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山居图

□陈剑冰

之一：散步

每日余光内敛时，我搬空房子到湖上

再搬桌上的酒杯，杯里还留下半杯葡萄酿的酒

我就径直沿湖边林荫道，散步去了。

枫叶落下来，女孩侧身闪过时光的美

秋天从这棵树跳到那棵树

树冠上去年压过沉重的冬雪

春天时即迁往一座很高的山顶。

现在散步已看不到过去的雪景

但有许多陌生人相信自己是正确的

他们从挎包里取出，一张明信片

明信片上的群山积雪令他们哭了。

今日之山已非昨日之山！

今日之山上无雪，无空房子，只有山石

一块山石的力量非常持久

不管是冬夏春秋，它们只刻下死者的名字。

我散步却不能搬开阻挡的山

我想把名字在不经意间刻上去

这样是否叫不朽？如此我非常惭愧

陪着一棵银杏树落满杏果。

这些熟悉的果实在秋天其实已藏起来了

哪里还能见到它们晶亮的自我

在散步的世界里，吸纳阴影。

落叶缤纷朗诵一位诗人的绝句，可惜我不是

我没有读过他的书，他说今天的水

流到明天就不是今天的水

但它还是水，却不是他认识的。

我现在也沿着水边散步

即使散步一天一夜，还是会复归到零

仅是对那些无形的目的，产生了怀疑。

难道我还留在那个房子里，湖水在窗外注视着

也没有散步的痕迹，也未与另一个饮葡萄酒

却被湖水荡漾得微有心得。

一个散步的人有这样轻的怀疑吗？

我到了空茫地带，也会悲伤袭来，意欲回头

去搬一个失意的人生到湖之上

去等一个须等的人，终在今日要纵饮。

可还是越走越远，决绝地离开自己

我且沿着昨日之日，昨日的湖边与林荫道

去散步，慢慢地行走，消失于他及他们的过去。

之二：雷雨

坐在天台上听雷雨，他们停止了交谈

远处笼住的烟霞无法熄灭。

曾记哪一年——他住到离雨久远的小村庄

村庄只有一条机耕路，它的习惯是扬尘而去

灰头灰脸地到达另一个地方。

过于遥远了，他须慢慢思索，那个地方的

风俗、地貌、庙门、破烂的渔网

在他熟睡时糊在春节的年画上。

他甚至记不住糖酒烟店的黄狗

何时死去？一如门前的小山丘

终于挡住了视线。

他以前在那一带做了些什么：比如在春天时

终于爬上一辆卡车，卡车上载的鱼苗都死了

没有水泽，空有泳姿的女孩

长出鱼鳞的毛病，一枚一枚地剥离着生存。

春天他还干了一件不可饶恕的事

把时钟拔快了一圈，窥探从未知觉的

是否漏出一滴？于是他必被时间所唾弃！

孤独的他爬上了小山丘，极目远眺啊

只有自责的声音淋湿

祖宗的英灵水鸟一样穿梭

这些并不至于要他羞愧这么多年。

可他确实到过那里，理性地

在山神庙前面，与那些已死去的人喝酒

忠实的老黄狗奔向小山丘，沉默自语

仿佛生灵从来不分贵贱，但求安生。

如今，他想讲出小村庄的一条河

河滩上的破船，有人在破船旁的耳语

也许是蓝色的、哀叹的、正在瓦解的。

洒网打鱼也许是俗语中流传下来的格言。

这一些，他又如何去达到自我的解救

毁灭正钻进了躯壳，寻求平静的老迈

甚至在赞美中，在理解为诚实与朴素之中。

如果小村庄的机耕路上桃花正在开

寡妇头上的春天可能日已来临

他又怎能拒绝——久违的见证人，无庙宇的落汤鸡。

他们对面而坐，视天台为高处，谈什么？

谈生辰，谈快乐，谈黯淡的光辉

谈越上群山的雷雨迫近了追忆的死期。

之三：空山

收拾了身边生活的小部分

却溜走时光，属于未知的那一段。

似乎重量并不相等

但你由此想得更明白：一切都是徒劳的！

你还没真正老去，实际上，远不够透彻。

你坐下来，山后一块多年的青石

其上曾被光阴留恋地躺过

百年前唐宋明清的樵夫，不误砍柴工

在青石上磨柴刀。现在你什么也不想

甚至不读书、不砍柴，在阳光里有些恍惚。

袖口一滴多年前的血迹

嘴角几条，被深渊呼喊的细纹

仓促间失落的笑容为人忘却

多么大好的山川，任由停留身侧静静地置换风景。你不急不徐，逛过了山前山后；不急着找墓地

不急着去抛弃那些早已抛弃你的人

不急着与采野花的竹蓝比赛散漫

比赛贪婪的美丽与纯真的痛苦。

你是让自己，去陷于两只蚂蚁的博斗

及搬运另一只庞大的苍蝇时——顿悟了身处的环境。

你是在梯田上摆弄乾坤

引起一头牛的愤怒，它埋首于你的迷茫

你记不起在何处曾与它相遇。

你驻足的山冈，小矮人般的现身于远方的早晨。

远方改建成公墓的港湾，亡灵，与书写亡灵的

城镇，一位不知名的巫师，拐杖上的乌鸦

还有什么，警醒你！蹲伏的灌木丛

之中的黑暗及野兽赞美黑暗的叹息

它们认识一朵在你之前的鬼火，而你仅是赝品。

你在山中多年，看到了

落叶、走兽、病鸟、羊肠小道、人心的弯曲

以及它们的变化；你就惊奇，想去临摹

却不自知，为自己内心的狂野缠住。

现在它们远离你，漠视你强烈的失败。

从遥远的，到最近的，一切旧事物

如睡时脱下的衣服，脏了，破了，挂在椅子上

呼吸也挂在椅子上；唯有你

留恋于时间的光滑、冰凉、青翠。

你终有此一梦，只要多一点挣扎

你就可能成功地梦见——你自己，生活的影子

在一座虚构的山中坐到空山日落

而你拜访的人就是从未光临或早已死去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