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劲的松柏

2011-11-25 03:03樊前锋
回族文学 2011年6期
关键词:阿拉善师范宁夏

樊前锋

1926年秋日的一个清晨,向来幽静的济南穆家车门小巷里,突然变得热闹起来。初起的晨光,透过密密匝匝的树叶,洒落在济南道尹唐柯三先生与马松亭阿訇的脸上,俩人喜气洋洋。

此刻,临街而立的他们,正在迎候为清真寺所办成达师范学校请来的教员——北京大学毕业的回族青年刘柏石。刘柏石出身于山东青州富商人家,家里经营毡帽,创办过青州有名的“天增益”商号。

这天,时年三十岁的刘柏石,从山东大学的教职工宿舍里,背着铺盖卷儿走进了济南穆家车门清真寺里所办的成达师范学校。

先前,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要刘柏石留校,他没有答应;山东大学请他当讲师,身为乡中子弟的他勉为其难。唐柯三与马松亭以每月区区二十元钱请他时,他慨然辞去山东大学讲师职务,到成达师范学校任教。

济南穆家车门清真寺古色古香,清净无染,岿然立于那片绿树掩映的宁静之中。1925年,唐柯三与马松亭深感时局对回族带来的动荡与危机,于是着手创办一所师范学校,旨在培养一批熟知本民族文化,同时又具备现代思想的复合型人才。

1925年春天,唐柯三筹措资金,于4月24日在济南穆家车门清真寺创办了一所学校,自己亲自兼任校长。唐柯三取成语中的“成德达材”之意,为学校取名为“成达师范”。当时的学校小得可怜,生源更是有限,全赖唐柯三、马松亭、穆华亭、法静轩诸人苦苦支撑。尽管如此,大家还是对成达师范的未来抱有希望。

刘柏石来到成达师范时,学生也不过十多人。然而,正是这位西装革履,鼻梁上架着眼镜,温文尔雅,一脸谦谦君子相的读书人,却给这所学校带来了鲜活的动力。

刘柏石来到学校后,唐柯三委任他当教务主任。这个教务主任,不过是只有十多个学生的教务主任兼教员,不过是眼前一堆简陋不堪的教学设施的保管员。

然而,刘柏石的心却出奇地宁静。此时,成达师范在教学方法上并没有任何前例可依。刘柏石积极与诸位校董商议、讨论。经过一个月的商榷与忙碌,他制定出了成达师范的第一部总章程。其中对于课程的设置进行了详细的安排,设有普通学科、宗教课程、社会学科、教育学科等科目。

为了能够让回族青年学生得到全面的成长,刘柏石编辑了成达师范自己的教材,之后又向唐柯三、马松亭等人提出开设音乐课的设想。唐柯三、马松亭表示支持,但来清真寺的老百姓不乐意。事后,马松亭说:“柏石,你就写一首具有穆斯林特点,又反映学校办学志向的校歌吧!”自此,刘柏石作词、仿照当时国歌曲调的成达师范校歌,被师生们歌唱了整整二十四年。

编写教材、建纲立制、唱响校歌,他一步步让成达师范走向了规范。这期间,成达师范的每一步前行,都是回族现代师范教育不小的进步。

学生说:“刘柏石老师谦和,讲课认真,方法诱人,能和学生打成一片,深得学生爱戴……”

晚年的马松亭说:“柏石的到来,让我们这些原本不懂师范教育的人,心里有了底!他编制章程,参与教学,编写教材,对于成达师范功不可没。”

唐柯三也曾说:“得了柏石,成达师范如鱼得水,他对成达师范发展的贡献永载史册。”

1928年,济南惨案爆发,社会动荡不安。一时间,成达师范学校秋季的招生也受到了极大影响。成达师范困境重重,刘柏石与唐柯三、马松亭等人,不忍心就此终止办学。就在这时,他们得知了一个讯息——曾担任过宁夏护军使、绥远都统的马福祥将军,目下正在北京报子胡同家中小住。此人关心民族教育,为人豁达,赞助学生有求必应,还在宁夏创办过蒙回师范学校。

为了能够延续办校,唐柯三带着刘柏石急匆匆赶赴北京。在北京报子胡同马福祥的私邸中,他们拜访了这位回族将军。马福祥得知成达师范目前所面临的困境时,表示会极力扶植。

这次会面,马福祥向唐柯三提出,将成达师范迁往北京。同时,马将军还提出将自己在东四清真寺边上购置的后院,捐献给学校,以充校舍,为学校办学所用。唐柯三、刘柏石听后,两人欢欣鼓舞,他们当即又给济南的马松亭写信,邀其迅速来北京商议迁校之事。

当马福祥得知刘柏石从北大毕业,却甘心为民族教育而奉献的故事后,大为感动。他兴奋地拉着刘柏石的手说:“大学毕业后,你能奉献伊斯兰师范学校,真是太难得了,你是回族的人才。”

马福祥将军对于成达师范的扶植,让大家看到了希望。

1929年春天,在大家的努力下,成达师范从济南搬迁到了北京。当年秋天,学生总数达到了六十四人之多。当时,马福祥捐出五百元钱,使成达师范如期在北京复课。自此,成达师范所需一半经费,皆由马福祥捐助。1931年,马福祥升迁至南京国民政府蒙藏委员会委员长之后,每月划拨经费七百元,这是成达师范最大的一笔办学款项。

1931年,马福祥就职蒙藏委员会委员长之后,携带成达师范校长唐柯三前去南京任职,委任其出任蒙藏委员会总务处长。唐柯三分身无术,成达师范校长一职暂由刘柏石代理。

1932年,刘柏石与唐柯三、马松亭等人商议,决定将成达师范首批毕业生送往埃及的爱资哈尔大学读书。除却选派留学生之后,他们还将首批毕业的五名学生派往宁夏工作。

马松亭带领成达师范的五名学生在爱资哈尔大学读书期间,马松亭面见埃及国王,国王选派两位老师前往北京,任教于成达师范。埃及国王为一所民办学校派遣老师,这是伊斯兰教传入中国一千多年来破天荒的事情,也是中阿友谊史上为人所称道的一件事情。

1933年3月27日,两位埃及老师来到成达师范时,代理校长刘柏石组织师生召开了简朴而隆重的欢迎仪式。他在欢迎词中说道:“现在中国伊斯兰教学者,仅埋首于吾教古代文化,而对现在之发展颇乏兴味,以此种情形殊令人难堪。吾校为发展伊斯兰之古代文明,及沟通现代文化为职责,然欲沟通文化须以文字之通畅为要素。故阿卜杜拉先生之来校,实为吾校将来事业上之一大进展也。”

刘柏石目光远大,他将其中的奥妙与情形说得既清楚又明了。

在如刘柏石先生这样一群有识之士的共同努力下,成达师范很快就迎来了发展的高峰期。许多文化名流也纷纷来到这所学校讲课。在成达师范的课堂上,顾颉刚先生主讲过《发扬回教文化精神》,陶希圣主讲过《中国儒释道三教关系变迁的概略》,冯友兰主讲过《青年的修养》,梅贻宝主讲过《西北四省概况与回汉问题》……从而使成达师范走上了一条教育报国的道路,成就了中国回族教育史上的一段熠熠华章。

1935年年底,为了妥善解决宁夏省旗纠纷,南京国民政府蒙藏委员会派遣刘柏石,以驻宁夏蒙藏调查组组长身份,前往宁夏就职。刘柏石离开成达师范时,师生恋恋不舍,为他举办了隆重的欢送仪式。不知不觉间,近十年的青春已然奉献给了民族教育。十年艰辛,历历在目。分别在即,又岂能无动于衷?为了纪念自己与马松亭近十年的情谊,刘柏石、马松亭两人相约在东四清真寺的院子里,栽种了一棵松树、一棵柏树。

而今,松与柏立地参天,只是那两位名字中带有松、柏二字的回族人,已悄然地远离了我们。

1936年元旦刚过,刘柏石携带家眷来到了宁夏。

此时,蒙藏委员会宁夏调查组组长刘柏石的主要任务是调查蒙旗情况,调解省旗纠纷,密切关注蒙旗是否与日寇有勾结。也可以说,刘柏石来到宁夏最初的任务是奉国民政府之命,为协调宁夏省主席马鸿逵与阿拉善蒙旗首领达理札雅之间的关系而来。

1938年2月,日本关东军参谋长板垣征四郎第二次来到阿拉善,住在达王达理札雅的府邸中,企图对马鸿逵和达理札雅两人再次分别进行拉拢引诱。这时候,马鸿逵派出周百湟和刘柏石前去阿拉善,向板垣征四郎表明其抗战到底的立场,并要求板垣征四郎尽快离境,双方可在战场上相见。

当时的马鸿逵担心,阿拉善的达理札雅王爷抗战之心不坚定,怕其会被日本人所利用。而刘柏石的阿拉善之行使他与达理札雅成为一生的朋友。板垣征四郎刚走,马鸿逵的部队就包围了达理札雅的府邸。他们把达理札雅从阿拉善“请”到了银川,进行看管,同时还赶走了日本特务,并在阿拉善设立了宁夏办事处。

给马鸿逵出主意“礼请”达理札雅的人,是刘柏石;而与达理札雅成为莫逆之交的人,仍是刘柏石。达理札雅滞留银川的日子里,刘柏石不时会带着孩子们前去看望,不时也会设家宴款待这位王爷。这位蒙古族王爷,也得以感受到回族知识分子家庭的寻常生活。直到抗战胜利后,马鸿逵才把达理札雅从宁夏送回阿拉善王府。

宁夏解放后,达理札雅率部在阿拉善起义。那时候,刘柏石带着一大家子人生活,过着从未有过的拮据日子。达理札雅来银川办事时,看望了自己的老友。此时的刘柏石,已是今非昔比,生活颇为清贫,达理札雅见到刘柏石之后,连连摇头。很快,达理札雅就把刘柏石一家人邀请到了阿拉善生活,这位仗义的蒙古王爷还安排刘柏石的儿子刘正谊、刘正谦在阿拉善教书。

抗战爆发后,刘柏石协助当地创办回民

小学十几所。期间,就任中国回族救国协会宁夏分会书记长,鼓动和组织回民加入抗日救国斗争,并创建支会十多处,创办阿訇讲习所四十多处,为宁夏民族教育的发展,贡献着自己的心智。

据刘柏石先生的儿子刘正谊讲,当年王静斋大阿訇来宁夏翻译《古兰经》,正是因为刘柏石。“当时,马鸿逵想完成翻译完整版《古兰经》的设想,遍寻翻译人才。而正是这个时候,我父亲是宁夏回教救国协会的书记长,他就向马鸿逵推荐了王静斋阿訇。”当时的王静斋阿訇,因为先期创办中国回教救国协会,声名鹊起,深孚众望。马鸿逵、刘柏石相请,王静斋慨然赴约。

王静斋在宁夏的日子里,也与刘柏石一起服务于宁夏回教救国协会。王静斋年长刘柏石十多岁,两人在交往中,刘柏石对于这位先生敬爱有加,而王静斋也对这位后生才子,大为赞誉。因而两人合作期间,相处得颇为融洽、友好。

1948年春天,刘柏石把儿子刘正谊送到浙江英士大学读书。那时国内时局动荡,国民党在大陆的统治已是风雨飘摇。1949年1月,刘柏石奉马鸿逵之命,飞抵上海,经上海前往汉口面见白崇禧。“当时,和谈气氛浓厚,马鸿逵派我赴汉口与白崇禧接洽,并询问和谈真相。”

刘柏石到了上海后,发电报给正在浙江读书的儿子刘正谊,要其提前结束学业,速来上海与自己会合。从上海到汉口,父子俩乘船逆流而上,并于一个星期之后抵达汉口。十多天后,刘柏石在华中剿总司令部找到了一架前往西安的飞机,送儿子刘正谊搭乘便机,先行回到了西北。

当时,刘柏石“和白崇禧商谈数次,白崇禧仍坚持备战言和,命令西北加紧准备”。紧接着,马鸿逵又电令刘柏石,要其留在汉口华中剿总司令白崇禧的身边,继续为自己出任西北军政长官而说项、斡旋。当时的白崇禧多在南京聚议,在汉口往往来去匆匆。刘柏石则“闲居武汉,每日遨游于山水之间。也与共留武汉的回教同仁,一起电请白崇禧通电言和,未被采纳”。

这样一来,为马鸿逵而斡旋的刘柏石,加之时局变幻,就不得不长期滞留于汉口。1949年7月,刘柏石跟从白崇禧南撤广州。当时,马鸿逵正好来到广州开会,遇见了刘柏石,便说:“白老总的部队快打光了,现在他也顾不上我马少云了!”于是,刘柏石这才乘坐马鸿逵的飞机回到宁夏。

刘柏石在1947年,还曾创建了宁夏师范专科学校并担任校长。期间,学校教师中就有共产党人汪彦山,特务追捕汪彦山时,刘柏石为他说过话,救了他的命。全国解放后,汪彦山在甘肃省教育厅担任相关领导职务。1982年,刘柏石先生谢世时,悼词中写到他曾解救地下党员汪彦山。当时,宁夏自治区参事室还曾就此前往兰州进行核实,汪彦山本人点头称是。

1964年,刘柏石遭人诬陷入狱,工作人员要他交代问题时,他便摇摇头总是反反复复一句话:“我是个读书人,但在旧社会也是个办教育的,我讲话是要实事求是的。”入狱八年时间里,刘柏石忍辱负重,甘苦自知,他与家人同在银川城,却与家人从未见过面。1972年,刘柏石得以平反复职,其后又继续担任宁夏回族自治区政府参事。

出狱后,刘柏石的头发已经全部花白。他老了,衰老成了一位七十六岁的老人。

人老了,闲暇的时间仿佛也就比过去多了一些,但刘柏石从来也不会清闲着。当时家中条件有限,客厅两把椅子的中间放着一个茶几,刘柏石每天坐在椅子上,折着身体,整个身体拧成麻花状,俯在茶几上抄抄写写。偶尔写累时,他会调整一下姿势,把稿纸捧在手中,凌空书写。

那时,年事已高的刘柏石,双手已经开始颤抖,但他提起毛笔书写的小楷,仍旧遒劲飘逸、力透纸背,颇具何绍基之风。他的儿子中,三子刘正谦继承了他的衣钵。当时刘正谦的书法造诣与修养,已经开始为人们所广泛知晓。当代人在介绍刘正谦的书法作品时,就曾这样写道:“自幼受家庭影响喜习书法,初仿何绍基,稍长潜心钻研历代诸家碑帖,注重师古而不泥古,创新而不离法度。擅行草,所作运笔凝练,变幻多姿,爽爽有神。”

晚年时,刘柏石在自己的千字小传中,还曾这样谦逊地写道:“我到北大时,正值‘五四运动的第二年,北大校长蔡子民(即蔡元培)先生是主张学术自由、兼容并包的。在校中各派争鸣,五光十色,当时人人充满了个人自由思想。就我个人而论,至今还保留着相当严重的成分,亟待彻底克服……”

我所捧读的刘柏石先生所写的个人小传,纸张发黄,字不过千。虽说时隔久远,仍见字字飘逸,颇为传神。

1982年立春前的某一日,刘柏石先生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出家门散步。突然,天气大变,气温骤降。受了风寒的刘柏石回到家中便一病不起,是年3月24日,刘柏石先生在银川谢世。

刘柏石先生健在时,他所供职并领导过的成达师范学校,尚未被人们所敬识。今天的人们,把成达师范当成中国回族现代教育的一面旗帜来重读时,我们才知晓刘柏石当年之难能可贵。当年,他与同人们在满目荒芜处栽种下的幼苗,早已是绿荫成片、郁郁葱葱。新中国成立后,成达师范的学生,纷纷被请出来,参与阿拉伯语教学传播,以及翻译工作。他们成为新中国的第一代阿拉伯语翻译人才。

只言付出,不图回报。出身于北大的刘柏石,在暮年时自然明白,往事或历史本身就是一个被后人不断沉淀或扬弃的过程,这个过程不论你情感的高贵或卑微。同样,刘柏石先生也自然清楚,这个过程的走向,往往取决于后人的经意与不经意之间。

或许,刘柏石晚年常与老友私语的,正是那段日渐久远的时光,这段时光正被史书记载或正被遗忘,但这些对于晚年的刘柏石来说都不重要。他自个儿清楚,那些时日里有过他松柏一样挺立的人生。

猜你喜欢
阿拉善师范宁夏
“师范专业认证”背景下物理师范专业基础课程教学改革与实践
宁夏
小小书画廊
阿拉善SEE 7任会长的故事
宁夏
中国阿拉善玉·观赏石博览会盛大开幕
宁夏
环保志愿者在阿拉善种梭梭固沙
阿拉善(三首)
Comments on a Quasi-experimental Study by Younghee She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