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传家
古典美与现代性的兼容并重
周传家
《曹操与杨修》
《宰相刘罗锅》
《北风紧》
《成败萧何》
京剧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雄辩地说明京剧艺术的水准、品位、价值、地位、意义在世界范围内得到承认。这对于京剧艺术的挖掘、保护、继承、创新,无疑是兼得天时、地利、人和的重大利好消息。但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并不等于进了博物馆,存入保险箱,从此就可以束之高阁,永存不朽了。《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
不是“丹书铁券”、护身法宝。如果今后保护不好,传承不力,有名无实,随时都可能被从《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中淘汰除名,将有损于民族尊严、国家信誉。所以,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不仅是一种崇高的荣耀,更是一种庄严的承诺,一种无法推卸的责任。胡锦涛主席在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28届世界遗产委员会会议的贺辞中指出:“加强世界遗产保护已成为国际社会刻不容缓的任务。这是历史赋予我们的崇高责任,也是实现人类文明延续和可持续发展的必然要求。”为此,我们必须满怀强烈的使命意识,遵循京剧艺术的发展规律,坚持古典美与现代性兼容并重的方针,不断开掘博大精深的京剧艺术宝藏,谱写京剧艺术的新篇章,为人类文化传承做出新的贡献。
一
在我国剧坛上,京剧艺术有着得天独厚的地位,历来受到官方、民间的重视。远的不说,即从徽班进京200周年以来,就有一系列弘扬民族文化、发展京剧艺术的政策措施付诸实施:文化部振兴京剧指导委员会和中国京剧艺术基金会的相继成立,中国戏曲学院新址的落成,多届“京剧之星”推荐活动的举办,京昆艺术演讲活动的开展,中国京剧优秀青年演员研究生班(简称“青研班”)、“中国京剧流派艺术研习班”的尝试,京剧音配像精粹工程和“彩霞、晚霞工程”的完成,多项赛事的百花齐放,国家重点京剧院团五年扶持计划的实施并推出一批有基础、有分量的京剧剧目[1]……全国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为了国粹京剧的繁荣发展所做出的努力从未间断。
平心而论,京剧作为最受宠幸的“国色天香”,其机遇条件和生存状态大大优于其他剧种和其他剧院团。然而,与投入相比,京剧艺术的现状远未尽如人意。在传统继承、人才队伍、文本创作、艺术生产、市场开拓等诸多方面依然存在着深刻的危机,成为令人纠结的老大难问题。如何才能彻底改变京剧久振不兴的局面?见仁见智,开出很多药方。譬如有一种很流行的观点认为,如果能有一位热爱京剧、重视京剧的高端领导人出现,促使政府加大对京剧的扶持力度,京剧的繁荣兴旺将指日可待。诚然,能有热爱京剧、重视京剧的领导人出现当然是京剧之幸,政府加大对京剧的扶持力度则可谓好上加好。但是,事实证明:仅靠外部“给力”和“输血”,只能解燃眉之急,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京剧艺术的孕育、形成、鼎盛、衰落、起伏,是时代、环境、地域及艺术本身、接受主体等内外因素交叉汇合的结果。过去在极左思潮笼罩下,一味不加分析地批判清廷扼杀花部皮黄,显然有违事实,有失公允。现在片面夸大慈和清廷对京剧发展的推动作用,也不是实事求是的唯物主义态度。特别是处在当今激烈竞争、众声喧哗、追求公平的时代,京剧艺术唯有自尊才能自立,唯有自强才能自救,唯有有为才能有位。片面强调外因,将希望寄托于个别领导人的兴趣和爱好,奢望得到特殊关照和永久娇养,让人捧着、宠着,是没有出息的表现,只会销蚀京剧主体和京剧本体的斗志,滋生依赖思想,难以从根本上摆脱危机。为了少走弯路,不陷迷津,现在最为紧迫和至关重要的是克服“重申报,轻保护”的思想倾向,借京剧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的东风,历史地、辩证地分析京剧艺术兴衰起伏之规律,深刻认识京剧艺术本质特色,总结经验,接受教训,丢掉不切实际的幻想。在摸清京剧家底的前提下,制定科学而切实可行的振兴计划。不断优化外部环境,激发京剧艺术主体本身的创造活力,一步一个脚印地为京剧振兴多做实事。
二
京剧艺术是源远流长的民族戏曲的骄子,是根植于幽燕文化沃土的国色天香,是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的结晶。由于京剧的崛起和鼎盛,掀起中国戏曲史上的第三次浪潮,迎来我国戏曲的又一个黄金时期。
京剧艺术具有很强的象征性和写意性,以形传神,物我渗透,描摹并表现了华夏民族的生活态度和生命状态。京剧按照真、善、美的原则,将生活的自然形态提炼概括为节奏鲜明、内涵丰富的程式,“有声皆歌,无动不舞”,将歌、舞、剧综合成载歌载舞的戏剧形态。念白朗朗上口,唱腔优美动听,身段富有韵律感,积淀、凝聚了一整套古典形式美,集中、鲜明地体现出东方戏剧的审美风采。
京剧剧目具有历史性、连贯性和系统性,继承了昆曲、京腔、徽调、汉调、梆子、秦腔、柳枝腔、罗罗腔等声腔剧种世世代代积累下来的大量剧目。内容丰富,视野开扩,样式丰富,多姿多彩地反映了广阔复杂的社会人生。展现出立体、形象的中国历史画卷和中华民族精神家园图景。有着近200年历史的京剧积累创造出5000多出剧目,鼎盛期经常上演的就有2000多出,程长庚、谭鑫培、四大名旦、四大须生等大师们每人都能戏数百出。经过历代卓越的表演艺术家千锤百炼而流传下来的整本戏、折子戏、以及少数连台本戏,绝非单纯文字形态的“案头曲”,而是包括音乐、唱腔、美术、服装等元素在内的立体化的舞台文本,它们往往是由文人、艺人共同创造的,双方取长补短,珠联璧合,“……每打一出戏,打戏的人必要先与演员在一起商议研讨一番。把戏的布局、情节的发展、场子的穿插……商量妥当,然后动笔写出戏来,再由唱戏的去‘油漆彩画’。”[2]因此,这些戏能够淋漓尽致地体现京剧的艺术精神及表演精髓。
然而令人痛心的是,由于历史风雨的吹打和各种人为的因素,京剧传统剧目流失极其严重。目前京剧舞台上经常上演的全本戏及折子戏少得可怜,满打满算也不过几十出。而其他绝大部分剧目虽有文本,但其中所包含着的音乐、服饰特别是独特精彩的表演手段和表演语汇,除了少量有可能还藏在硕果仅存的老艺人肚子里,大部分都已经淹没无闻了。人在艺在,人去艺亡,艺术的流失迫在眉睫。所以,当务之急要抓紧搜罗、发现、确立、保护好京剧的传承人,集中人力、精力、财力,争分夺秒地进行抢救、记录。即便在找不到直接传承人的情况下,也要按照行当流派、题材范围、戏剧类型,梳理、遴选出代表性剧目,依靠全社会的力量和智慧,搜寻、借鉴文字、口述、音像等资料,分期分批地恢复和重建经典特色剧目,复排和锤炼折子戏。
在回眸传统、找回传统、复修传统的过程中,首先要怀着对传统的敬畏之心,心追手摹,亲身体验,尽量忠实于原来的形态和面貌,但是也应该尽量避免、最好拒绝依葫芦画瓢式的低级模仿,力求展现出能够体现戏曲艺术精神的古典美。在这个过程中,不排除必要的扬弃和创造。如果说传统艺人口传心授的传统剧目是“原生态”或“本生态”,那么也应该允许“衍生态”的出现和存在。前者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的基础,后者则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变异与发展的内容。[3]以舞蹈为例,著名舞蹈艺术家、“中国第二代孔雀王”杨丽萍认为:“原生态的含义不是指原始的,而是原本的。”[4]其意思是说艺术并非越早越好,越土越好,关键在于是否以人为本,是否按照美的规律进行创造。杨丽萍以南疆傣族、白族、彝族等土著舞蹈为创作素材和灵感来源,加以改编提炼和升华,运用到《云南映象》之中,收到极好的艺术效果。再以绘画为例,著名画家吴冠中先生指出,初期的绘画临摹是必要的,但如果一直停留在临摹传统阶段,就会禁锢、扼杀属于自己的个性化创造精神,而一旦没有了个性生命,模仿也就成了抄袭,哪里还有什么时代的风采和青春的活力!因此,他坚决反对一味摹古。他认为 :“掌握‘术’容易,创造‘美’困难,”“‘像’不一定‘美’。”如果脱离了人物、意境和美感,“笔墨等于零”。[5]艺术都是相通的,吴冠中的艺术主张同样适用于传统戏的挖掘、整理和复修。
三
博大精深的京剧艺术有着无比丰富的内涵,既散发出浓郁的与传统诗、书、画、印、园林、建筑异曲同工的东方古典美的韵味,又包蕴着东西相通、古今贯穿的现代精神。对于当今的京剧艺术来说,5000年的中华民族文化长河,8 0 0年的戏曲艺术殿堂,200年的京剧成长年轮,固然都值得回眸凝视、留连忘返;但京剧毕竟不是“夕阳艺术”,并没有走进日暮途穷的桑榆晚境。京剧艺术本质上是立体的、动态的、生生不息的鲜活艺术,她的肌体里还蕴藏着顽强的生命力,还可以与时俱进地向前发展。绝不应把京剧艺术看成一种凝固的美、绝对的美,不可企及,无法超越。像夏鼎周彝、秦砖汉瓦、唐诗宋词一样,只能模仿复制;更不能把京剧视为干枯僵死的木乃伊、锈迹斑斑的文物、一成不变的仪式。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不等于说沦为博物馆艺术,恰恰意味着京剧将担当起丰富人类文化生活、满足人类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求的历史责任。
对于经过历代仔细打磨的经典全本戏,和那些脍炙人口的折子戏精品,可以进行原汁原味的活态展示:悠扬的丝竹,铿锵的锣鼓,优美的旋律。一笑一颦,一招一式,衣香鬓影,千娇百媚,美仑美奂。花素搭配、黑白相衬,花团锦簇,熠熠生辉。和谐的古典美、异彩纷呈的流派美营造出如诗如画的美好意境和氛围,供人观摩,令人陶醉,发挥调剂、滋润、宽慰现代人紧张、焦灼、迷茫心灵的作用。
对于尚感粗糙的“本生态”剧目,可以进行重新包装。如富有海派特色的大型武戏《盘丝洞》,将古典美与现代美结合起来,使盎然的情趣、明快的色调、生动的表演、高超的技艺、令人目迷心惊的武功与音乐、舞台美术种种新的手法交织在一起。画面绚丽逼真,构图流畅生动,音乐唱腔丰富新颖,适应了当代观众追求视听复合、且以画面形象为主的蒙太奇思维方式。新连台本戏《狸猫换太子》站在当代理性高度处理题材,对那个妇孺皆知的古老故事的思想内涵进行深层次的挖掘,剔除了封建迷信、因果报应之类的糟粕,提炼出一个超越时空、带有普遍意义的惩恶扬善、杀身成仁、弘扬正义,追求真、善、美的永恒主题,超越了一般的忠奸斗争故事戏。与当代观众保持了心理感情上的沟通,引起强烈共鸣,产生了认同感和亲切感。
笔墨当随时代,京剧也要贴近时代,贴近生活,贴近观众,通过新编剧目书写生活、批判现实、反思历史、挖掘人性,弘扬具有普世价值的公平正义、人文关怀精神,保持与时俱进的活力,为当代人提供“精神的食粮”、“疗病的生药”、“日用的百货”。[6]新时期以来,在阵阵危机声中,新编历史剧取得了不俗的成绩。戏曲作家们浩思越千载,彩笔绘春秋,借历史题材抒发情怀、寄托理想、讽世劝人,弘扬民族精神。京剧《曹操与杨修》紧紧围绕着人才问题展开戏剧冲突,通过曹操与杨修之间的一段际遇,触目惊心地揭示出封建制度和封建文化压抑人才、扼杀人才的残酷现实,揭示出悲剧产生的根源。以其对传统文化的深刻反思,对历史人物的重新审视,对传统戏剧观念和戏剧手法的拓展与更新,全面显示了新时期以来京剧革新的实绩,成为新京剧的标志和徽章。
《北风紧》堪称继京剧《曹操与杨修》之后又一部表现士人命运的力作,突破我国传统悲剧的思维模式和故事模式,凭借着深邃的史识和独到的眼光,从史籍夹缝的蛛丝马迹中开拓出想象空间,运用发展的、动态的、大华夏的历史眼光俯视千古,沟通古今,重新审视那段扑朔迷离的历史和主人公施宜生的戏剧性际遇,并透过表象直达人情人性的深层,从而把对历史的反思和对现实的关照交融到一起。抒发出对历史发展之必然和现实未能实现之慨叹,呼唤超越狭隘民族观念的和谐,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
而具有鲜明麒派风格的《成败萧何》,则是一出君臣之间的信任危机酿成的历史悲剧。集中精力在“败也萧何”上大做文章,抒发了“成败岂能由萧何”的喟叹!呼唤建立法制性的社会信任,对当今社会有着巨大的启示意义。
《徐九经升官记》、贺岁连台本戏《宰相刘罗锅》既古典又时尚,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宰相刘罗锅》巧妙地处理了继承与创新的关系,发挥了连台本戏情节曲折,悬念迭出,表演火爆等优势,既不像有些新编京剧那样理念先行、负载过重,活泼不起来;也不似“戏说”一类,只图好听、好看、好玩,失之于肤浅轻飘;《宰相刘罗锅》包蕴着正义与邪恶、光明与黑暗、昏贪与清廉的较量和斗争,观众看了能舒怨解气,有精神的寄托。既有观赏性,又有文化品格和艺术追求,使新老观众都觉得“京剧比过去好看了!”“京剧充满了生机!”可见,新编京剧大有可为。
京剧是包罗万象的综合艺术,古典美与现代性,犹如车之两轮、鸟之两翼,唱之和声复调,具有同等重要的价值,应兼容并重,不可偏废。展现古典美之极致、弘扬现代性之精神,使古典与时尚水乳交融,应成为京剧艺术不倦的永恒追求,将通向京剧繁荣的康庄大道!
注释:
[1]翟群:《20年京剧振兴之路》,中国文化报2010年12月29日。
[2]《萧长华戏曲谈丛》,中国戏剧出版社,第135页。
[3]宋俊华:《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本生态与衍生态》,转引自“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视野下的传统戏剧研究”国际学术研讨会会议综述(未刊资料)。
[4]张婷:《杨丽萍:原生态舞蹈不是原始的》,中国文化报2011年1月4日。
[5]石华鹏:《读吴冠中的画想到的》,《中国文化报》2010年 11月 25 日。
[6]南怀瑾语:“儒家像粮食店,绝不能打。否则,打倒了儒家,我们就没有饭吃——没有精神食粮;佛家是百货店,像大都市的百货公司,各式各样的日用品俱备,随时可以去逛逛,有钱就选购一些回来,没有钱则观光一番,无人阻拦,但里面所有,都是人生必需的东西,也是不可缺少的;道家则是药店,如果不生病,一生也可以不必去理会它,要是一生病,就非自动找上门去不可。”见《南怀瑾全套》第2卷《老子他说》第2-3页,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出版。
责任编辑:贾舒颖
周传家:北京联合大学应用文理学院人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