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承

2011-11-21 02:52姜兴中
北方作家 2011年3期
关键词:种地媳妇土地

姜兴中

传承

姜兴中

太阳就要西斜的时候,瘸三倒四的祁晓旺,来到离地不远的一段沙梁子上四仰八叉躺了下来。他迎着太阳,闭上眼睛,顿时,眼窝里边就是一个巨大的空洞的世界:一会儿是白色的,一会儿是红色的,一会儿是绿色的,一会儿又是黑色的。后来,都变成无数支涂着碎金的箭头向他射来。他侧过脸,艰难地喘息一口,一股灼热的气流像液体一样渗入他的鼻腔和胸膛,身体下面的沙砾仿佛变成一个个咬啮类的动物,尖利地用含着热度的嘴撕扯他。他置身于一个巨大的烤箱之中,空气都微微颤动。他感觉体内的水分在一点儿一点儿消失殆尽,像一根撂在沙滩上的木头。他就这么躺着,他很情愿就这么躺下去,躺到晒成木乃伊或者干木头。

本来祁晓旺要是继承父业,一定是个出色的种地能手,然而他从小就志向远大,从小学读到高中学习成绩一直很好,结果在考大学那天拉肚子,耽搁了考大学。上大学的梦破灭后,他父亲就让他种地。开始的时候,也没感觉有啥不好,干一天活,晚上看看电视,村街上遛遛或在月亮下乘乘凉,唱唱歌,日子就像菜根,虽然苦了点,但嚼着嚼着,苦就变成了清凉。但后来,随着村子里出去的人越来越多,大家渐渐就有些躁动和不安啦,开始有人赌博、买彩票、借钱投资,又有了亏本、吵架、偷抢。有的男人到外面一去不回,有的女人失魂落魄地跟人跑啦。青年人成群结队到外面去赚钱,夫妻分开,老少留守。这时候祁晓旺也心动啦,再也不恋热天的晚上在屋门口乘凉的情景,再也不看萤火虫和星星一道在空中闪闪发亮、河坝里的蛙声呱呱乱叫啦。他就不听父母的劝阻,小两口犟犟地把地撂给父母,就随村里的年轻人外出打工啦。其实他这次外出打工腿受伤被赶回家还算幸运的,村子里已有几个人出去的时候好好的,回来时,一个弄断了手,一个多了一根拐杖,一个眼睛换成了一只狗眼,还有一个干脆整个人都失踪啦。在家养伤的日子里,祁晓旺就怀着十分矛盾的心理缓在家里,他想自己不是一个十足的农民,种地对他来说肯定不是一辈子的事,或者三年五载,或者十年二十年,迟早他会扔掉种地的家伙,再次融入城乡一体化的大军里,到外面去拼搏的。想着想着,受伤的腿又隐隐有些疼痛,迫使他回到现实中。有可能他会传承父亲的一生,必须守着父亲种了一辈子的土地。

突然,祁晓旺看到了几个地里干活的人,那几个劳动场景让他激动不已。看着看着,夕阳西下。夕阳西下中,收工的人群、敲门声、尘土中归来的牛和羊——隐隐约约,他看见父母也在回家的路上,父母佝偻的腰身,他极怜悯又无奈。怜悯的是父母在土地上煎熬了一辈子,老了老了还放不下土地;无奈的是他怎么挣扎也没有离开这片土地。在他的眼里,父亲把土地当做命根子。他亲眼看见走在地埂上的父亲,望着长势良好的庄稼和经济作物以及周围的林带,就抑制不住地有些激动,蹲下来,抓起一把湿土,忽儿把湿土搓圆,忽儿把湿土拉长,忽儿把湿土捏扁,就那么反反复复地揉着捏着搓着,把一疙瘩湿土都捏得没水分了,化作了沙尘,从指缝里流出来,飘走了,父亲才咧嘴一笑,龇出一口烟熏火燎的黄板牙来,仿佛刚做完那事似的开心。望着丰收在望的庄稼,父亲会深深地吸一口气。父亲说,一辈辈就是为了这一片土地么,土地是爹,土地是娘,让它长啥就长啥么。父亲说,要是待在村里,到哪哒都闻得到庄稼的香味,有麦子的、有啤酒大麦的、有玉米的、有豌豆的、有胡麻的、有孜然的……

他对父亲说,一麻袋麦子谁都有背不动的时候,谁都有老掉牙啃不动骨头的时候,你老就消停些嘛。结果被父亲搧了一个大嘴巴子。

他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跟着父亲,闻着庄稼的香味,向一块长势良好的麦地走去。还没走到地里,父亲就用力吸了几口,走到地里,一股热浪就顺着裤腿钻进来,他说咋这么热,地里比外面热得多。父亲说,这地离戈壁近,还没立秋,一立秋,就不咋地热啦。忽地,父亲噗嗵噗嗵的脚步声就响在地里,蹲下,起来,一颗一颗的燕麦、杂草被连根拔起甩到地外。

还记得有一次父亲说,日子是脚踏实地地过的么。白天有太阳,晚上有月亮,月亮走,父亲也走,月亮代表父亲的心啊。这样的好日子,一生中也难遇上一段。可不能高兴得嘴还没合上,就把好日子糟蹋啦。父亲说话的时候正好有月亮,当时月光很有意思,好像把父亲半辈辈的夜晚都照亮啦,半辈辈都静静地呈现出来啦。

他家的地基本上都跟戈壁连着。种着种着,父亲就胃口大啦,说光吃饱肚子不行呀,还得有钱花,供娃娃完成学业。见有撂荒的地,父亲就都承包着种上。当政府号召开荒造林时,父亲更是积极响应,几年天气,算上父亲偷偷摸摸零星开下的荒地,总数少说也在百亩以上。父亲分片化段,在四周种植了经济林和木材林,一是封沙育林,二是增加经济收入。他清楚地记得,父亲把承包地周围的那些沉睡千年的处女地开垦出来的那一刻,父亲笑得嘴乐成了鞋口子。父亲知道土地被开开了,传说中被樊梨花养过马的土地,土腥味混合着马尿味喷涌而出,跟潮水一样往犁铧上扑。地再不像没开垦前那样硬硬地挺着啦,好像在吓唬一个对土地不感兴趣的人似的。在父亲面前,土地软了,一铁锨踩进去,地就像倒吸了一口气,噗嗵一声,就软了,那久经风霜雨雪的声音有些浑浊,不知是泥,还是水。泥和水都闪烁着浑浊的光泽。父亲说,后悔啊!土地一年四季都躺在自己的承包地边边上,长年累月地躺在疏勒河畔,你不翻动她,不倒腾她,不珍惜她,她就死啦。父亲说,其实土地也像个女人似的,爱惜土地的农民都知道的,连不爱惜土地和没种过地的人都知道,得有个爱惜土地的农民来折腾她。没有男人折腾的女人,就是活着也焉几巴拉没啥意思嘛。在父亲承包地周围,这片地就是块荒地、空闲地,是啥也不长的,一旦被父亲开开,就有很多不可思议的东西被释放了出来,像是突然被一脚踢醒啦,在刚刚犁开的犁沟里蹿来蹿去,每一块泥土都活啦,跳着,叫着,笑着,欢天喜地地让父亲播种。父亲说,土地每年只许人播种一次,错过这个时节种啥都瞎种。

村里人都知道父亲是一个犟男人,认死理,干起活来不要命。为整出一块好地,初暖乍寒的日子里,他只穿线衣线裤,还把裤腿高高地挽起,像条短裤,线衣也挽到了胳臂弯,像戴着个乳罩似的。阳光把父亲的前胸后背晒得垢痂凹肌,跟地一个颜色,汗水从脊背上流下来,冲出一条一条的沟。父亲劲头足呀,好像在把憋了一股很久的狠劲往外使。当时没有小四轮拖拉机,犁地的使唤牛。父亲套着一对骡马拉着犁,就像一台光喝油不吃草的拖拉机,在地里来来回回地疯跑。父亲说只觉得春天的阳光温暖极了,屡屡春风带着疏勒河水的气息,在荒滩上游走。父亲还说,从土地的腹腔里扑出来的一股股深藏着马尿和土腥味的气息,好闻极了,温暖极了。就那样,父亲和一对骡马都一个劲地往外冒汗,刚翻出来的新土也透出一层很热的汗来,蒸发出着缕缕气息。那情景就像父亲和一对骡马浮起来似的,像是飞起来似的,真就像祁连山深处疏勒河源头石壁岩画中的农耕图。

父亲成了疏勒村的种粮大户,被乡上县上树立为带头致富奔小康的典型,荣获县级劳动模范、封沙育林模范等荣誉称号。在他考大学那年,父亲就已经耕地不用牲口啦。再说村子里也没有几户人家养牲口啦。听说老秦家养了几头牛,肥得连路都走不动了,见了车辕和梨辕认都不认识啦,就等着老秦宰了买肉奔小康哩!父亲用种地换来的钱,购置了机械化农机,犁地、耙地是拖拉机。犁地,把拖拉机安装上犁,几亩地小半天犁完啦;卸下犁,安装上耙,一小会儿,几亩地耙完啦。收庄稼,家里没有收割机,倒是赶庄稼成熟时刻,外面的“铁麦客”就来啦。那些“铁麦客”也日能,前些年,收割机只能收割高秆子的麦子,矮棵子的豌豆得人工割,现在收割机的剪刀能升能降,升能收割麦子,降能收割豌豆。临收割,把拖拉机开地头候着,收割机进地里南北转悠两三趟,个把小时收割完,收割机把麦粒“吐”进拖拉机的车斗里,一调屁股走啦。

进城打工腿受伤缓伤的日子里,祁晓旺比前思后想了很多,感觉人就是个贱坯子,嘴上喊的当农民好,国家免除了农业税,种地不纳粮啦。买辆拖拉机还给补钱,看病也能给报销一些药费,住房子给帮着修成小康住宅。实际上,也不知怎么啦,现在村里人太不把土地当回事啦,就是城里人失去土地的记忆,你乡里人也不能把土地撂了,纷纷涌进城市呀。

现在村里的年轻人一茬子一茬子往城里跑,先是十七八岁、二十上下的大姑娘小伙子去打工,后来连四五十岁成过家的男人也往外去,说外出打工挣不了大钱,到工地上搬搬砖,做做饭,看看门,挣点小钱总行哩嘛,实在没人要,捡破烂也比种地强。城里人多,破烂也多。就柳幸福那个草包样,捡一年破烂还能捡万把块。走啊走啊,大伙吆喝着就走了,有的带着老婆、拖着娃娃,一家一家的;有的带着老婆丢下娃娃的,很少有人把老婆、娃娃都放在家里的。家里的土地撇给老人,有精力的就多种几亩,缺精力的就少种几亩,一眨眼,村子渐渐地空落了。过年想回就回一趟,不想回寄点钱,打个电话说一声“忙”。要是日子再往下过,家里的老人死掉了,从此就不用回头了,想把根从村子里拔断。

祁晓旺和媳妇外出打工时,就打算把承包地流转给村里的种粮大户等着吃租金,或是让荒着。父亲说啥都不干,说那咋行?地就像自己的娃,自己的娃让别人养着,当父母的心里好受哩嘛?地是荒着的么?人家从地头上走过看了咋说?父亲对他小两口说,你们管得了我们老两口的吃,管得了我们老两口的穿,管得了我们老两口的花,管得了老子的感受哩嘛?

跟父亲商量,父亲骂他和媳妇连祖宗都不认了。父亲说自己老了心里还想着种地,你们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怕种地哩么?怎么就想着到外面去胡混哩么?他和媳妇说,父亲呀,儿子不是到外面去胡混,是到外面去挣比种地更多的钱。一村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啦,能说都是出去胡混嘛?儿子是看你老啦,扶不住梨,耕不好地,机械化的农具你使唤不住,想让你在家享清福。儿子会把挣下的钱按时寄回来,让你想咋花就咋花。他和媳妇同父亲商量、争吵了几天,父亲还是不想让他和媳妇外出打工。

在一个农闲的日子里,父亲突然同意他外出打工啦。父亲说,都走吧,都走到让老子看不见的地方,老子也就可以轻轻松松过几天日子啦。地不会走。村庄不会走,地是实实在在地还守着种地的人,村庄也是实实在在的,不会消失,也不会徒有虚名。只要坚守在疏勒河畔的土地上,有块地在身边搁着,有座房子住着,父亲的心就实在。

他和媳妇还算孝顺,临走从菜园里摘来鲜嫩的韭菜、红辣椒,淹了整整一大缸,足够吃一个冬天;又把父亲的棉袄冬衣都缝补了,在太阳里晒得蓬松干爽,一切都忙完了,他和媳妇就真的到城里去打工挣钱去了。

像他家这种情况,在村里是特例。父亲有力气的时候,把地务息的种啥长啥,父亲老了干不动啦,他和媳妇又不想继续种地啦。他多次算过账,辛辛苦苦在地里像土驴似的滚一年,打下的粮食换回的钱还不够娃娃交学费。这年头,城里的土地金贵得要命,农村的土地却很贱。啥都在涨价,上面叫喊着解决农民负担过重问题,让费改税,一年少缴几十元,明面上看农民确实少交了钱,可呼的一家伙水费、化肥、农药、生活用品一涨就是好几百。

记得春天播种时,父亲说,现在的土地越来越瘦了,看看地里连只鸟都没有,就是乌鸦也没了。

他说,咋没了。

父亲说,因为没虫子么。地里的虫子越多,地就越肥,就能长好庄稼。

是啊,没错。那几年,当你收割完庄稼后,地里就有一群鸟,像收获者一样,有麻雀、喜雀、布谷、钻天鸟、乌鸦……十几种鸟撒布在田野里同天上飞翔的燕子一起,叽叽喳喳叫喊着歌唱着,就像一场海陆空演习战,场景壮观而热闹。

现在鸟越来越少了,麻雀那个时侯铺天盖地的,现在都不见了,说是上新疆了,又说是上阿富汗了,又说麻雀进城了。扯蛋!麻雀是畜牲咋能跟人似的进城哩。这就傻B了,麻雀进城是去丰富城里人的餐桌了!现在地上是越来越孤了,啥都没有,连个兔子都看不见了。还记得小时候吗,野兔、狐狸、狼、黄羊……啥没有?

现在只剩下人了。你说它们都到哪里去了么?

它们把人抛弃了。

就是,它们走了,这样可不好么。咋说你们的祖先深埋在这片土地里,用它们的骨头粪便肥沃过这片土地。再说,你们也是吃这片土地上生长的五谷杂粮长大的,也熟悉这片山山水水、沟沟壑壑,难道就没有一点点留恋之情么?

山中的夜晚总是来得很早,不知不觉日影就西斜了。他和媳妇准备外出打工的那天晚上,父亲催促他们早点睡自己就先睡了。他们来到院门外,坐在离院门不远的地埂上打捆麦子用的腰子,他们想多打些存下,以备父亲用时瞎抓挖。荧火虫在近处的田埂和树林里飞来飞去,发出隐隐约约的光,蚊虫在四周嗡嗡地响着,占据了他和媳妇寡淡的耳朵,充斥了整个寂静的村庄。

夜已很深了,他和媳妇还在继续打腰子,毕竟是成家立业的人了,不像没结婚时那般好精力,可以通宵达旦地打,过了一会儿,他和媳妇就困倦起来,哈欠连天。媳妇终于停下了手中的活,从胸腔里吁出一口长气,目光虚茫,望向黑漆漆的前方,梦似的呓语:唉,可惜我们那些地么,又要白白地荒啦!

他说,我晓得你舍不得,但有啥法,又不是我们懒,不愿意种,再熬两年,多挣点钱,等娃娃都出去念书啦,我们还回来种地。

干了一阵活说了一阵话后,媳妇说,我实在困了,想眯一会儿,于是媳妇就趴在笈笈草上睡,他还坐着,一个人继续打腰子。

媳妇就在这当中做了个梦,梦见村子里的人都走光了,满山遍野的地没人种了,地里长的都是草,寂寞地疯长,一年又一年,到最后,天不下雨,草再也长不出来了,地上一片枯萎,黄黄的枯草被一场又一场的沙尘暴刮得呼地就卷上了天空!

媳妇大叫着醒来了,从笈笈草上爬起,浑身是汗,眼里汪着泪水,把梦里的事说给他听。他淡淡地一笑,说没人种就没人种了么,谁还会在意这些地,除非地里种出金子,地才值钱哩么!

在外打工的日子里,每当累了想家了就躺在地铺上,从窗棂间望去,月光是那样明亮,可以望得很远,好像听见疏勒河的流水声,想象得出疏勒河上那个天生桥的美丽而又凄苦的传说。天地间的一切都像在静止的水面上发着光。

自打他和媳妇外出打工后,父亲说,常看见比自己还老的老人们很孤独,冬天不出太阳的时候都窝在家里,有了太阳的时候就看见一个两个、三个四个老人挪动着凑到谁家街门前墙根根的热和处晒太阳。夏天热了,就挪到村口或者路口阴凉处,就那么坐着,不断发出“哐——哐哐哐——”的咳嗽声和呵呵的吐痰声,很少有人扯着闲商量明天、明年的事。偶尔向村口那条路瞭一眼,那是一条通向村外的路,那条路上空荡荡的,连个人影影也不见。老人们就瘪瘪嘴,转过脸来,互相对望一眼,很空茫的样子。

父亲说自己每次看到都很难受,希望那些更老的老人发发脾气,大骂一通儿,起码也发出点啥声音,可他们不。

整个村子都静悄悄的。

父亲说他吼了一声,说,坐在这里等死哩么,还是看戏哩么?老人们木然看着父亲,没有任何表示。

父亲说他快步走过去,有点心虚的感觉,仿佛老人们已经窥见了他心中的秘密。

其实他家的情况跟村里那些老人不一样哩。

父亲年轻时没能及时生养,折腾到四十岁才整下一个祁晓旺。二十几年过去了,给他成了家娶了媳妇,他和媳妇又赶上了外出打工挣钱的机会。

父亲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庄稼人有地种是福气哩!

父亲种出的五谷杂粮无数,种来种去还是麦子。从麦种被埋进地里的那天起,每天都要去麦地看看,直到麦子一天天变黄。待麦子拉了黄路时,父亲翻出所有的镰刀,废弃几年的钝镰刀也翻出来,蹲在门坎霍霍地磨,磨了几天,确信都锋利了才罢了手。

他清楚地记得一个丰收年景里,父亲着实体验了一场割麦的快乐和劳累。

那年的麦子长得确实太喜人了,仿佛一片黄色的海洋,风吹过来,哗—哗—麦芒像沙浪似的一浪又一浪,美得让父亲舍不得下镰刀。父亲被黄色的沙浪淹没在里面,看不见割麦人,只能听见镰刀和麦秸搏斗的嚓嚓声响。麦地里,空气粘稠得连气也不好出,浑身燥热,热汗找不到往出冒的汗孔,太阳越来越毒,蝎子一样舔着父亲的肩膀。麦芒钢针一样,刺着父亲的胳膊。

割了一天麦子父亲觉得这一天过得真快乐啊!虽然晚上睡在炕上腰酸背疼,但是父亲觉得舒坦,舒坦极了。酣畅的鼻声,悠悠地缠绕到屋梁,飘流到屋外,在田野里回荡。

回想着惜地如命的父亲,祁晓旺睁开眼,翻身坐了起来,呆愣地望着田野。

有一刻里,祁晓旺不知如何是好。他爬起来,瘸三倒四翻过两道沙丘之后,实在没有力气了,他就在一道沙梁上斜躺了下来。

躺了一阵,他又不想躺了,又吃力地站起来,瘸三倒四地向另外一架沙梁爬去。天黑了,忽地就凉啦。空气中散发着浓浓的庄稼的香味。沙梁、大路、小路、田埂,一刹时便一片模糊了。祁晓旺又爬到了另一架沙梁上,两只手搂着膝盖,嘴里叼着一根烟,“吧吧”地狠劲咂着,烟头儿在麻纱黑的夜影里一闪一闪,像一颗极小的星星坠到了这里。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疏勒河“哗哗哗”的流水声,蛙们好像被哗哗哗的淌水声逗得喉咙发了痒,也“呱呱呱”地高声唱起来。顷刻间,蛙声、水声连成一片,初秋的夜晚热闹了。

……祁晓旺听着,想着,一串儿咸咸的湿东西爬进他那胡子巴茬的口里。

……不知过了多久,从田野尽头的小路一个黑影慢悠悠地走来,走到跟前,才看清是祁晓旺的父亲。

编 辑 段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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