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五题

2011-11-21 00:07
山西文学 2011年2期
关键词:纸条家园生命

筱 敏

散文五题

筱 敏

江上

船驶入了一处狭长的水道,岸上黢黑,灯火全都消泯,山影连亘着,是古老的样子。

于是走到甲板上去,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便给自己编个理由:这个季节该是可以看见银河的吧。将近二十年没有看见银河了,上一次,还是偶尔在一个山中,再往上溯,就得回到儿时了。儿时的灯火还是安静的,没有那么喧嚣,天空大体还是它的原色,有其自在的高远,那种高远让人遐想,也让人生畏。想到儿时,就觉得心里面有一只幼蝉在掘土,隐隐的疼。

风扑上甲板,猎猎作响,有一些江水的湿气。月在低空,是钝钝的那种形态,没有晕,也没有待其穿破的云。这样的月很少入画,因为太常见,是凡俗的现实本身,不大让人留意。许是所在较低,月色便又太亮,一道光幕,将更深的天宇隔开,倒使天空变得浅了。遗下的一些星,被驱到边缘,散漫缀着,彼此之间很陌生的样子,或明或暗,都没有话。银河不在这片夜空,或许在,只是我们不能看见。

而我又是为了看见什么呢,我到这里来,好像就是为了看我不能看见的。

水面平静,水流仿佛没有速度,很平缓。浮在这样的平缓之上,心绪也迟滞着回落,愈低愈沉。截江的大坝还远,但其宏大的阴影已经浓重地覆在水面了。这一片水面之下掩埋着什么,我不愿想。对于田土和家园,我的想象力匮乏,对于灾难或奇迹,我也无力想象。我只知道灯火,以及与灯火相关的窗,假如诗人说水底下的灯火会移到天上,那么我知道窗移不了,那些埋在水下的窗全都失明,此时已是黑洞洞的,成为盲窗。

水系的形成是以地质年代计算的吧,那是人所不能理解的遥远和漫长,而后,水生养山林,生养土地,生养土地上的所有生物,还有人。到了以人的踪迹纪年以后,人或许就能够由自己的生命理解漫长了。林木缓慢涵养水源,水流缓慢浸润土地。村落在缓慢中聚合,城镇也是,依着水,带状展开,人的家园在缓慢中生下根来,根系繁衍,在泥土或石隙中都进入很深。沿岸的土地是水孕育的,也是人开垦的,人的手像新发的叶芽,人的手像遭灾历劫的老根,播下谷种,而后缓慢地等待谷种出芽,拔节,扬花,结穗,在同一块地里。这缓慢的守望是诚实的,他们从不期待谷穗会结出珍珠,从不期待奇迹,诚实在缓慢的守望中成了他们的品性。家园是安放生活的地方,也是安放情感的地方,人心里的柔软,温厚,对生命的敬畏,都是在家园的缓慢中生成的。

江水是家园的一个部分,水和人已经相处几千年了,水固然有顽野的时候,但谁会想到水还会变成权力的一个部分,变成伟大的奇迹呢?伟大的时代来了,它具有摧毁的力量,伟大的奇迹总是需要众多的牺牲。规划中的淹没先是在宏图上,有气吞山河的壮阔,而后落到每一个真实的人家,落到檐下的一具石磨,屋后的一棵老桑,坡上的一垅黄土,人心里的柔软在宏图上是没有的。

十三座城,一千六百多个村庄,无以数计的土地,一百二十万人的家园。

有一种诗人用权杖写诗,将山河大地作为一张白纸,至于生息在大地褶皱里的蚁民,掸一掸就落到纸面之外了。

宏图中的水如期而来,果然气吞山河。一百二十万人靠后退缩,他们企图把家园背在背上,把祖祖辈辈背在背上,他们从不期待奇迹,然而奇迹驾临于他们。那个奇迹比帝王的肃静回避威势多了,他们后退,退到山脊上,退到那道红色的标杆后面。他们面向水,面向迅速被水淹没的家园,投以自己的目光。那究竟是什么样的目光,我想了一想,但不敢想。

日间途中,所见的山都改了样子,完全沉没的是没有痕迹了,也许船要绕开它们,如绕开水底的礁石,也有余下头部的,成了伶仃的岛,岛上的绿树向天奔逃,那是岛喘息的部分。两岸还站立不退的那些,在一统的高度上,现出截然不同的颜色,我知道那就是宏图中的水位线了。水由一个中枢操控着骤涨骤落,数十米的落差形成一个消落带,从前一百年可能遭遇一次的洪水,现在变为一年一次了。消落带中的山体被水剥去了草木,露出遥远的地质年代粗硬的岩层。这些岩层叠压成页,页与页的内容已经湮灭太久,在泥土的覆盖下,它们千年万年缄默不语,以致连自己都忘记了自己身上原有的肌理,仿佛已经融入泥土,成为山体温厚的构成。而现在,它们被剥离出来。我看见,这些砂岩、泥岩并非静息平卧,而是奔突着隆起,这种动态分明记录了曾经的某一场暴烈运动。而水不会记得岩层的运动。水骤涨起来,骤落下去,也是很暴烈的。水撞在山体上,剥离,切割,拉裂,终竟使岩层失稳崩塌,现出暴烈的肌理,成为危岩。

崩塌后的危岩呈倒梯级而立,陡峭锋利,骨骼嶙峋叠着骨骼,假如设想水和时间能够将其磨圆,怕是虚妄的。水的撕扯如此剧烈,它已经不再能把什么留给时间了,不再有缓和的时间,也不再有钝化的时间。即便岩石愿意忍耐,愿意让水和时间磨蚀去锋刃,它原本的脆性却忍耐不住,未待一个圆形的梦做成,再次的崩塌便会发生。

山脊上建起的新城,自然全无古意,许多千古传唱的故事都沉入水底了,但比较起生存现实的严峻,那些文明的象征物毕竟算轻。退缩到红线后面的人们,没有平地可以站立,他们没能把家园的沃土背上来,剩给他们的只有瘠薄的山梁台地。所谓的重建家园,在诗人的诗行里可以砌得很高,然而逼仄的山脊不是做诗的白纸,没有平,却有太多的不平。

还有孤悬在山梁上的一二人家,陡石上垒出的房子,那些在几乎立起来的坡上开垦出来的耕地。如果说这是家园,在这种坡地上耕作的人能用什么保护自己的家园?当一场雨水降下,他们的身躯能否挡得住土地随水流失?

古人常叹息物是人非,他们是不是知道连物也全非是什么样子,山河更改又是什么样子。记忆在水面上徘徊,无处停靠,久了,久了,重者溺入水底,轻者化为雾气,在风中散去。

江面愈来愈阔,终竟成了伟人笔下的平湖。水在这里聚集,能量在这里聚集,谁能保证灾难不会在这里聚集?

灯火浮起来,愈渐繁盛,我知道大坝近了。

我不可能看见银河了。繁盛的灯光织起障壁,装扮了天空。昨夜散落的几颗星不在了,连月光也不在了。

就在此时,有一颗流星划过,它是从星河那里来的。

黄昏

黄昏,我从医院的长廊走过,这是往复已久的事情。

长廊的末端是一片黄瓦,黄瓦之下坐着一排老人。他们大多陷入轮椅,身子佝偻着,看不出形状,头勾在胸前,下颌无奈地垮下去,没有脖颈,这些几乎失去任何支撑的物体勉强堆在那里,怕是经不住轻微一震。

他们曾经光彩如同黄瓦,用他们的话说,他们打江山,然后坐江山,再后来,就该是江山报答他们。现在他们歇在江山的黄昏里面,江山的黄昏萦绕他们,照护他们,黄昏为他们所有,这是他们的黄昏。

诚然,疾病也是生活的历史,衰老也是。生命立在自己那里干枯,是自然的过程,值得尊敬。林中的老树干枯了,空了,轰然倒下,林间便有一片天空张开,许多久被遮蔽的小生命也得以张开,向天空奔去。也有不倒下的,或者它被众多林木阻拦着,不能倒下,它依然以它的庞大,占据着地面和天空,将丰饶的,过于丰饶的养分吸入它干枯的体内,甚或是强行注入,它向周遭吐出腐木的气味,庞大地腐朽。

起初我迅速地从他们面前走过去,迅速关闭我的感觉系统,我的步子因为速度而变得有了弹性,我觉得我呼吸的空气也与他们的不同。我是在逃,不看,不听,不吸气,然而那片黄瓦比广场还长,我胸中憋闷,很堵,我还是咽下了那种气味。

我逃走了。我对自己说,我不能!我无论如何不能去往那里!

头痛总是从这时开始,心里一撄,痛就扯着神经向上行,聚在颅顶。走在路上痛,上了公交车更痛。道路淤塞,那淤塞的行程也是头痛加剧的过程。天黑尽了,于是有了灯火,幻彩的,喧嚣的,令人头痛的,晃过去,晃过去……都是冷的,虚假的,与我无关。我不能看也不能想,迷茫着,只是头痛。

摩天大楼上有一个时钟,经过的时候我总会抬头看一看,每一次它的指针都在同一个地方,长针朝西上挑,短针斜垂朝东。它没有钟摆,也没有古老的敲打人心的当当声,钟的秘密心脏还会有吧,只是我们听不见它的心跳。我不太肯定,时间是不是在走,是钟走了一轮后在这里等我,还是它就停在这里,只是我的幻觉走了一轮。

还有这个叫做广场的东西,它倒立起来,好像要去往天堂那里,而不是贴着地面铺展,向东西南北平坦敞开。这个倒立起来的狭窄的广场,一层一层围着玻璃幕墙,看着比铁幕漂亮,里面摆满消闲和娱乐,消费品和奢侈品。这和我记忆中的广场根本两样,每当我企图去适应,把这倒立的东西叫做广场,血里尚存的小火苗就摩擦我的脑子,让我记起真实的广场遍地的火苗,遍地火苗一样活泼泼的生命。

这一个黄昏我逃走了,下一个黄昏我还是要回到医院的长廊,这是我在黄昏的必经之门。那片黄瓦蚀刻我的生活,在那里蚀出一个刻度,就像曾经的火苗在我的生命里留下的刻度,两个刻度相隔的距离,丈量着我的生命。

长廊起始的一端,有一位母亲恸哭。

一个青葱的生命,一个刚刚抽出幼嫩枝条的生命,猝然折断。

母亲抱住冰冷的石柱,要用号啕将其煨暖。母亲的泪水洒在水泥地上,很快就被往来的脚步踏干。一个生命无法挽回。一个无法替代的生命。这个生命不再能答应他的母亲,不再能生长他内里的枝干和花朵,不再能奔向天空。他夭折了,在青春的起始处,唯余下他恸哭的母亲。

我没有停留,我是一个路人。

黄昏一如往日,浑浊,慵倦,温曛。残照落在地上,如火苗碾碎在地上,比落叶凌乱。一股寒气从正面袭击了我,子弹一样在里面炸开,贯通腹脏。我听到我的牙齿在响,还有心脏被金属撞击,当当当报时的钟声。

长廊的末端依然是那片黄瓦,黄瓦之下依然是一排老人,依然是往日的闲静,安适,没有什么钟声,更听不到哭声。

走过去的时候我很慌乱,这种静让我难忍。我看见那些暮色中的眼睛,灰白,惛懵,嗜睡,他们固然看不见长廊的另一端,那么他们看得见过往的人们吗?看得见我吗?看得见世界吗?日渐昏暗的世界和日渐模糊的意识,漫过来,将要笼罩我们。那些没有光亮的目光横在我的路上,然后又追剿到我的脊背上,我分不清是缺氧的池塘黏连的菌丝还是经年的蛛网纠缠的杂丝。我不断地抹开,甩开,然而它们还在。我知道世界对于他们已经不在了,而世界和我身上却蒙着他们。

黄昏之后时钟还在行走,我也在行走。我在逃,在挣开,我承认我的绝望。可是生命是何等庄严,明澈,所有等待着向天空奔去的生命,都应该听到庄严的钟声。

叶的骨骼

这是一个陈旧的比喻:树。

我们生活的城市,已经很少有东西与人的生命本质相关或者相似,所幸还可以看见树。我非常喜欢林子里蒸腾着潮气的老树和幼树,喜欢高崖上兀立挺拔,成为某种标志的松树或柏树,喜欢在田边村头,洒些许古老的荫翳的榆树或槐树。但还有一种树,因为时常相对,它们进入我的感觉更深一些,那是在城市的逼仄中仍然不死的树,它们大多营养不良,而且时常被粗暴地修剪。

等待一棵树的长成需要时间,等待一个诗人的长成同样如此。这种时间不能以流水线上的计件标准来计算,甚至沙漏也不行,这种时间是看不见的。

一棵树只长它的遗传密码注定了的那种叶子,一个诗人只按照他心灵的质地写诗。风,雨,虫灾,干旱,斧斫,工业废气……可以使某一季的叶子肥硕或者枯瘦,使某些叶子残缺,畸形,从而被认为丑陋或被认为病态美,但其本质的构成是不变的。无论如何,松针不可能像垂柳那样倒挂下来,使悬岩上的风看起来柔软。

诗的生长,告诉我们一些很朴素的事情。心灵的感知方式是很朴素的,创造的使命也是很朴素的,就像在燧石上敲击出火花,就像叶子在枝头萌生伸展。我怕读那些很华美很玄妙的诗论,因为在那样浓重的烟霭里,一棵树很难呼吸。我愿意承认那里有许多智慧,但我不承认智慧可以成为诗的本质。

事实上,我们肯定会遇上秋风的季节,满树繁茂一夜之间被扫落净尽。我们生活的时代总会过去,我们的青春总会消逝。那些曾经与阳光和月光都靠得很近的叶子是无力抗辩的,泥土自然会融解它们。幸运的诗人会有一两片叶子恰好被岩层选择了,这未必是那棵树上长得最漂亮的叶子,更未必是那片森林中最出色的叶子,但恰好是它飘落在被选择的位置,从而被岩层拓印下来,成为记载某个时代的化石。

被选择或被遗弃,这很偶然,也很无理。但我所知道的一个事实是:有一些叶子即使适时地落到了最有利的位置,也还是不会在岩层上留下痕迹,比如那些滤去水分便没有自己的形状的叶子。而最终保留下来的,必然是有骨骼的。我们所见过的树叶化石,总是叶脉清晰,甚至比翠绿多汁的时节更清晰,这是树叶的骨骼,岁月使它显现出来。凭借这个,我们感知它生动的姿态,感知远古的诗人心灵的本色。

我想,我已经学会了等待。在等待中,我明白,诗是一个进入内心的事实,而是否倾泻在纸上倒在其次。

清明

四月,该是我们看望亡魂的时节。四月鹅黄,四月嫩红,四月新绿,四月是雨水清洗天地的时节,四月清明。

风从地下向上飏起,飏起青草的气味,湿土的气味,松针抽青的气味和松脂滴落的气味。冰山之下的野花也开了,于是上飏的地气又有了紫色的香气和蓝色的香气。蒲公英的花萼就要张开绒伞,就要带着籽实远行。这些幼小的生命,清明的生命,会思想的脆弱的生命,会哭泣的不死的生命,漫山遍野奔涌着,相互召唤,以轻细的呼吸或深长的呼吸。

亡魂的脚步没有声音,他们来了,在卷曲的草芽上直起腰来,摇动他们的手臂。

可是我们很少看见他们。我们踏在青草上,茸茸的真好,我们自己说笑,吸进青草的气味和野花的气味,就这样踏过了他们。

春草翻过去起了白浪,翻过来起了绿浪,分明有旋律在那里流淌。这旋律不只是我们的,而是他们和我们共有的,重叙着我们曾在一起的时分。我们曾经与他们一同张开手臂,在曾经的一个我们相信是春的时节,试图长出青春,爱情,自由,梦想,走向未来,开启现代。试图像芦苇那样速生,并且疾速扬出花来,疾速随风播种。

把我们分开的是铁器,镰刀吗?还是铁履?他们夭折,我们幸存。

酢浆草折断时有鲜浓的血涌出来,野蓟和苦苣菜也是,鲜浓的气味使春天变腥。紫草和蓝堇骤然伏在地上,被碾碎的和侥幸躲过的都伏在地上,花序明艳溅落一地,也溅在幸存者身上。在我们的生命沸腾和沉落的地方,风来了,风去了,我们忘了,他们不忘,他们在每年的草芽上流连,飘荡,露滴一样清明地立在新叶枝头,等着遇见我们。

看望一株酢浆草,与仰望一颗星辰一样,要读,要用心去听,还要回想。读一株草,一朵花,至少需要一季,何况一个人,一个等在路上的亡魂。还有,一个与众多生命有关的时节,是不能够删除的,就算我们转过脸去,不看。

日午时分,天光突然灭了,深重的墨色扼住了我们。

天地骤然大放悲声。

泼下来的或许是墨。那液体狂暴地敲击我们的额头,将我们从头到脚灌满。凹地和鞋印都蓄满墨水,路面的河流已在狂奔。我们无路可逃,我们立在这里啜泣。

纸条

人需要靠纸条过日子。从前我想不到这个,更不会信,现在我信了。人的脑子里有照管记忆的区域,显而易见,是生命最可靠的证明,也是历史的证明。但现在我知道这是靠不住的。

位于魔幻之地的马贡多镇,在流行了失眠症之后,便到处传染遗忘症。马贡多人就是用纸条来抵御到处渗透的疫病。他们给每一样东西贴上纸条:桌子,椅子,钟,门,墙,床,锅,牛,山羊,海芋,几内亚豆。在路口贴上“马贡多”,以免忘记故乡的名字,在镇中心贴上“上帝存在”,以免失掉他们的信仰。随着遗忘症的日益深入,他们发现遗忘的可能性是无穷的,总有一天他们虽然通过纸条能叫出东西的名称,但记不得它的用途,因此纸条要写得更加清楚详尽。

遗忘症是烈性传染病,它剥夺每一个人,鲸吞每一个人。写纸条的人寄望于把纸条编结成绳子,把自己从遗忘症的泥淖中拽出来。

记忆像雪片一样落在泥淖里,很快就会融化掉。你得赶紧抓住你手里的雪片,赶紧写,把雪片写成纸条,并编结在一起。而来不及捡起的,转瞬就被泥淖抹去了,一点痕迹也不再有。因此一切都得赶紧,你一旦停下来,你的绳子就会断掉,这样你的意识就会断掉,生活本身也会断掉。

马尔克斯通过写字告诉我们,在疫病区,有一种制造虚幻现实的巫术,通常的巫师是用纸牌给人卜算未来,而这里的巫师是给人编派过往的历史,他用他那套纸牌,派给你一个父亲,一个母亲,派给你一个生日,并缀之以云雀和月桂树,巫师随心所欲地操纵你的记忆和历史。这种巫师我也是见过的,他不仅编派个人的历史,更编派共同的历史。

我不想被巫师操纵,就得写自己的纸条。

今天我看见一个纸条,那里写的是:

“一群阿根廷人决定在一片适宜的平原上建造一座城市,但是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没有想到他们盖房子的地方是一块墓地,只是看不到任何墓地的痕迹。只有头头们知道那是墓地,但是他们保持着沉默,因为那块土地有利于他们的计划,因为那是一块被死亡和寂静弄平的平原,为他们制定计划提供了最好的地基。

“楼房和街道就这样出现了,生活开始了,兴旺了,城市很快有了可观的规模和高度,很远就能望见的城市灯光是建造新城市的人们的骄傲的象征。但是就在这时,一种奇怪的骚扰的征兆出现了;人们产生了怀疑和担心,总觉得他们受到某种奇怪的力量的追踪,那种力量在以某种方式控告他们,竭力想赶走他们。其中最敏感的人终于明白,他们是住在埋死人的地方,死者知道以他们的方式回来,走进居民们的家中、梦中和幸福中。这似乎是我们时代的某种理想得到了实现,我是说,这是一种技术上的胜利,是被电视机、冰箱、电影、大批金钱和爱国主义的自足包围的现代生活的胜利。它慢慢地惊醒了最可怕的噩梦,惊醒了寒冷而粘滞地存在的无形的鄙弃和一种诅咒。这种诅咒难以言表,但是将其不可言喻的恐怖传染给了那些人在墓地上建造的一切。”

写这些字的人叫胡利奥·科塔萨尔。

阅读它,一如科塔萨尔所期望的,是读到一封装在漂流瓶里来自远方的信,可能的话,在纸条上留下名字是最好的,必要的时候,历史可以找到你,让你成为人证。

责任编辑/吴 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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