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现代的曹禺先生

2011-11-16 12:07隆学义
中国戏剧年鉴 2011年0期
关键词:曹禺思索雷雨

隆学义

永远现代的曹禺先生

隆学义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电光石火,白驹过隙,孕育多少人文精灵……

文学作家,灿若繁星;文学作品,浩如烟海。而永远为现代人关注的作家、作品当是不朽的作家,必是传世之作。他们为人类文明史留下了一处又一处永恒的文化遗存和无尽的话题。不会因时势变迁而速朽,弃之若敝履,倾之如垃圾。

曹禺先生及其代表作历久不衰,对现代人的魅惑力,正是他作品的现代性。唯其现代性永远与现实水乳交融,不会隔膜,不会产生隔代、隔世之感。

烛照现实是其作品现代性之一。

曹禺先生是现实主义者。他的作品从来不是无病呻吟,而是来自人生历练,以此揭示人性深奥。他写《雷雨》是一种情感的迫切需要,一种复杂而又原始的情绪。“现在回忆起3年前提笔光景,我以为我不应该用欺骗来炫耀自己的见地。我并没有明显地意识着我是要匡正,讽刺或攻击些什么。也许写到末了,隐隐仿佛有一种情感的汹涌的流来推动我,我在发泄着被抑压的愤懑,毁谤着中国的家庭和社会……”(引自《〈雷雨〉序》)

为了写《日出》,他不顾人言可畏,不惜冒犯传统道德,混迹妓院,面对面调查妓女的悲苦生涯,挖掘她们残存的美好。

他不熟悉农民,但是通过奶妈讲的悲惨故事,使他深深地体会到农民的痛苦,感到没有出路的农民活不下去了。于是他写出了《原野》。

正是因为这些现实人生体验与耳闻目睹,激励了这位富有良心、沸腾着热血、勇敢的作家完成了他创作的前期准备。也正因为这些虽然有限却很精微的“烛照”,经过他的天成妙手,生花妙笔,放大成一个又一个现代主义的巨著。

思索未来,是其现代性之二。

曹禺先生不仅仅烛照现实,更寄希望于未来。他的作品是一汪沉思的海洋,让你思索人,思索人生,思索人性,思索人类,思索未来,让你想得很多、很远。

年轻时,他是一位血气方刚的青年志士,老之将至还是激情不改,直到垂垂老矣,仍然澎湃如奔流。始终以青春的心,握住青春的笔,追求那一点希望,一线光明。让自己的作品为社会挖去腐肉,让新的细胞生长,企盼着更新的血液和生命。他率真大胆地憧憬着未来:“刚刚冬天过去了,金光射着田野里每一棵临风抖擞的小草,死了的人们为什么不再生出来!我要的是太阳,是春日,是充满了欢笑的好生活,虽然目前是一片混乱。于是我决定写《日出》。”最终因为《日出》的升起,他写出了希望,一种令人兴奋的希望,“暗示出一个伟大的未来”。(引自《〈日出〉跋》)

创新不息是其作品现代性之三。

曹禺先生不但承袭了中国传统文脉,也深受外来文化,诸如易卜生、奥尼尔、契诃夫剧作的潜移默化的影响。作为一个现代戏剧家,他成功地使现实与诗这两种可能的境界达到美的极致,或力图使两者能够浑然一体或相互迭替。而“诗的想象力能照亮生活中的最污秽的死胡同。”(奥尼尔语)

他在回答《雷雨》的问诘时,坦诚而形象地说:“我想不出执笔的时候,我是追念哪些作品而写下《雷雨》……也许在所谓‘潜意识’的下层,我自己欺骗了自己:我是一个忘恩的奴仆一缕一缕地抽取主人的金线,织成了自己丑陋的衣服,而否认了这些褪了色(因为到了我的手里)的金丝也还是主人家的。”(引自《〈雷雨〉序》)

他可以借鉴,可以现实主义,可以浪漫主义,可以象征主义,但他决不可以模仿,不可以固步自封,不可以食“洋”不化,而是不断引领自己创新,甚至痛苦地折磨自己走新路。

他还在写《日出》时,就“渐渐生出一种对于《雷雨》的厌倦”,“很讨厌它的结构”,“太像戏”。“想敲碎了我从前拾得的那一点点浅薄的技巧,老老实实重新学一点较为深刻的”。

他沉醉于契诃夫深邃艰深的艺术里,一颗沉重的心为他的戏感动着。“然而在这出伟大的戏里(指《三姊妹》)没有一点张牙舞爪的穿插,走进走出,是活人,有灵魂的活人,不见一段惊心动魄的场面。结构很平淡,剧情人物也没有什么起伏开展,却那样抓牢了我的魂魄。我几乎停住了气息,一直昏迷在那悲哀的氛围里。我再想拜一个伟大的老师,低首下气地做一个低劣的学徒”(引自《〈日出〉跋》)。这番旧话,对于当下一些热衷于人为地制造激烈冲突的作者,不啻于一副清凉剂。

于是曹禺写出了与《雷雨》不同,与《日出》迥然,与《原野》相异的《北京人》。

我还想引用曹禺先生自己的言行来看看他对写作的反思精神,对于我们现代剧作者不无裨益。他在回顾了一些中外古今名著之后尖锐地指出:“看见什么问题,就写什么问题,看见什么人物就写什么人物,不是真正从自己精神世界中深思熟虑过的,真正在自己感情世界感动过的,就拿来写,这样的戏写出来,也许可以感动一时,但不可能感动永久……我觉得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的文学艺术太讲究‘用’了。为什么我们不能创作世界性的作品?《战争与和平》、《复活》在我们看来有这样那样毛病,但它确有世界性。我们总是写那些‘合槽’的东西,‘合’一定政治概念之‘槽’,‘合’一定哲学之‘槽’……真正深刻的东西,不一定有什么预先规定主题……我真是盼望有无愧于我们这个伟大时代的作品问世啊!”(引自《曹禺传》)这是先生在“文革”之后,痛定思痛,平心静气发出的警世通言。

对于老朋友坦诚批评自己作品的信件,近乎严酷、刻薄的语言(“我不喜欢你解放后的戏,一个也不喜欢。你心不在戏里,你失去了灵通宝玉,你为势位所误!”等等),他特意裱下来,装帧成讲究的专册,警诫自己。甚至在外国友人来访时,展示诵读给他们听。这除了他“心肠宽一点”(曹禺继母语),更是曹先生恢复了自信与勇敢之故。

住在中外古今文学大厦里,我们幸运地与曹雪芹、王实甫、莎士比亚、托尔斯泰、雨果、巴尔扎克、肖洛霍夫、鲁迅、曹禺诸位前贤成为邻居。更有幸的是我曾将《原野》改编为川剧《金子》;以后又将《雷雨》改编为黄梅戏,并在剧中写过一段唱词,名曰《雷雨赋》:

墨溶溶,云聚拢,

刹时天地变音容。

银闪闪,光放纵,

蓝森森,电交锋。

悲相碰,怒相冲,

怨相怂,恨相攻。

情危至痛,忧极至凶,

爱险至恐,愁绝至疯。

泪珠儿凝成骤雨向天下送,

郁气儿化作狂风朝地上舂!

竟赢得摧枯拉朽功万代,

还世界清心净水绿野碧空。

谨以此文纪念尊敬的曹禺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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