声,是独一无二的,没有人能摹仿,没有人比我们更熟悉。且他每次回家,都会从口袋里给我们掏出一些小吃,譬如炒花生啦,香瓜籽啦,红红的桔子啦,几粒糖果啦……足够让我们惊喜和消受好一会儿。可是这次却没谱。

这是父亲第一次出远门。虽然他以前也在其他镇上参与过管道建设,但毕竟还是在一个县里,回家也像串门。而这一次他是去了宜昌姊归,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据说先要坐车,后要坐船才能到达。他在这一年之中就回过两次,且在家住了两三天后,又返回了。回家的理由都是农忙,担心母亲一个人忙不过农活儿。我们不知道真正的原委,祖母可能道出了他回家的真实动机:他是想家哩。

父亲是一个手艺人,且手艺精湛,很受村人敬重。他原本是准备在镇上吃一辈子手艺饭,在地里种一辈子庄稼的,所以他开始很是瞧不起那些背离土地外出打工的人。他的态度和其他人一样,认为那些春节后就背着铺盖卷拍拍屁股走人又只到春节前才背着铺盖卷回家的人没有本事,是在乡下混不到一口饭吃了,才去外乡讨一口饭吃。直到有人挣了钱开始回来吹牛,说外地挣钱如何如何容易,并把自己的经历渲染成了传奇色彩。父亲的态度才略有改变。而那两年,恰逢我们三兄妹一起读书,光靠手艺和几亩薄田已无法应付,父亲终于走上了那条他多少不怎么心甘情愿的养家糊口之路。

在离开家的时间里,平日里有些沉默和严肃的父亲,甚至给我们写起了信。信中虽然别字不少,但从字里行间,我们读到了另外一个父亲。在信中,他甚至变得有些婆婆妈妈,一再强调要母亲照顾好我们兄妹,要我们好好学习,不要惦记他。他甚至还给我们寄了一张照片回来。只要有熟人从那边回来,他总会让别人给母亲捎回几句话捎回一些钱。那是与平日里完全不同的一个父亲。他在信中的抒情和啰嗦,会让母亲落泪。

时间很快从腊月初跳到了中旬,清江南北的整个鄂西山地的年味是越来越浓了。在升腾的炊烟里,在饭菜的香味里,在人们的脸上,在撒满阳光的空气中,都充溢着我们盼望了一年的年关的气息。我在窗棂上记的倒计时,分分秒秒似乎都在把数字缩小,“离过年还有15天”,“离过年还有14天”……“离过年还有11天”,可是父亲仍然没有回来,也没人捎来口信。

母亲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了。在腊月二十那天清晨,她说她先到镇上看看置办年货的行情,等二十二那天带我们兄妹一起到镇上。黄昏时分,一脸疲倦的母亲回家了,却并没有买回多少东西。我只记住了母亲讲给我们的话。她说在镇上看见了好些客车,每到一辆,都以为父亲会在车里,结果看见一车一车的人相继走光了,也不见父亲的影子。

第二天我们再一次失望而睡。我们甚至怀疑起父亲是否会回家过年了。那些远远近近外出的人都回来了,且都大包小包的。我们的脸上终日里弥漫着期盼的神情,等候却总是落空。父亲开始坐车了吗?父亲到了红岩寺了吗?父亲明天该回来吧?父亲难道把我们忘了?我们胡乱猜测着,越猜测越烦心,却又总是把期望推到明天。

腊月二十二,是一个重要的日子。母亲决定在这个日子,带我们赶集置办年货。不能再拖延了。地里的活还没有弄完还需要继续忙活几天,再过几天就要为过年忙活了。只能抽出一天工夫,去置办一点东西。一年就那么一次热闹,再怎么都得置办一点什么,那样年才像一个年。母亲咕噜了好一阵子,给我们穿上干净衣裳就出发了。我们知道在镇上该买什么,不该买什么。母亲早在昨晚就交代好了。我们的新衣裳和好多心愿都要泡汤,因为不知道父亲会带回多少钱,必须节省开支,来年的学费还没有着落呢。

镇上人多,我们置办的年货虽然简单,但在背篓挨背篓脚踩脚的街上将需要买的货物都购齐,天色也已近黄昏。在购货物的时候,每当有客车在街面上停下,母亲都要我们留意是否会看见父亲。一天之中,不知有多少客车到镇上卸客,就是不见父亲。母亲有些失望。

回家需爬一座大山脉,走好几里崎岖的山路。我也是背了一点东西的,用一只小小的背篓。开始很是轻松,后来却越背越沉。棉衣里面开始是闷热,后来是躁热,再后来爬上坡就会淌出滚圆滚圆亮晶晶的汗珠。我在心里不停地盘算:要是父亲回来就好了!我们顺着山势,走走歇歇,天色越来越暗!快走到垸子时,路面上有一个人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我们眼睛一亮,欣喜地大喊了一声:爸爸!爸爸!母亲怔怔地背着一袋米站在那里,半晌才晃过神来:你怎么晓得回来的?父亲讪笑:今天不是二十二么!父亲接过母亲的背篓,母亲接过大哥的背篓,大哥接过我的背篓,小妹在前边开路,一家人浩浩荡荡地往家里赶。

据父亲说,他并没有坐客车,而是在红岩寺搭乘了一辆吉普车,没有在镇上停歇,在垸子下方的另外一个村子下的车。他带回了一尼龙口袋秭归脐橙,大大的个儿,甜津津的,是我们没有想到的。满屋子里飘荡着腊肉的香味,那是母亲在赶集前炖在炉火上的,经过一天文火地煎熬,正是出味儿出汁儿的时候。父亲回来了,美餐也准备好了!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父亲和母亲会在炉火边吵起来。

因为包工头没有把工钱全部结算完,父亲只带回了几百元钱。这就意味着来年我们上学的费用和地里的投资全无着落。母亲的指望落空了,为此迁怒于父亲。母亲没有吃晚饭就早早睡下了。父亲连夜出去借齐了春节后需要开支的钱,在炉火边一口一口吧嗒着抽闷烟,烟雾缭绕了一整个晚上。

腊月二十二,是母亲的生日。父亲记在心上,我们也记在心上。

〔责任编辑 阿 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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