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松林

2011-11-21 02:45吕幼安
清明 2011年1期

吕幼安

黑松林

吕幼安

1

邵红和肖正的婚姻,一开始就藏有悬念。

邵红在机关办公室当秘书,负责给领导安排小车。肖正是机关小车司机,听从邵红的调配,这里那里接送领导,任劳任怨,是机关司机班标杆。但肖正太普通了,相貌普通,家境也普通。邵红为什么偏偏看上他?大家私下猜测,很快得出结论,说肖正看着老实,却心怀鬼胎,闷头鸡子啄白米,先下手为强,把高傲的美女上司搞到手。

肖正听说后,也没解释,真要解释起来,别人未必信,自己也未必坦然。肖正觉得自己的婚姻是笔糊涂账,一直没捋清,正如那句古话:剪不断,理还乱。好在肖正也不想复杂,就像他开车,邵红指到哪,他开到哪。

邵红和肖正结婚,机关里没分房子,肖正家也没房子,邵红家虽有房子,但肖正不愿入赘当倒插门女婿。邵红只好找朋友借了一个小直套。房主伍妹是邵红当年在军垦农场时的战友,见邵红毫无铺垫地闪电般结婚,就怪邵红不够意思。邵红也没仔细解释。因为她怀孕了,妊娠反应异常强烈,吃什么呕什么。伍妹的小直套是60年代的建筑作品,没有单独的厕所,一层楼几家居民合用一个厕所。邵红只好往厨房跑,趴在水池里呕,呕得泪水直流,肖正也跟着流泪,还一遍一遍检讨:“都怪我,我不该……”不该什么?没说出口,邵红就阻拦了他的检讨。

邵红总算过了妊娠高峰期,变得能吃能喝,大鱼大肉吃了几个月,到临产前,已不是原先苗条版的邵红,而像俄罗斯肥胖版的邵红。每天她来机关走动,无非点个卯。大家见她肚子日益高耸,有些嚣张恐怖,吓坏了:“老天爷,这么大啦,大得有些不对劲。”直到邵红产下一对龙凤胎,大家才恍然大悟。

邵红生下龙凤胎,女儿先出来,体重5斤8两,儿子晚五分钟出来,体重5斤2两。邵红的一对龙凤胎成为机关里的美谈,很多人来医院看邵红,主要想看那对龙凤胎。龙凤姐弟都很好看,安安静静躺在婴儿房里。大家说着祝贺的话,说邵红既响应了政府的号召,办理了独生子女证,还一箭双雕,生下罕见的龙凤胎。邵红表情平淡接受大家的道喜,并没表现出一箭双雕的惊喜,仿佛生产过剩,体力透支过甚,显得疲惫不堪。

邵红从医院出来,回军区娘家坐月子。邵红的母亲原本对肖正就看不上眼,怪女儿降贵纡尊,拒绝了那么多条件好的对象,却嫁了个司机。现在有了龙凤胎外孙外孙女,就冰释了前嫌,专门请了两个保姆,一个伺候月母子,一个伺候一双龙凤小外孙外孙女。

肖正每天到军区看邵红母子,见了岳母勉强问候,然后一头扎进月母子房,像看一个好看的节目,看邵红喂奶。邵红把两只涨鼓鼓的奶作了合理的安排,男左女右,左边的奶水很足,稍微一动,奶汁就如泉涌。邵红为什么喜欢儿子,自有其道理。肖正当然不知邵红的道理,趴在床边着迷地看邵红喂奶,还忍不住伸手摸邵红鼓涨的丰乳。邵红也没理会,喂完奶,她就说给两个孩子取名字的事。

这之前,邵红的父亲早给龙凤胎外孙外孙女分别命名,肖文、肖武。邵师长的命名是有寓意的,女文男武,符合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内涵。邵红就把老头子的文武之意稍加润色,女孩加了个盖头,成了轻倩可爱的一个雯字,男孩用了谐音,伟岸高大的魁梧的梧字。邵红还征求肖正的意见,邵家虽说是革命军人,骨子里还是布衣百姓,崇尚民间香火观。邵红的哥哥邵兵牺牲在越南,家里唯一的香火为此断了。所以邵红想让儿子改姓邵,给父母少许安慰。说完,邵红等着肖正表态。没想到肖正点头说:“姓名不过是个符号,姓什么无所谓,就按你说的办。”

2

邵红休产假时,机关里正好分房子。房子坐落在郊区杨汊湖。机关在那里弄了一块地皮,修建了几幢楼。分房前,按积分高低排队。邵红是科级,分到一套两室一厅。肖正拿到新房钥匙,马上找人打扫新房,简单粉刷布置,家的感觉就呈现出来,有了层次感和结构感。

肖正把邵红母子接回家里,当天夜里,等一儿一女吃饱熟睡,他钻进邵红被子里,展开双手抓邵红的一对丰乳,一手抓了一个,张嘴就咬。邵红一把推开他说:“能不能让我喘口气,白天两个小的紧咬不放,晚上你又想吃,还让不让人活呀。”肖正灰溜溜爬起来,被邵红撵到隔壁小房间睡。隔壁房间有张单人床,肖正躺在单人床上长吁短叹,心里的欲火被强制性扑灭,他辗转反侧,折腾了小半夜。

第二天夜里,肖正又想往邵红被子里钻,又被邵红拒绝了。

邵红说是人工哺育龙凤姐弟,其实也就勉强喂了三个月母乳。三个月后,邵红满了产假,给两个孩子断了奶。上班前,邵红重新把一双儿女作了安排,留下女儿肖雯,把儿子邵梧送到军区母亲那里,并带回一个小保姆专门照顾肖雯。

保姆是乡下妹子,叫水香,生得玲珑娇小,尤其是一双鹦鹉眼睛,盛满柔情和期待。邵红对水香说:“只要给我把孩子带好,即使犯点小错,我也会通融。”水香哪里知道暗示,其实也不用暗示,因为邵红上班后,给她留下大量的时间和空间,也给自己留下一个伏笔。

邵红上班后,开始有些应酬。因为20世纪80年代后期,机关工作转向服务型,邵红经常下基层调研,每天有饭局,饭局后有舞会,舞会后有夜宵,夜宵后已经到了子夜,干脆就开房睡觉,横竖有老板买单。邵红把酒店当做家,而家,渐渐成为旅店。邵红没应酬时,总往军区娘家跑,说是看儿子邵梧,其实是心怀叵测,等着看一个结果。

肖正见老婆总不回家,自然起了疑心,他前后左右仔细回想,很快得出一个结论:老婆根本不爱他,或者说,老婆根本瞧不起他,再或者说,老婆不得已才和他结婚。肖正痛苦反思,隔壁保姆房里传来肖雯的哭声。女儿爱哭,几乎每天吵夜。肖正一般不随便进去。但这天夜里,肖正走过去了,水香正抱着肖雯喂牛奶,肖正看了一会,水香问:“邵处长还没回来呀,都几点了?”肖正抬头看钟,快11点了,就说:“年底了,里外的报表,年终总结,一大摊子事,加班是免不了的……”说到最后,连肖正也不自信了,转回隔壁房间睡觉时,突然想起一件事,发工资,给水香发第一个月的工资。

在1988年,保姆的待遇是包吃包住,月薪150元。肖正每月的工资加各种奖金,不到300元,抽出一半的工资给保姆,另一半工资还得去军区那边意思意思,因为儿子寄养在岳母那里。岳母虽从未提过外孙的生活费,但小家伙每天都有开销的,牛奶、果汁,偶尔还患感冒咳嗽。肖正经过书本学习和调查研究,知道双胞胎的属性,先出娘胎的,无论是体重还是体质,都要好于后出娘胎的。邵梧动不动就感冒,所以常去医院,开销自然要大于姐姐肖雯。

肖正把150元钱递给水香时,触摸到水香并不细嫩的手。不知怎么回事,肖正突然抓住那只粗糙的手,像握着一根救命稻草,一直不想松手。肖正的眼睛顺着这手一点一点往上看,看见水香饱满的胸脯,再沿着饱满的胸脯继续前进,看见水香闪闪发光的鹦鹉眼,像是黑夜里闪烁的萤火虫,照亮了肖正的尴尬。肖正虽是已婚男人,但大部分时间还是过着单身汉的日子,邵红在发现自己怀孕后,马上跟他分床,有时他想爬到她床上,胸有成竹地当回男人,邵红总以肚子里的孩子为由头推诿,甚至还搬出医生,说医生特地叮嘱过的,尽量节制房事。

肖正就对房事这个概念淡漠了,是水香眼睛里徐徐燃烧的萤火点燃了他的房事回忆。但肖正用毅力克制自己,转身走出婴儿房间。

此刻已是子夜时分,万籁俱寂,肖正长吁短叹时,房门悄悄开了,水香猫似的溜进来,哧溜一下滑进肖正的被子里,轻声说:“1点多了,邵处长不会回来了……”肖正脑袋嗡的一声,心里的欲火就点燃了,他忘乎所以尽情燃烧自己,一次又一次。他发现自己是很能燃烧的,就像扑不灭的火焰。他和水香在后来的两个多月里,经常陷入子夜狂欢。他发现,和水香偷偷摸摸的子夜狂欢,他才放开手脚,找到一点男人的感觉;而跟邵红有限的房事,他总是囫囵吞枣,如同接近一个美丽的女神,战战兢兢,小心阿谀,带着激动和忐忑。只有在水香这种女人面前,他才威风八面,活得像个男人。

3

水香怀孕了。水香怀孕后的反应和邵红不一样,水香不呕吐,不嗜睡。水香很有精神,水香对自己的工作也很满意。至于和男主人的暧昧关系,水香也没当作包袱,随遇而安,像一股流水,流到哪算哪。

水香来邵红家当保姆前,已经在这座城市摔打了三年,一个乡下女孩,在偌大的城市打拼,是要付出代价的,做保姆时,被男主人猥亵;做清洁工时,被管理员引诱;在小餐馆洗盘子时,也被男老板得手过。所以水香没把男女之事当作包袱,越背越沉重。水香很轻松,跟肖正明铺暗盖,并有了身孕。于是她趁一个子夜狂欢时分,等肖正从她身上滑下来,仰面八叉倒在她身边,她问:“你和邵处长,是不是有事啊?”

肖正看了她一眼说:“你也看出来了啊?”水香一笑,捋肖正的头发。肖正的头发倔强朝天,从小到大,几十年一贯制的平顶泰山,也不是想给娃娃脸平添一丝虎气,而是随意散漫,不修边幅。水香已经喜欢上肖正,灵魂与肉体与肖正合二为一,她想把平顶泰山头的男人永远揉进生命里,想跟肖正结婚,但这是有难度的。

邵红回家了,回家主要取衣服。她发现自己的衣柜被人动过,于是问水香。水香解释说:“肖雯尿布不够,看有没有穿旧的棉毛衫,改尿布,你不是说女孩子一定要勤换尿布吗?你再看看,除了动了你的衣服,还动了别的什么。”

这是双关暗示,带着进攻性,连一旁站立的肖正也听出来了,难道邵红听不出来。邵红就装做听不明白,打开所有的衣柜,从衣柜里挑了几件衣裙递给水香,予以淘汰。水香拿着旧衣服出去后,邵红对肖正说:“我要出差开几天会,家里有什么事你多担待。”肖正说:“找个时间我们也开个会,议题一个:什么是夫妻?或者说,我们算不算夫妻?”

邵红扬起柳叶眉,盯着肖正看了一会,淡淡一笑说:“这么严肃干什么?忘了告诉你,几年前的一次体检,医生下结论说,我是冷经,不仅难受孕,也淡薄房事,总算老天保佑生下他们姐弟,觉得人生最灿烂最有魅力的事情都已经做了,而你身体好,需求肯定高,所以为了避免矛盾,我才远离你……”肖正冷笑打断她:“就依你的逻辑,我身体好需求高,可我被冰冻了这么久,我就永远被你冰冻吗,说不过去吧?”

邵红意味深长地看着肖正,想了想说:“你看着办吧,实在受不了,你可以另找出路。”邵红说完要走,肖正扯住她说:“会没开完,还有。”邵红说:“等我出差回来接着开。”

肖正眼睁睁看着邵红出门,一点辙也没有,他在屋里走来走去。水香做好饭喊他吃,肖正说:“不饿,你吃。”水香说:“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那事吗,她冷经,我是热经,下次开会时你就提出来。”水香拉肖正吃饭,把肖正喜欢吃的西红柿炒鸡蛋几乎全赶到他碗里,等肖正吃完饭,水香收拾好碗筷,肖雯醒了,睁着一双眼睛哇哇哭。水香将准备好的奶瓶塞进肖雯的嘴里。肖雯吃奶时,水香说:“可怜的是孩子,但你放心,今后我会疼自己孩子似的疼肖雯,对不对肖雯,喊妈妈肖雯。”肖正还在气头上,吼水香:“什么居心,你居心不良啊。”水香一笑,什么也没说。

4

水香怀孕的事一直讳莫如深,肖正做爱时发现了,问:“不对啊,里面有什么?”水香揽住肖正的脖子说:“还能有什么,你播的种,自然要开花结果。”肖正弹跳起来,要拉水香去医院堕胎。水香说:“活蹦乱跳的一条小命,你舍得,我不舍得。”

肖正气急败坏在屋子里来回走动。水香却十分镇静,打了一个电话给邵红,说有要事汇报。邵红就抽时间回来。肖正躲了,水香拿起邵红的手,朝自己肚子上送。邵红触摸到水香隆起的腹部,说:“果然如此,几个月了?”水香说五个月了。邵红又问:“有什么打算?”水香说:“我要求也不高,有吃有喝有房子住就行。”邵红笑了笑说:“我没看错人,既然你们生米已煮成熟饭,我干脆成人之美,这屋里所有一切都给你,但肖雯我得带走。”

水香说:“还是把肖雯留下吧,我发过誓的,一定像亲娘一样对她,再说肖正也是这个意思。”邵红说:“他也是这个意思啊,看来你们一张床睡觉,一个鼻孔出气,事先商量好的对不对?”水香说:“不对,我文化不高,却记得中学老师教的一个成语:水到渠成。从一进到这个奇怪的房子里,我就觉得不对劲,究竟哪里不对劲,一直到现在我还没看透,有一点我是看透了,你不爱肖正,但我爱肖正,所以请你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

邵红和肖正办理离婚,悄无声息进行,一直到水香临产,肖正到计生办申请生育指标,单位才恍然大悟。于是水香在一片议论声中,如她所愿,生下一个7斤8两的健壮男孩。肖正成了三个孩子的爹。在大力提倡计划生育的1989年,肖正破了纪录,走到哪里都被人谈论。而邵红也极其大度,在水香住院生产时,她买了不少营养品到医院看她,顺便和水香商量,接肖雯回家的事。水香说:“不是早说好了吗,我会对肖雯好的。”一岁多的肖雯已经把水香当作妈妈,妈妈妈妈叫着跑上前,趴在床头看弟弟。邵红受到强烈的刺激,却也无法施展,只得罢了。

邵红和肖正离婚,又成为头条新闻,大家议论纷纷猜测的结果,肖正越轨,勾引小保姆。邵红就成为让人同情的弱者,肖正成为恶者。肖正也不想点破,心想坏男人之所以变坏,是因为坏女人推波助澜。但谁也不清楚他们之间的那本夫妻账,好在离婚已经开始在城市流行起来,越来越多的夫妻都在商量和讨论离婚,街头上,有的年轻人还穿起了离婚文化衫,背后写着:“离婚了,别来烦我!”之类的标语。

邵红没觉得什么,像了却一个心愿,变得释然。为了避免多见肖正,她给自己挪了个窝,调到党办,安排活动,安排会议,组织党员干部学习,每天有忙不完的事。

这天,伍妹打来一个电话:“喂姐们,准备礼金来吃喜酒吧。”

伍妹找的男人叫赵虎,当年,赵虎追伍妹,是军垦农场一段著名的爱情传说。赵虎是正规兵,不像邵红和伍妹,以知青下放的名义下在军垦农场,属于半个部队编制。赵虎在三团二连当排长,负责新兵训练,在新兵连见到伍妹,眼睛贼亮,就看上了。城市兵都是油子,有组织无纪律,三个月新兵军训结束,赵虎一到星期天就爬山越水来见伍妹。伍妹其实也喜欢赵虎,就是想考验他,吊他的胃口。她让邵红配合她玩爱情游戏,只要赵虎来了,她就让邵红带过去一张试卷,试卷上的题目应验了会者不难,难者不会的常规,比如填空题:我国常驻联合国代表是谁?赵虎答对了:黄华。还有论述题:请你简述滑铁卢战役。赵虎洋洋洒洒论述了两页纸,立论也新颖,题目叫:《论常败将军和常胜将军》。当然也有赵虎不会的,比方填词:梦里寻他千百度。赵虎不知道辛弃疾,自然不知道: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但赵虎决不交白卷,即兴写道:梦外寻你万千次。伍妹笑弯了腰,邵红阻拦说:“够了,适可而止,还要怎么样?”伍妹说还要考,要赵虎写一首诗。赵虎就写了一首诗:

哦,女神/你在我心里/哦,女神,/你在我肉里/哦,女神/你在我骨子里……

这回伍妹笑得眼泪横飞。伍妹喜欢文字,常写一些抒情小诗拿到师报上登,想做才女,却被迫当了半个女兵。女兵其实比男兵难做,一个几千人的师部,寥若晨星的几个姑娘,走到哪里都像展览,被男兵火热的目光重重叠叠包围。胆大的男兵采来一些野花野草,主要献给伍妹。凭心而论,伍妹既不是沉鱼落雁,也非闭月羞花。但伍妹谈笑风生,落落大方,瓷娃娃脸上总带着微笑,走到哪里都留下一串银铃似的笑声。女人的笑容很重要,不像邵红,冷若冰霜,拒人千里之外,谁敢热乎她。伍妹走到哪里都有人喊:“伍妹姐姐,我在这里。”伍妹笑着说:“本人找哥哥,不找弟弟。”一旦真有哥哥来了,她又摆出老师的姿态,一遍一遍考试,考得赵虎招架不住,求邵红说:“替我求情,说中国一个最有前途的军事天才要被考死了。”邵红就顺水推舟,腾出时间空间,让两人单独见面。

星期天,邵红来到一家饭店宴会厅,见到很多熟面孔,都是当年军垦农场里的战友。整个宴席中,大家热烈地饮酒劝酒,当过兵的男人都能喝酒。邵红漫不经心听着他们谈论当初那些战友,谁谁如何,谁谁怎么样了。谈着谈着,突然一个名字轻飘飘从赵虎嘴里冒出来:阮大程,三个字生硬尖锐,像把锋利的匕首,差点戳破邵红的记忆。赵虎趁着酒性,笑着凑近邵红问:“邵红,他对你还念念不忘,最近还在打听你啊。”邵红脸色骤变,有些坐不住。赵虎也不理会,转向别的战友,津津乐道当年他跟阮大程的师生关系。

其实不说大家也都知道。赵虎能文能武,能上能下,当年在师部篮球队打中锋,每场比赛不进十几个球就不是赵虎。而那些首长子弟,生在山沟,没什么见识,他们缠着赵虎想长见识。赵虎给他们讲“文革”如何打砸抢,如何天南海北革命大串联,使这些首长子弟大开眼界。他们众星捧月似的簇拥着赵虎,经常往三团二连跑,把家里老头子抽的好烟整包整包孝敬给赵虎。阮大程就是其中一个。

阮大程缠着赵虎,连赵虎来和伍妹约会时也跟着,于是认识了邵红,看上了邵红,开始纠缠邵红,以至终于发生了那件事……

邵红坐不住了,起身说上洗手间。伍妹随她一块上卫生间,告诉邵红,阮大程开了一个公司做生意,经常和赵虎通电话,前不久打电话真的问过邵红。邵红打断伍妹:“我可能要提前走了,家里有孩子。”伍妹说:“别扫兴好不好?总共才几个女的,你一走,我岂不成一花独放了。”邵红说:“嫩绿丛中红一点,动人春色无须多,你不就喜欢这意境嘛。”邵红不得已还是留下,一直冷脸到宴会结束。

后来,只要战友聚会,邵红一口回绝,她害怕惹是生非,尤其是那件事。

5

伍妹知道邵红离婚是半年后,伍妹怀孕了,特别关注孩子,想着多日没见到邵红那一双精品龙凤胎,一时兴起,也没打招呼,就买了一些食物来看孩子。拍响门,开门的是水香。水香手里抱着她和肖正的孩子,手里牵着肖雯,问伍妹找谁。伍妹左看右看,以为走错了门。但水香明白了,把伍妹让进门,寒暄,倒茶,然后说:“邵处长已经不住这里了,半年前就搬走了。”于是说了离婚的事。伍妹惊愕万分,自然要问原因。水香说:“我也不知道原因,肖正也说不出原因,只说像做了一场梦,稀里糊涂结婚,又稀里糊涂离婚。”

水香手里的孩子啼哭起来,她当着伍妹的面,敞开衣襟给孩子喂奶。水香的奶水很足,稍一动弹,奶汁如泉涌,她告诉伍妹,为了节约宝贵的资源,她有时还喂肖雯,肖雯1岁半,吃了几口就不吃了。肖雯不吃,她就让肖正吃。因为奶水和男人的那个东西一样,精满自溢,一定要释放出来,否则鼓涨时间一长,会堵塞回去。

伍妹听得入迷,问:“肖正他真吃啊?”水香掩饰不住兴奋,点头说:“吃啊,他喜欢吃,我给他挤出来,搁在冰箱里保鲜,等他回来热给他吃,咕咕咕,他就像喝牛奶,一口气喝光。你不知道,肖正小时候,读小学一年级了,每天放学回来,就扯开妈妈的衣服伸手抓奶吃,也许奶吃得太多,娇惯了,所以他才总像个孩子,是不是因为这个,邵处长才看不起他。唉,其实我也没想到会这样,既然已经这样了,你放心,我不会离开肖正的,也会对肖雯好,像亲娘似的决不委屈她。”

伍妹完全被感染了,觉得虽然震惊失望,却没白来,至少取了一部分经。

伍妹略坐了坐,就告辞出来,回到家马上打邵红的电话,说:“你的故事还真不少,保密程度达到A级,为什么?”邵红故意装聋作哑:“我有故事吗?你说给我听听。”伍妹说:“当初你跟肖正结婚时,我就感到奇怪,但我还是认为你太过了,既然不爱肖正,何苦害他。”邵红说:“这种事,无所谓谁害谁,再说他现在不是过得很好吗?我真要跟他继续过下去,那才真叫害了他。”

汉江进洪闸(杜家台分洪闸)位于仙桃市下游约6km处,为开敞式钢筋混凝土结构,设钢质弧形闸门。闸室全长411.93 m,共30孔,单孔净宽12.1 m,净高4.0 m,堰顶高程29.0 m,底板高程27.0m。该闸设计运用水位35.12 m,设计进洪流量4 000 m3/s;校核运用水位35.45 m,校核进洪流量5 300m3/s。1964年10月,该闸超标准运用,实测最大进洪流量为5600m3/s。目前,该闸经鉴定属于三类病险涵闸,存在着闸室自身抗滑稳定不满足规范要求、混凝土严重碳化及闸墩、胸墙等裂缝严重和闸门锈蚀等问题。

邵红也没说得透彻,为了避免跟肖正低头不见抬头见,她调到党办,但还是藕断丝连。军区那边老人想看外孙女,肖正就开车把肖雯送过去,让两个老人干看两眼。肖正有时还打电话给她,问儿子邵梧,或者趁办公室没人时,他悄悄走进来,一屁股坐在那里,像是有千言万语的话要说,却不说,就那么无可奈何地看着她。所以邵红想调个单位。

这之前,邵红抓住两个机会,因为机关干部要“四化”,科学化、知识化、年轻化、专业化,没学历的要赶紧上学历,邵红先读了电大,刚把电大专科文凭拿到手,机关又跟一所大学搞了一个专升本速成班,速成班也的确飞速,不到一年半就修完本科课程。所以邵红填写履历表时,不再是高中,而是大学本科。

邵红以正处级干部调到区政府机关,做机关工委主任,类似企业工会主席,过问职工的生老病死,组织演讲比赛,知识竞赛,文体比赛。邵红搞工委主任三年,组织的各种比赛,在市里都得了名次。所以市工委领导,包括区委区政府领导,对邵红印象很好,有时碰见邵红,主动关心邵红的个人问题,还就地取材,把一个男人推到她面前。

这个叫苏文伯的丧偶男人,45岁,以前在部队文工团唱美声男高音,八大军区重组时,军区文工团解散,苏文伯就转业来到地方,因为唱美声这么多年,没唱响全国,所以来到地方改做政工,在区委宣传部当部长。苏文伯的老婆以前是部队文工团舞蹈演员,也许是长期残酷练功,体力透支,40岁那年查出身体里长了肿瘤,而且是恶性肿瘤,所以留下丈夫和17岁的女儿,悲愤去世。苏文伯伤心了好长时间,发誓不再婚娶。

邵红来到区工委,跟苏文伯有过多次合作,比方组织歌咏比赛,请苏文伯教唱并指挥,获奖后,邵红自然要酬谢,除了奖金,还有饭局。苏文伯有酒量,能喝半斤八两,在酒桌上谈笑风生,下了酒桌又奔歌厅唱歌,一曲《我的太阳》字正腔圆,把邵红唱得热血沸腾,愣在那里时,苏文伯把麦克风往她手里递,一定要她献一曲。

邵红心里装着很多歌,只是没开口唱过,见推辞不过,就唱了一曲《红莓花儿开》。这首苏联歌曲,邵红还是读书时唱过,多年没唱,没想到一唱还真是那么回事。苏文伯鼓掌走过来,抓起邵红的一只手说:“哎呀,邵主任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哪。”邵红不喜欢跟男人有肌肤接触,抽回手回到座位上,看见苏文伯的双眼,炯炯如灯,从幽暗处投射过来。

苏文伯谈不上英俊,却有气质,不像电视里那些美声男高音,脑满肠肥,中部崛起,腆一个音箱大肚。苏文伯恰到好处控制着身体,似乎在为第二次爱情打基础,每天早起跑步,傍晚散步,控制饮食,烟酒不沾,几乎没有不良嗜好。更重要的是,苏文伯操一口漂亮的京片子,无论开会、谈工作或跟人聊天,给人感觉像是表演歌剧片段,只要他在机关,整个走廊里回荡着他激情的美声男高音。苏文伯在机关里人气很旺,群众喜欢他,领导也赏识他,所以他顺理成章被推到邵红面前。

6

把苏文伯推到邵红跟前的人叫钟秀芬,市工委办主任,算是邵红的上级主管领导。以前在市委机关时,钟主任曾给邵红介绍过两次对象,被邵红婉言拒绝。现在钟主任又想给邵红介绍对象,邵红虽有些烦,也不便得罪钟主任,因为钟主任不仅是她的上级主管领导,而且还是她的顶头上司W汉江区委书记老邓的夫人。

前不久,市工委组织区工委一帮人到南方取经,第一天晚上安排住房时,钟主任有意安排邵红跟自己住一间房,想通过闲聊了解邵红,为当红娘进行铺垫。但仅住了一夜,第二天邵红就自己单独开了一间房,说不要报销,自己付房费。钟主任觉得奇怪,自然要问原因,邵红当着众人的面说:“我神经衰弱,钟主任又打鼾……”钟主任脸上挂不住,暂时忍了,只好另外调整了房间。一路行程,钟主任一直不悦。钟主任是工人出身的干部,几十年的人生阅历,几乎每个阶段都有对手,当工人有对手,当劳模有对手,当领导也有对手。钟主任不怕有对手,对手是动力,对手是奋斗目标。所以钟主任自然而然把邵红当作对手。

这天,邵红到市直机关工委开会,散会后,钟主任留下邵红,说:“老早想说了,不说的话,这里憋得慌。”钟主任手指自己肥硕的胸脯,开门见山。“你觉得苏文伯怎么样?”邵红一愣,很快明白,她旋即一笑说:“人不错,声音也好听,美声男高音嘛,只是我不打算再婚。”钟主任说:“为什么?说几个理由让我死心。”

邵红早准备好了一套理由,再婚对孩子不好,再婚说出来难听,再婚如履薄冰,带着小心过日子,与其小心翼翼过日子,不如一个人自由自在过日子。钟主任见邵红干净利落,就像开会发言,说了理由一二三。她就劝邵红:“凡事要一分为二,多往好处想,老苏个人条件不错,就一个姑娘,读大学了,大学毕业后结婚出嫁,这个家就只剩一个孩子了。俗话不说吗,爱屋及乌,老苏既然爱你,难道会不爱你的孩子?”

邵红毫无表情地看着钟主任,这是话不投机的反应,是她的底线。

但钟主任不知道她的小姐底线,苦口婆心劝了半天。邵红硬着头皮像听报告,报告多半是乏味的,再乏味也要忍住性子听,等到报告结束,起身走出会场,这事兴许就完了。

可钟主任是个另类,一定要邵红当面表态。邵红如同听报告乏味走神,扭头看窗外。这时市直机关下班了,很多领导走出办公楼,乘坐各自的小车,小车列队鱼贯而出。

邵红看见肖正的奥迪,肖正现在给一个副市长开车。邵红看见那辆崭新的奥迪从窗前经过,进入林荫道,驶出铁闸门,消失了。她转身再看时,发现钟主任不见了,等了一会,钟主任才甩着一双湿手进门,显然刚从卫生间出来。钟主任对邵红说:“今天耽误你这么长时间,对不住你了,回家吧。”邵红出门时说:“对不起,让钟主任费心了。”然后像挣脱樊篱的鸟儿,在走廊里疾步如飞,笃笃笃,高跟鞋敲打地面发出坚定的声音。

邵红在机关工作多年,知道宁可得罪爹娘,不可得罪领导的机关潜规则。以前在市直机关时,邵红有几次跟领导耍过小性情,但男性领导多半怜香惜玉,谁会在乎一个丫头的小性情,何况这丫头是个美人,哪怕这美人有失误,领导多半能通融。但女领导却不同。

钟主任对邵红耿耿于怀,回家对丈夫说:“这个女人被你们惯坏了,目中无人,太傲慢了。”邓书记大度一笑:“这种事嘛,人家不愿意就算了,当领导的,只能尽心,不能包办。”

但钟主任可不这么想,她想得很多,想得很深,想得很远。

“四人帮”被粉碎那几年,交谊舞在这个城市蓬蓬勃勃开展起来。邓书记被邀请参加单位组织的周末舞会,他一滑入舞池便不同凡响,那步伐,那韵味,都带有纯正的英国绅士风度。邓书记年轻时就是舞场中的佼佼者,当初他跟踪采访钟秀芬,一到周末就往纺织厂俱乐部跑,不仅文章写出来了,还抱得美人归。现在邓书记宝刀未老,他的交谊舞在全市机关局级领导中首屈一指,后来代表区委机关参加市直机关交谊舞大赛,是华尔兹和布鲁斯双料冠军获得者。和邓书记搭档跳舞的女伴叫梅玲,是汉江区委一个女干部,她身材高挑,很有气质。那一阵,邓书记经常跟梅玲在舞厅里练习步伐,练习变花样。钟主任见丈夫搂着梅玲,一副得意忘形的样子,便恨得咬牙切齿,恨到极至时,趁丈夫不注意,她捧着邓书记的西服使劲嗅,看有没有女人的香水味,还翻看邓书记换下的内裤,看是否有蛛丝马迹的异物。

那是钟主任最痛苦的一段日子,直到梅玲离开机关,随丈夫去了美国,钟主任才如释重负,虽松了口气,却未彻底解除警报,而是睁大双眼,随时关注丈夫身边出现的女人。现在,丈夫身边出现邵红。钟主任有时旁敲侧击探听丈夫的口气,问邵红怎么样。邓书记随口答:“相当不错,有能力,人也漂亮。”

钟主任一听,脑子呼的一下又绷紧了。邵红在区工委,跟丈夫抬头不见低头见,朝夕相处,会有什么结果?钟主任终于发现一些蛛丝马迹,自从邵红调到区工委,丈夫变得格外注意衣冠了,西装革履,皮鞋擦得锃亮,大背头吹得一丝不苟。邓书记50出头,早有了白发,所以邓书记定期染发。当然,还有别的。

钟主任人到中年后,几分姿色被岁月无情带走,尤其是她的身体,迅速地膨胀,胖得像只刚出炉的法国烤面包。所以钟主任晚餐不敢沾米饭,吃水果充饥;更要命的是,她不敢穿裙子,只能穿制服。所以钟主任心怀莫名的仇恨,恨那些身材娇好,能穿裙子的女人。

钟主任的痛苦无法言说,因为身体发胖后,丈夫几乎不动她,一如那则描述腐败干部的政治笑话:存折不用,老婆不用。邓书记借口晚上要批阅文件,跟她分房分床多年。钟主任不得不警觉,谨防丈夫身边随时出现的女人。现在丈夫身边出现一个美人,而且是单身美人。钟主任感到危机四伏,生活变得像惊险故事片,她想解除紧张,消除隐患,尽快给邵红介绍一个户主。

钟主任准备当红娘前,专程调查过邵红的婚姻,知道了她前夫是机关小车司机,觉得不可思议,为此她找过肖正,见肖正老实巴交,单纯得像一棵树,枝蔓不多,毫无城府,就装做聊天,问肖正:“知道你和邵红离婚了,我原想给你介绍一个的,听说你又成了家?”

肖正点头说:“谢谢钟主任关心,是成家了,因为二婚,所以没举行仪式,也没给领导们送喜糖。”钟主任说:“这就是你的不是了,结婚嘛,哪怕二婚,也是喜事嘛,喜糖总是要吃的。”

肖正果然买了一包喜糖送到钟主任办公室。肖正也不是完全没心计,知道钟主任手里有权,机关工委办负责分房,肖正没有房子,虽说邵红把自己名下的房子给了他住,但无论如何,房主总是邵红。所以肖正想名正言顺分套房子,把现在住的房子完璧归赵,还给邵红。

肖正把喜糖送到工委办,还交了一份住房申请报告。钟主任就围绕这份报告,仔细询问肖正离婚又结婚的事。肖正一般不随便跟人谈他和邵红的婚姻。但钟主任一再追问,他只好敷衍:“具体的我也说不清楚,一开始就不对路,就像跑长途,选错了路线,所以进了一条死胡同里……”

钟主任听得一知半解,于是放下肖正这条线索,另找别的线索。

钟主任另外找线索时,邵红也没等闲,她知道得罪了钟主任,想要弥补。她想起一个人来,嫂子白玉。邵红的哥哥邵兵,1980年牺牲在越南战场。白玉虽说跟哥哥结婚了,也只是个挂名夫妻,守着一纸婚约,到现在还是孤寂一人。白玉和邵兵感情笃深,同在军区大院里长大,从幼儿园一直到高中毕业,两人形影不离。如此青梅竹马,谁能替代邵兵在白玉心中的位置?父母倒是劝说白玉,好孩子,忘了邵兵,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吧。但白玉不干,大有为邵兵终身守节的烈女姿态。

白玉也当过兵,现转业到一家机关人事处,任副处长。邵红打电话把白玉约到一家咖啡馆里,从包里拿出几张照片递给白玉。照片是演出照,全市机关歌咏比赛时,邵红带领的汉江区合唱队夺得第一名。演出时,邵红拿着照相机亲自拍摄,全景,中景,包括不同角度的特写。尤其是苏文伯领唱的《长征组歌》,“红军不怕远征难”的特写,十分醒目,无论个头,长相,气质,都鹤立鸡群。白玉莫名其妙看照片时,邵红说:“老爸老妈交给我的政治任务,拖了这么久,总算找到一个合适的,你仔细看看。”

白玉听说苏文伯以前是军区文工团唱美声男高音的,眼睛一亮,多看了几眼,然后把照片退给邵红说:“哎,你哥在天上睁着眼睛哩。既然被你说得天花乱坠的,你自己为何不干?别忘了,你还打着单呢。”邵红说:“不是我不干,而是人家看不中,谁愿意给人家养孩子啊,况且是两只拖油瓶。”

邵红那一阵经常往白玉那里跑,白玉被父母劝说出来了,只好回了自己父母家,住了一段时间,单位分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新房。白玉一个人住在空荡荡的房子里,从一间房走到另一间房,顾影自怜,也确实心动了,只是动得太晚,年龄过了34岁,又背着个烈士遗孀的名声,别人即使想向她靠拢,也觉得她是一座英雄堡垒,很难攻破,于是耽搁了最佳择偶期,破罐子破摔,有些自惭形秽。

邵红专门找苏文伯,交给苏文伯一张照片,笑着说:“钟主任批评我了,说我工作没做到家,你看看这人,也是当过兵的,34岁,性情温良恭俭让,给你三天时间考虑。”

苏文伯第二天就把电话打到邵红的办公室。第三天,邵红就安排白玉跟苏文伯见面,不出一个月,邵红就敦促苏文伯跟白玉领了结婚证。

办婚礼前,邵红专程跑市工委,向钟主任说了帮苏文伯找对象的事。钟主任板着脸,等邵红说完,她才说:“你呀,能把这份勇于改革的精神用在工作上,那该多好。”

邵红没理会钟主任的揶揄,马上操办白玉和苏文伯的婚礼。因为双方都是再婚,不便张扬,仅简单地办了几桌喜酒,请区委领导同事,还请了苏文伯一批战友。苏文伯那些文艺兵出身的战友,却不满足于简单,他们早有策划,带来乐器家伙,吹拉弹唱,像是搞一台晚会。宴会结束后,还搞了一个小型舞会。

大家跳舞时,钟主任则在一旁,冷着脸看丈夫大显身手。邓书记很久没跳舞,他先和一个文艺女兵跳了一曲华尔兹,博得满堂彩,接着又和另外一个女兵跳了一曲探戈,又博得满堂彩。邓书记得意忘形,完全沉浸在舞蹈的意境里,忽略了一旁坐冷板凳的妻子。

邵红趁机走到他身边,悄悄耳语了几句,邓书记才如梦方醒,风度翩翩走过来,朝钟主任伸出一只手,想邀老婆跳下一曲布鲁斯。但钟主任纹丝不动,没领情。邓书记见老婆当众驳他的面子,于是趁着三分酒性,七分意气,转身去邀请别人,见邵红坐在一边,就走到邵红跟前邀请邵红。邵红跳舞,也不是从心底热爱,而是逢场作戏。她被邓书记搂着滑入舞池,边移步边朝钟主任这边看,终于看见钟主任起身往外走。她马上跟出来,截住钟主任说:“钟主任就走啊?”钟主任表情不卑不亢,笑着说:“热闹看得差不多了,该走了。”

钟主任还是走了,带着莫名的仇视走了。

7

钟主任的心理态势就像黄河河道,九曲十八弯。首先她不喜欢漂亮的女人,尤其是既能干又漂亮的女人。邵红金蝉脱壳,移花接木撮合了苏文伯和白玉,而且还亲自操办婚礼,把婚礼搞得热热闹闹,像台文艺晚会。在钟主任看来,邵红这是在挑衅。钟主任也不喜欢斗争精神太强的女人,邵红借苏文伯和白玉,用迂回战来对抗她,分明在和她暗中较量。钟主任更为不能容忍的是,一向自负不凡的丈夫,似乎也成了邵红棋盘里的一枚棋子,一个眼神,一句话,就把丈夫调动起来。钟主任一想起那天晚上跳舞的情景,恨得牙帮疼,当然,她不会善罢甘休。

钟主任已经看出来了,丈夫有些迁就邵红,为什么迁就邵红,因为邵红身穿美丽的石榴裙。自从梅玲事件后,只要发现丈夫身边有漂亮的女人,钟主任如坐针毡。在她看来,邵红是一颗糖衣炮弹,潜伏在丈夫身边,稍不注意,随时会引爆。所以为了自己,也为了丈夫的安全,她必须引起重视,必须寻找一个排除定时炸弹的机会。

这机会终于来了。

组织部钱副部长的夫人因病去世。钟主任代表机关工委去慰问钱副部长。等钱副部长安葬完夫人上班后,钟主任有一次检查机关食堂的工作,发现钱副部长孤零零地坐在餐厅角落闷头吃晚饭。一般说来,多数干部都在食堂吃中餐,而吃晚餐的,基本上是单身汉。钟主任就走过去寒暄:“夫人走了,日子还得过下去是吧,钱部长长期吃食堂可不是办法,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要赶紧找个做饭的人哪,你别笑,这是我的工作,难道钱部长不支持我的工作?”

钱副部长宽厚一笑,沉吟了片刻才说:“我只能先表示谢意,但节奏太快了不好,人才走几天哪,加上孩子们本来就对我有意见,说他们的妈妈之所以身体差,就是我平日对她关心太少,所以即使想支持钟主任的工作,也得缓一段时间,等明年,后年,或者大后年。”

钱副部长答得巧妙委婉,却透出男人的端倪,就像那两句诗:多情莫过床头语,烟香犹如案上花。什么意思?就是男女生存之道。钟主任自从丧失了爱情,从此不再相信爱情,人走茶凉,不光说的是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主要说的是男欢女爱。钟主任缺的正是男欢女爱,以前邓书记在乎她时,每次做完夫妻功课总要点一支烟,徐徐抽着,钟主任则枕着丈夫的一只胳臂,看着丈夫满足地抽烟。那情景那氛围,感人至深。即便现在回想起来,钟主任心里还隐隐透着温暖。

钟主任不用引经据典,钱副部长就是鲜亮的论据,强有力证明了男人的道理,证明了爱情就像盗世欺名的杜鹃,歌声委婉动听,却性情刁钻,把卵产在母莺的窝巢里,由母莺代养。钟主任每天上班看报看杂志,见识广了,认识深刻了,于是就开始打保卫战。她决不等到钱副部长说的明年后年大后年,她一天也等不及,她要拔地而起,手持宝剑,就像戏台上带着杀气的刀马旦。

钟主任马上找邵红,问:“钱副部长该认识吧,你觉得他怎么样?”

邵红早有思想准备,也听说钱副部长刚刚死了夫人。她想了想说:“看来钟主任不给我当一回红娘,是不会死心的。可对不起,我也有脾性,我人生旗帜上写得清清楚楚:离婚了,别来烦我。就算在老邓面前,我也是这么说。”

钟主任一愣:“老邓面前,你就这么直呼领导啊?”

邵红说:“机关里所有人都这么称呼邓书记,难道我例外?算了钟主任,别绕弯子了,我知道苏文伯的事,你一直耿耿于怀,可中国共产党的章程上没写这一条:上级给下级介绍对象,下级哪怕不愿意也得服从。”

邵红说完起身往外走,下楼时,无巧不成书,正好钱副部长上楼。邵红认识这位风度儒雅的钱副部长,给钱副部长安排过小车。所以见了钱副部长,她很自然地点头微笑。钱副部长说:“是小邵啊,好久不见了,还是那么漂亮啊,怎么样,过得还好吧。”

这不是暗示,是襟怀坦白。邵红说:“我才听说,您夫人前不久去世了,钱部长要化悲痛为力量啊。”钱副部长说:“是啊,要化悲痛为力量,日子还得过下去吧。”

和钱副部长分手,邵红走到主楼正门台阶上,一辆车徐徐驶过来,停下,从车里走出市委副书记,新来的市委副书记不认识邵红,却跟邵红点头微笑打招呼:“您好。”邵红也回应:“您好。”擦肩而过,邵红下了阶梯,刚走几步,那辆奥迪就徐徐开到她身边,她知道是肖正,没回头。

肖正摇下窗户问:“是不是回区委,正好我也去那里接领导,带你一程。”

邵红就拉开车门钻进去。肖正平缓地把车开出市委大门,驶入林荫道。市委门前的这条林荫道非常有名,马路不宽,两旁树木参天,槐树和法国梧桐,将近百年的历史,即使在炎热的夏天,这条街也像天然的博物馆,浓荫四蔽,透着三分凉爽。肖正说:“肖雯前不久感冒,发烧了几天,我哪里有空,又不能请假,多亏了水香照顾。”

见邵红不出声,肖正继续说:“有时我奇怪,你怎么那么狠心,也不来看肖雯,难道肖雯不是你亲生的?”

邵红的眼睛开始发胀,强忍着说:“假如我把肖雯带走,你肯松手吗?所以即便想,夜里想得失眠,也得忍着,生活本来就是忍。”

肖正听了,仿佛也在忍,半天没吭声。车快到区委机关时,他才说:“有个事我想请你给我拿主意。单位才传达了一个文件,鼓励机关人员下海,我想下海。”邵红问:“你想下海干什么?办公司做生意,你有本钱吗,有后台吗,有人气吗?别说这三大要素,最基本的一点,你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你就老老实实上班开车,下班回去疼老婆孩子,这是你的个性,个性也就是命运。”说着,车就到了汉江区委。

邵红下车前,从包里拿出500元钱递给肖正。肖正不接,邵红将钱丢在驾驶台上,说:“不是困难补助,是给肖雯过生日。”

肖正看着邵红走上台阶,像看一段往事,沉浸了一会,咀嚼了一会,然后把车开进院子里停车场,在那里等候在区委检查工作的另一位副书记。

8

肖正不顾邵红和水香的反对,一意孤行,坚决要下海。因为他想有所作为,想打翻身仗,所以他很快办了停薪留职,到父亲的电影院下海。那家电影院一如众多的影剧院,电影观众日见稀少,就易换门庭,改做舞厅后,生意还不错。肖正就在父亲的舞厅帮忙。

邵红听说肖正办了停薪留职,也无心管他。因为她自己也焦头烂额,钟主任三天两头打电话,直奔主题谈钱副部长,组织部最有前途的常务副部长,年富力强,前程无量。钟主任已经跟钱副部长挑明了,要钱副部长以男性的姿态放主动些。但钱副部长不是毛头小伙,不便主动。所以钟主任要邵红主动。邵红感到心烦意乱,也渐渐看透了钟主任,她想彻底摆脱钟主任的钳制,想起一个人来。回到军区娘家,她问母亲:“上次你们说的那个小参谋,姓什么?”

原来父母见邵红离婚了,就托人在军区给她关心了一个姓古的未婚参谋。古参谋见过邵红,表示不计较邵红结过婚又有孩子。但邵红拒绝了。现在邵红主动问起古参谋,母亲挑了一个周末,把古参谋约到家里吃饭。邵红陪古参谋吃饭时,见古参谋表情拘谨,有些放不开,就将馒头和菜往他碗里夹。每夹一次,古参谋就毕恭毕敬起一次身。古参谋是从农村出来的孩子,当兵时表现好被送进军校,从军校毕业来到军区作战处当参谋。和平时期的参谋多半是纸上谈兵,但他醉心于军事,心里揣着将军梦。

饭后,邵红送古参谋出门,两人沿着山坡散步。军区大院绕山而建,原先是所高校,文革中高校移址,腾出来给军区。所以军区风景很美,军营坐落在山腰,被树丛半遮半映,还有怒放的鲜花,规划整齐的篱笆。邵红边赏黄昏的美景边听古参谋描述他的家乡和父母,家乡很遥远,父母着急抱孙子。古参谋还说19岁当兵时,在老家订过婚的,彩礼也送了,结果风云突变,姑娘被同村一个小子顺手牵羊带到南方,一边同居一边做生意,生意做发达了,有了充足的理由和底气,姑娘才给他发了一封信,表示不爱当兵的,爱老板。古参谋谈到此神情戚然。

古参谋谈不上英俊,但再普通的身材,再平庸的面孔,只要穿上簇新的军装,人就显得熠熠生辉。

从那以后,古参谋每到周末就来家里,把4岁的邵梧领着玩军事游戏,从一间房串到另一间房。邵红的父亲现在是副军级,住进同等待遇的别墅里,是那种干打垒式的别墅,平顶房,军营似一字摊开,还有偌大的院子,合约农田六七分的土地,东边种辣椒茄子,西边种橘子葡萄。葡萄架下面安装有石桌石椅。古参谋只要来,就会拿起锄头给植物锄草,施肥。古参谋有些像明代才子唐寅,强装笑颜,虽不是卖身为奴,却阿谀万分地想讨好邵红。

邵红原本想拿古参谋做文章,让他做挡箭牌,见古参谋如此虔诚坚定,如此朴实无华,便有些于心不忍,只好跟古参谋摊牌,说自己完全没有再婚的打算,之所以见面,无非是应付形势,安慰父母,就像表演,走个过场给单位里人看。然后把心一横,说了钟主任强行给她介绍对象的事。

古参谋听得义愤填膺,第二天就开了一辆吉普车找到汉江区委,在众目睽睽下,走进邵红的办公室,等邵红下班。邵红下班后,两人肩并肩,恋人似的走出办公楼,就像一幅移动的广告,很多人看见了,自然有了风声。钟主任听说后,打电话问邵红:“听说有对象了,是个军人?”邵红说:“钟主任消息这么灵通啊,父母介绍的……”她遮山掩水说了一半,想让钟主任自己去体会言外之意。

古参谋每天下午开吉普车来汉江区委,配合邵红做爱情游戏,似乎尝到乐趣。那段时间他应邀到市武装部讲防御战,所以堂而皇之开吉普车来接邵红。有一次,古参谋还把邵梧带来了。那情景感人至深。邵红差点投降了,父母也威胁邵红:“给你一个礼拜时间考虑,如果还这样不听劝,你就把孩子带走,自己单过。”

邵红知道父母不会这么绝情,即便把她扫地出门,也不舍得撵外孙。她申辩说:“不行,人家父母等着抱孙子。”母亲急了,说:“抱孙子你可以和他再生一个啊。”邵红说:“我不止生了一个,而是一双,所以只好忍痛割爱了。”

邵红不愿意听母亲唠叨,只好拖着行李箱,逃难似的出来,找伍妹继续租房子。伍妹挺着大肚子在灰尘和蛛网里折腾了半日,将一切弄妥。邵红下班回来,看见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屋子,就对伍妹说:“爹亲娘亲不如伍妹亲,关键时候还是伍妹疼我,伍妹疼我是应该的,伍妹不疼我也是应该的。”

伍妹好笑:“我疼你也不过是走个形式,你现在需要的不是形而上,而是形而下。再说爱情这东西,就像以前我们在军垦农场机要室分流插线,差错在所难免,但差错一次又有什么关系,改正了可以重新再来呀。”邵红说:“真像你说的这么流畅,就不是生活了,是文章。”伍妹说:“文章不也是靠人反复修改,写出来的吗?爱情也可以修改。”

两人开了一会玩笑,伍妹就跟邵红聊天,说自从怀孕后,突然之间特别厌恶床上那件事,赵虎表示出强烈的不满,说他都憋得实在受不了。伍妹说,受不了你就找个人释放去。赵虎说,真的呀,那我就找释放的人去了。邵红听到此,说伍妹:“你欠揍啊,赵虎那种优质男人,真找个释放的女人,易如反掌,你别到时赔了丈夫又折兵,哭都来不及。”伍妹笑着说:“不会的,我了解赵虎,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

伍妹既然这么胸有成竹,邵红就不便再说。

伍妹从军垦农场回来,赵虎的父亲通过关系把她安置进人民银行,开始时,每天坐在窗口接待散户,可小存小取的散户逐年减少,伍妹才恍然大悟,发现这些散户都投向证券公司。伍妹茅塞顿开,也开始炒股,几年下来,牛市多于熊市,很是赚了一些。伍妹说到此,问邵红:“你难道无动于衷,没炒股?”邵红说:“炒什么股啊,你脱胎换骨了,不一定我也脱胎换骨,我是一坛陈年老酒,为怀旧预备的;而你,是一瓶充满朝气的香槟,天生是凑热闹的。”

伍妹眨眼想了想说:“说真的,跟你认识了这么多年,感觉只是抓住你的一点皮毛。你的真心是什么,我自以为知道,其实一无所知,跟我说说吧,你到底怀什么旧?”

邵红说:“能抓住我一点皮毛已难能可贵了,有人至今还没抓住呢。”伍妹说:“你是说肖正吧?”邵红不答,转向伍妹的肚子,摸了摸,已经快八个月了,即将临盆。伍妹所以没怎么上班,每天去单位里点个卯,再慢悠悠转到证券公司看一会,操作一会,然后回家等着吃饭。赵虎的母亲就赵虎一个宝贝儿子,所以儿子娶的媳妇,也是她的掌上明珠。

这天夜里,伍妹走后,邵红辗转反侧半天没睡着,似乎看见和肖正的那些日子,活灵活现,卷土重来。她在往事里折腾了半夜,直到黎明时才勉强合眼。

第二天,是邓书记传达文件《关于鼓励机关干部下海的通知》的日子。这个通知早在三个月前就下达了,别的政府机关传达时,响应的人不是很多,有些资深的老机关,回忆久违的1960年,时逢三年自然灾害,苏联援华专家全线撤军,形势突然变得严峻。出于备战的需要,当时就下达过类似的一个文件,疏散人口,鼓励机关干部或者在职人员下乡,也不是永久下乡,有时间段,三到五年,可以重新返城。给的条件也优惠,一笔将近2000元人民币的安家费,这个数字在1960年可算是天文数字,结果有人心血来潮,领了2000元的安置费下乡,从此再也没有返城。

邓书记在会上诠释这个文件,决不等同1960年的人口疏散,虽然都是战略部署,但1960年疏散人口带有盲目性,所谓不得已而为之,是下策。而现在的下海通知,应该是上策,鼓励机关干部勇于投身改革一线,发家致富,先写申请,然后跟单位签合同,三年五年,或者八年十年,按年向单位交纳留职金,既是留职金,也就排除了失职的风险。

散会后,邵红在走廊碰见苏文伯。自从把白玉介绍给苏文伯,苏文伯每次见了邵红,表情总有些不自然。而且白玉后来也知道了,邵红哪里是奉父母命给她介绍对象,而是击鼓传花,硬性把传递棒塞到她手上,撮合了她和苏文伯合演了一个节目。白玉自尊心极强,对已经铸成的婚姻,开始冷下来,觉得自己受骗上当,拒绝见小姑子,也不再去军区看望前公公婆婆。

邵红也无心理睬白玉的冷淡,因为她陷在钟主任精心编织的网里,无力摆脱,明明有工作业绩,但钟主任鸡蛋里挑骨头,说她这也不足,那也没到位,连续两年的先进集体奖,硬是没给汉江区委。没领回奖状,等于工作没业绩。邵红分明看见钟主任的胖脸上,清清楚楚写着八个大字: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邵红感到万般无奈,毫无对策。所以当苏文伯问:“邵主任你响应不响应?”邵红说:“谁知道呢,实在混不下去,下海说不定也是一条出路。”

没想到几天后,机关里就刮起一阵风,说邵红要下海了。邵红感到啼笑皆非,莫名其妙地总被人截住问:你打算吃螃蟹啊?这也罢了,有一天,邵红在走廊里碰见邓书记。邓书记正为这事着急,因为传达上级文件,不仅要贯彻执行,还要立竿见影。可区委机关下达了文件半个多月,各处室都按兵不动,这怎么好。邓书记明天就要到市委汇报,没有一个数字如何汇报。所以邓书记委婉地问邵红,是不是真有这个想法。邵红知道无风不起浪,莞尔一笑,反问邓书记:“您听谁说的?”

邓书记哦一声打住,点了一支香烟,然后说:“这个嘛,跟你说了也不要有想法,苏文伯不是你的亲戚吗,他那张嘴,就像高音喇叭,整个机关都传遍了,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从某种角度来看,是好事,说不定凭借你的为人,你的家庭背景,把一个公司真办成了,也说不定的……”

邵红告辞时,找邓书记要了一份文件,回到伍妹的房子里,逐字逐句,仔细研读。伍妹听说邵红要下海,特地跑来泼邵红的冷水:“疯了,婚姻已经当了儿戏,未必还拿工作当儿戏不成?”听邵红说了被迫下海的决心一二三,伍妹叹气说:“可怜的邵红,你是颠簸命,享福享在前半生,后半生注定要颠簸。”

邵红说:“就算前半生我也是在颠簸,18岁从汉江颠簸到西北,在西北弄得遍体鳞伤,又狼狈不堪颠簸回汉江,而且回汉江也没消停,一会这,一会那,命运怎么老是跟我作对呀?”

第二天,邵红一进机关就直奔宣传部,苏文伯正喝茶看报纸,见邵红进门,忙起身相迎。邵红走上去说:“承你的情,我决定下海了,但只有一点要求,对白玉好点,白玉单纯老实,不像某些人工于心计,你一定要对她好,不然到时我不依。”邵红说完走出宣传部,下午就到组织部交了一份书面申请。

9

邵红下海,是1992年,她赶上一个机遇。

现在的区委机关大楼,坐落在早年的法租界,以前叫巴公楼。当年修建这幢大楼的主人,叫让·彼埃尔·巴萨,所以简称巴公楼。在革命战争年代,因为是租界地段,所以巴公楼四周布满了革命火种,一直到今天,巴公楼附近仍保留着向警予旧居、宋庆龄故居等革命遗址。一到星期天,成群结队的中小学生前来瞻仰革命旧址,堵塞了交通事小,主要给区委工作带来不便。所以区委区政府叫嚷了多年的搬迁,一直没兑现,现在终于兑现了,新落成的区委大楼,坐落在美丽宽敞的沿江大道,搬过去后,旧址作为建筑文化遗址保存下来。

邵红下海,就从巴公楼起步,做起资产营运。她知道民以食为天的中国经,所以打算开餐厅,向赵虎所在的工商银行贷款100万,开始装修。这之前,邵红经过调查研究,知道住这一带的居民,不是纯粹的布衣百姓,大多都有些身份,政府要员,机关职员,加上早年的阔老遗少。所以邵红的爱丽思音乐餐厅和爱丽思咖啡屋,如同美目的双璧,由于环境幽雅,富于情调,倒也迎合了这里的市民,加上动用了一些关系,主要是银行系统和机关的老客户,以保证回头客。

邵红乘胜追击,准备申请二次贷款,把爱丽思双壁重新翻修,打通一楼二楼,以扩充经营面积。邵红全身心投入爱丽思双璧的经营,几乎忘了一个人。

钟主任听说邵红下海了,既高兴又失落。高兴的是,邵红终于离开机关,离丈夫远了;失落的是,邵红不再是区工委主任,不再是她的下级。但钟主任很快发现,邵红说是下海,却不像别的下海人员,离开本单位,一人在外闯荡;邵红不仅没离开单位,单位倒给了她一个偌大的平台,就像农村分田到户,那么大的行政楼,两千多平米的资产,而且又是含金量极高的地段。钟主任认为有猫腻。为此她问过丈夫,为什么让邵红就地卧倒,为什么格外关照她?邓书记说:“女同志嘛,能有勇气下海已难能可贵了,她机遇好,赶上区政府搬迁,房子空出来了得有个人照看,也不指望她赚钱,只让她照看房子。你还别说,小邵人聪明,只要干,就一定要干出点名堂来,你看她的爱丽思餐饮双璧,开张后生意兴隆,效益也不错……”

钟主任实在听不下去,扭身回了卧室。在卧室里七想八想,怀疑丈夫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像转移赃物似的把邵红调离机关,是不是欲盖弥彰,真和邵红有那回事?

邓书记的确经常去爱丽思餐厅,请人吃饭,或者自己吃饭。每次吃完饭,邓书记总要待一会,边喝咖啡边听音乐。邵红总陪着他。有人把这个小报告打给钟主任。钟主任恨自己鞭长莫及,再也管不着邵红了。作为女人,钟主任最大的遗憾是身心寂寞,没男人疼。原来年轻时,丈夫是疼过她的,那种久违的爱的滋味,像飞走的鸟儿,一去不复回,钟主任哪有不怀念的。加上她身体客观地发胖,丈夫却客观地不显老,所以梅玲事件后,钟主任开始有了忧患意识。她先下决心减肥,然后不动声色关注丈夫,绞尽脑汁打听丈夫的行踪,有时打电话到区委,装做聊天,从秘书嘴里掌握丈夫每天的日程。80年代中后期,机关干部的应酬多了起来,东西南北的饭局,南北东西的联谊会,邓书记一般都要到场。

所以这天,钟主任听秘书说丈夫晚上去爱丽思请客吃饭,她也赶来了。

钟主任是第一次来爱丽思,她走进餐厅,被一个女服务员领到一张餐桌前,她要了一杯咖啡,边喝咖啡边听音乐。钢琴声丁丁冬冬,宛如高山飞泻的流泉,引出小提琴深情婉转的吟唱,如诉如泣,像一位独守空房的怨妇,幽怨地诉说相思之苦。钟主任很少听音乐,并非不热爱音乐,而是没有闲暇。年轻时,钟主任在纺织厂当劳模,红透半边天,只要上级来了领导,钟主任就到俱乐部舞厅,说是陪领导跳舞,其实是领导陪她跳舞。那时钟主任身材娇小玲珑,所以一曲接一曲,有很多男人邀请她跳舞。男人都喜欢身轻如燕的女人,而拒绝大山似的女人。钟主任有时回想当年的盛况,感到莫名的惆怅。因为她现在不再娇小轻盈,笨重得像一座大山,那种海拔不高,却腹地辽阔,结构庞大的山。在市委当领导的几年,曾经也有过多次跳舞的机会。但很少有男人上前邀她跳舞。钟主任怎么不爱跳舞呢,就像女人喜欢美丽的鲜花,钟主任也是女人。在五光十色的舞厅里,钟主任孤独地坐着,睁着眼睛看着别人跳,那滋味是不好受的。

钟主任坐在那里,边想心事,边搜索丈夫的影子。爱丽思餐厅经过两次改造,打通了一楼和二楼,不仅扩充了格局空间,还连通了地下室。钟主任用眼睛到处搜索,终于看见西装革履的丈夫,像个绅士突然出现。他身后跟着邵红。他们一前一后朝门口走。钟主任惊异地发现,岁月似乎尤为关照美人,邵红虽说人到中年,身材依旧高挑,穿着米色的薄呢套裙,神色端正,气质高雅。钟主任隔着落地门窗,看见两个人走进旁边的院子里,不一会,丈夫从院子里推出一辆自行车,他站在路边跟邵红告别,然后像个时尚的青年,朝邵红挥挥手,一撇腿,噌一下跨上车,潇洒地骑走了。

邓书记行政级别正局,进出有小车。但邓书记坐了一段时间小车,改骑自行车上下班,一来可以锻炼身体,二来可以来去自由。有人把这事写成文章《骑自行车上下班的区委书记》,在市委机关内刊《党风建设》上刊登,有人看后不以为然。钟主任为此担心,劝丈夫不要标新立异,把自己搞成众矢之的。因为这之前,各种迹象和技术指数显示,记者出身的丈夫,思维敏捷,才华过人,有可能进市委宣传部当副部长。但邓书记始终没进宣传部,钟主任替丈夫分析,是不是因为梅玲,丈夫的人格才被蒙上桃色?是不是骑自行车上下班,刺痛了某些人,包括一些领导,所以丈夫的仕途才抛锚搁浅?领导没点破,她必须点破:“你好好反省,因为什么?你以为跟梅玲跳舞是生活小节,我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但领导眼里揉不进沙子,所以你以后和女人最好保持距离,尤其是漂亮的女人,你没有毅力的话,我帮你保持。”

此时此刻,钟主任的思绪就像一篇意识流小说,打破时空,不用过渡,她甚至还想起若干年前的某个夜晚,她和丈夫约会结束后,丈夫也是推着一辆自行车,就像《梁祝》十八相送,你送我,我送你,缱绻难舍,缠绵悱恻。

钟主任百感交集,悻悻走出爱丽思,在街上踽踽独行。这时,天空开始飘起小雨,淅淅沥沥,像她的愁思,割舍不断。但钟主任毕竟经历过风雨,经历过大风大浪。所以回到家里,她径直进书房,见丈夫戴着老花镜看文件,没抬头。她就忍着性子问:“回了?晚饭吃了没有?没吃的话,我马上给你做,吃了的话,我们抓紧时间开个短会。”

邓书记说:“不劳动你,我吃了。”

钟主任问:“吃了?在哪里吃的?跟谁一块吃的?”

邓书记说:“跟谁吃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里的菜味道好。”

钟主任说:“除了菜味道好,人也味道好吧?”

邓书记摘下老花镜,盯着她:“钟秀芬,这就是你想开的短会呀?你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不顾自己的身份,像克格勃跟踪,还跟到餐厅,你究竟在怀疑什么?”

钟主任一愣,既然丈夫发现她在跟踪,她也不怕穿帮,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怀疑什么你心里最清楚,早就提醒过你,跟女人保持距离,尤其那个女人,我看不顺眼!”

邓书记说:“年轻漂亮的女人你都看不顺眼。”

钟主任冷笑:“邓祖德你好缺德啊,你就这么低估我?年轻漂亮的女人我都看不顺眼?可谁没年轻过,谁没漂亮过?我这算什么,为谁辛苦为谁忙,不就是怕你难过美人关,才替你把政治关,免得你重蹈覆辙,再犯那种低级错误!”

邓书记气得大口吞气,在书房来回走动。这幢大楼里住了不少熟人同事。所以邓书记就像表演探戈,用手在空中大幅度一挥,表示休战。但钟主任决不休战,她抬高嗓门说:“邓祖德,我严正警告你,以后再敢见那个妖精,我不客气!”

10

钟主任心里的冰霜越结越厚。她想排除冰霜,不可能用铁铲,只能用技巧。她想起了钱副部长答应过她的,明年后年或大后年,但钟主任等不了那么长。她找钱副部长,说了邵红的近况,最近好像谈了一个军人,是个毛头小伙子,邵红没看中,为什么没看中,因为男怕站错行,女怕嫁错郎,有了肖正这个前车之鉴,邵红想打翻身账,嫁个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的人。钟主任还即兴虚构,说专门跟邵红谈过,听邵红的口气,对钱副部长印象不错。

钱副部长的确对邵红有好感,聪明能干,漂亮大方,像幅画,一直挂在脑海里。钱副部长当了半年鳏夫,饱尝孤寂,度日如年,时逢改革开放,他也不能故步自封,经过调整,决定不再考虑孩子们的意见,要考虑自己,不能孤寂守望,终老一生。所以钱副部长也用了一点技巧,提炼了三个关键词作为爱情指南:掌握分寸,把握节奏,体现身份。

他不可能像坠入情网的莽撞小伙,明目张胆,死缠硬打,赤裸裸地追邵红。钱副部长有一天给邵红打电话,问:“最近忙吧,有个事情我想当面了解一下。”钱副部长没让邵红来组织部,而是登门造访,在邵红的办公室,简单寒暄过后,钱副部长说了这么一件事:

前不久,收到西北军垦农场发来的一个公函,这之前,这里组织部发过一个函到西北军垦农场,主要调查邵红的情况。邵红以知青名义下到军垦农场,半军半农,根据新出台的政策,划到服兵役那一档。所以重新整理档案,补办一些手续。钱副部长亲自查阅邵红的档案,发现档案上明明写的是三年锻炼期,可接到回复后一看,邵红在军垦农场只待了1年零8个月,这就有了疑问。邵红1978年春天离开西北军垦农场,到机关报到却是1979年底,中间有将近一年半的空白。尽管这无关紧要,但钱副部长是找由头,好接近邵红。为此他问邵红:“听说你在军垦农场锻炼,没满三年就回了,怎么样,没什么意外吧?”

邵红掩饰一笑:“身体不适应高原气候,天天头晕,流鼻血,呼吸困难,总不能成天抱个吸氧袋干革命吧,所以军垦农场领导按特例批的,我回汉江后,在家休养调整了一年多。”

钱副部长微笑点头,邵红留钱副部长吃晚饭。钱副部长是第一次来爱丽思餐厅就餐,用完餐,邵红陪他到咖啡厅听音乐。钱副部长被爱丽思美轮美奂的用餐氛围折服,笑着说:“饭也好吃,咖啡也好喝,音乐也好听,都舍不得走了。”邵红说:“欢迎钱部长经常来指导。”

钱副部长就住不远的六角楼,是一幢带庭院的洋别墅。钱副部长的丈人是老革命,他原是丈人的秘书,被丈人看中了,钱副部长就当了倒插门女婿,对丈人言听计从,对老婆也言听计从。现在丈人和老婆都死了,钱副部长彻底解除羁绊,想到这么一个严峻的事实:爱情。其实他不是很爱老婆的,也曾有过心仪的姑娘,很漂亮,但为了仕途前程,才忍痛割爱,不得已当倒插门女婿。现在钱副部长翻身农奴得解放,准备放开手脚补修一次爱情课。他总是打电话给邵红,还找各种名目频繁来汉江区委,检查完工作,就到爱丽思用餐。用完餐,就坐下来听音乐,在西洋名曲悠长的情韵中,他一点一点释放着他的感情。

邵红不傻,透过钱副部长的深情凝望,看见一个男人的心迹,日益生动地呈现在脸上。她意识到不能就此被动,应该变被动为主动,她想起了古参谋。

这天,钱副部长又来到爱丽思,谈完工作,吃完饭,在咖啡厅喝咖啡时,邵红把心一横,笑着说:“钱部长这么关心我,我也想关心关心钱部长。”

钱副部长眼睛一亮,往前蹭了蹭身子,笑着问:“哦,你想怎么个关心我啊?”

邵红说:“给钱部长介绍个伴啊?少年夫妻老来伴,钱部长今年有53岁了吧,我认识的这个阿姨,正好52岁,小您1岁,年龄正合适。”

这时古参谋突然出现了,他训练有素地走到这边,跟邵红打招呼。邵红介绍了钱副部长后,古参谋又跟钱副部长打招呼,然后紧挨邵红坐下。邵红对古参谋娇嗔一笑,说:“你去我办公室等我,我正跟钱部长汇报工作呢。”古参谋顺从地起身,深情地看了邵红一眼,转身走了。

钱副部长目送古参谋年轻伟岸的背影,感到自惭形秽。邵红却即兴虚构,谈52岁的阿姨,人品如何出类拔萃,长相如何秀美端庄。钱副部长听得心猿意马,情不自禁起身。邵红把他送到门口,笑着说:“我恭候钱部长的回音啊,三天之内答复我。”

其实用不着三天,第二天钟主任就打来电话,说:“钱副部长的个人问题,就不用你插手了,我来解决!”咚的一下,重重地按了电话。

邵红耳膜嗡的一声被震痛,似乎看见钟主任老羞成怒的胖脸。但她无心顾及那么多,她主要关心古参谋。邵红明确拒绝了古参谋,但古参谋沉着镇定,一次两次地配合她进行爱情反围剿。邵红渐渐看清古参谋,认准目标,决不回头,想用实际行动让她感动。邵红有所触动,想着只有在部队里,才有如此坚定的血性男人。于是觉得不忍,想尽快给古参谋介绍个对象。她只好求助伍妹。伍妹银行系统里的确有待字闺中的好姑娘,一连给古参谋介绍了两个,但古参谋没看中。

古参谋一如既往,每到周末就去邵红军区家里,脱下簇新的军装,在房前屋后打扫卫生,做完卫生,又在院子里锄草施肥。邵红父母实在看不过,就打电话给邵红。邵红只好回来,把古参谋领出门,把心一横说:“谢谢你帮了我,但感谢不能替代感情,我是个没感情的冷血动物,你应该看出来啊,何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古参谋趁着夜色,久久地注视着邵红,慢慢展开双臂,舒缓地搂住邵红。邵红也没拒绝,仿佛是弥补对他的亏欠,由着古参谋抒情地搂了几分钟。后来,古参谋冷静下来,终于松开双臂,朝邵红深深鞠躬,轻声说:“对不起。”然后转身走了。

两个月后,古参谋闪电般结婚。原来父母见他一直没动静,在老家给他物色了一个姑娘。把姑娘的照片寄过来,古参谋嫌姑娘相貌一般,没回绝,也没松口。他想加快进度,让邵红表态,他好定夺。古参谋也不是脚踏两只船,而是人在船上,重心偏向邵红,直到邵红最后封口,古参谋只好调整心态,勉强跟老家姑娘结婚。

邵红听说古参谋闪电般结婚,郁闷了一阵,但毕竟很快释然。哪知刚松一口气,突然从天而降,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11

那天,爱丽思走进来一中一外两个男子。大家的目光都对准老外,老外身材高大,面目英俊,尤其一双眼睛,湛蓝幽深,扑闪动人。爱丽思餐厅也来过老外,所以大家不足为奇,以为两个男子是来就餐的。女服务员微笑着请他们入座。但他们不是食客,而是不速之客。

外国男子叫让·彼埃尔,是北京一所大学聘请的外教,来北京有三年多,假期中专程来汉江,到处找巴公楼,没找着巴公楼,返回北京后,就在学校打听汉江籍的学生,真还找到一个姓王的汉江籍学生。小王压根就没听说过巴公楼,打电话回家问爷爷。爷爷说:“老早的事了,你读小学时对面的大楼,解放前就叫巴公楼,解放后,租界地段的房子被政府接管了,那个叫巴公的法国人也只好回国了……”

小王原本聪明绝顶,加上彼埃尔是法国人,因果关联,前后一分析,于是趁着暑假领彼埃尔再次回汉江,直奔巴公楼。

邵红在三楼办公室里正在接电话,钱副部长打来的电话。

钱副部长有一阵没再来电话,突然打电话给邵红,是因为钟主任又给他透风,说邵红还是一个人,根本没跟那个军区参谋结婚,不过拿参谋做幌子。钟主任还列举苏文伯,加油添醋,说邵红两面三刀,阳奉阴违,这种事嘛,要么点头,要么摆头,何必弯弯绕,搞得大家难堪。钱副部长也确实难堪过一阵,但时过境迁,他冷静下来,也明白了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自古嫦娥爱少年!而他已经53岁了,邵红不过38岁。钱副部长身居要位,人格起点高,他不会听人摆布,随波逐流,他从钟主任忿忿不平的叙述中,洞悉了两个女人之间的关系,有些剑拔弩张。但钱副部长不会参与,他阅人无数,做的又是人的工作,明白道理后,嘲笑自己自不量力。所以他想挽回面子,对邵红说:“小邵啊,最近一直穷忙,好长时间没联系,怎么样,工作还顺心吗?”邵红不知钱副部长葫芦里装的什么药,笑着说:“谢谢钱部长关心,我还好,钱部长有什么指示吗?”钱副部长说:“谈不上指示,是请示。先谢谢小邵的关心,也顺便告诉你,我有了合适的老伴人选,所以特地打电话给你,提前预约,也不是大操大办,而是搞个冷餐会,简单点,自助餐形式。想来想去,想到小邵的爱丽思……”

邵红接电话时,看见两个男人在门外探头探脑,其中还有个老外。她接完电话,追出来,跟着他们到四楼,看见他们站在四楼窗口朝对面眺望。对面是青年民主联合会,联合会后面是基督教堂。彼埃尔看见教堂,湛蓝的眼睛放光,拉着小王用流利的中国话说:“我爷爷说过的,站在四楼窗口能看见教堂,上帝,果真是教堂啊,哦王,我们成功了,为了感谢你的引路,我要请你吃法国大餐。”

邵红不知发生什么事,自然要问。小王就跟她说了来由。邵红觉得匪夷所思,先把两人请到楼下餐厅,给他们上了牛排,奶油蘑菇等,还给他们开了一瓶红葡萄酒。

就餐时,彼埃尔说他的曾祖父老彼埃尔,活了99岁,临终前,老彼埃尔交给曾孙一张业已发黄的地图,小彼埃尔就拿着这张1948年的汉江地图万里迢迢来中国,说是留学,其实是寻访曾爷爷老彼埃尔留在中国汉江的这幢房子。彼埃尔终于看到这幢修建于1894年的房子,他很激动,进餐时,听见钢琴声、小提琴声,演奏者是艺术学校学生,利用假期来爱丽思勤工俭学,演奏的都是古典小品,《安德路莎浪漫曲》、《舒伯特小夜曲》等。

彼埃尔听了一会,起身走到演奏台前,对弹钢琴的女生耳语了几句,然后他坐到钢琴前,兴致勃勃弹奏起《致爱丽思》,弹完一曲,就餐的人给了他掌声,彼埃尔受到鼓励,接着又弹奏了一曲,又获得掌声。他带着微笑回到座位上,对邵红说:“我有一个请求,现在你是巴公楼的主人,我想在这幢房子里住一晚,同意吗?”

邵红没想到彼埃尔会提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要求,但巴公楼不是旅馆,是餐馆。可彼埃尔眼中饱含企求,孩子似的执拗,一定要住一晚。邵红实在拗不过,只好安排他住接待室。接待室里没有床,只有长沙发。又是酷夏,高温达到摄氏39度,彼埃尔硬是住了一晚。第二天,邵红以为他会走,没想到彼埃尔拿着微型摄像机,楼上楼下,前后左右,到处摄像,摄完像,又和小王去了附近的电信大楼。

电信大楼在解放前曾是一家洋行,叫里和洋行,彼埃尔的祖父在里和洋行做过事。彼埃尔通过小王爷爷得知历史的变迁,所以想进电信大楼摄像,但电信大楼戒备森严,别说随便摄影,连进出都有严格控制,何况是个老外。彼埃尔只好站在街面上,对早年的里和洋行进行了全景摄像。接下来,彼埃尔又被小王领着,在汉江一些著名景点摄像。

彼埃尔在汉江待了一个星期,每天出入邵红的办公室,一进去就坐着不走。邵红巡视餐厅时,他也尾随其后,被很多人看在眼里。别人当然不好说,只有肖正敢说。

肖正父亲承包的电影院舞厅,火爆了一阵,后来实在维持不下去了,他想回机关,可签定的5年期限未满,只好三天两头找邵红。邵红刚好弄了一辆从机关淘汰下来的客货两用吉普,就让肖正暂时来协助厨房采购。肖正采购完蔬菜,没事干时总往邵红的办公室跑,好几次碰见彼埃尔坐在那里。肖正很反感,见彼埃尔老不出来,就时不时地走进去,汇报这,请示那,故意打乱他们的谈话。他还提醒邵红:“当心点,我看那洋小子不怀好意。”

邵红也不是没警觉,只是以礼相待,把彼埃尔当作一个食客。彼埃尔一日两餐在爱丽思就餐,就完餐就跑进她的办公室,跟她讨论烹饪的技术,烤牛排要七分熟啊,奶油蘑菇芥末过甚哪,还有火腿煎蛋,鸡蛋煎老了。彼埃尔感性十足,正是心血来潮的年龄,他也不知道从哪里获得的信息,得知邵红离婚,竟对邵红有几分着迷,所以没急于回法国,把爱丽思当度假村。他对邵红说:“我要回家告诉父亲,巴公楼依然很迷人,女主人也很迷人……”邵红嗅到他浑身的香水味,不习惯,当然,更不习惯的,是彼埃尔流露出来的赤裸裸的男人味道。邵红心底突然涌出厌恶,只好搬来肖正。肖正把彼埃尔往外推,说:“请你自重点好不好,睁大眼认清国际形势好不好?这里是中国汉江,不是法国巴黎。”

邵红在肖正的掩护下,迅速窜逃,回到租住的伍妹屋里,正好伍妹来串门,见邵红神不守舍,以为有什么事。邵红叹了口气,简单说了法国人彼埃尔的插曲:“真是异想天开,不知天高地厚,以为我会陪他玩爱情游戏。”伍妹说:“游戏也罢,爱情也罢,人家兴许真被你迷住了。你难道没听说巴黎啊,小伙子都喜欢已婚妇人,况且又是国色天香的一个中国妇人,也许觉得够味。”邵红听了直皱眉头:“你干脆别数钞票,改行写艳情小说得了。”

彼埃尔一连几天没找着邵红,有些沮丧,加上机票订好了,在小王的催促下,只好悻悻回了法国,邵红松了口气。哪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个被她隐藏多年的往事,就在酷热的8月,如突如其来的热带强劲气流,说到就到。赵虎事先也没打招呼,直接把那个人领到爱丽思。邵红来到咖啡厅,看见赵虎和一个彪形大汉对坐着。她走近了,认出彪形大汉,如同见到恶魔,噤若寒蝉,脸色大变,她骤地转身就走。赵虎追她出来,拉住她说:“何必呢,人家大老远从西北来,见一面又有何妨?”邵红挣脱赵虎,悲愤地吼道:“你想干什么?你们究竟想干什么?”她失魂落魄,在众目睽睽下张皇出逃。

赵虎纳闷不已回到桌前,狐疑地盯着彪形大汉,两个男人对峙着,两座山似的沉默对望。

12

发生在20年前的那件事,并非灰飞烟灭,它被邵红锁在记忆深处。那是女人邵红的人生惨烈。所以她讳莫如深,赵虎和伍妹当然也不知道。

但赵虎和伍妹知道阮大程喜欢邵红,自从见到邵红,如同见到维纳斯女神,他央求赵虎说:“赵哥帮帮我吧,我快死了,没有这个女人我快活不下去了。”

但邵红对阮大程看不中,一是年龄看不中,小她一岁;二是长相看不中,阮大程发育迅猛,蛮横粗壮,脸上沸腾热烈地长满青春痘,浑身充斥着野马气息。还有更重要的一个看不中,阮大程没文化,邵红虽没像伍妹那样,用考卷问答来评判人,可她看见了阮大程的愚钝,眼睛空洞如穴,成天游手好闲。所以赵虎旁敲侧击问她的意思时,邵红说:“别说他是师首长的公子,就算他是军委主席的公子,也请他向后转,跑步走。”

赵虎很尴尬,他曾对阮大程手拍胸脯喊得山响,一切包在我身上。见邵红拒绝得斩钉截铁,就让伍妹做邵红的工作。伍妹哪里敢做邵红的工作,刚一张嘴,邵红就说:“省点力气,别浪费语言。”把伍妹堵住了。伍妹也很尴尬,承认阮大程虽长得气吞山河,却没力度,成天披件军大衣,在机要处四周昼夜伏出,守株待兔,等邵红出现。

阮大程不是兵,是部队子弟。1978年以后,考大学方兴未艾,他母亲说,咱家已经贡献了两个兵,剩下一个留着考大学。但阮大程连考了两年,均名落孙山,因此灰心丧气,整天在军垦农场晃悠。他在篮球场上认识了赵虎,跟着赵虎打球,学赵虎的三分球,还总往赵虎那里跑,把老头子的好香烟偷偷往赵虎那里送。赵虎不好拒绝师首长子弟的恳求,硬着头皮答应帮忙,结果没帮成。

阮大程的母亲关玉珍是家属连连长,这个农村出来的女人,听说儿子看中了机要处一个女孩,就跑到机要处见邵红,对邵红盘问了半天。邵红在军区大院长大,见过不少首长夫人,她母亲也是师长夫人,所以对阮大程母亲的盘问,显得不屑一顾,有几分不耐烦。阮大程母亲说:“听说你是家里的老小?我们大程也是家里的老小。”邵红说:“他是老小跟我有什么关系?”关玉珍一愣:“没关系我来干啥,你是个聪明孩子,难道不懂我的意思?”邵红说:“对不起,我不懂,您请回吧,我要工作。”

关玉珍气急败坏走了,回家对儿子说:“漂亮是漂亮,可漂亮能当饭吃啊?再说脾气那么倔,那么傲气,你哪是她的对手啊,趁早忘了她,赶明儿妈给你寻一个听话的闺女。”

阮师长听说老婆私自找女兵说媒拉线,批评了老婆,又批评了儿子。阮大程只好偃旗息鼓,有好长时间没来机要处。

那天是周末,邵红想去镇子上买一种上海产的面霜,叫“面友”的面霜,带点增白功效,类似日后多数女人用的粉底霜。军垦农场商店没有“面友”,只有“百雀羚”,油腻腻的老牌油脂霜,邵红决定去镇子里买。镇子叫红花镇,离军垦农场大约十二里地。邵红约伍妹去,伍妹原本答应好的,没想赵虎突然来了,邵红只好自己去。吃罢中饭出发,到达红花镇已经下午四点,因为天阴,镇子里不少店铺都开着灯,邵红在几个商店里寻找,没找到面友霜,失望而归。天渐渐黑下来了。邵红胆小怕黑,哪怕在军垦农场里也不敢走夜路,即便要走夜路,也是要伍妹陪着,两人一人打个手电筒。邵红随身带着手电筒,以防万一,偏偏万一突如其来,就像一颗潜伏的地雷,轰的一声被她踩响了。

沿途乡间的小道中间,有一段狭长的羊肠小道,叫黑松林,松林密匝匝遮天蔽日。邵红走进黑松林,打开手电筒探路,走了几步,就感觉一阵阴风从身后传来,她转身打探时,看见黑魔似的几个人影,仿佛从天而将的一团运动的黑云,没容她回过神来,噗的一下,手里的手电筒先被打落,邵红想跑时,几只魔爪已经牢牢擒住她,根本由不得她作出任何反抗,蒙上她的双眼,在她嘴里塞了一条毛巾……

邵红在承受人生最惨烈的打杀那段过程时,什么也看不见,但脑海里却清醒如昼,她嗅到浓烈的西北劣质烧酒味,她没有挣扎,知道挣扎无济于事,她还想保护自己,由着几个充满野马气息的野兽,在她身上轮番折腾。野兽们在折腾时,邵红抓起地上的沙石,分别塞进四个人的口袋里。是四个人,四个野兽……

那天夜里,邵红被四个野兽围剿,被迅猛的悲剧潮水淹没了,她强忍着下身剧烈的疼痛,在回军垦农场的途中,几次闪过死的念头,还想到了几种死的方案:用刀片割手腕,吃安眠药,或者找一处险峻的悬崖,纵身一跳,把所有的冤屈、全部的灾难都交给死亡。

邵红在黑松林里游游荡荡,听见凄厉的风声在松林内回荡,像人的哀号。她想起了父母,想起了疼爱她的哥哥,万一她死了,他们怎么办?所以邵红不能死,她要把流氓犯罪分子绳之以法。邵红回军垦农场的途中像是经过漫长的一个世纪,黑夜浓重地降临,她隐隐约约看见前方射来的光亮,两道强劲的手电筒光柱在漆黑的夜里来回舞动,如同探照灯。那是伍妹和赵虎。他们见邵红这么晚了还没回来,不放心,沿着通往红花镇的小道来接邵红,终于看见邵红,伍妹叫了一声跑过来,一把拉住邵红说:“着急死了,这么晚了,多危险哪。”

邵红的表情伍妹看不见,但邵红下身的疼痛在蔓延,她沿路忍耐,已经到了极限,见了伍妹,绷紧的神经开始松脱,身子摇摇欲坠。赵虎展开双臂及时接住她。邵红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猛推赵虎,跌跌撞撞往宿舍里走。赵虎觉得奇怪,问伍妹:“她怎么回事?神情不对呀。”伍妹说:“估计是累了,来回将近30里,要是我早趴下了,爱美得付出代价,你赶紧回去吧。”赵虎就走了。

伍妹回到宿舍,看见邵红在洗脸,一遍又一遍,洗完脸,又躲在床侧洗身子,也连洗了几遍。南方姑娘在西北生活,最不方便的是洗澡。军垦农场虽有澡堂,但属于男女公用,每周开放两次,周六是男澡堂,周末变成女澡堂。因此邵红和伍妹经常关在宿舍洗澡。但伍妹觉得邵红洗澡很反常,藏得那么深,搞得那么神秘。洗完澡,邵红马上钻进被子里,连头带脚,把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伍妹觉得奇怪,揭她的被子想问究竟,邵红紧拽着不松手。伍妹只好问邵红,怎么这么晚,面友买着没有?邵红没出声,伍妹也没在意。

第二天,邵红没值班,她想去一个地方,来回徘徊,左右跌宕,终于走进黑松林,在乱石嶙峋中寻找丢失的东西,先找到那柄三截电池的大手电筒,发现手电筒玻璃破裂,金属身子变形,也伤得惨烈。邵红继续在黑松林寻找,终于在一片野草乱石里,看见几滴血迹,从她身体里流出来的血迹,在夜风的鼓动下,血色变暗,变成可怕的乌红。邵红跪在地上,开始缅怀宝贵的处女童贞,开始哭泣。

邵红的哭声在黑松林里回荡,彻骨的心疼和撕心裂肺的身体疼痛交织在一起,把她的悲剧推向高潮。黑松林重重叠叠,阳光被挡在外面,林内阴风惨惨,氤氲着松脂的浓烈气息,偶尔有一只野兔穿过,惊起一阵簌簌的声响,终究还是恢复静谧。邵红被无边无际的静谧包围,她感到那是一张无形的巨网。她想挣脱这张网的束缚,想起了温暖的家,想起了爸爸妈妈的爱。她跪在那里,嘤嘤地、孤独无助地哭着,昨夜里散发出来的狂嚣的野马气息,浓烈蔓延,强烈地刺激着她。邵红深入浅出,沉浸在缅怀里,哭了半天,把身子哭空了,思想也空灵了,终于从疑窦丛生的黑松林里,找到一条清晰的思路。

下午,邵红找到家属连。关玉珍见邵红突然找来了,问:“闺女,你这是……想通了?”

邵红把关玉珍拉到门外,往军营家属房走。家属房坐落在师部办公楼后,关玉珍住的干打垒房前,围了一个篱笆院子,院子里有自留地,种着菜,还养了鸡。邵红紧紧拽着关玉珍,穿过院子,走进屋子,才松了手。关玉珍说:“这闺女,啥事非得在家里说,是不是不好意思说?”邵红说:“你去检查他昨天穿的衣服,看看口袋里有什么?”

关玉珍见邵红眼睛红肿,表情怪异,纳闷着进了屋,手里拿着儿子昨天换下的脏衣服,衣服上沾满土灰,邵红翻看口袋,从口袋里果然倒出一些沙土。关玉珍问:“这是咋回事?”

邵红说:“衣服我先拿走,至于什么事,回头你问他……”

邵红走出师长的干打垒房,回到机要处,伍妹正等她,见她手里拿着一件军衣,说:“洗衣服哪?洗衣服也得等下班哪。”

邵红看着伍妹生动发光的娃娃脸,苦笑道:“衣服脏了可以洗干净,别的脏了,一辈子也洗不干净……”说着侧脸,不想让伍妹看见她委屈的泪水。

伍妹正忙着,也没在意,更没工夫琢磨邵红那双关语里藏里悲剧意味,她忙着抽线插线,忙着布局。机要处就三个话务员,伍妹、邵红之外,还有一个女兵,三个女兵每天三班倒。

伍妹这天值早班,邵红来接她的班。邵红值班时,大约晚上6点钟的样子,关玉珍来了。她把门关了,扑通一声跪在邵红面前,拉着邵红痛哭流涕。邵红无动于衷在操作,关玉珍一直跪着诉说,一直跪到军营里回荡着军号声,机关下班了,电话也渐渐稀少,机要室变得空闲。邵红才说:“因为是军垦农场,我以大局为重,不打算去报案,就一个要求,马上离开这里,一刻也不想待……”

邵红离开军垦农场,得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所以给别人的交代是,身体不适应高原气候,经常流鼻血,呼吸困难,每天心悸,难以入睡。邵红刚进军垦农场那会,的确流过一段时间鼻血,的确心悸。所以离开部队时,一辆小车送她去火车站,没有安排送行的人。但到了车站,阮师长突然出现了,他身后跟着关玉珍。关玉珍流泪解释说,那天,四个野小子在红花镇一家餐馆喝了五瓶西北烧酒,喝酒乱性,都是酒惹的祸。关玉珍冲动地想上前搂抱她,邵红躲了。阮师长表情沉痛地看着邵红,默默伸出手,扶住邵红的肩膀,说:“保重了,我一定给你伸冤……”

邵红上了车,进了硬卧车厢。车开动时,她透过窗户凝神远眺,她看见高原的太阳,竟是红的,那种带有血腥意味的凝重的深红。

13

赵虎不知道黑松林事件真相。但赵虎知道阮大程因为流氓团伙行凶罪锒铛入狱。

当年,这消息如一股来势凶猛的西伯利亚寒流,把军垦农场很多官兵的心都吹凉了,大家躲着阮师长,怕看到阮师长日渐消瘦的脸,日渐佝偻的身躯。赵虎却躲不过。因为包括阮师长在内的很多人,都知道阮大程是他的朋友,小跟班似的每天跟着他。赵虎为此去监狱看过阮大程。最后一次看阮大程,赵虎即将转业,他给阮大程留下通讯地址,说:“好好改造,出来后有机会来汉江找我。”

阮大程这次来汉江,是参加一个大型食品博览会。赵虎赶到宾馆和他见面,两人在餐厅喝酒聊天,阮大程趁着酒性,情不自禁地打听邵红,赵虎想起阮大程前几次给他打电话,拐弯抹角地总打听邵红,就心领神会一笑,说明天领他到汉江旅游观光。第二天,他直接把阮大程带到爱丽思,让一个服务员上楼请邵红,没想到邵红一见阮大程,反应那么激烈,甚至翻了脸。赵虎疑窦丛生,自然而然联想起当年的疑惑:阮大程的流氓行凶罪,究竟是哪一款哪一条?还有邵红突然回汉江,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所以这天,赵虎把阮大程送回宾馆,沉着脸坐在那里,目光如炬,紧盯阮大程。阮大程在赵虎犀利的逼视下,脸上的伪装,哗啦哗啦,一点一点松垮。他意识到了,是时候了,黑松林事件虽瞒天过海,但绝对不能瞒赵虎。所以他神色凝重看着赵虎,小声问:“当年我为什么进监狱,难道赵哥真的没听说?”他开始诉说,待他语调低缓,语气凝重地说完,头已垂到胸脯。

赵虎瞠目结舌地张着嘴,像听天书,他被惊吓得够戗,感到呼吸困难,几乎要窒息了。他呆若木鸡地坐在那里,一连抽了几支烟,然后他慢慢起身朝外走,懵懵懂懂在宾馆曲里拐弯的走廊里穿梭,像走进一个复杂的布阵里,半天没找着正确的出口。终于找到出口,他走出宾馆,在大街上茫然失措地走了半天,耳畔一直回响着阮大程的叙述:

是阮师长大义灭亲,亲手把儿子送进监狱。阮大程招认了罪行,并供出另外3个共犯,四个醉酒的莽撞少年口袋里都装有沙土。邵红受难时塞进他们口袋里的沙土,连审理案件的公安人员都惊叹受害人的冷静,急中生智。但判刑定罪时,因考虑到团伙轮奸的罪行有损军垦农场的名誉,就以流氓行凶案定性。阮大程被判处10年徒刑,因为改造表现好,还立过两次三等功,一次是救火,监狱厨房突然失火了,他冲进厨房扑灭了熊熊大火,自己也被烧伤了;还有一次是救人,西北缺水,老百姓长年打井,监狱里也打井,几个劳役人员在挖井时,突然塌方,阮大程跳进深井里,冒着生命危险救出牢友,自己也受了伤。所以减了刑,只蹲了5年。

从监狱出来后,阮大程无颜回山东老家。阮师长把儿子送进了监狱,自己也开始蹲监狱,心灵的监狱远比刑事监狱难熬。因为儿子进了监狱,阮师长在军垦农场也待不下去,趁着百万大裁军转业回老家山东,度日如年,郁郁寡欢,死于1988年。阮大程没为父亲送终,良心受到谴责,决定在哪里跌倒在哪里爬起,他留在军垦农场种沙枣树,时逢农场转制,他承包了几十亩沙地,种沙枣树,吃喝拉撒都在沙漠里,经过5年的劳作改造,初见成效。之后再成立开发公司,把沙枣系列产品营销到全国各地,这次来汉江,就是想宣传沙枣系列产品……

这天夜里,赵虎在街头茫然失措地走了半天,他被阮大程打击得够戗,思维收不拢,成一盘散沙。但他终于冷静下来,在路边一个电话亭给阮大程打电话:“你出了这种事,我也有责任,但这事我不会告诉伍妹,不会告诉别人,因为我说不出口。阮大程你个禽兽不如的臭流氓,你丢人现眼,不光丢我的脸,丢阮师长的脸,也丢我们军垦农场的脸。所以我现在咬牙切齿,恨不得活吞了你,你滚,马上滚,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阮大程第二天灰溜溜回了西北。他走后,赵虎冷静下来,想起邵红闪电般的结婚和离婚,为什么离婚?他和伍妹曾猜测过。现在赵虎似乎猜到一些原因,但要进一步证实。他打电话给肖正,约肖正吃饭喝茶聊天,想从肖正嘴里了解一些情况。但肖正是闷葫芦,心里明明藏有千头万绪,有诸多感慨和不解,却杂乱无章地一直没理顺。所以赵虎追问时,他就像挤牙膏,支支吾吾地说了一些表面,最后老调重弹,把当年对钟主任说的话重复给赵虎听:“一开始就不对路,就像跑长途选错了出发点,走进一条死胡同里……”

这么一说,赵虎越发糊涂,欲罢不能地又打电话给邵红。但邵红拒绝见赵虎,她知道赵虎已洞晓原由,看出破绽,包括她煞费苦心营造的婚姻。

14

邵红和肖正的婚姻,悬念究竟藏在哪里?天知地知,只有邵红知。

邵红的哥哥邵兵死于1980年,邵红眼见两个老人的精神支柱突然坍塌,她不得不考虑父母非常在意的后嗣问题,开始调整修改自己的人生策略。

发生在1977年的那个悲剧,彻底打乱了邵红的人生步骤。邵红经常梦见自己在黑松林里无奈痛苦地挣扎,惊醒过来,泪流满面地眺望清冷的夜空,分明看见一条充满荆棘的人生之路,无垠地向前延伸铺展。邵红害怕暴露,曾经暗暗发誓一辈子不结婚,所以一直没有爱情行动。偏偏这个时候,肖正出现了。

肖正在部队当了三年驾驶兵,转业回了汉江,安排进了机关给领导开小车。邵红每天安排肖正出车,发现这个中等身材,一脸稚气的男人,虽不出类拔萃,却白皙干净,如一张白纸,没一点内容。肖正开车三年,任劳任怨,没失误闪失。所以邵红只要出外办事,总坐肖正的桑塔纳。有一次邵红坐车时,肖正换档,动作幅度太大,手竟伸到她腿上。肖正马上缩回手,脸红耳赤地看了邵红一眼。邵红却目不转睛看前方,权当没发生。隔了几天,邵红差不多忘记了这个插曲时,肖正才向她道歉:“上次的事,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邵红好笑之余,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为什么她格外信任肖正,有时着急办事,可以坐别的司机驾驶的高级车,她却硬要等肖正的桑塔纳。这个选择不完全是对肖正技术的信任,而是比技术更重要的人品。肖正寡言少语,不像别的男人,眼神诡秘,废话连篇;肖正目光清澈,单纯如树,不是枝蔓斜逸的那种大树,而是一棵刚完成了发育成长的小树,这种小树无论在河岸或在山冈,司空见惯,毫不抢眼,但看久了,你会发现它与别的树的区别,究竟是什么区别,邵红也一时说不清。但邵红至少领悟了他,所以信任他,每次有重要的任务,都派肖正,甚至年终评先进时,邵红也帮肖正说话,说比起别的司机,肖正最敬业,所以肖正连续两年都评上先进。机关里有一项考核,连续两年评优,可以晋升一级工资。肖正晋升了一级工资,知道邵红在替他说话,想回报:“谢谢邵主任关心我,替我说话。”说到深处时,还红了脸。邵红开始关注肖正,开始了解肖正的家境。

肖正家境并不复杂,父亲是电影放映员,母亲是家庭妇女。1982年秋天,肖正母亲病了,邵红代表机关去家里看肖正的母亲,发现肖正母亲已病入膏肓,卧床不起。邵红出面联系最好的医院和大夫,要肖正用公车把母亲送到医院,三天两头还去医院看望肖正的母亲。

母亲患癌症去世后,邵红又代表机关前去吊唁,见肖正哭得哇啦哇啦,孩子似的毫无节制。肖正的三个姐姐就跟邵红谈弟弟,父母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儿子,又是家里老小,跟母亲感情笃深,还列举了一个动人的细节,说肖正读小学一年级时,每天放学回家,扔下书包便扯母亲的衣襟,像只饿极了的小羊羔贪恋母乳,也许从小娇宠任性,肖正走到哪里母亲都不放心。父亲怕独苗儿子今后不能担当男人责任,不顾妻子的反对,坚持把肖正送到部队磨练,肖正当兵三年,母亲就在家哭了三年。

邵红听到此,悄悄打量肖正,似乎看见一泓碧水,清澈见底,没半点杂质。

母亲去世后,肖正仿佛变了一个人,经常发呆,人也迅速消瘦。邵红把肖正喊到办公室,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无论如何,你得面对现实,母亲已经走了,你再这么消沉,她在天之灵,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肖正点头默允,之后对邵红,言听计从,无形之中,把对母亲的情感依恋,潜移默化地过渡到邵红身上。邵红感觉到了。问题是她没打算恋爱结婚,所以和男人都保持着距离。但对肖正却是个例外。肖正没谈过恋爱,肖正的三个姐姐曾拜托邵红,有合适的姑娘,给弟弟关心一个。但邵红不会当红娘。她一直把肖正当作一个大男孩,男孩和男人是有区别的。男人喧嚣狂野,充斥着雄性野马气息,而男孩清新脱俗,浑身充满阳光。那一阵,办公室要提一个副主任,领导们进行民意测试,几个秘书里谁最合适当副主任?也问过肖正。肖正答:“我觉得邵秘书最好了,她关心我们司机班的每一个同志,无微不至,司机班的几个司机都对邵秘书很满意……”

邵红之所以得人心,除了细腻温婉,不卑不亢,还有一个优势,人太漂亮了,漂亮的女人得天独厚,是深得男人喜欢的,即使她有缺点,男人们也会跃过这缺点看她的优点,这就是男人的本能,怜香惜玉。

邵红后来果然当了办公室副主任,经常下基层检查工作,她一般坐肖正的车。肖正渐渐成了邵红的专人司机时,两人之间的关系也逐层递进,逐步升级。因为办公室要随时储备一些接待来客的物资,邵红要么坐肖正的车亲自去购买,要么派肖正去买;还有私事,邵红生活中没有男人,一旦遇到该男人出面做的事,她就会想到肖正,给家里拖个煤气罐,往家里送点东西等,包括柴米油盐之类的家庭琐事,也请肖正帮忙。邵红对肖正信任有加,完全没有把肖正当做一个男人,只是把肖正当做一个男孩,通过一次一次的观察,邵红发现跟肖正相处很轻松,因为肖正没有城府,不尖锐,不咄咄逼人。所以她情愿坐肖正的车,偶尔疲惫时,还在副驾驶座打个盹。这时肖正会脱下自己的衣服给她搭盖。邵红一觉醒来,肖正会递给她一杯茶,是专门为她准备的绿茶。平淡无奇的细节汇成涓涓溪流,就像连缀贯通的情节,不是单纯的故事,而是性格证明,肖正用清泉般的性格魅力洗刷着邵红受伤的灵魂,邵红也深深感受到了,这个小她将近2岁的大男孩,如同冉冉升起的一轮太阳,照亮了她自卑而长久阴暗的心里。邵红不知不觉放松了警惕,内心筑起的女人防线也开始松懈。

这天,邵红到郊县参加一个改革试点经验交流会,会后理所当然安排有饭局。在酒桌上,几个基层领导听说邵红在军垦农场待过,算半个兵,就说当过兵的女人一般都能喝酒,于是轮番敬酒。邵红勉强喝了两杯,喝第三杯时,肖正突然夺了她手里的杯子,说:“我替邵主任喝。”说着一饮而尽。几个基层领导见肖正出来挡驾,兴致来了,逮住肖正就一杯一杯灌白酒,说上级领导好不容易来我们小地方看望我们,不能怠慢,又指窗外,说人不留客天留客,为了上级领导的安全,今天就不走了,住处也安排好了,肖司长也不必担心酒后开车,我们一醉方休。

邵红看窗外,果然大雨密集如织,转成暴雨。肖正就在众位乡镇领导的劝说中,史无前例地喝了一斤多白酒,以一当十,把几个乡镇领导统统喝趴下了,有的脚步踉跄,有的烂醉如泥。而肖正却横空出世,像打完一场胜仗,圆眼睛闪闪发光,脸上洋溢着得意,不是醉意。

肖正和邵红来到招待所,已经是夜里11点。肖正见邵红眼神迷离,根本站不稳,就问邵红要不要紧。邵红嘴里说不要紧,手就把肖正往门口推,还没到门口,邵红却站立不住,控制不住,哇的一声呕吐起来,吐在肖正身上。肖正顾不得收拾自己,把邵红扶到床前,又去卫生间拿毛巾,替邵红揩脸擦嘴,揩身上的污迹,手伸到邵红的胸前,迟疑了片刻,还是解开邵红的外衣纽扣,触摸到神秘的双峰,他不想松手,让手停留在那里,痴痴地有些忘情。邵红酒醉神迷,挡着肖正的手问:“你也想学那些坏男人,你别管我,叫他们来管我……”

肖正见邵红醉了,不便走,安顿邵红睡下,就守在床边,守着守着,趴在床前睡着了,睡到半夜时分,凉意侵骨,被冻醒了,人朦朦胧胧地,像是走火入魔。肖正的酒兴在半夜时分发作,他像个忘情的孩子,钻进邵红的被子里,本能地想避寒取暖,一旦进入温柔之乡,触摸到一个女人柔软的身体,他陶醉在女人的气息里,骨子里悄悄爬出来的东西,是一股不可遏制的原始源流,阻挡不了,也没人出面阻挡……

第二天清晨,肖正醒来,发现自己赤身裸体躺在被子里,他惊恐万分,蓦地撑起,人也开始清醒,记忆一点一点回到意识里,证实了昨天夜里的确发生了事。于是急急忙忙起床穿衣,到处找邵红。赶到对面房间里,看见邵红站在凉台上,眺望远处的湖光山色。肖正不敢上前,等着邵红的审讯。邵红却一直没有转身。

这时,基层领导来招待所请他们吃饭,他们来到餐厅,在热热闹闹的气氛里,两人相互躲着对方。后来驱车回市区,邵红没坐副驾驶座,50多里的返程途中,两人都没说一句话。

肖正开车时几次从后视镜里偷偷观察她,发现邵红斜靠在后座,微闭双眼,像在打盹。邵红当然不是在睡觉,她在回忆昨夜里的情景,似乎冥冥之中会有这么一个时刻,邵红在夜半时分进入到这个情景中,她被肖正弄醒了,潜意识推挡了一会,小幅度地挣扎了一会。但肖正十分坚定,雄赳赳地进攻。肖正的进攻虽然情急凶猛,却不像黑松林狂嚣的雄性野马,粗暴肆虐,横扫一切,是践踏和蹂躏。肖正的进攻是有条有理,甚至还带着几分温柔和商榷,像是打开一本书,一点一点,从脸颊到双唇,从胸脯到敏感地带,肖正都浏览了一遍,最后进入时,肖正略有停顿,似乎在征求她的意见。邵红没表态,因为她沉醉在从未有过的愉悦里,禁闭的大门被撞开,像徐徐刮进的一阵和煦的春风,轻拂着她的身体,荡涤着她的灵魂,她感到一阵新鲜和愉悦。所以她不出一声,停止了推挡,不再挣扎,由着肖正自由自在地做男人。

从郊县回来后,邵红开始正视肖正,因为她头上飘扬着一面旗帜: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何况那么多的人都在关心她的婚姻。邵红明白,即便找人结婚,肖正肯定算不上首选,不是肖正不好,而是肖正不合适,无论是父母还是旁人,都会觉得肖正不适合她,甚至配不上她。但邵红没有选择他人的权利了,她反复回忆那天夜里的情景,得出一个结论:事出有因。而这个原因有苦难言,是一个无法抛出的女人伏笔。所以潜意识里,邵红知道她必须跟一个男人结婚,否则她无法跟父母交代,跟舆论交代。

经过深思熟虑,邵红决定跟肖正摊牌,趁周末下班时间,她把肖正叫到办公室。肖正惴惴不安来到办公室,根本不敢正视她。邵红让他坐,给他倒茶,肖正一言不发喝茶时,邵红才说:“我好久没看电影了,请我看场电影吧。”

肖正慢慢抬头,疑惑地看邵红。邵红一笑说:“你别紧张,看完电影,我们就结婚,结婚之前,我提一个要求,以后生的孩子,无论男孩女孩,随我姓。”肖正连连点头,答应了。

第二天,肖正在电影院门口等邵红,邵红终于来了,两人走进肖正父亲供职的汉江电影院,肖正的父亲听说儿子请对象看电影,早早地在门厅等候。邵红跟肖正的父亲点头打招呼,然后跟着肖正进了剧场。那天,邵红和肖正看的那场电影,叫《初恋时,我们不懂爱情》。

邵红和肖正结婚,带有很强的欺骗性,因为她在实施一个部署,她是这么想的,因为黑松林事件,她厌恶男人行径,所以没有爱情行动,偏偏那么多的人给她介绍对象,领导同事,亲戚朋友,包括父母,都被她坚决拒绝。邵红心里很明白,她不必恋爱,但必须结婚,尤其是哥哥牺牲后,父母把后嗣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希望没孙子抱时,能够抱外孙。所以邵红决定和肖正结婚,以此应付舆论,应付父母。

邵红在一片议论中结婚,直到发现自己怀孕,她才戛然而止,开始冷却肖正,找各种理由拒绝和肖正有肌肤之亲,然后安排了小保姆水香,腾出大量的时空,为他们营造一种氛围,让他们红杏出墙,既成一种事实。

邵红和肖正生活了一段时间,浅尝辄止,不是对肖正没产生感情,是她一直陷在一条死胡同里,她深知一个真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害怕有朝一日,黑松林事件一旦暴露,肖正对她的态度,肖正看她的眼神,肖正对她的冷落。与其等待那一日,被肖正轻视冷落,不如未雨绸缪,她忍痛割爱,先采取措施。邵红精心编导了自己的爱情故事,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却还是露出破绽。肖正不止一次提出质疑:为什么总不回家?为什么一直不准他交爱情作业?云云。肖正要一个解释。但邵红无法解释,她满怀悲怆地,就像完成了一篇文章的转折过渡,把肖正当作一个契机,用以缓解她的悲剧人生。

无论如何,邵红觉得自己仁至义尽了,对父母,对自己,对肖正,她都仁至义尽了。

15

邵红一而再再而三拒绝见赵虎,赵虎感觉到了,邵红在躲避他,赵虎意识到一种推卸不掉的责任,兄长的责任,战友的责任。他打电话给邵红,说:“事情我都听说了,你放心,我不会跟任何人讲,包括伍妹,还有肖正……”邵红什么也没说,挂了电话。

赵虎不死心,一定要见邵红。他决定到爱丽思宽慰邵红,没想到被卷入一个冲突里。

还是那个法国浪漫青年彼埃尔,回法国度完暑假,再来中国后直奔汉江。

这天,是个特殊的日子,钱副部长的结婚冷餐会定在晚上6点进行。餐厅服务员都忙着冷餐会的布置,因为前来赴宴的有市领导,各部委局领导,还有各直辖区的领导。为了这个难得的冷餐会,邵红颇费心思,半个月前就开始构思,像策划一台高质量的晚会,仪式程序,菜肴设计,音乐设置等,还专门召开了会议,在会上强调这次冷餐会的意义,史无前例的,事关爱丽思发展前途的,那么多的市区局领导能光临爱丽思,不仅是一顿饭的问题,而是检验我们的工作,考察我们的改革开放的成果。所以这天,爱丽思停止了对外营业,全力以赴,投入到冷餐会的忙碌中。

彼埃尔来了,他不知这个特殊日子对邵红的意义,如入无人之境,在爱丽思楼上楼下到处找邵红。邵红到一家美发厅做头发,为了钱副部长婚宴,她忙得蓬头垢面,所以抽空去洗头吹发。彼埃尔楼上楼下找邵红,被很多服务员看见了。大家都忙得四脚朝天,没空搭理他。肖正截住彼埃尔问:“你没长眼睛吗,门口挂着停止营业的牌子,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彼埃尔蓝眼睛放光,就像朗诵诗歌:“我找东方的维纳斯。”

肖正感到啼笑皆非,当即拉下脸:“喂小子,你们法国人就是这样谈恋爱的吗?人家都可以当你的妈了,要找维纳斯回法国找,这里是中国!”肖正话音刚落,邵红就出现了。

彼埃尔看见邵红光彩照人终于出现,人一激动,就忘乎所以,当时从桌子上摆放的花瓶里,摘了一朵红玫瑰,他高举红玫瑰,单膝跪下,说:“我爱你,嫁给我吧。”

邵红猝不及防,呆在那里时,肖正冲上去,不由分说揪住彼埃尔挥拳就打。彼埃尔被激怒,嘴里嘟嘟囔囔,展开大拳头开始反击。肖正被打得嘴角流血,踉踉跄跄,他像头愤怒的豹子冲向彼埃尔,没想到彼埃尔练过剑术,闪身躲防,抓住时机迎头而上,揪住肖正就打。

就在这时,赵虎出现了。见肖正在被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外打得鼻孔流血,冲上去拉扯。肖正一见赵虎,仿佛看见增援部队,高声喊:“打他,打这个洋流氓,他欺负邵红,打他啊!”

赵虎一听,血液直往脑门涌。他身大力不亏,又学过擒拿,捉住彼埃尔的一双胳臂,向后拧。彼埃尔不能动弹,肖正瞅准机会反扑,重拳出击,狠狠打向彼埃尔的头和脸。三个人扭成一团在那里厮打,桌椅板凳被打翻,盘盏器皿被砸碎,乒乒乓乓,如同拍摄武打片,惊心动魄。邵红急得乱挥手,高喊住手,别打了,别打了。而旁边围观的服务员,多半是女的,个别男服务员见那架势,根本不敢上前。

最终还是平息了,肖正受伤,彼埃尔也受伤,邵红慌慌张张打电话联系救护车,让人先把彼埃尔送到医院包扎,然后流着眼泪训斥肖正和赵虎:“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肖正也清醒过来,不顾脸上的伤痛,马上指挥服务员收拾残局,整理餐厅。

这时,门口突然走进来一群人,是先期到达的钱副部长一行。钱副部长吃惊地站在门口,看见环境优雅的餐厅内,一片狼藉。他愣在那里时,身后传来阵阵汽车引擎声,紧接着,钟主任出现了,邓书记也出现了,还有一些别的领导。钟主任见此,发挥了她抢险救驾的杰出能力,有条不紊指挥服务员归顺桌椅板凳,清扫破碎的器皿,重新拿新的杯盘盏勺,很快弄妥时,又有领导们走进来了。这时,钟主任招呼全体服务员,带头鼓掌,列队欢迎市里主要领导。

钟主任即兴发挥,很快在心里拟好一份婚礼仪式日程,有条不紊地指挥着钱副部长的婚礼,请市委副书记主婚,常务副市长证婚,一对新人喝交杯酒,中间还穿插着一些花絮。因为有现成的乐队伴奏,钟主任还让好几个领导上台唱歌。领导们日理万机,平时哪有时间娱乐放松,所以婚礼成了一场特殊的晚会,欢声笑语,高潮迭起。钱副部长目睹了钟主任的组织才能,看见一个他曾不屑一顾的女人,灵活机动地化险为夷,把一个濒临破产的婚礼仪式救活,不仅一步一步把婚礼引向高潮,也掀起了她作为女人的高潮。

而躲在一边的邵红,像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在阵阵高潮声中,她悄然引退,从此跌入人生最后的低谷。

16

钟主任用实力说话,如同戏台救场,成就了钱副部长的婚礼。钱副部长开始对她刮目相看,因为婚礼之后,很多领导见了他,异口同声地对婚礼赞不绝口。所以钱副部长除了到钟主任的办公室表示感谢,还抽了个晚上的时间,携带厚礼,领着新婚妻子专程来到钟主任家里,再次表示谢意。

钱副部长的新婚妻子,是留学德国的医学博士,姓谢。钟主任的妹妹患乳腺癌,为了妹妹的手术,钟主任通过关系认识了谢博士,请她主刀,手术做得很成功。钟主任自然感激不尽,想请谢博士吃饭,想送礼,都被谢博士婉言拒绝。肿瘤医院院长告诉钟主任,真想感谢博士,就用别的方式,给她关心个对象。钟主任一愣,这才听明白,原来谢博士曾有恋人,两人劳燕分飞,一个留学美国,一个留学德国,感情疏远了,男朋友因此变心,给谢博士写了封信,留在美国再也没回来。谢博士发誓不结婚,埋头忙事业,忙到39岁,其间,给她关心的人倒不少,但都没成功。钟主任见谢博士容貌端庄,气质娴雅,眼睛一亮,想起了钱副部长,于是频繁地联系谢博士,先联络建立感情,再安排她跟钱副部长见面,没想到双方一拍即合,一见钟情。

这天晚上,把钱副部长夫妇送走后,钟主任就跟丈夫谈爱丽思斗殴事件,性质恶劣,闻所未闻,走遍全中国,恐怕再难找到这么一出闹剧。钟主任提醒丈夫,虽然改革开放了,不讲阶级斗争了,但不等于不讲政治,不讲原则,爱丽思餐厅左看右看,总像个裴多菲俱乐部,靡靡之音,资产阶级情调,是一般人开的也情有可原,可打的是你们区委区政府的招牌,不出事则罢,一出事都难脱干系。现在果然出事了,为了一个女人争风吃醋,两个中国男人打一个外国人,性质太恶劣了。钟主任还强调:“叫彼埃尔的法国青年,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支援我们四化建设,是当代白求恩,就算他有错,也只是认识不足,对中国国情不了解,但邵红懂国情啊,身为党员干部,不量力,不自重。这事你一定要抓,你不抓我来抓。”

邓书记感到无言以对。因为爱丽思斗殴事件,虽被巧妙地掩饰过去,但没有不透风的墙,终究还是传出来了。身为辖区主要领导,邓书记多少感到被动,如同一个伤疤,他不想触及这块伤疤。偏偏钟主任硬要揭他的伤疤。邓书记见老婆又想出面,马上阻止道:“我跟小邵说了,尽快处理善后,该责罚的责罚,该安抚的安抚,你就别去凑热闹了。”但钟主任不会隔岸观火,她要深入到第一线去救火。

第二天,她就去了爱丽思,直奔邵红的办公室,正好看见彼埃尔坐在办公室里。钟主任虽然见多识广,可近距离跟一个外国人接触,还是第一次。她打量彼埃尔,脸上虽然挂花,但看上去依然气度不凡,比电影里的男主角还英俊。钟主任跟彼埃尔打招呼:“这位想必就是彼埃尔先生吧?能听懂我的中国话吗?”然后她自我介绍,是邵红的领导,法国叫上司。彼埃尔眨着湛蓝的眼睛点头:“您好上司,有什么事吗?”

钟主任去过法国,对法国留有美好的印象。所以面对一个英俊的法国小伙,面对他大海般湛蓝无邪的眼睛,母性大发,油然而生一种责任感。她语重心长地对彼埃尔说:“彼埃尔啊,我被你的国际主义精神感动了,感动得无话可说。但我还是要说几句,婚姻不是儿戏,不能随心所欲,由着自己的性情乱来。彼埃尔啊,想想你的父母吧,你父母要是知道你在中国这么胡闹,能安心吗?”彼埃尔睁着眼睛注意听了一会,似乎有所触动,眨了眨眼。

钟主任又说:“当然喽,一只巴掌拍不响。所以我想仔细了解,你跟邵红的关系,究竟发展到哪一步,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一步?”

彼埃尔说:“对不起,虽然你是上司,但我一定要向上司报告我的爱情吗?”钟主任瞠目结舌,愣住了。这时,邵红突然出现在门口。

邵红忙碌了两天,总算说服了赵虎和肖正,当面向彼埃尔赔礼道歉,彼埃尔也接受了两个中国男人的道歉。今天,邵红在楼下餐厅备好一桌饭局,两个目的,为彼埃尔压惊,为彼埃尔饯行。所以邵红对彼埃尔说:“彼埃尔,记住大姐刚才说的话,要入乡随俗,要为人师表,马上要开学了,回北京吧,大姐什么时候有空了,一定去北京看你。你赶快下去,赵虎、肖正都在等你。”彼埃尔只好起身,深情地看了邵红一眼,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头出了门。邵红这才坐在钟主任对面,说:“对不起,不知钟主任大驾光临。”

钟主任嘴角掠过讥讽,板着脸说:“看来我是多此一举,你都处理好了。可既然来了,只当党员过组织生活,我们开个民主生活会,所以该说的话我还是想说。小邵啊,我是这么想的,往往矛盾的出现,是因为矛盾的双方,碰撞、摩擦……”

邵红打断钟主任:“我知道钟主任的意思,就像你刚才说的,一只巴掌拍不响。但矛盾也有个别性,特殊性,一只巴掌恰恰能拍响。现在事情已经出了,我知道我就是浑身长满嘴,也难说清,既然说不清,我就表个态,我是中国女人,我懂分寸,有自知之明,所以我决不会心血来潮,跟一个外国小伙子玩感情游戏。”

钟主任一愣:“小邵今天很不冷静啊。”

邵红说:“我为什么不冷静,钟主任难道心里没数?这么多年了,钟主任一次一次关心我,一直到今天还在关心我,所以我心潮澎湃,不可能冷静。”

钟主任表情愠怒:“小邵,你话里有话啊,什么意思?”

邵红冷笑着:“什么意思,钟主任自己去意会,实在意会不了,回家找老邓,要他法办我,撤我的职,开除我。”邵红说罢起身,把钟主任一个人留在那里,拂袖而去。

钟主任后来气急败坏走了。她没找邓书记,而是找了市纪委监察局,由监察局出面,找邓书记了解爱丽思斗殴事件真相。邵红虽然离开机关,但工作关系还在单位,又是党员干部,纪委有知情权、参与权和监督权。邓书记见事情捅到纪委,相当恼火,只好找邵红谈话。邵红就说了彼埃尔寻访祖迹的故事,由这个故事再进入插叙,谈了苏文伯和钱副部长的事。邓书记脸色严峻,半天没出声。他看着邵红眼睛里闪烁的泪花,动了恻隐,想了想说:“除了跟小邵说声对不起,我还想进一言,找个合适的人结婚吧,要知道,对一个漂亮的单身女人来说,婚姻有时就像保护伞,这个比方不一定对,但至少有了这个保护伞,可以省去你刚才说的那些麻烦。”

17

邵红的故事水落石出,时间也到了公元2001年。

因为地段的问题,因为资金的问题,因为诸多公司所面临的市场问题,当然,还有诸多意想不到的其他问题,爱丽思就像韶华已逝的美人,虽典雅古朴,富于情调,毕竟暮年已至,渐渐无人问津。而新的餐饮新贵,雨后春笋般应运而生,邵红急流勇退,决定关闭爱丽思。

她到区委汇报,表示想回机关。这时邓书记已经调走了,现任领导说:“现在机关精简机构,干部岗位紧缺,我不可能把现任的主任平白无故换下来吧。所以你想回工委,难度太大。我看干脆这样,先把收尾工作做好,然后等通知。”

邵红就忙着收尾,清理财产,查对账簿。做完这一切,已经是一个月后,还没等到安排工作的通知,邵红一连几天去区委,却连连扑空,领导要么正在开会,要么已经出差。邵红最后一次去机关,又扑空,全体领导到市委小会议室听文件去了,她沮丧万分,没想到在走廊里碰到苏文伯。

苏文伯和白玉最终没过到一块,因为白玉反目,婚姻变得索然寡味,如白驹过隙,婚姻维持了不到一年。苏文伯把邵红请进宣传部办公室,总结第二次婚姻得失,说了个要命的细节:“她性情太刚烈了,根本不能通融,而且对前夫感情太深,深得不可理喻,举个例子,她一直保留着前夫照片,常常在深夜翻看那些黑白照片,这就违反游戏规则了。”

邵红只能说:“对不起,我也很遗憾。”

苏文伯说:“这不是你的错,是命运的错。算了,我们换个愉快的话题,听说邵主任要回机关,这就对了,我举双手欢迎邵主任回机关,到时我们再合作搞几个活动,共同战斗。”

邵红尴尬地略坐了坐,赶紧告辞。

邵红最终还是回了机关,为了避免和钟主任再起冲突,她没回区工委,而是选择到行管科。上班后的第一件事,策划免费午餐。像很多公司企业一样,区委也准备实行免费工作午餐。她花了一个月时间组建人员班子,把架子搭好,正式开始前,因为是餐饮,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人员,必须履行一个手续:体检,看有没有传染性质的疾病。联系好医院,定好时间,邵红带领免费午餐的工作人员来到人民医院,花了一上午时间,邵红和大家里里外外查了12个项目,每查完一个项目,邵红像每个体检的人那样,重复问一句话:“还好吧?”多数医生点头说还好,但在X光室,拍完片后,医生看了她一眼,顿了顿说,左肺有一些密纹阴影,建议她再做个肺部CT。

邵红神情茫然地走出医院,听到有人喊。原来是肖正。肖正已回市委小车队,他签定的5年停薪留职期满,就回了车队。这天,肖正开车送女儿来打针,肖雯重感冒,一连几天高烧不退。邵红看见14岁的女儿,亭亭玉立,分明是个俏丽的少女了。她本能地伸手想触摸女儿,肖雯却生硬地把头一扭,紧紧依偎着水香,像一对情真意切的母女,去了注射室。邵红的那只手还吊在半空中,她看着女儿的背影,心里仿佛一下子被掏空,想起自己惨淡的人生,眼里闪烁着泪花,心口隐隐作痛,人生也开始倾斜。

肖正似乎看见她的心事,安慰她说:“你别往心里去,孩子丢了这么多年,丢生了,再说她也病了,心情不好。”他打量邵红,这才意识到一件事,问:“对了,你来医院做什么,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邵红压抑着自己的情绪,简单说了为什么来医院。肖正问:“你呢,你体检的情况怎么样?”邵红勉强一笑说:“你不看见了吗?我还好。”她迎视他的目光,肖正43岁了,目光不再清澈,有些浑浊,平展光滑的额头也变得灰暗粗糙,有几道深痕,更刺目的是,肖正两鬓里竟露出几缕白发。邵红惊异地看着那些白发,感到彻骨的心痛,为肖正,也为自己,为他们曾经拥有的短暂的无辜岁月。

邵红最终没参与免费午餐的工作。一个星期后,她被肖正送进肿瘤医院,经过切片检查,肿瘤是恶性的。

邵红最后的日子,基本上在医院度过,经过三个疗程的化疗,癌细胞勉强被控制住,没有转移。邵红九死一生,却被折腾得身心疲惫。她心如止水,因而变得沉着淡定,仿佛闯过第一道死亡谷,体会认识了死亡,也就不再畏惧死亡。肿瘤医院似乎格外关照,竟破例给她安排了一个单独病房,不到5平方的狭小病房,搁一张床一张桌子,就塞满了。很多领导和同事想来医院探望,但邵红让水香守在门口,包括挚友伍妹和赵虎,都吃了闭门羹。邵红化疗后,开始大量脱发,容颜大改,变得面目全非,哪里还是美人邵红,而是陌生女人邵红。邵红只照了一次镜子,就摔破镜子,她不想暴露自己变得丑陋的病容,所以谁也不见。

这天,病房走进两个身着白大褂的人。邵红以为是医生,直到来人走近了,邵红才觉得不对。钟主任化了装,不仅穿着白大褂,头戴白帽,还紧紧捂着大口罩。她走到病床前,盯着邵红看了半天。邵红觉得不对,警觉起来,终于认出结构庞大的肥硕女人不是医生,而是她最不想见到的女人。她赶紧掉开脸,厉声喊水香。水香从外面跑进来,邵红凄厉地喊:“让她们出去!”但钟主任巧妙化装溜进病房来,是不会轻易出去的。她摘下口罩,语气平静地告诉邵红,单间病房不是一般人能随便住的,是钱部长特地关照,并亲自出面联系的,她指身边的医生问邵红:“难道你不认识钱副部长的夫人,谢主任?”

邵红心内的疑团才解开。从入院到现在,负责她的主治医生每次诊治时都捂着大口罩,邵红从主治医生无微不至的关怀里,从那坚毅的目光里,感到三分温暖,两分熟悉,但就是回想不起来,究竟是在什么地方,什么场合见到过谢主任。现在盖子终于揭开,邵红再躲藏也没有意义。她慢慢转了脸,谢主任也不失时机地知趣回避,退出病房。两个女人对峙良久,邵红慢慢揭了头上的帽子,早先密集如云的青丝已成荒芜茅草,容颜深暗憔悴,眼睛空洞深陷。钟主任露出心痛的表情,正想说什么。邵红用手一挡说:“钟主任来,不会又想给我介绍对象吧?既然你这么煞费苦心,我就领情,让钟主任尽情地看个够,只是有一点,什么也别说,也别安慰我……”邵红说罢紧闭双眼,坚定的昂着头,像表演悲剧人生难度最大的最后片段,一动不动。

钟主任尴尬地立在床前,感到毛骨悚然,她甚至听到自己心跳,噗噗噗地急剧加快。钟主任阅人无数,看清了很多对手,却没有看清邵红。听说邵红病入膏肓了,她心情相当复杂,来过几次,被挡在病房外。钟主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她一定要见邵红,看看这个高傲的女人,是否还目空一切,还那么美丽。钟主任终于看见了,邵红还是邵红,除了变丑了,骨子里的那股傲气,依旧如虹。她悻悻离开病房时,眼中竟然闪烁着莫名的泪花。

2003年初春,在维持了一年半后,邵红的病情再度复发,癌细胞已经转移到内脏别的器官。手术已失去意义。在最后的那段日子里,守在邵红身边的只有肖正。为了邵红的病,肖正可谓鞠躬尽瘁,天天跑医院,天天以泪洗面。邵红摸着他倔强的泰山头,声如游丝地说:“别哭,别哭,肖正你知道吗,我忍受的时间太长了,太长了,现在我要走了,所以我想对你说一句话:对不起,真的对不起。等我死后,如果有一天,你听说了我的故事,你就会明白,我之所以那么对你,是万不得已的,所以你要原谅我,好好照顾我的两个孩子,也别告诉孩子们,他们的妈妈的故事,好吗,你要答应我,一定要答应我……”

肖正孩子似的哇哇痛哭,拉着她的手说:“你不能走,你不能丢下我们父子三人……”

邵红就在肖正悲痛的呼喊中,突然从床上挺坐起来,扭头看西北方向,眼前拢上层层叠叠的黑暗,位于西北穷乡僻壤的那片原始森林,是邵红一生的惧怕,她为此奋斗了30年,想彻底忘掉黑松林,排斥黑松林,然而她却一直没走出黑松林。

邵红死于公元2003年,享年48岁。她走后,肖正重新调整生活结构,举家搬迁到军区13号别墅,这样一来,一双从未生活在一起的龙凤孪生姐弟,终于在分离17年后得以团聚,更重要的,有了水香的精心照料,遭遇了老年丧女悲痛的两个老人,渐渐平静下来,步入幸福的晚年。尽管这个幸福来得太晚,但无论如何,军区13号别墅里,终日洋溢着欢笑。

2004年清明前,肖正开车载着一双儿女去给邵红上坟。他们在邵红的坟头默哀,化纸钱,祭拜结束,肖正让水香带着孩子们先去车上。他蹲在汉白玉墓碑前,拔狗尾巴草,用抹布擦拭墓碑上的灰土,墓碑上镶嵌的邵红的照片,清晰如画,肖正像是在看一个故事,久久地盯着邵红的照片,杏仁眼,鹅蛋脸,栩栩如生,还是那么美丽生动。肖正在心里默默呼喊:“邵红,邵红,你在那里好吗?好吗……”他潸然泪下,哭得悲切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听见有人小声问:“她葬在哪里啊,在哪里啊……”

肖正起身离开墓地,看见五个男人往这边来了,其中四个人,每人扛着一个大花圈。肖正认出其中没扛花圈的人竟是赵虎。肖正看见赵虎一行五人走到邵红的墓前,献花圈,默哀,尤其那四个陌生男人,最后还匍匐在地,深深祭拜,一遍又一遍。肖正觉得奇怪,蓦地想起邵红临终前说的话,谜团似的,一直萦绕着他,却始终未解。

当天晚上,肖正给赵虎打电话,说今天在墓地看见他,还有四个陌生人。肖正问赵虎,那四个人是谁。赵虎当然不会说,只说是几个军垦农场时的战友。肖正又问:“赵哥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关于邵红的事。”

赵虎顿了顿说:“邵红能有什么事?就算真有事,这事已经过去了……”

赵虎最终说不说邵红的事,那将是另一个故事了。

责任编辑 陈晓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