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卖

2011-10-09 03:54奚同发
延河 2011年5期

奚同发

出卖

奚同发

日子在水滴穿石中一天天平常的磨损,消失在瞬间的觉悟里,即使你过问又能奈何,还不是水流花落去。只是平常与不平常,取决于你自己某一天是否与前一天的类似或重复。

那个对于别人极平常的机械重复的日子,本来对于余克平来说开端也像往常度过的无数个那样的日子,然而重复到不足三分之一,他的生活便开始了让他一生都无法忘记的不平常。

虽然早晨一切如昨,可是当天夜晚他却把妻子,和她腹中突然中断生命的孩子永远地出卖了,同时出卖的还有他再也找不到落点的心!以后重复的水滴穿石的日常里,他一直在想象,她和那个孩子被他出卖后会置身何处?梦魇一次次惊醒他在浑身汗水或是静谧长夜。

没有任何征兆……

七点,生活十分规律的外科大夫余克平,像往常那样有条不紊地起床,洗漱,煎蛋热牛奶,用早餐,换上笔挺的灰色西装,系好领带并左右校正一下,然后提了皮包准备上班。临出门,又折回身提醒妻子多睡会儿,下午他陪她外出走走,不许她独自出门!

若云撒娇地扮个鬼脸道:遵命!皇上吉祥,路上无人护驾,自个小心点。

小心什么?难道孤还能在路上做什么坏事……余克平没说完,早被从床上扑来的若云一个“啵”的吻打住,惊得他连连埋怨,干嘛干嘛你,小心咱的宝宝!若云一努嘴,就知道你的太子!他爹不在的时候,俺会狠狠地揍他的。丈夫扶她回床时,她故意用手轻轻地拍打着怀了七个多个月身孕已隆起的腹部……

在医院走廊上遇到护士纪梅,余克平明白这小姑娘是故意的。她肯定来得比较早,然后生着法子在走廊上磨蹭,目的是在第一时间让他看到她。起初他没多想,觉得小护士不过为了在他面前表现表现,新来的嘛!后来觉察那种表现不仅仅为了工作,他毕竟是结了婚的人,小女孩的那点把戏还能识别得出来。从敏感到这一点,便有意无意躲着纪梅了,这种事的解决一是慢慢地疏远,且不给她哪怕一星点的希望,二是等她明确的表了态才能坐下来两人好好谈谈。

余老师,早!纪梅湿漉漉的眼睛水灵灵地盯着他问候,不像别人称他大夫,她一直用“老师”这个称呼。

早!他回答时漫不经心地发现她又换了一双鞋,金色的,滚了白边,鞋面上装饰有蝴蝶结儿,鞋跟儿尖细尖细,一触及铺了瓷砖的地板,嘎噔噔的脆响。护士上班只能穿平底鞋,只换了白大褂,纪梅好像还没来得及换下高跟鞋。余克平心里有底,知道那是为什么!

一切都是常规性的。外科门诊室前病人早排起了队。余克平没有太多的话,别人跟他打招呼,统统一个“早”字便回了。进了诊室,不急不慢在里间换好干净的白色大褂,坐到办公桌前,第一位患者已在桌前坐定等待。一天的工作就这样多年如一日重复着又开始……

余克平在这家医院工作了十多年,因为患者多,每天出诊时连水都不敢多喝,尽量减少去厕所。从早八点忙碌到中午一点,下午休息,晚间再值前半夜的三个小时的班;隔周倒过来,上午休息,工作时间是从下午一点到晚六点,而后再值后半夜三个小时的班;另外两周在住院部值夜班。不过,这样的时间也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一旦遇到手术,他的出诊时间可能被无限延长。跟许多行业类似,余克平的年龄处于单位的中坚,不得不超负荷工作。医生都明白这种透支意味着什么,他们总是劝诫病人要早睡早起生活规律之类,自己却没法规律。实在没办法,多少年来他也没想过别的办法。

给患者诊治期间,纪梅又在他眼前晃过几晃。有一搭没一搭没事找事地问他,余老师,有啥事我跑腿啊?余克平略微向她淡淡笑过回答,谢了,没事。她以前跟他的班,现在协理隔壁刘大夫。跟余克平的护士望望他俩这一个,再瞅瞅另一个,心说啥意思嘛!俺多余,还是你太无聊了。当然很愤愤不平,当然是冲着纪梅。明眼人看得出来,不明眼人也看得出来,纪梅才不理她那醋醋的小样儿,该来还是来,虽然换了平底鞋,脚上没了节奏,但翘翘的屁股却左右上下扭得上了劲。

余克平忙起来没有停下来的空隙,病人一个接一个,病历本一本压着一本,只露出病人的姓名算排了队。一个患者答着话刚抬起屁股,另一个怕被别人占了先似的早坐在桌边的方凳上,嘴都半张了急急地想说自己哪儿哪儿不舒服。

九点半左右,纪梅再次过来,是一步三跳叫喊着风风火火冲进来的:余,余,余……老师……

她的喊声吸引了一屋人的目光。

那是一张年轻漂亮的脸,眉毛特意修过,弯弯的,月牙般清秀;直挺的鼻梁,白皙而小巧;湿润的唇薄薄地呈现分明的线条,至嘴角上下唇线交汇后再向两侧微微挑去,与两个小酒窝呼应似的,把少女那抹儿羞涩丰富地展现在别人眼里。应该说,除了一丝丝稚气,这实在是张令人禁不住赞叹连连的美人脸,如春天绽放的桃花,该红的地方红,该粉的地方粉,尤其那含了露水似的眼睛望了别人,多少纯情和羞赧含在里面,让你有种与她交流并呵护有加的冲动和忘我。当然,这张脸也是多变的,有时梨花带雨,有时阳光灿烂。就算几滴珍珠儿似的泪挂在脸上,含着幽幽的忧郁,透出一种压也压不住的伤感,同样是美的。那种无辜无助,有事藏在心底的样子,是少女时代如云似烟的走神儿,常常无形地就打动了别人。纪梅是医院的一道风景,在医院四处白色的地方,她的容颜和一双双变换的鞋子,透出那份生动和盎然,令许多女性妒忌。

但是,现在出现在余克平眼前的纪梅,却是焦灼到说不完整一句话的僵硬。她甚至伸手去拉正为患者听诊的余克平的胳膊,胸口剧烈地起伏,嘴里喘着气,像有什么东西咽不下去似的。余克平一下甩去她的手,很不满意地狠瞪她一眼,举起放在患者胸口的听诊器说,把衣服往上掀一点,再掀一点,然后吸气,深呼吸!

纪梅一愣,还是不管不顾地去拽他去扯他的胳膊,口里还是:快,快,余,余大夫,快呀……

余克平简直不能忍受,并不是因为纪梅急不择言叫了声余大夫,他严厉地呵斥,喊什么喊?没见我正忙?这是医院,不是你家,大呼小叫什么?瞧你成什么样子?

余克平的怒不可遏惊吓住了纪梅。她只能眼看余克平继续让患者吸气呼气。她知道这是制度是医院的规定,大夫给病人看病时不能打断,尤其余克平。她眼睁睁急得一头的汗,真恨自己说不出来一句完整话,泪含在眶任凭余克平不紧不慢地耐心向患者解释着什么。直到开具了诊断书和药物,并对患者一一说明种种药品的用法后,他才把目光转向纪梅,他望见纪梅身后站着两名公安干警。纪梅拉起他,还是那个字,快,快……

一位警察此时走近他说:快点,跟我们走!

什么?余克平有些迷惑,跟你们走,凭什么?为什么?有什么事?没有解释,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另一警察与同伴一边一个架起他便往外走。瞬间大脑因缺氧而一片空白。到了诊室门口,他才想起来大声质疑:你们一定弄错了,肯定弄错了,为什么抓我?放开我,放开我!快点,听到没?你们弄错了,抓错人了,知道吗?你们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啊?他一反常态地狂呼乱喊时,并没有看警察,而是把目光草草地投向警察身边的纪梅脸上。一向沉稳的余克平也有急了的时候,纪梅傻呆呆地望着他们,不知所措。突然她喊道:余克平别急,先跟他们去!事后很久,纪梅都想不通自己当初说不出话时,怎么可能喊了那句怪怪的完整的话来!

警察拽了余克平朝外走,同时表示不是抓是有急事要他去,没时间解释。

不是抓,这样扭着我?他奋力挣扎,两只胳膊想挣脱警察有力的手,脚尖撑着地面以减缓被拖走的速度。他的喊声让警察一怔,稍微放松了一下抓着他胳膊的手说:好吧!不扭你,但你要配合我们工作,快走……余克平反而来了劲,企图完全挣脱警察,拼命反抗:你们的手续呢?证件呢?你们是真警察还是假冒的?

走廊上射过来无数只眼睛。许多病人似乎一下子忘却了疾病的痛苦,纷纷起身伸着脖子想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乱了方寸的纪梅,一会儿回身想应该找谁,院长或是主任?一会又觉得还是先劝余克平跟警察走。她就那样在走廊上跑来跑去,最后是穿着一只鞋追到门诊大楼外的,警车早鸣着警笛冲出医院大门……

有的医生在问病人是咋回事?当病人说自己哪儿哪儿疼或不舒服时,他们说,我问的是刚才余大夫为啥被抓……

向来过惯了平静而有条不紊,甚至慢腾腾的从容淡定生活,余克平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一生的不平静,从此像台三国大戏“哗”地拉开帷幕。

将近九点,拖着身孕上街买菜的若云回到小区。她的腹部鼓得像反扣了一个小锅,走路吃力而缓慢。在楼下,歇了好几歇,走路对于如今的她来说,已是件并不容易的事,有点累,还有些乏力。不过,她心疼丈夫,天天工作很忙,又要忙家务。虽然他一再不让孕后的她涉足家务,但她还是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比如把菜洗好等他回来切,擦擦桌子,拖拖地板。买菜原来是由丈夫下班再去,有时她觉得自己能去就省了丈夫在外的时间和辛苦。

那天上午她很想吃西红柿,特别想吃,可家里没了。以前也有过类似现象,丈夫曾一再安慰她,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孕妇都这样;再说了委屈自己,也不能委屈小宝宝。余克平边说话,边亲切地拍拍她的肚皮。那亲昵的样子,让她心底一层层泛起甜蜜。当然,也不仅仅为了西红柿,主要还是想出去走走。瞧瞧街上的人,也让别人看看她。走在街上的感觉与闷在家里很不同。

她是那个小城的美人,一头乌黑的飘逸长发柔顺地垂落在背后,明眸皓齿,杨柳身姿,皮肤白皙嫩滑,一拧一汪水似的,即是怀孕,不仅没有掩蔽这种美,反而因母性的光辉,显出一种耐人寻味的美丽。有些男人甚至说,像她这样的女人,不应该那么可惜的只嫁给了一个男人,还有像电影演员关之琳、许晴,应该把她们都做成标本,永远地留存在世界上供人们观瞻--瞧瞧我们人类多么的漂亮!

每逢听到这些话,余克平只是宽容的一笑,好像自己贪了天大的便宜,别人说说,他心里则浸满了幸福和得意。妻子怀孕后,他决然不让她独自外出,虽然从专业角度他明白,怀了孕的女人应该多走动,但他怕意外。他怎么也想不到,妻子的意外竟发生在自己家里。

经过三次短暂的停歇,终于上到三楼,若云先放下菜,然后捧着从脖颈上取下的一串钥匙,几乎把成串的钥匙转了一圈才找出其中一把,打开防盗门。她尽量把门推得敞开,以便自己宽了的身子能轻松地进入。双手后叉腰侧弯身一手去提了菜篮子,仅仅是刚直起身子面对铁门,一只脚轻抬将要落在门内的一刹那,她觉着自己背后受了一推,笨重的身子被什么卡住,脖子上已袭来一股寒气……若云没能喊出声!那一刻,她脑海里翻江倒海不知所措之际,先是尽量侧了脖子不让刀刃伤及自己,同时,本能地双手护着腹部,甚至还想以最短的时间克服惊慌,怕惊吓了内里的宝宝,动了胎气。防盗门“咚”的一声闭死了。

黄浦新秋 倪贻德 1930年左右 油画

她有些急喘,明白自己被人绑架了。可为什么要绑她?虽然惊慌,她还是觉得最关键的是要弄清这事发生的原因。

电话在哪儿?她听到一个很清楚,但不是想象得凶神恶煞的中年男人的声音。

快点啦,电话在哪?带我去!见她愣怔,对方再次催问。

在刀的逼迫下,她与他似连在一起移步到客厅一角的电话机前。

打电话报警!男声冷静得像对自家人说话。

她疑惑地想回望一眼,却被对方手中的刀威胁着没法扭头。弄不清对方说的真假,她只好低声嘀咕:我……不报警……

对方用刀制止了她,急促地警告:少啰嗦,照我说的做!

有些发晕,男人再次催促,若云才迟疑地伸手拿起电话,试探性地拨号,并问了一句,是打110吗?……是吗?

几分钟后,一片警笛声中,若云住的那栋楼被警察包围。她长出一口气,只要警察来到,自己就有救了,宝宝也会安全的。

对峙在极短的时间内进行。若云被对方用刀逼到门前,打开防盗门的里层,隔了外层门上部的栏杆,男人对警察说,都不要乱动,我要见我老婆和女儿,他们在麻绳街12号院3栋4楼东户,请你们快去给我找来。否则这个孕妇就会没命--这可是两条人命!

一切都有些出人所料……警方吃惊得心存疑惑。

这样吧,你能不能先把刀放下,我立刻派人去找!一位警察安排手下记住地址立即出发,再回头对他说,你能不能……

警察的话没说完,铁门关闭了。开门后的紧张随之消失,若云觉得屋内安静得像她独自一人。平时喜欢这种静,可以自由自在地晃悠在厅室之间,看几页书或翻阅些杂志,永远想不到电视里惊险的画面有一天会出现在她家。说不出来是紧张还是担忧,被歹徒绑架她的目的搞蒙了。那会儿望着门外一支支黑洞洞的枪口,虽然劫匪说话貌似冷静,实际上他的手和身子明显发颤,她立刻意识到某种意外。现在门终于关闭了,已经失去先前那种对警察的强烈盼望,腾空的心忽然落了地,她觉得还是关了门不与警察对峙,自己才真正安全。

令警方失望的是,绑匪妻子两年前因他一再赌博离开他,先住回娘家,以后又去了南方打工,目前跟家人失去了联系。

静静的等待,若云明白了对方为何绑她,突然因为他对亲情的渴望,心里甚至流过一丝感动,看来对方不会真的伤害她。你想想,一个这样的男人,为了仅仅见一面妻子女儿,做出极端的犯法的事,他肯定被逼得实在没招。这样的人,怎么会真的去杀人?若云这样一想,便不再像先前心脏急促跳个不停,全身放松了许多。

防盗门再次打开,歹徒并没有如愿见到自己想见的人。门外还是一层层警察。

你能不能先把刀放下,有话慢慢说,你的妻子和女儿现在不在家,我们正全力寻找。你要给我们一些时间,要相信我们!

门里的人没有什么反应。

你瞧,她是个孕妇,一旦有什么麻烦,你的罪就大了。听我说,先把她放了,有话慢慢说……

觉得警方有意拖延时间在寻找时机对付他,突然绑匪右手猛地收紧,锋利的刀刃划过若云白天鹅似的脖颈,一股钻心之痛让她“啊呜”的一声尖叫。

全退后!全退后!听到没?他疯狂地近乎咆哮,给我全退出大楼!不然,我现在就杀了她!

你冷静点,冷静……好,好,别乱来,我们撤,我们撤!警察一边退后一边不忘威严地发出警告,你要保证人质安全,否则我们会现场击毙你的。明白吗?

若云的脖子流血不多,看来绑匪只是象征性地威胁警察。找到药棉,面对镜子擦拭伤口,若云终于看到身后这个男人,高出她一头半,面无表情,两眼死盯着镜子里她的双手。

轻点行吗?弄疼我了。她试探性说。

没有回音。

你一个大男人家,我还怀着孕,又跑不了。你松一点,我快喘不过气了。大哥!

还是没有回音,稍许,她觉得勒自己脖颈的胳膊明显地松了一圈。

若云心底一震,微笑道:大哥,看你也不像坏人……

当然不是坏人!他果断地截了她的话头。

可一绑架我,你就犯了法……

不这样,我见不到她们!他几乎喊了起来。

室内的空气简直要凝固了。

若云故意停顿下来,放慢节奏问,谁?

当然是我老婆和女儿……找到她娘家,她爸说她们不在,还说不知道在哪。你说说,你说说,天下哪有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和孙女在哪的?明摆着不让我见人嘛!

你绑架了我就能见到她娘俩?小心翼翼地发问。

哼!他大概从心底笑她白痴。我盯你好几天了,绑孕妇,警察肯定重视,他们总要注意社会影响吧,我当然容易成功。他为自己的小聪明禁不住有些得意。

大哥,这样吧,你放了我,我想办法帮你找到她们。我最喜欢帮助别人的!

对方没回答。

她再次试探,行吗?大哥,你看……

闭嘴!他发狠地喊道,你不知道我这些天多么想她们,都快疯了?睡不着觉,吃不下饭,今天非见着她们。不然,我就杀了你……

杀了我,你就能见到他们?大哥,你这样做很可能搭上一条性命。

他冷冷地一笑,死也要见她们一面!

若云的眼窝竟然有些潮湿,心窝也软软地湿润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那种感觉,但她确定自己是对一个绑匪做的事动了心。

她与他你一句,我一句,平静得有点像叙述家常,劫匪甚至讲起自家以往的过去。正如每个家庭,虽然有矛盾,但留在人们印象里更多的还是些美好的回忆。他说起自己的女儿,扎着两只羊角鞭,圆圆的脸,说话总喜欢小脑袋一晃一晃的,脸蛋上两片红像熟了的苹果。有时女儿嘴含小指头想着什么,一本正经的样子,像个小大人……

窗户“哗啦”一阵爆响,连玻璃带木框整个倾倒进屋内,炫目的阳光投射出一个黑色的人影,裹着旋风一起轰隆隆飞进窗口。

劫匪说话的嘴还半张着,眼里的惊慌甚至都没来得及表现出来,意外让他收缩身体把若云搂得更靠近自己。几乎同时,“啪”的一声枪响,射穿了室内突然凝固了的空气。劫匪手中的利刃也深深地陷入若云雪白的脖颈,鲜血如泉喷射而出在白墙上画了一道弧线,而后向下曲曲折折流淌。端枪的黑影呆了一秒,听到短刀落地的锐利脆响,也听到一个男人的喊声:“哎,哎,我可不……想杀你……”

“啪,啪……”枪声接连响起……

令狙击手没想到的是,在他撞进来的瞬间,屋内目标离开了警方测定的方位移动了半米。加上室内光线不足,第一枪打偏了--子弹从歹徒肩头穿过,反而惊动歹徒全身收缩,致使刀刃突然发力深深地切入人质的动脉……

事后受到处分的狙击手说,自己本以为劫匪只是想见见妻女,罪不当死,却忽略了劫匪遇到意外而伤害人质的本能反应。更令他痛心的是,因为感情用事,忘记了对于狙击手来说,其实每次只有一颗子弹的机会……这实是在血的教训!

余克平弄不清楚自己怎么度过的那一天。

当卫生厅的领导和院长与一家医学研究机构的专家站在他面前时,他麻木地坐着,一动不动,整个人像丢了魂,大脑根本无法思维。接下来的谈话,让他一下子从混沌中清醒过来,继而怒火顺着血管里的液体红红地点燃,汇成一股烈焰直冲头顶,根根发丝硬硬地带了刺一般奓起来。

虽然院长的神情尽量的平和,表达尽力地慢声细语,可对于余克平来说,还是晴天霹雳。这家医学研究机构竟想买下妻子的尸体……

余克平觉得自己的拳头带了全身,甚至几十年成长聚集的力量和一个男人的血性,狠狠地砸向对方,而且左右挥舞,面前所有的人风扫落叶似的倒得稀里哗啦,伴有玻璃器皿之类的落地或飞起来撞墙的爆碎的刺耳锐利。他两眼一黑,被别人围成圈了搀扶着才没栽倒,等清醒过来,他才明白自己的拳头显然没有打出去,全身软得似没了筋骨,只剩皮囊。多年来几乎都不会骂人的余克平,实在想找一句最恶毒的话,出口时却化作一声大喊,你们,你们……便再次瘫倒。余克平真想手捏一把手术刀,给这些人一人一刀,凭他的技术,肯定可以一刀致命,刀刀见红。

院长随即建议先不要说这事,稍缓一下。

厅领导叹了口气对他悄声,不行啊,如果能晚一些时间,我们何必这么着急?另一位专家也说,院长,我想还是给他说清,需要多少钱都行;再说,做为大夫,他比别人更清楚他妻子腹内保存完好的胎儿的医学价值。在科学和感情上,我们是否应该有些献身或牺牲精神……

院长用手制止了他,一脸痛苦不堪的表情。他也清楚,可他为余克平,也为那两个突然中断的生命而难过。前些天,他还遇到这个美丽的女人,还给她开玩笑,还……院长觉得自己的双腿似灌了铅,离余克平仅两步之距,却走得沉重而艰难。

一切都过去了!虽然那个夜对余克平来说,走了半年才迎来黎明。

妻子的尸体最终被出卖了!多少年来,想起“出卖”这两个字,他心里就像刺进万把利器,以致后来如果心窝不痛,反而会觉得自己生活得有些不真实。

专家们说要用当今最先进的高科技来保护“她”,让“她”成为医学上的骄傲,成为人类的骄傲,从此永远地留存于人间……但余克平只看见对方的嘴在飞快扑扇着,像什么翅膀之类,闭了张张了闭,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他甚至觉得面对的一群人全是心存险恶地算计着他,明知这一切却无力抗争,像一个无能的人冲着别人明摆了的套儿就跳了进去。

到底听了些什么,或是想了些什么,余克平都没了记忆。他稀里糊涂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半年后清醒的日子,他骂自己恨自己甚至把胳膊咬出一排排牙印,回想妻子揣测那个没有任何凶象征兆的日子,他企图不停地说服自己,因为是医生,是医学院毕业的,他比谁都清楚,他的妻子,突然中断妊娠,健康地保存完整的腹内婴儿的价值。是啊,他不能这么自私,不能就这样让她们消失。至少他们未来还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某一隅,而且永远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不用化做云烟,比他还长久……或许当时对方类似意思的最后一句话,或许是他自己的这种退局似的想象,突然如黑暗中的一闪光亮,从某个狭窄的缝隙有力地透射进他的心底,成为他可能找到的唯一的一丝自我安慰。他还想到,如果当初不学医,不做大夫,不关心医学研究,该多好,至少妻子不会最后走向另一种结果。但这样的结果,就真的是他所需要的吗?

可爱的若云,你能原谅我吗?余克平不知道多少次这样自问。岁月在自问与恨与悔中分分秒秒化作细流,悄然水般流逝而去。

纪梅的美丽,是有些艳的。当若云离去后,余克平一下子觉悟了纪梅的这种艳。虽然小护士纪梅极尽自己的关心和仅有的年轻女性的经验,希望能博得余克平的好感,以填补若云突然离去造成的空白,院方也有意撮合,令人遗憾的是,纪梅始终未能走进余克平的心里。

纪梅后来已不能顾及女孩的矜持和羞涩,直白地表达了对他的爱慕,余克平挤出来难看的生硬的一笑,盯了她的脸片刻摇援头,此生不再谈这类事……纪梅的泪吧嗒吧嗒掉个不停,珍珠似的,牵扯疼人的心。余克平把脸一侧,半句安慰的话也不吐口。

以后纪梅的努力是点点滴滴的,她倔强地认为只要努力就会有结果,可是花儿并没有如愿绽放。一年后的某天,当年护校的同学--已从医学院读研究生毕业到邻近城市工作,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把纪梅找了出来,回忆当年对她的爱慕,却因为在校时的自卑险些错过花期,读研时什么没学就是练了几年胆,现在是要来找她去结婚的。天空似乎一道彩虹,纪梅没想到,在消毒水的味道中,那束鲜艳的红玫瑰在满天星碎小的花瓣及张扬绽放的百合花映衬下,瞬间就收获了她的芳心。

纪梅多少年后还在怀疑,自己对余克平的努力像弹簧将达弹性极度,如果不是那位同学的及时出现,或许可能要超过限度。手捧满怀抱的大团儿鲜艳的玫瑰,一股香气逼醉了嗅觉,望着西装革履、青春盎然的男孩子,纪梅心说,天哪,这就是传说中的白马王子?一尘不染的衬衣领口和袖边,笔挺的裤子连侧缝都直线到地,洁白而富有弹力的运动鞋,满面春风,帅,真帅!当年怎么没发现有这么一个帅气的同窗?她先是浅浅的笑,继而在医院走廊上,在病人家属医护人员穿梭过往的通道上,笑声慢慢地水波一样传递开来,令许多人驻足观望。人们发现,有一个女护士笑了一脸的泪花。

纪梅终于明白了,余克平是不属于她的。如果再继续延长,她如何走向崩溃连自己都无法想象。最后一次走进余克平家,纪梅提了两兜子不同颜色的鞋,高跟儿、中跟儿、平跟儿,皮制、布料,甚至草料的,尖头的、方头的、圆头的,系带的、吊带的、侧带的和没带的……简直准备开鞋店一般。余克平像往常一样平静地让座,倒茶,一言不发。

沉默的时间并不长,纪梅就开了口,这些鞋那时都是为了让你喜欢我才买的,我终于知道我们成了真正意义的两个世界。我走不进你的世界,你从来也没想走进我的世界。你以前的生活,将成为你一生无法抹去的生活,无法改变的生活。你坚持一个人生活,其实是怕别人的进入让你回到从前,重复以前,再想到以前。我理解,我退出!我以前做了些蠢事,请你原谅,余大夫。但我不后悔,永远不后悔。再说了,谁没年轻过,是不是,余大夫?

纪梅离去后,余克平把那些鞋统统装进黑色的塑料袋,提到楼下扔进垃圾筒。

后来余克平能想起来纪梅的是那次她急急地想吻他。她没想到他会用那么大的力气猛地把她推开。她愣怔在他对面,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脸上的红是紫青色中透着暗红,甚至呼吸都中断了片刻,堵堵的憋着气。那个画面让余克平一直内心滋生出该给纪梅道个歉什么的,却终未实现。女孩子当时那种无辜的眼神,深深地烙进他的心房,令他每每夜深人静突然在大脑中回放那一幕,心儿混乱得一塌糊涂。正如当年人家在他身边絮絮叨叨用科学论证要买走他妻子和那不及出世的孩子时,他最终由愤怒变得无助无奈,他的心底十分的委屈和无辜……

人在委屈时,在无辜时,想做些什么?余克平那时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十多年从医他签了多少回自己的名字啊!可那一回签得一笔一画,有些力透纸背。

余克平的鬓角怎么花白的,他一点都没察觉。一个人的日子,医院与家里两点一线,从不参与别人或单位工作之外的活动。在相当长的年月里,除了工作时思路清醒,医术越发优秀外,其它时间精神一放松,余克平常常会变成另外一个人。目光硬硬的,盯着一个地方可能很久的走神。电视也不看,书报杂志也不翻,只有一个爱好--喝功夫茶,小壶小杯,挑剔着茶叶的品牌,从不减少哪怕任何一道程序。他从不请别人同品,没有茶友,也没有其他朋友,只有病人和上了班见个面点个头不咸不淡的同事。

水滴穿石坚却穿不透人那一颗肉作的心灵,软弱有时比坚硬更坚硬!余克平的心在多年的水滴穿石中反而被磨得包裹起一层又一层厚厚的老茧。除了上班,他几乎与外界隔绝了。大家多年来都没见过余克平笑过,或许早忘记了他笑的样子,或许觉得他这个大夫根本就不会笑,就连他自己也发现自己的脸部肌肉僵硬得除了冷峻之外已不能笑了。

一个七月的夏季,院方觉得余克平多年把外出开会旅游的机会让给了别人,这次“外科”专家研讨会,如果他再让的话大家都很过意不去。无论如何得让余克平去,从科室到医院,各层面领导频繁出面,甚至外科为此召开了一个专门会议,还进行了一次表演式的投票,余克平最终接受了这个安排,到千里之外的东北参加学术会。

六天会议,其实只有第一天算是学术研讨,中间四天旅游,最后一天上午自由活动,下午参观当地一家在全国颇有名气的医学院。研讨会开得很随意,一些代表在会上发言照稿子念,虽然主持人规定了每人的发言时间,但没有一位发言者不超时的,别的与会人员则喝水吸烟窃窃私语交头接耳,甚至闭目养神想心事或干脆打嗑睡。反倒是会后大家的聊天比研讨的气氛更热烈。每人都领到一本研讨会上发表论文的红皮证书,至少以后评职称之类有些用处。其中主办方之一的当地医学院的年轻副院长,给余克平留下深刻的印象,虽然四十多岁,却干练有加。他主动给余克平搭讪,说对余克平那座小城还算熟悉,以前曾在那座城市的邻城工作,后来因妻子无理由非要来这里,便跟着调动过来。而且对于外科研究,他很有见地。余克平觉着他与自己当年倒有几分相似。

旅游时人们要兴高采烈得多。长白山、千山、第一汽车制造厂、大连的老虎滩、旅顺口之类,大家玩得不亦乐乎!余克平感觉自身好像有了什么变化。很久没有这样,没有功夫茶喝,不得不一次次与别人点头面对,不得不一次次把目光投向那些说着跟他根本不相干的话的人的脸上,他觉得自己真的变了,至少脸部肌肉松弛了许多。

最后一天上午的自由活动,大家或是拜会朋友或是去会议上没安排的自己情有独钟的哪里再游游,余克平哪也不想去只在宾馆耗时间。十点多门铃音乐轻快地响起。他答着话去开门,见是那位副院长,忙说请进。副院长微笑着点头说,我妻子想来见下你!余克平一愣,门外走廊上才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余克平说着欢迎欢迎,自己先退进屋,让座。待到把两杯水放在客人面前时,他从女人的脸上读出了熟悉。岁月无情,当年的纪梅如今已人到中年,卷曲的头发,精短而利落,有些发福的脸,仍然眉清目秀。两人谈了些什么,余克平后来几乎回忆不起来,但他只记得纪梅好像说,他会不虚此行的!

下午主办方特意安排参观医学院标本展览室,令所有参观者惊叹的是那件“镇院之宝”。一个女性身体的腹部半侧被立体分层地切开来,与另半侧隆起的形状相对应,可以清晰地看到皮肤、肌肉、脂肪、骨盆,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她那被胎盘膨胀起来的子宫里孕育成形的胎儿。小家伙斜身躺在妈妈的体内,双眼微闭,鼻梁挺挺,嘴唇饱满,一双胖乎乎的小手带着一连串的肉窝随意地摆在自己胸前,两条肉嘟嘟的小腿交叉拳曲,可爱的小脚丫更是像模像样地迎向观者,整个呈现出一副睡美人似的优雅安祥……

随着一双双震惊的目光,余克平同样无法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他的全身一阵寒战,头皮发紧,闭了片刻的双眼再次睁开,他已听不到别人在议论些什么,或是有人在介绍什么,作为外科医生的他,能够清晰地发现女人脖颈上那道缝合过的疤痕。近二十年过去了,以科技手段保护下来的女性的面部,竟延续着当年留在他眼里最后的表情,一切是那么平和,没有惊慌,没有疼痛,除了肤色外,他的妻子还像当年一样美丽。然而,这种美丽是伴随着一个女性最私密的地方向人类永远地敞开……当年因为穿着稍有暴露都羞涩和脸红耳赤的妻子,如今只能一丝不挂地昂首望着远方,站在一个圆型台座上,双手交叠环绕在腹的下部,永远地保护着静静睡在她体内的婴儿,怕动了胎气似的。

余克平想对女人摆摆手,去吸引她那仰视的目光,双手却软得毫无抬举之力。他对她说了一通话也只在自己心底,因为他根本失了声,只有泪像绝了堤的水坝肆虐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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