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福彩

2011-12-31 13:27辽宁
辽河 2011年9期

辽宁/白 朋

人类的全部灾难都起于不肯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

——帕斯卡

未买福彩之前,卢一平对它的态度是排斥的。夏日里天长,溽热,吃过晚饭了,天还在亮。卢一平就像小区里多数居民一样,偕着妻子,去街上散步了。

这时候,楼前的门市房依然在营业。卖化妆品的,灯光亮白如雪。美发厅前,音乐不绝如缕。饭店的厨师,把掂着炒勺的身影投在橱窗上。卖烧烤的夫妻,弯腰撅腚地支设着摊点……一切都显得喧嚣、混杂、拥挤、忙乱。不忙的,是那些上了年纪的人,三三俩俩地坐在台阶上,抱膀、摇扇,恬静而淡泊地交谈着家长里短。比如物业质量越来越差啦,比如猪肉价格一涨再涨啦,以及诸如此类的,什么什么。通常,卢一平经过这里,是和邻里打招呼的。打过了,觉得礼节周全了,无疏漏了,这才踏着余晖,坦然而闲适地走上街头了。走上街头,一路向东。散步的路线呢,是固定的。先是玉器城、文化馆、邮政局、县宾馆、家乐福商厦、科技馆,然后过桥,去东山公园看健身舞表演,去消防队前看老年秧歌队。看完了,天就黑了。夫妻俩转过身,沿着来路,有滋没味地往回走。往回走,人是熟的,景是腻的,视觉是疲惫的。疲惫的,像身又像心。再科技馆、家乐福商厦、县宾馆、邮政局、文化馆、玉器城原路返回。也知道司空见惯,也知道平淡无奇,但是,实在找不到更好的去处,用一抹新奇和别致来激活两人静如秋水的心。

路上,常常会碰到熟人的。或同学,或同事,有时也有故旧,有时也有亲友。碰上了,点头,致意,然后擦肩而过,然后不再留心。偶尔,也驻足,也问候,也寒暄客套,也叙新情旧谊。但是,总感觉话是热的,心却冷着,笑得皮里肉外,说得言不由衷。人到中年嘛,谁没经过世间烟火的熏染,谁不知道人情如纸的古训?知道了,敷衍客套,浅尝辄止,则是最理智的。既然你对我荣辱升迁可有可无,既然你对我收入多寡无足轻重,谁会在一缕亲情、几许旧谊上,虚无缥缈吟风弄月地徒掷时光呢?人生本来就沉重,看看当下,哪个不在减负减载,以求更快更好呢!

常常是,两人一路无话地原路返回。其实呢,也有话的。你想啊,这么一来一往的,通常要耗掉两三个小时的时间。两三个小时,又是两个人散步,能没话吗?有,但是多不投机。所以,夫妻俩就小心翼翼地克制着、回避着,尽量少说。少说了,就少口角,少不愉快。

不愉快,是卢一平婚姻状况的一种现实。折腾不起,是卢一平夫妻关系的现实一种。

卢一平觉得,人到中年后,夫妻感情会悄然移位的。由当初的你情我恋,移到对子女前途的关注上,移到对生存现状的挣脱上。这个年龄段的人,想自己的事少了,想孩子的事多了。有些人,会变得像入冬前的鼹鼠一样,无论如何储藏,如何囤积,总是只嫌其少,不嫌其多的。尤其女人,会变得孩子花多少不算多,别人花一分钱都是奢靡。卢一平就觉出郝桂芹的身上,这种味道越来越浓了。浓得让他压抑,让他焦躁,让他紧迫,让他窒息!他为少得可怜的月薪忧心忡忡,他为成为别人的敛钱机器气愤悲凉!卢一平清楚,中年男人在配偶眼中的亮点,不再是修养、长相、谈吐、学识这些风花雪月、不着边际的东西了。代之而来的,是头上的帽多高,腚下的车多好,腰里的票多少。眼下,很多妻子气势咄咄,横挑鼻子竖挑眼地指责老公这这那那,归根结底,是指责他的钱少。女性对子女舐犊般的溺爱,会把她们变成冷酷残忍的母兽。配偶在她们眼中,不过是盘剥和榨取的对象。如果不是这种境遇,让卢一平生出一种逆反心理的话,单就一个父亲说来,卢一平还是合格的、称职的。他勤奋、节俭,平日里把个人开支压到了可怜的地步。但是,任你能量再大,凡事也有限度。男人能力的有限性,与生活需求的无限性,构成了尖锐矛盾。结果,常常是男人使用浑身解数,女人总是不痛不痒,甚至欲壑难平。所以,卢一平对郝桂芹,以及郝桂芹这类的中年女性,时常持一种恐惧加戒备的心态。这类女人,本身已明日黄花风韵不在,加上有所依仗,加上歇斯底里,又老又丑,又刁又泼,再加极富阅历且颇具心机,简直是令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世间妖物。有时候,他也呶着嘴巴,试图着,跟郝桂芹抗争。他说,我半生打拼,至今没能走出贫困,兜里让你克扣的,常常不名一文。你说,我活得悲哀不悲哀!这句话,往往引发如下后果,郝桂芹会绷着脸,理直气壮地回敬他。我呢,我嫁你半辈子了,吃得比别人强了,还是穿得比别人强了?我没抱怨你,这些年风风雨雨糊里糊涂地混过去了,就算了,就不提了。可是,你让儿子也像我们一样,将来捉襟见肘、嘴挪肚攒吗?

那天,卢一平夫妇又为此类问题,发生了口角龌龊。卢一平就隐忍着,低下头,往前走。之所以低头,之所以隐忍,是因为如果不忍,后果更为可怕。中年的人生,是成熟的,理性的。一事当前,先琢磨后果,再考虑得失,不会干年轻时那种直抒胸臆、快意口舌的傻事了。

所以,遇事别说做,就是说,都说的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的,生怕磕了这个,碰了那个。没听说嘛,批评上级,饭碗难保。批评同级,关系难搞。批评下级,选票减少。批评老婆,她就乱跑。批评老公,他就胡搞。批评自己,制造烦恼。

走出一段,卢一平停下了。等郝桂芹走上来,卢一平就凑过去,平声说道。不行,你把积蓄拿出点儿,我找领导运作一下,看能不能调个实惠点儿的位置?郝桂芹听了,嘴角一撇,说拉倒吧你呀,现在的位置,哪个单位不是八个萝卜一个坑呀?你没权支配公款,就凭一脚踹不倒的几个私房钱,你当领导大头啊?卢一平被噎得无话,扭头又走,边走,边甩了句。有这样的主儿嘛,又要打胜仗,又不给武器装备,你让我空手夺白刃呀?卢一平走,郝桂芹追;追上了,伶牙俐齿,不依不饶。不空手咋办,你那几个小钱,只能买个领导见面笑。顶多,换声谢谢你来看我。也不想想,划算吗?

又走出一段,这中间也碰上几次熟人,也遇到几个旧识,由于情绪不高,点个头,就过去了。再走,就走到那个大排档了。几个同事坐在阳伞下,喊他过去,一起喝杯轧啤,也让卢一平推脱了。

过了大排档,就到玉器城了。玉器城西门,原是财神庙头。靠南的门市里,有家福彩投注站。彩站门前,灯火通明。大约百十号人聚在那里,熙来攘去着,情绪高涨。卢一平走到这里,见几个人扛着烟花,从眼前一溜小跑地,夺路穿过。穿到马路对面了,放下来,掏火,点烟。点燃烟,蹲下身,用烟再点烟花。

卢一平把妻子掩在身后,嘴上愤愤指责。不年不节的,犯得哪路神经呀,放起烟花了?郝桂芹在后面捂着耳朵,变声变气地告诉他,这都不知道哇,老土了不是?那几个人,今晚一准中奖了。放烟花,是在庆贺啊。

卢一平哼下鼻子,说他们只知道庆贺,不知道扰民吗?

郝桂芹没理丈夫的话茬儿,瞪大眼睛,满脸惊羡。看架势,中得还不少哩!

卢一平啧啧嘴,不屑地说了句。少不少,能咋的?一点儿价值都没有。

郝桂芹听了,偏过头,满脸错愕。怎么没有价值呀。你以为,就你那点儿稿费是美元英镑呀?人家中的,也不是卢布日元哩。

看过烟花,两人神情落寞地,继续往家走。走一会儿,卢一平想调剂一下气氛,就转过身,说既然这样,明天我不写小说了,我买彩票吧?

这一次,卢一平看到妻子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哟嗬,看不出来呀,你这脑袋瓜子,转得还挺快嘛。卢一平挺挺胸,自得一笑,说与时俱进嘛,不是么?郝桂芹抛过一个媚眼,说是呀,看不出俺这蔫拉吧唧的老卢,今个倒是小花猫长斑点儿,出息成“豹”了。卢一平受了戏谑,无趣地扭过脸,去看楼下的超市。这时,超市门口乘凉的人,已经站起身,拍裤子,拾褥垫,夹起纸壳准备上楼了。卢一平看看这些邻居,回过头说,本来,你就不该用静止的眼光,看人看世界的。郝桂芹听了,笑脸一收,指头戳向卢一平。做你的春秋大梦呀,你以为,那彩票就谁都能买呀?卢一平挠挠后颈,说我倒没有看出,有谁买不了的?郝桂芹撇开他,拧身走进小区。走进小区了,回过头说。告诉你吧,那要高智商的!

由于走到楼口,郝桂芹就掏出钥匙,去开防盗门了。郝桂芹开防盗门,卢一平在后面等。不仅在等,嘴上还没闲着。卢一平接着妻子的话头,问郝桂芹。你是说,我这智商……没等卢一平问完,郝桂芹已经打开楼门了。她拽开门,回身莞尔一笑,你那智商——卢一平听她拖着长音,欲言又止,就上前一步,问她我这智商咋了?但是,郝桂芹没给他机会。她一侧身,闪进门里了。卢一平刚想跟进去,门却嘭的一声,合上了。

站在门外的卢一平,愣怔着,听到郝桂芹在门里一字一顿地答复:只、配、插、秧!

回到家里,夫妻俩的情绪,都不是很高。

郝桂芹匆匆洗漱一下,就拿起遥控器,找她每日必看的韩剧了。卢一平呢,由于受了戏谑,心里暗怨妻子身上的世俗气,烟熏火燎的。所以,他一声不吭地洗脚、刷牙,然后钻进书房,然后打开电脑了。打开电脑,卢一平却怔住了;怔在那里,呆呆地望着显示器失神。自从儿子去了邻县高中借读后,卢一平家里的节奏,一下子慢下来了。慢得冗长,慢得空荡,慢得无所事事,慢得百无聊赖。白天,坐在办公室里,百爪挠心地靠点儿靠时间。到了晚上,散完步,两个人一个看电视,一个写作。夜深了,看的累了,写的也累了,就在各自的房间里倒头睡下了。今晚,卢一平打开文档,准备接着炮制那个不娱他人只娱自己的小中篇了。这段时间,由于事杂,由于心乱,这篇东西在手头儿已经搁置多日了。卢一平打算连开几个夜车,一口气,把它整出来算了。整一会儿,没整出什么名堂。卢一平觉得今晚的心绪,特乱,乱得就像乌鱼触角一样,无法收拢。他扶着键盘,试图着梳理一下思绪。梳一会儿,没梳出什么名堂。总感到心里头有股暗流,在无法按捺地往来涌动。这种涌动,不受节制,不受调理,无羁无绊,无止无歇。带给他的,是心浮气躁,是思绪烦乱。卢一平叹口气,点燃一支烟,感到今晚很难再有好的状态了。于是,他推开键盘,走出书房,来到阳台了。

来到阳台,要经过卧室的。

经过卧室的时候,郝桂芹正神情专注地,看那荧屏上的俊男靓女。看他们在里面撒娇饶舌,看他们在里面搔首弄姿。卢一平从床边走过,郝桂芹受了打扰似的,蹩蹩眉,露出一丝不加掩饰的厌恶神色。我让她厌恶什么呢?卢一平俯视着下面的街道,心绪败坏地叩问自己。作为一个职员,卢一平常为自己的收入感到理缺气短。作为一个父亲,他为没能给儿子攒下更多的积蓄心急如焚。透过烟雾,卢一平看路灯投在地上的光晕,看街上逐渐稀落的行人,开始替儿子的前途担忧了。眼下,卢一平没有煊赫的地位荫及儿子,也没有可观的财富资助儿子。将来,孩子踏入社会了,前景有如一丝不挂地走进风雪暴卷的世界一样!卢一平知道,如果下半生他的命运没有大的改观,严格地说,他这一生就是一无所有!想到这里,卢一平抱起胳膊,感到一阵少有的凉意。此前,卢一平隐隐约约地也这么想过。但是,都没有眼下这么明晰,这么痛切。卢一平是一个不容自己平庸的人,更是一个不甘人下的人。正因为,他认为自己无论在哪个领域中,都能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他才毅然决然地离开了仰人鼻息的官场。离开后,明白了,他干了一件天大的傻事。常言说“一流佛祖二流仙,三流皇帝四流官”。对于普通人来讲,这世上最好的职业,就是做官。做官好哇,做大官好,做小官也好。好就好在,上可光耀祖宗,中可善待自己,下可荫及子孙。做官就是荣誉,就高人一等。做官就是身价,就一本万利。做官就是魅力,就妻妾成群……难怪,人们打破脑袋,趋之若鹜地往这条道上挤。卢一平挤进去了,卢一平又撤出来了。挤进去,因为有人拽他;撤出来,是个中滋味有时也不好受。卢一平一撤,位置立时被后来者塞满了。他听到的,是他们雨点一样惶疾的脚步声。他看到的,是一路飙升的尘土和义无反顾的背影……

撤到工会主席的职位上,卢一平就算撤到官场边缘了。工会工会,吃饱就睡,醒来收点儿会费。这样的岗位,这样的差事,与前呼后拥相比,与要务缠身相比,不是边缘是什么?要说呢,边缘也有优势:便于向其他领域转轨,便于向别的行业过渡。卢一平把心智和精力投到了小说创作上,很快,就转轨成功了。他在本地文坛脱颖而出了,他是省作协签约作家了,他成为国内小有名气的文坛好手了。卢一平在纷至沓来的约稿中,陶然自喜。他想,将来他会指着作品对儿子说,你父亲通过努力,实现了自己的少年梦。他甚至会问儿子,什么是幸福的人生?他会以自己的例子现身说法,心想事成是人生的莫大幸福,所以,父亲是幸福的。那段时间,他一面加劲写稿,一面把稿酬积存起来。他沉浸在名利双收的喜悦中,他陶醉在有声有色的世界里。但是,写着写着,他的劲头小了,他的兴趣淡了。不是他江郎才尽,不是他越写越孬,更不是稿子四处碰壁。相反,随着知名度的攀升,卢一平的创作一步一个台阶地,风头正劲扶摇直上。他的稿子炙手可热极为抢手。他的作品接连转载时有获奖。但是,卢一平在这八面来风四方叫好中,慢慢醒悟了。这种醒悟,让他对写作的兴趣,一落千丈,索然无味!

砚台里头不养鱼。卢一平从官场移身文坛,两个行业的巨大反差,让他蓦然警醒了。他发现,同官场相比,自己目前从事的,是一个投资高、回报低的行业。过去,他知道自己将成为一个富人(起码是生活宽裕的人)。那时候,他为不能成为名人心有不甘。现在,他即将成为一个名人(或者已经是准名人了),却发现,并不能带来相应的物质回报。卢一平可以坚持下去,坚持下去,前景也很好:名气会越来越大,作品会越来越多。可是结果呢,他将成为一个有“名”的穷人!

回望官场,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他知道回不去了。看看前景,花团锦簇明月清风,自己一生都富不了。

作为有月薪的职员,卢一平可以不富。作为有爱心的父亲,卢一平不能不富!

他想起了男人怕入错行,女人怕嫁错郎的警言。

这句话,让他在闷热的阳台上,颤栗觳觫,冷汗满头。

由于失眠,卢一平早晨下楼,脑子昏沉沉的。来到卫生箱前,把隔夜的垃圾袋丢进去,转过身,看到叶奇一身清爽满头热汗地从外面回来了。早炼啦?由于急着上班,卢一平没作停留,跟他打过招呼后.就急匆匆走上大街了。

街上很忙乱,车来车往的,行人如织。

卢一平走在人行道上,晨风一吹,脑子顿时清醒了许多。他想起自己窘迫尴尬的处境,想起郝桂芹阴郁刻板的脸,再想叶奇眉心舒展步法矫健的样子,心里不禁泛起一阵艳羡。应该说,卢一平处境再孬,也要好于叶奇的。叶奇夫妻下岗,老人有病,孩子高中,他哪里就有这般好的心态呢?在小区里,卢一平跟叶奇的感情最近。两人从一个乡镇来到县城,既是同学,又是同乡,曾经还是同事。一九八〇年,卢一平接父亲的班做了织绸工人,他在那家陌生的丝绸厂,举目无亲有翅难展,一干就是三四年。一次下夜班,突然在织机旁看到叶奇了。他惊喜地跑过去,一问,才知道,这家伙技校毕业分到车间,都两个月了。后来,卢一平和叶奇还调到了一个宿舍。两人一起睡觉一起吃饭,达四五年之久。有趣的,是后来他们竟不约而同地,在一个小区里买了房子。他们的关系,一直相处的不错。叶奇是那种性情随和无棱无角的人,所到之处,极具亲和力,能在短时间内,同周围的人混成一片。卢一平知道,叶奇的这种处事之长是他缺乏的。他给人的印象,常常有些孤傲。

来到单位,打扫完卫生,卢一平就坐下来打开电脑了。

打开电脑,先是浏览新闻,然后打开信箱,看是否有邮件发进来。

邮件没进来,收发员进来了。收发员叫林小敏,下岗职工,三十来岁,单位雇的。单位雇的,也是卢一平推荐的。推荐的理由,是该人在丝绸厂就做厂办收发。林小敏把信和杂志找出来,放到卢一平桌上。卢一平拆开信件,看了,是两封约稿函和一本杂志。卢一平翻完杂志,抬起头,看见林小敏站在对面没走。林小敏托着报纸,面色平静地看着他。卢一平收起信件,问她有事吗?林小敏把报纸串到另只胳膊上,侧着身,说卢主席,咱这层楼里,数你文化高。我有件事情,能请教你吗?卢一平笑笑,说什么事呢,又和小胡别扭啦?林小敏一扭身子,说哪里呀,他跟朋友去外地做工,走半个月了,我和谁别扭啊?卢一平说,那是什么事呢,你说说看?林小敏转身看了看,见门外无人,这才回过头,说卢主席,你看得书多,你说这关公过河,能是什么号呢?卢一平听了,一怔,说怎么,你买福彩了?林小敏低下声音,嗫嚅着说,买了,可我文化浅,人家给的话,老捉摸不透哩,老赔。卢一平唔了一声,打开电风扇,你做什么不好啊,买那东西干什么?林小敏苦着脸,说真有挣到的,只是我不行。悟不透,老输,有点不甘心哩。卢一平喝口水,放下杯子,说我又没有买过福彩,我哪知道那里面的门道儿。停了一下,卢一平又说,你问我这个事,跟问道于盲有什么两样啊?林小敏急了,抢过话头,说那不一定哩,卢主席,你文化高思路就宽,你要买号,你真能猜准哩!卢一平见她说的认真,不忍拂她,就往椅背上靠靠,说,是么,你就这么信我?林小敏上前一步,说信呀,我就信有文化的人啊。咱厂子当初几千人呵,黄了都回家啦,几个调出来的?咱县几十万人呵,念博士硕士的多少呵,几个写书的?我们那块儿,有个高中老师,老买,老中。可惜,我不认识人家呵!卢一平听她相信文化人,心里还是高兴的。卢一平看她孤助无依的样子,心里有些不忍。他想了想,有些勉为其难地说,那好吧,那你跟我说说,什么是号,怎么买号,好吗?林小敏听出有门,情绪就来了,说卢主席,你这么聪明的人,我一说,你就明白了。卢一平见她仍然给自己戴高帽,就摆摆手,说别扯远了,你就告诉我,什么是号,怎么买号吧。林小敏见他接茬了,眼睛就亮了,神采也活泛了。她沉吟一下,说号嘛,就是阿拉伯数字呀,就是0123456789十个洋字码啊。卢一平困惑了,偏着头,说这十个数字,就是号?林小敏一手摁着桌面,补充说,是呀,这十个数字,就是号呀。卢一平明白了号,卢一平又问,这十个号,空对空的,怎么买呢?林小敏抿嘴一笑,面色红润如花。怎么不能买呢?你比方吧,今晚上吧,你买“3”。“3”出来了,你就赢了。卢一平听糊涂了,又问“3”怎么出来呢,从哪儿出来呢,什么时候出来呢?林小敏一咬嘴唇,喔了一声,卢主席哟,这彩票卖的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里面地说道儿,你真的一点儿不知道哇?卢一平自嘲地一笑,说我连福彩的边儿都没沾过,我知道什么呵?林小敏见他不知,索性放下报纸,跟你说吧,卢主席。这十个号吧,每晚上最多出三个。有时候,还出俩。最少的,是出一个。卢一平见她答非所问,抬手打断了她。我在问你号,号是怎么出来的?比如刚才那个“3”,怎样是出来,怎样是没出来?林小敏拍拍脑门,说声你看我,想一会儿;想一会儿,又说,号是摇出来的呀。咱说这北京吧,有个福彩中心。福彩中心吧,它有个摇奖大厅。摇奖大厅呢,当然有摇奖机啦。每晚八点半,就用这个摇奖机呀,摇号。十个号吧,摇仨。摇出来了,就是中奖号。没摇出来的,谁买就赔了,大伙说是奉献号,有的还叫爱心号哩。卢一平陷入沉思,自言自语,这就是说,刚才那个“3”,如果在三个中奖号内……没等说完,林小敏抢上一句,你就中奖啦,你就赢了呵。卢一平偏过脸,看她,如果不在中奖号内……林小敏又抢一句,那就输了呗,那就奉献啦。卢一平哦了声,再问。输了输多少,赢又赢多少呢?林小敏一甩胳膊,说可多可少呀。卢一平问为什么,林小敏说那看买多买少呀。买多了,赢多输也多;买少了,输少赢也少呀,看你自己啦。卢一平点点头,说总有个比例吧?林小敏拍下腿,说有哇,你比方吧,今天你买那个“3”吧。买多少呢?买十块钱吧。卢一平抱起胳膊,说我干吗买十块钱呀,买十块钱就是中了,能中几个呀?林小敏一扭头,哎哟卢主席,我这是打比方嘛。十块钱不是整数么,算起来方便,听起来明白,是不?卢一平笑笑,说也是,那你接着比方吧。林小敏摇摇头,说,比方我买十块钱的“3”吧?卢一平有意打趣她,说不对呀,是我买呀,我买十块钱的“3”呀。林小敏笑了,表情挺无奈也挺妩媚。好好,是你买,好吧?比方你买十块钱的“3”吧,比方今天的开奖号是813吧,你就中了呀,你就赢了呀。卢一平抱起胳膊,说中我知道,我要知道中多少,我十块钱的?林小敏按着脑门,说中三十块呀,你不是买十块钱的么。卢一平点点头,喔了一声,如果今天的开奖号,不是813,而是815,或者817呢?林小敏又按脑门,说那就赔了呀,那就跟我一样啦。你买了“3”,人家出了815,开奖号里没有“3”,“3”不就是奉献号,爱心号吗?卢一平问,赔多少呢?林小敏说,赔十块呀,你就买十块钱的嘛。

卢一平望着窗外,一时无话。

卢一平无话,走廊里那人有话。走廊里响起办公室主任的喊声,高门大嗓的。今天这是怎么啦,今天收发员哪去啦?今天的卫生没打扫,今天的报纸没送来,今天哪儿出差啦?

林小敏听了,身子一绷,赶忙朝门外应道。哪儿也没出差呀,正送呐,送到主席室啦。应完,拿起报纸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回头,卢主席,打扰你了,过会儿我再来啊。

再来时,林小敏的额上沁满了汗珠。卢一平看出,她是把送报纸和打扫卫生的活,一口气全干了。林小敏站在对面,身体微微起伏着。这时候,卢一平本来有别的事情了。可是,看她无助的样子,卢一平还是把手头的事暂时搁下了。

你看,我对福彩的了解,也就你讲的那些了。你让我猜,真不知道从哪儿猜起啊!

林小敏看着卢一平,把手扶在桌上。你就猜它的话,别管它给什么话,只管往数字上面想。卢一平往后一靠,说我从来没想过,能想对吗?林小敏见他退避,连忙用话拽他,能的,卢主席,别人不能你一定能。你们有学问的人,脑瓜就是好使,总比我这一根筋的,要强吧?卢一平搓搓手,面露难色,我不知从哪儿开始呀。林小敏笑笑,进一步提示他,你就从“关公过河”开始呀,好好想想,这里面能藏什么号呢?卢一平想想,然后试探着反问,那你也想想,今天这个“2”,怎么样呢?林小敏听了他的话,偏过脸也想。想一会儿,回身问他。为什么是“2”呢,有信息吗?卢一平看看她,说关公是谁呀,关云长吧?林小敏说是呀,关公就是关云长呀,电视里前几天还演哩。卢一平手指按着台案,慢慢地拧,关云长与刘备、张飞桃园三结义,那段演了吗?林小敏说,没看到呀,我在家忙这忙那的,看得断断续续啊。卢一平不管林小敏看没看到,只管沿着思路往下说。当时刘备老大,张飞排行老三。林小敏瞪着眼睛,幡然醒悟了,说怪不得哩,这文化高的人,眼界就是开啊。让我想呀,我明天也想不到呀。卢一平让她奉承的,心里也很滋润。再看林小敏时,见她眼里溢出的,满是仰慕之色。卢一平侧过脸,说究竟对不对,我也说不好的。反正关云长在刘备嘴里是二弟。在张飞嘴里,自然是二哥了。林小敏把卢一平的杯续满了水,然后,得了宝贝一样,连说知道了,知道了,今天晚上,我就包这个“2”了!

中午,卢一平早早来到食堂,打好饭,找张桌子坐下。刚坐下,几个年青人从门外闯进来了。见到卢一平,吵吵嚷嚷地围上来,有夺饭碗的,有夺筷子的。不夺的,也是附在卢一平耳畔嚷。卢主席,别吃啦。我们到小餐厅吃吧,有人请啦!

卢一平懵怔着站起身,问谁请呀?说话的推起卢一平的腰,劫持人质一样往里走。谁请你别管了,你就管吃吧。有人发财嘛,当然有人请客啦。

卢一平在里间坐下来,看着一桌人兴高采烈的样子,问你们谁发财了?一桌人抿着嘴,没听见似的,发筷子、启啤酒,回避着他的提问。

避一阵,有忍不住的,说卢主席,你看我们几个谁“面”呀?

卢一平让他们哄的,情绪也很好。说你们一个个生龙活虎的,我看谁也不“面”呀。

忍不住的就苦着脸,说看不出人,卢主席你看姓呵,看姓你就知道谁“面”啦。

另一个抢过话,指着说话的。不用卢主席费事啦,就你啦。

被说的晃晃脑袋,满脸委屈。怎么就我呀,怎么就不会是别人呀?

抢话的指着他,说还会是谁呀,就你温泉啦。温泉的“温”,不就是温和的“温”吗?

左右一起推着说话的,晃。更是温柔的“温”啦。你都温柔啦,你不“面”谁“面”呀?

最后,卢一平还是知道了,今天埋单的,是温泉。温泉买3D中奖了,大家让他请客。

第二天,是星期六。卢一平破天荒地起个大早,下楼锻炼了。

卢一平洗漱的时候,郝桂芹也起来了,睡眼惺忪地,做起家务了。卢一平套上运动衣,回过头,问她下不下去。郝桂芹摇摇头,依旧忙着手里的活计。郝桂芹不下去,卢一平乐得一个人下去。下了楼,才发现,早晨的天气雾蒙蒙,阴乎乎的。卢一平吁口气,脚步就变得拖缓起来了。这几天,卢一平的心情跟眼下的天气一样,阴郁,压抑,极少亮色。卢一平就琢磨着,想活动活动手脚,呼吸点新鲜空气,来调理一下低落的情绪。现在,天阴了,罩得卢一平的心里更阴。他知道,自己的想法落空了。

街上的人,也不少。有早炼的,有早起忙碌生计的,快慢交错着,千差万别。不差的,是极度物化的脸上,逢人见事,冷漠且疏远。卢一平走在大街上,同走在湿冷荒凉的旷野沼泽中一个感觉。天阴,心也阴。天冷,心更冷。冷得禁不住一阵战栗,脊背上凉飕飕的。卢一平的两腿硬起来了,卢一平的脚步慢下来了。虽然慢,但没停,卢一平还是坚持着,往前走了一段。但是,越走越凉,越走越冷,是那种勘破时事的凉,是那种阅尽沧桑的冷。卢一平踯躅在路旁,想想,还不如回家。家里虽说也不热乎,比起街上来,尚有一丝暖意。尽管那丝暖意,来自他对这个家的有用。大用小用姑且不论,大小终归有点儿用。

于是,卢一平就转过身,没滋没味地往回走了。

走到小区门口,叶奇从里面出来了。依然是一身轻松的步态,依然是腿脚轻捷的走法。

看到叶奇,卢一平停住了。停在路边,揣摩着他这个中年人身上,哪来的这般步态?

叶奇看到卢一平,挺新奇的。老同学呀,今天是什么风呀,把你都刮起来啦?卢一平苦笑一下,说哪有什么风呀,只是昨晚睡早了,天一亮,这不就醒啦。叶奇来到卢一平对面,停下来,说能在早晨看到你,不容易啊。卢一平搓搓胳膊,跟他说,是呀,我这时都睡觉哩,你上哪儿看我呀?

说话间,卢一平递过一支烟,见叶奇不接,索性收起来,自己也不抽了。

叶奇说,看你早起了,就知道,昨晚上没写吧?

卢一平挠挠后颈,说何止昨晚呀,好长时间没写啦。

叶奇说,为什么,事多吗?

卢一平说,也不是,只是没感觉吧。

叶奇说,没感觉就停停吧,硬写,受不了啊。都不是十八二十三啦,要注意身体啊!

叶奇说完,见卢一平的方向是往回走的,就问,这是早炼结束啦?卢一平摇摇头,哪是呀,刚下来,突然不想走了,就回来了。叶奇问,回去有事吗?卢一平说,有啥事啊,只是走着走着,觉得挺寡淡,挺没趣的。叶奇听了,拉过卢一平的胳膊,说老伙计,我们一起走吧。两个人走,唠唠嗑,比一个人强啊。

卢一平想想,就回过身,跟叶奇往东走了。

走几步,卢一平问叶奇,这段时间,你都忙什么呐,老也看不到你?

叶奇说,没忙什么,还那样呀。

卢一平问,还出门吗,还卖玉件吗?

叶奇说,我媳妇出去了,我出不去了。

卢一平说,怎么了,怎么出不去啦?

叶奇说,我家老头得脑血栓了,瘫在床上,我在家里照顾他啊。叶奇跟对面的什么人打声招呼后,回过头。再说了,孩子也上高中了,我得给他做饭啊。

卢一平点点头,感慨道。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都不容易啊。

叶奇说,谁容易呀,没听说嘛,中年人是职务不高,工资不高,血压血脂血糖高。政治不突出,业务不突出,腰椎间盘突出呀。大会不发言,小会不发言,前列腺发炎。炒菜糊烧饭糊,打麻将不和啊。

卢一平听到打麻将,就问没事时,你还到小区下面打麻将吗?

叶奇说,别提了,老不和呀,不打啦。

停了停,叶奇又说。别光说我呀,你呢,你最近好吗?

卢一平甩甩胳膊,好什么呀,还是老样子。

叶奇问,你家老爷子,身体还好吧?

卢一平说,还行吧,天暖和了,回乡下老家了。

叶奇问,生活能自理吧?

卢一平咧咧嘴,就那么回事儿,勉强吧。

叶奇问,做个饭的,不是还行吗?

卢一平说,行什么呀,洗衣服做饭的,都是保姆的事啦。

叶奇说,都一样呀,都不轻松呵。

卢一平说,轻松啥呀,一天手刨脚蹬头昏脑涨的,还说不出忙了些什么。

叶奇点点头,感叹道。是呀,等小的起来了,老的走了,咱自己也都老喽。

卢一平听了,也点头,也感叹。一点儿不假呀,不知你算过没有,人这一辈子,真没几天好日子过啊。

见叶奇不语,卢一平转过身,跟他进一步阐释。你想想,年轻时吃什么什么香,穿什么都好看,可咱有钱吗?叶奇想起那时候,正和卢一平在绸厂住单身,就应了句,有啥钱呀,吃食堂哩。叶奇的话,别人听起来可能不着边际,但卢一平听却格外近切。卢一平就接着话茬,说现在条件好点了,老人的事孩子的事,都上来了,都朝你要钱了。叶奇点头,顺着卢一平的话应和,你说吧,咱还敢吃吗?敢穿吗?卢一平咂咂嘴,说不吃不喝,都不宽裕呀!叶奇看了眼身后,回身应了句,谁说不是呢?卢一平揉揉肩头,再说了,现在就是让你吃,让你穿,你吃啥还有胃口呀,你穿啥不一脸褶子呀?叶奇笑了,说你还抱怨呀,知足吧。咱那茬同学,你算好过的。怎么说,你两口子都有工资吧?我呢,我一对下岗职工呀。你还叫难呀,你偷着乐吧。卢一平停顿一下,摆摆手,说差不到哪去的,你下岗在家,好多人情上,场面上的事,可走可不走了,我行吗?叶奇停停,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还行吧。卢一平也停停,但人停话没停,不行也得硬撑啊,不撑,就彻底趴下啦。

说话间,两人来到东洋桥了。从桥上过去,就东山公园了。公园里有人工湖,有树林,还有广场。穿过广场,还能登山。山上有凉亭,可以小憩。所以,桥头上人就多。人一多,啥都多。有人流就有物流,有物流就有商流嘛,卖小吃的,理发的,卖瓜果蔬菜的,聚得成堆成块。人多,声就杂,吵吵嚷嚷着,笑语声喧。卢一平和叶奇停下交谈,穿过人群,往桥上走。

上了桥,人就稀了。叶奇回过头,接着刚才的话题,说撑着谁不会呀。关键是有时撑得住,有时你撑不住啊。

见卢一平没反应,叶奇摊开手,比如我那个麻局吧,开始我撑着,后来就撑不住了。

卢一平问,怎么撑不住呢?

叶奇说,点儿背呀,老输呗。

说话间,叶奇停了,停下掏出手机,接电话了。卢一平也停了,停下扶着桥栏,等叶奇了。这时候,桥头那边人声鼎沸的,气浪翻腾。叶奇在后面说些什么,卢一平一概听不清。听不清,卢一平就转过身,神情漠然地看眼前的河。河呢,是季节河,春秋两季,河水细瘦。河一瘦,滩就肥,卵石沙砾大脱大裸着,铺排且蛮荒。前年,政府大搞民心工程,在下游筑起了橡皮坝。坝一筑,水位就升起来了。现在,河面上烟波浩渺的,很氤氲很迷濛,很像那么回事儿。

叶奇接一会儿,开始走了。拿着手机,边走边说。卢一平见他跟上了,就转过身,接着往东走。卢一平在前面走,叶奇在后面走。这时候,卢一平断断续续地,可以听到叶奇的片言只语了。……真的呀,老同事,那我真得请客呀,真得谢谢你呀……什么,你在哪儿?你在桥东呀,你也早炼呀……姑奶奶,你都富婆了,还折腾什么呀……养颜、美容、瘦身,你干什么不好呀?我也在,我在桥西呀……不是我抠门呀,请早点,不是就近吗,不是方便吗,不是眼下正需要吗?见叶奇收线了,卢一平问他谁的电话呀,乱七八糟的?叶奇回过头说,绸厂的,咱们同事呀,买福彩中奖了。她告诉我,我也中了。所以,她让我请客呀。正好,她在桥东,我请你们吃早点吧。小不溜的,天可怜我呀。

见叶奇拉他,卢一平怕烫似的退后一步,怎么……你也买号呀?

卢一平回到家,已经上午八点多了。郝桂芹在卫生间里,用洗衣机搅洗被罩。卢一平走进去,三把两把冲完了身子,擦干后,没走,有意无意地里外转悠。转几圈,见郝桂芹没支派活计,卢一平知道,这里一时不需要帮助什么。

不需要,当然好。卢一平就沏杯茶,然后轻手轻脚地,钻进书房了。

钻进书房,打开电脑,摆出一副炮制小说的架势来。电脑打开了,架势也摆上了,可是脑子乱糟糟的,根本进入不了状态。卢一平硬着头皮,勉强写了几段,回头看看,文句干巴巴的,既无水性也少色彩,更不灵动,狗尾巴般拖在地上,脏兮兮灰呛呛的,不忍卒读。卢一平的思绪,还停滞在早晨的游历中,还徘徊在熙攘的桥头上……按理说,这是卢一平文思滞涩的时候。这种时候卢一平常常表现得,是焦灼是烦躁,是坐立不安,见啥烦啥。其实呢,他啥也不烦,烦的是思路堵塞,不能文思泉涌。每到这时,哪怕是家人一个有意无意地举动,哪怕是家具一声细微脆裂的声响,尽管南辕北辙缺乏因果,尽管风马牛不相及,都会被卢一平敏感而硬性地视为苦恼的起因,困境的所致。卢一平的这种脆弱,郝桂芹不明白。别看郝桂芹跟他一起生活二十年了,郝桂芹还是不明白。有时候,卢一平在书房写作,郝桂芹不管不顾地就进来了。进来了,不是拖拖地板,就是掸掸烟灰。手上忙着,嘴上也不闲着,你就不能利整点儿呀,你就不能干净点儿呀!郝桂芹这么打理,干净的何止书房呵,连卢一平的脑子都干净了。原有的那点儿文思,本来就缥缈的,细若游丝。风一吹,霎时消弭了、远遁了,消弭得干干净净,远遁得踪影皆无。卢一平的火气,腾地一下蹿上头顶了。他梗过脖子,夹枪带棒地,就是一顿申饬和叱责。卢一平火,郝桂芹更火,郝桂芹有什么错呀?你埋埋汰汰地在家里面祸祸,你不收拾,我收拾我还错啦?郝桂芹停下手,当仁不让,据理力争地为自己讨还公道。这一讨,两人手头的活计,卡嘣一声都停了。嘴上的怨言,呼啦一下全来了。指责攻讦你来我往,唇枪舌剑互不相让。最后,不欢而散地,各回各的房间了。一个报怨对方性格乖戾无法忍受,一个暗叹命运不济摊上了这货!今天,卢一平也在写作,而且,写得也不在状态。但是,却显得从容洒脱,不急不躁。眼下,他不需要下笔成章,不需要一泻千里。需要的,是安静、独处、松释、缓解。他要用超脱的心态.把这段时间的焦躁、压抑、苦闷、忧虑,由先而后地,有秩有序地,好好过滤、转化、清除、排解一番,以求今后一段时间,能够心态正常,情绪平稳,思路清晰,状态良好。

这中间,郝桂芹真进来一次,不咸不淡地,还说了几句。但是,既没有遇到不快,也没有触上霉头,甚至还得到了回应。虽然不冷不热,却有来有往,倒也说得过去。

既然说得过去,郝桂芹就往外走了。走到门口,却被卢一平喊住了。

卢一平问,被罩洗完了?

郝桂芹答,晒上了。

卢一平问,没活啦?

郝桂芹答,在找哩。

卢一平说,别找了,坐会儿吧,歇歇。

郝桂芹没坐,依旧站在门口,说有事吗?

卢一平冲她笑笑,没事就不能唠扯唠扯,又不忙。

见郝桂芹没动,卢一平又说,早晨听到个事,打麻将的。你来了,就想起来了。

郝桂芹喜欢打麻将,所以敏感,打麻将怎么啦?

卢一平见郝桂芹警觉了,又笑。没怎么呀,挺有趣的,挺蹊跷的。

郝桂芹见卢一平不像在戏谑她,就回来了。怎么个有趣呀,怎么个蹊跷呀?

郝桂芹有兴趣听,卢一平当然有兴趣讲了。讲的目的,在调剂气氛,在改善心境。

卢一平扩扩胸,说有个人吧,爱打麻将。这天晚上吧,从七点打到了零点,但是,点背,总共也没和上几把呀。郝桂芹坐在床上,说没少输吧。卢一平点头,是没少输呀,牌慢,老不赶趟。卢一平说的情况,郝桂芹知道。常打麻将的人,谁都遇过。麻将邪呀,这是犯邪啦。卢一平停停,说这把不邪啦,这把上听啦,还好听呐。清一色,对对和,单调一饼呀。郝桂芹听了,眉头一挑,说牌道变啦!卢一平接过话,是变啦,瞅瞅那三家,还闭门呐。郝桂芹说这是开兴啦。卢一平说兴什么呀,他一摇宝,你猜咋的,摇出个八万。郝桂芹有些遗憾,没对上呵,自己抓吧。卢一平做着手势,他第一圈抓了张二条,下家吃吐了。第二圈抓张西风,对门碰上了。第三圈呢,抓了张白板,白板呀,最后那家也碰上了。郝桂芹说,是背呀,闭门听呀,这么慢!卢一平说,几圈没抓到,他都困了。把那张牌抵在脑门上,打盹了。有人催他抓牌了,他才醒过来,放下手,去抓。抓了,是张红中。看到郝桂芹失望地啧啧嘴,卢一平又说,这时候,对门拿出一饼了,没等打,先倒了。倒了,扶起来呗。扶起来刚要打,看看他的脸,拿回去了。郝桂芹不解,说怎么啦?卢一平笑笑,继续说。一圈过后,上家也拿出一饼了,明晃晃的,也要打。郝桂芹一拍大腿,说打呀,打了就和啦。卢一平说,打什么呀,刚要打,听到上家咳嗽,就停下来,看上家。看了上家,回头看他。看完,会意一笑,把一饼插回牌里,打出张发财。郝桂芹急了,这犯哪门邪了,都有呀,都不打呀?卢一平说,不打好呀,自己搂呀。这次,真让他搂到了。郝桂芹一探身,搂到一饼啦?卢一平说,一饼算什么呀,搂到八万啦。郝桂芹又拍大腿,那是宝呀!郝桂芹听得兴奋,卢一平讲得兴奋,那家搂宝的,当然更兴奋了。他大喊一声,啪的一下,把牌砸桌面上了。

说到这里,卢一平停下了。郝桂芹也停下了,屏声静气地,等下文了。

等一会儿,等不及了,郝桂芹试探着问他。和啦?

卢一平倚着靠背,不紧不慢地敲着膝盖。先别说和。

郝桂芹奇怪了,瞪起眼睛,说怎么啦,还不和呀?

卢一平说,你说怎么啦,牌弹起来了。弹出一道弧线,弹地上了。

郝桂芹说,那有啥呀,捡起来呗。

卢一平跷起腿,拍着膝盖,说捡啥呀,地上啥也没有。

这次,郝桂芹也拍了,她拍大腿。快找呀。

卢一平说,能不找吗?都找遍啦,啥也没有。

抿了口茶,卢一平补充说,这时候,那三家把牌放倒了。他一瞥之下,看到对门和上家的一饼,都是闲张呀,却都握在手里,都不打呀!

再说的时候,就说到找一阵了,还是找不到。找不到,搂宝的就直起身,说刚才你们看到了,是万子吧?他们说,有红有黑的,应该是吧。见大伙认账,搂宝的跟了句,是八万吧?这句话,大伙不认账了。就那么一闪,谁也看不清呀。他想想,也是,那怎么办呀?大伙说,再找找吧,找到了,我们给钱的,不赖账的。这次,大伙还帮他找了。找到最后,也没找到。

没找到,事情就陷入僵局了。郝桂芹说,找不到,只能查牌了。

卢一平说,查过了,135张,确实少一张呵。

郝桂芹说,那好办,那再查八万呀。

卢一平说,也查了,三张八万呀,确实少一张啊。

郝桂芹说,那磨蹭啥呀,那给钱呀!

卢一平说,给啥钱呀,钱是输给八万的。他拿不出八万来,牌局就散了。

牌局散了,郝桂芹以为故事就讲完了。不想,卢一平点燃烟,又讲了。讲他气恼败兴地回到家,讲他脱鞋脱袜子脱衣服。讲他脱下衣服的时候,眼皮都睁不开了,随手那么一扔,就要倒头睡去了。衣服落地的声音,很特别,质感且瓷实,让他睡意顿消。他忙不迭地跳下床,拿衣服,翻口袋。一翻,那张千呼万唤的八万,竟然落到地板上了!

郝桂芹听了,扑哧一笑,怎么这样啊,笑死人啦。

卢一平搔搔脑袋,这有什么呀,还有呐。

第二天,他去牌友家送那张八万。牌友听他说了,也笑。笑完,问他,你知道昨晚上,他们为什么不打一饼吗?见他懵懂,牌友往前凑凑,还记得你把牌按在脑门上了?他说迷迷糊糊的,勉强吧。牌友比画着,说你这么一按呀,一饼就印脑门上啦,清清楚楚的,盖了章一样。你这么整,明火执仗不遮不掩的,谁敢打呀?

卢一平刚讲完,郝桂芹捂着肚子跑出去了。直到回来,郝桂芹的眼里仍然噙着笑出的泪花。她按着腰,问卢一平,你这是谁编得呀?这么巧呀,简直比十五贯还巧呀!

由于收到了预期效果,卢一平这时也很愉悦。谁编得出呀,要命也编不出呀,这是真人真事呀。郝桂芹上前一步,扶着他的肩,还真人呀,还真事呀?卢一平说,可不咋的,记叙文呀,报告文学呀。说起这人,你都认识呀。郝桂芹瞪大眼睛,说真的呀,是谁呀?卢一平说,叶奇呀,叶奇你不认识呀?郝桂芹搔搔脸颊,说不能吧,你听谁说的?卢一平说,我就听他本人说的,他就早炼时亲口对我说的。说完,卢一平转过身,把手抚在肚子上,有意无意地揉。由于家里的气氛很欢快,郝桂芹变得爱说话了,也体贴了。郝桂芹问卢一平,吃不吃点儿东西?卢一平察觉了自己的误导,移开手,说他吃过了。郝桂芹问他在哪儿吃的?卢一平告诉在桥头吃的。郝桂芹走到门口,回过头问,和叶奇一起吃的?卢一平点点头,说除了叶奇,还有一个。由于家里只有他们两个,又由于心情好,郝桂芹又问,怎么和叶奇碰上了?卢一平说,早晨下楼碰上的,就一起走了。郝桂芹问,是你请客吗?卢一平说,不是,是叶奇请的。叶奇买号,那人给他出号了。中奖了,所以他请客。郝桂芹一愣,说昨晚中的?卢一平说,是的。郝桂芹一听,转身回来了,昨晚出什么号了?卢一平敲下回车键,听他们说,是932吧。卢一平说完,郝桂芹失声叫道,“9”……下来了,昨晚上?卢一平错愕地回过脸,说下来啦,怎么啦?这一次,郝桂芹没有回答,郝桂芹转过身,步履摇晃地走了。卢一平被她弄得满头雾水,说声神经病后,回身摆弄电脑了。卢一平摆弄电脑,听到郝桂芹在客厅打电话,隐隐约约的,听不清说些什么。听不清,索性不听。卢一平点开联众网站,打算下盘象棋,放松一下自己。

刚找个四级棋士,刚坐下,郝桂芹从客厅回来了。倚着门框,两眼呆直地看他。

卢一平赶忙停下游戏,问她怎么了?郝桂芹说没怎么,只是身体虚脱着,不说话。郝桂芹不说话,卢一平不能不说了。你到底怎么啦,快说呀?别整景呀,别吓人呀!

这一催,郝桂芹终于说话了,抚着胸口,虚弱无力地说了句。我包“9”了。

郝桂芹包“9”了,出乎卢一平的意料。因为,此前一点儿迹象都没有。

卢一平问的第一句话,是包了多少,你这次?郝桂芹回答他,包五百块钱的。

五百元钱,那是卢一平十天的工资啊。如果不中,不就打水漂了,这十天工作不就白干了?郝桂芹呀郝桂芹,你胆子也太大了不是,你眼里到底有我没有呀!你对这个家,对孩子,还有一点责任感吗?

卢一平的话,郝桂芹没有反驳。卢一平的激愤,郝桂芹破天荒地承受了。

郝桂芹揉着胸口,嘴唇哆嗦不止。我看单位的人都买,就跟着买了。买三天了,总算下来了,总算挣了点儿。

看到卢一平扭过脸,郝桂芹拍着胸脯,吁出一口长气。我心脏不好,我再也不买了!

郝桂芹不买,林小敏买。而且,买得兴冲冲地,劲头十足。

中午的时候,林小敏打电话到卢一平家里了。林小敏的第一句话,是问卢主席你家几楼?这时候,卢一平在书房里百无聊赖,郝桂芹在厨房里准备午饭。听到林小敏的问话,卢一平没有马上答复,他沉吟一下,说有什么事吗?卢一平没答复,林小敏马上答复了,也没什么事呀,没事就不能到领导家走走呀,求个进步唔的。卢一平笑了笑,我记得你以前来过呀?林小敏回答说,是来过呀,楼洞记住了,楼层记不住了。卢一平哦了声,那你现在在哪里呢?林小敏说,就在你家楼下呀,就是记不住几楼了,所以没按门铃,所以打电话呀。卢一平想说我在外面呀,有事先电话说吧。猛想起,林小敏打的是家中座机,而且,人又在楼下。这时候如果不说,有拒人门外之嫌。所以,卢一平硬着头皮,回过头说,我住五楼啊,你稍等一下,这就给你开门啊。

放下电话,看见郝桂芹站在门口,来叫他吃饭了。

卢一平往外走,郝桂芹就侧身让开。让开的同时,问了句谁的电话?

卢一平走出书房,边走,边含混地应了句,单位的。

单位的林小敏在客厅里落座后,随手把一个塑料袋放在茶几上。卢一平在对面坐下来,郝桂芹端上水果后,也在林小敏身旁坐下相陪。林小敏环顾一下客厅,满脸艳羡地跟郝桂芹聊起家常了。林小敏问郝桂芹,好长时间没看大姐了,您都忙些什么呢?郝桂芹剥开香蕉,递给林小敏,我忙什么呀,就上班,就混日子呗。见林小敏吃了香蕉,郝桂芹问她,你都忙什么呢,老也看不到个影儿?林小敏放下蕉皮,接过纸巾擦擦手,说我嘛,我上午做收发勤杂,下午给人家做保姆,忙得团团转,我天生操劳命嘛。郝桂芹问完林小敏,又问小胡这段时间做什么呢?小胡是林小敏爱人,郝桂芹知道,他也下岗几年了。林小敏说,他呀,他去年做了一年保安哩,嫌挣得少,这不,今年跟朋友去外地了,做工程了。郝桂芹听了,说你一个人家里外头的,打工又带孩子,你快成女强人啦。林小敏说,看大姐说笑了,我哪是女强人呀,你家卢主席才强人哩,那是名符其实的。话到这里,脸就转向卢一平了。卢一平知道,绕了半天,绕正题来了。但是,林小敏把目光在他这里稍一逡巡,很快,又回到郝桂芹那里了。林小敏和郝桂芹聊得亲热,投缘,好姐妹似的。好像造访的主人,根本不是卢一平,而是郝桂芹一样。林小敏先夸郝桂芹气色好,再夸郝桂芹皮肤好,最后夸的是郝桂芹福大命好。见郝桂芹面露疑惑,林小敏并不忙着解释,而是话锋一转,夸起卢一平了。林小敏先夸卢一平的,是卢主席才学好。单位的人论学问,没人比得上卢主席。林小敏再夸卢一平的,是卢主席心肠好。单位的人我都品了,讲热心肠,讲帮助人关心人,卢主席是众口一词的头一份。林小敏最后回到郝桂芹福大命好上,来照应前言。你说现在的男人,成功的,有钱的,哪个不是上班工作思来想去,下班电话约来约去,晚上吃饭眉来眼去,饭后唱歌摸来摸去,夜里桑拿翻来覆去,凌晨回家骗来骗去呀?你说卢主席呢,一样不沾,百毒不侵,事业有成,家庭和睦。这样的男人大姐摊上了,你说大姐福有多大,你说大姐命有多好?!

不管林小敏把他夸得有多好,卢一平一旁明白了。她这是给我戴蒙眼呀,她这是哄我拉磨呀,她这是把我当毛驴子使唤呀。我真是一尊财神吗,我真是一座金矿吗?我要是财神,我甘愿任人驱使吗?我要是一座金矿,我希图一点蝇头小利吗?

林小敏走前,留下了那个塑料袋。袋里装的,是两条中华烟和一张纸条。卢一平掂着礼品,心里一阵酸楚。毕竟有人看到我了,毕竟有人想起我了,毕竟有人求到我了!尽管林小敏的表现,已经引起卢一平的警觉了,但是,有一点是做对了——她让卢一平多少找回了一些当年的感觉!

送走客人,卢一平回到餐厅,见郝桂芹正在手脚麻利地布菜。卢一平就坐下来,拿起筷子,往桌面上蹾。你说,这3D的开奖号,不是三位数吗?

郝桂芹在锅里铲了几下,回过头说。是呀,个位十位百位呀,怎么啦?

卢一平说,既然三位数,怎么买一个号的,也中奖呢?

郝桂芹哦了声,回身接着铲。那是单号呀,在私彩买的,公彩不卖单号的。

卢一平也哦了声,端过饭碗,说福彩还分公私呀?

郝桂芹把菜端上来,放到桌上,分呀,你不知道哇?

卢一平笑笑,伸出筷子,知道我问你干吗呀?

郝桂芹在对面坐下来,用围裙擦擦手,告诉卢一平。这福彩吧,大伙又叫它3D。这3D吧,开始是国家办的,办着办着,个人就掺和进来了,也办,也卖。彩民就把国家卖的,叫公彩。把私人卖的,叫私彩。公彩呢,只卖三个号,只卖单选和组选,所以难度大中奖率低。私彩呢,看出门道了,卖三号,也卖一个号(单号),还卖俩号(托),还卖五个号(复式),有的,甚至六个号七个(六码或七码复式)号的,也卖。这样一来,彩民就觉得这私彩的难度,相对要小。私彩的中奖率,相对要高。所以,现在更多的人,已经不在公彩投注了,而是买私彩。买的多,卖的也多,竞争就激烈了。私彩的庄家竞相给彩民返水儿,有返7%的,,有返10%的。返10%,就是你买一百元,输了,只付九十元。赢了,庄家给你一百一十元。哦对了,私彩也叫黑彩。坐庄的,也叫黑庄啊。

这顿饭,卢一平吃出了有别以往的味道。郝桂芹讲完后,又说,所以,你们单位林小敏中的单号,只能在黑彩买,公彩不卖单号的。见卢一平没吭声,郝桂芹偏过脸,问他。你真的给她出号了?卢一平腮帮子鼓鼓的,含糊地唔了声,瞎猜的。郝桂芹探过头,你猜对了?这一次,卢一平点头并唔唔,碰点了。郝桂芹问他猜几了。卢一平咽下饭,这才腾出嘴来,回答说,猜“2”了。郝桂芹哦了声,低头念叨,我们单位的人,开始包“6”了。卢一平听了,应了句,是吗?郝桂芹嗯了声,埋头吃饭。卢一平见她停了,就问,这次你没跟着包吗?郝桂芹停下筷箸,瞥了卢一平一眼。我说了,我心脏不好,不买了。看到卢一平没接茬儿,郝桂芹挟了口菜,嘟囔着,买了,心里像压块石头一样,喘不过气来。

吃完午饭,卢一平走进卧室,留下郝桂芹在餐厅里收拾碗筷。

天热,少风,卢一平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怎么也睡不着。越睡不着,马路上喧闹声越大,美发厅音乐声越响。

卢一平只得翻过身,侧卧着,借以躲避闹人的噪音。身子一翻,见郝桂芹进来了。卢一平就往里腾腾,说你也躺一会儿吧,歇歇。郝桂芹没吭声,坐在床沿上,梳拢着头发。

由于郝桂芹刚进来.由于一时睡不着,卢一平随口问了句,刚才,你说你单位的人,开始包“6”了?郝桂芹嗯了声,然后躺下了。卢一平支起身,看见郝桂芹胸口一起一伏的,说我没弄明白,什么叫包“6”呢?也由于刚进来,也由于一时睡不着,郝桂芹告诉卢一平。比方说吧,我们现在包“8”,从今晚开始,买五百元的。要是“8”今晚不出,明晚还买,买一千元的。卢一平问,明晚也不出呢?郝桂芹说,后晚接着买呀,买一千五百元的,直到它出来,它总得出吧!卢一平捋下头发,胳膊一撑,声音也高了。这是守株待兔呵,为什么这样买呢?郝桂芹翻过身,面对卢一平。为什么不这样买呢?你想啊,你今天买这个,明天买那个,常常是,买哪哪不中啊。买这一个吧,一直跟下去,总有一天中吧?中一天,也就赢了,是吧。卢一平坐起来,扭头对郝桂芹说,这是个傻办法呵,这是个笨办法啊。郝桂芹说,能赢钱呵,怎么笨呀?卢一平托着下巴,比方说吧,你单位现在包“6”,是吧?郝桂芹动了动,说是呵,怎么啦?卢一平扳着手指,说你这个“6”如果五天出来,你四天赔一天中吧?如果八天出来,你七天赔一天中吧?郝桂芹对卢一平的说法,也认账,她附和着,谁说不是呢?卢一平又扳手指,又说。再比方吧,这五天或者八天吧,你能中两天,或者中三天,不是更好吗?郝桂芹说,谁说不好呀,谁保能中呢?就因为老不中,就因为老输,没有别的办法,大伙才想出这么个拙道呀!卢一平摇摇头,说这不行,这不是取胜之道啊。郝桂芹说,他们没有道,才走这条道的。卢一平说,他们不下工夫,浮光掠影人云亦云,他们能有“道”吗?这句话,提醒了郝桂芹。郝桂芹也坐起身,看着卢一平的脸,这么说,你是下工夫了?卢一平躲避着她的眼睛,我下什么功夫呀,我随便说说吧。卢一平的话,郝桂芹不信。郝桂芹目光移动着,追随他的脸。你随便说说,林小敏就中奖啦?

郝桂芹的话,也提醒了卢一平。卢一平一拍脑门,推推郝桂芹,说你去,去把客厅里那张纸条拿来。郝桂芹扭着身子回拒他,拿它干什么,不睡觉啦,净支使人!

干什么?卢一平再次推她,让你看看我下的工夫呀。

真的啊?郝桂芹这才翻身下床了。下床时,卢一平看她丰腴壮硕的大腿在眼前白光闪过,立时间睡意全无。

郝桂芹去客厅,卢一平也起来了,起来去书房了。

虽然去了客厅,郝桂芹并没有马上取回纸条,而是先去洗手间了。从洗手间出来,郝桂芹这才拿起纸条,回卧室了。回到卧室,卢一平已从书房回到床上了。床中央,摆着一堆书籍,刚从书橱里挑出来的。有《人类神秘现象破译》《周易与预测学》《生活中的神妙数字》,以及《三命通会注评》《中国古代算命术》《中国风水研究》《管氏地理指蒙》等等。以前,卢一平收集这类书籍,出于对民俗和风俗研究的需要。没想到,居然派上用场了。这时候,卢一平正埋着头,旁若无人地翻阅着这些书籍。

郝桂芹见他把书摆了半床,就撅起嘴,你倒腾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做什么呀,你还让不让人睡觉啦?

卢一平对郝桂芹的嗔怪,不予理睬。而是置若罔闻地,继续翻阅着、查找着。

查一会儿,卢一平抬起头,看着郝桂芹说。睡觉,等你见识了,怕是想睡都睡不着了。

见他说的兴奋,郝桂芹谨慎地坐在床边,你详细说说,怎么想睡都睡不着呢?

卢一平放下手上的书,这3D呀,是从国外传来的。在美国,3D的玩法叫“选3”(pick3),有的还叫“每日数字”(dailynuber)。

郝桂芹往里挪挪,偏着脸问。在日本呢?

见卢一平语塞,郝桂芹又问。在菲律宾毛里塔尼亚埃塞俄比亚呢,又叫什么?

见卢一平彻底语塞了,郝桂芹一笑。别说那些理论上的,云天雾罩的,我听不懂。

卢一平拍拍手上的书,说现在我就用意念,把福彩未来三天的单号,推演出来给你看。

郝桂芹倒吸一口气,站在床边,说真的呀,你别装神弄鬼呀,你别吓我呀?

卢一平笑了,说吓什么呀,我又不是没预测过,你又不是没见识过?

卢一平这么说,郝桂芹想起来了。前几年,卢一平在这个领域里,真下过不少工夫哩。下工夫的目的,在创作。卢一平创作的江湖术士小说,当时吸引了一大批读者的热衷和追捧。那段时间,卢一平书房里挂着乾、坤、震、巽、坎、离、艮、兑的方位,嘴上叨念的是乾为天、天风姤、天地遁、天地否、风山观、山地剩等卦名,心里背诵着甲子乙丑海中金,丙寅丁卯炉中火。戊辰己巳大林木,庚午辛未路旁土……结交的朋友,切磋的皆是卦爻辞、上下经、三才、十翼、卦时、爻位等。下着下着,自己就有体会了,有心得了。逢亲朋好友遇上疑难事,卢一平就技痒了,就预测了。测几次,还真准。结集出书时,朋友就以“写作行里的预测高人,预测界中的写作王者”为题,为他撰写了序言。郝桂芹忘不了的,是她朋友的事。朋友要债,要了许久,都没有头绪,无奈之下,来找卢一平看看,这钱什么时候能还?卢一平推不过,就看了。看了,朋友还不信,说是给他宽心。卢一平就把结果写在纸条上,塞给朋友。说下月四号,对方就能还款,少则九千,多则一万。朋友将信将疑地,把纸条塞进票夹里,收好。到了那天,欠债的真就来了,主动找来的,还了一万元。朋友从票夹里取出纸条,一看,傻了。日期和数额清清楚楚写在上面,写一个月了,毫厘不差。朋友晕了,在客厅里连连转圈,说神了,太神了!另一件事,也让郝桂芹忘不了。郝桂芹外甥结婚了,在外地。姐姐把儿子的婚照送郝桂芹几张,让她欣赏。郝桂芹欣赏完,不无得意地递给卢一平,让他也欣赏。卢一平欣赏一会儿,把照片一放,没头没脑地说了句,瞧吧,你姐会得个大孙女的。郝桂芹拿起照片,又看;看不出名堂,就质问你怎么知道?卢一平指着照片,跟她讲了。郝桂芹按他讲的,再看,就看出名堂,看出奥妙,也看出玄秘了。照片的上方,有一红色横额,额上赫然写着:王××先生、吕××小姐新婚之喜。其中“王××先生”和“吕××小姐”,是用小号字上下排列的。“新婚之喜”四个字,则用大号字横向排列。照片上,新郎的头部恰恰遮住了“××先”和“××小”,于是,左耳边现出了纵向排列的“王吕”二字,右耳边现出的则是“生姐”二字。卢一平正是通过照片上“王吕生姐”四个字,预测出这对小夫妻的头胎,必是女孩。

后来,事实也给卢一平长脸,印证了他的一语成谶,扣合了他的言下无虚。

眼下,卢一平再度出手,郝桂芹不能不重视了。郝桂芹拿过林小敏留下的纸条,递给卢一平。你先看看,看他们现在包的“6”,哪天能下来?

卢一平回过头,语气有些挑逗,说那我看看?郝桂芹推推他,身子朝前靠靠,说给你看看。卢一平坐直身子,慢慢地闭上眼睛了。

闭一会儿,眼睛没开,但是开口了,说今晚出“4”。

又闭一会儿,眼睛依旧没开,卢一平又开口了。明晚出“7”。

卢一平第三次开口时,睁开眼睛了。后天晚上就出“6”了。

卢一平说完,看着郝桂芹,补充说。你单位他们包的“6”,后天晚上就能下来。郝桂芹说,真的?你再看看这个,看今晚出什么?郝桂芹说着,指着林小敏留下的纸条,问卢一平。

卢一平看看纸条,嘴里嘟哝道。不是说“4”了,还看什么呀?

郝桂芹搂住卢一平胳膊,摇。你多看看,看仔细了,不是准成吗?

卢一平拿起纸条,展开了,擎到眼前看。

眼前的纸条,是张锡纸。不知从哪个烟盒里,抽出来的。

锡纸背面,写了两行字,歪歪扭扭的。上行是,专家一语定胆。下行是,单线一拐回头望。

卢一平看完纸条,抻着脖子,在那里想。想一会儿,不想了,用胳膊去拐郝桂芹了。你去找纸和笔来。郝桂芹没有找到纸,却找来了笔。把笔递给卢一平,郝桂芹回身要去找纸。

卢一平喊住她,说行啦行啦,不用啦,你待着吧。

郝桂芹回到床上,看见卢一平在锡纸上写着什么。贴近去看,是从“0”到“9”一行数字,依次排列着,0123456789。再看时,看到卢一平在“4”的上面,挑了一个“∨”,然后沿着“∨”往前画线,画到“1”的上头,停住了。又在线头上,画了个箭头。箭头指的,就是“1”。卢一平画完箭头,把“4”和“1”这两个数字提出来,提到上面,字体写得大大的。

郝桂芹见他写完了,贴着卢一平的肩头,问。你是说,今天晚上一四组合吗?卢一平不知道什么一四组合,只知道,今天晚上有“1”也有“4”。郝桂芹问他,为什么有“4”呢,就因为你刚才预测到的吗?卢一平告诉她,不仅是预测到的,这专家一语定胆上,也明明告诉有“4”的。郝桂芹不解,问它怎么告诉的,我怎么看不见呢?卢一平用笔指着下面的那行文字,说你看,这“单线一拐”,不就是“4”吗?郝桂芹看看字,嘘着气,看出一脸迷惑。不对呀,“单线一拐”是“7”呀,不是“4”呀!卢一平没有反驳她,而是在纸角上写了一个“1”,这不就是单线吗?加上个“1”,然后拐,你看到底什么?卢一平说着,在原来“1”的前面,又写个稍短一点儿的“1”,然后往里拐,纸上果然现出个“4”来。由于有预测数据做底气,加上解法得体,郝桂芹对“4”不疑惑了,但是郝桂芹疑惑“1”。她不知道,卢一平从那行字里,怎么就能看出个“1”?郝桂芹疑惑,卢一平只得再讲,讲明白了,才能让她信服。卢一平说,我们确定了“4”后,再往下看。郝桂芹跟着往下看,就看到“回头望”三个字了。还看见,卢一平在三个字下面,早画了条横线,以示与“单线一拐”的区分。卢一平指着锡纸,回过头,它说是“回头望”,是吧?它要说朝前望,咱就得研究56789了。望嘛,说明距离远。距谁远呢,距“4”远嘛。所以,567不像,89可能性大。现在不是,现在是“回头望”。从“4”回头,自然是0123。卢一平这么说,郝桂芹插话了。23也不像呀,近嘛,就剩01了。见卢一平点头,郝桂芹又说,那头也是“0”呀,不是“1”呀?卢一平更正她说,头不是“0”,“0”是虚数,不算。头是“1”,头一名,头一个嘛。所以,像你说的,今晚是一四组合。郝桂芹扳着卢一平的手,说三号有俩了,你再找找,能找到第三个吗?卢一平摇摇头,说不好找了,就在02356789里。现在023没了,567不像,像的是89,说不准哪个了。它给的信息”,1”和“4”比较清晰。那个号,影子就模糊了。

郝桂芹偏过脑袋,说怎么模糊,也就148、149俩号了,我感觉是这样。

两口子忙了半下午,瞅瞅,日光已经西斜了。看来觉是不能睡了,也睡不着了。相反,两人的精神头,倒比睡着了更好。

郝桂芹推推卢一平,说你赶快打电话吧。

卢一平疑惑了,打什么电话呀?

郝桂芹说,把今晚一四组合的事儿,跟林小敏知会一声呀,你这人!

卢一平听了,扑哧笑了。看来,你老伙计可处呀。

郝桂芹问,我怎么啦?

卢一平捶捶腰,下床了。知道花人钱财,替人消灾呗。就凭这,你比有些领导强呵。

郝桂芹拍下卢一平的后背,别贫嘴了,你办正经事吧。

卢一平下了床,往客厅走,边走边说。不用的,晚上她会打电话的。你以为,她能忘啊?

听到郝桂芹嗤下鼻子,卢一平回头又说。她这是求咱呐,咱打,不是有点颠儿吗?

望着卢一平的背影,郝桂芹把嘴一撇,娇嗔道。小样儿,端上了!

别说端,后来事态发展的,卢一平就是不端,身价也一日三长了。

从打离开官场,卢一平切身感到的,是自己一钱不值了。他这么看,别人也这么看。过去的下属,关系厚的,见面露出了不平和痛切。不薄不厚的,见他视若无睹形同陌路了。关系薄的,抑或有过摩擦有过芥蒂的,见面倒笑了。笑出的,是不加遮掩的滋衅和讥嘲。同僚们见了,也笑,但是笑得牵强、笑得敷衍、笑得轻慢。个别亲近的,笑里便掺杂着同情、无奈、失望、怜惜,闪烁飘忽着,若隐若现。卢一平对滋衅和讥嘲受不了,对同情和怜惜更受不了。受不了,也得受,打掉牙往肚里吞嘛。谁让你丢了屁股下的椅子,谁叫你失了社会上的位置!位置能轻易舍弃吗?没了位置,你怎么决定财富分配?没了位置,你怎么左右荣辱升迁?怎么让亲者富疏者贫,怎么让爱者贵憎者贱?有位置,人们才恭维你、奉迎你、讨好你。位置低的,蹭你点钱;位置高的,蹭你个官。卢一平从官场和文坛的反差中,清楚地看到了,官场,只有官场,才是社会财富的聚散地。较之别处,那里油花翻滚,一掷千金,难见清汤寡水,难见捉襟见肘。即使偶尔窘迫,也是表相的,也是做给外人看的。实质上,那里熙熙攘攘,忙忙碌碌,小官忙着管钱,大官忙着让谁管钱!卢一平离开了官场,就像离开了繁华都市,就像跌进了万顷沙漠。你都跌进沙漠了,你上哪弄油?别说油了,你上哪弄水?贫瘠荒凉中,你只有与贫困卑贱为伍,你只有与孤独屈辱同行了。而他,却在不毛之地上,却在烟瘴之地上,掘出了一座金矿,找到了一处宝藏。这里是社会财富的又一个中心,同样油花翻滚,同样一掷千金。这里是鱼群繁衍集体迁徙的入海口,鱼呢,是那样大,那样肥。海口呢,那样细,那样窄,又窄又细的,像足以攥在手中的瓶颈!卢一平再一次忙碌了,卢一平再一次管钱了!他成了这座金矿的发现者,他成了这处宝藏的拥有者!这时候,倘若他满意,倘若他高兴,他随手掰一块扔你,他随手抓一条扔你,你就可以宽绰,你就可以富裕。如果他兴之所至,如果他意犹未尽,掰两块,抓三条地扔你,你甚至可以巨富,你甚至可以暴富!巨富了,才能改变命运嘛。暴富了,连上苍都理让你、宽纵你!

卢一平的现状,还是一个站在岸边指点垂钓的旁观者。他的裤角还没有真正地撸绾起来,他的双腿还没有趟进那个飞流激溅的海口中。

当天晚上,3D的开奖号,是149。林小敏买的,是148、149,各75组。买三百元,赢二万二千零三十元。次日,3D的开奖号,是478。林小敏按照卢一平前天的预测,单号买“7”,五千元,净剩一万零五百元。

第三天,开奖号是167。卢一平事先告诉她,买“6”。买九千元,剩一万八千九百元。

“6”的如期到来,宣告了卢一平的人生突转和飞跃。

卢一平的飞跃,别人是看不到的。当满街彩民为“6”的突如其来或惋叹、或沮丧的时候,卢一平隔着马路,站在彩站对面的树荫下,面容感慨而怅然。感慨的,是这一天终于回来了。怅然的,是这一天来得太晚了!相比之下,林小敏的飞跃是看得到的。她一次次跳跃着,用鸟一样轻盈的肢体语言,把内心的狂喜和亢奋尽情尽兴地舒展出来。卢一平抱着胳膊,看着林小敏长发披肩顾盼生辉地向他走来。那一刻,她的脚步袅娜轻快弹力十足,她的脸庞素面朝天魅力四射……她像一柄得心应手的锄,她像一支收纵自如的笔。卢一平被感染了、陶醉了,他被这柄“锄”所感染,他为这支“笔”所陶醉!他借助这柄“锄”耕耘并收获,他通过这支“笔”书写并抒发!他陶醉她少女般娇俏匀称的身段,陶醉她小鸟依人一样的气韵,更陶醉她曝布般的黑发流泻散佚出的那种令人心旌摇荡的飘逸与梦幻。但是,最陶醉的,还是眼睛。林小敏的眼睛,在这暖风薰吹的夏夜里,比夜空更黑,比星光更亮,看去如一泓波光潋滟的山涧秋水,漫溢着,荡漾着欣喜、兴奋、恬静、温纯……卢一平被震撼了,卢一平被激活了。面对这样的女人,再绵羊的男人,也会变成雄狮。再愚钝的男人,也会智性十足。卢一平从内心深处感谢这汪“水”,它给他提供了一展身手的平台,它唤醒他体内沉睡的潜能,它启蒙、勉励、引导、敦促,让他游出了万里挑一的自由泳冠军!连续三天,林小敏天天去卢一平家送礼。她用这种方式,为卢一平的先见颁奖,为卢一平的睿智加冕。当然,一起受奖的,还有郝桂芹。郝桂芹的奖品,是老玉手镯白金项链。卢一平的奖品,是雷达手表才子男装。第三天,林小敏变了,变实物为奖金了。奖额高达一万元,相当于卢一平的半年工薪。奖品变,郝桂芹也变,脸色变晴,心态变好了。郝桂芹一变,卢一平在家里的处境自然跟着变,变得跟风光无限的时候,所差无几,如出一辙了。他能伸伸腿了,他能直直腰了,他能喘口气了。卢一平在官场之外,终于觅到了另一块属于自己的用武之地了。这里是阿里巴巴山洞,这里是基度山群岛。他就是掌握了开启洞门咒语的人,他就是历尽磨难苦尽甘来的邓蒂斯啊!

首战告捷的晚上,卢一平还能坐在电脑前写作。当林小敏接连把中奖的消息告诉给他了,卢一平就再也写不下去了。他站起身,着了魔一样,在书房里来回走动。他惊叹自己怎么就看得这么准呢,他惊叹林小敏怎么下手就这么狠呢!又准又狠,杀招凌厉,缔造了两人的黄金搭档,成就了他们的强强组合!

卢一平激动得浑身颤抖,卢一平兴奋得振翅欲飞。他感到的,是自己向金矿刨开第一镐了。他听到的,是地表迸裂的悦耳炸响了。

那一刻,卢一平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扼住命运之神的手腕了。他几乎不假思索地,他几乎急不可待地,就把自己改进富人的花名册上了。

这世上多了一个富人,却少一个作家了!

命运之神的一声叹息,吓得卢一平惶恐不安,甚至后悔不迭了。

但是,这能吓住卢一平,却吓不住郝桂芹。郝桂芹站在丈夫身后,搂着他的腰,问他。你这么努力,这么辛苦,究竟为什么呢?

卢一平握住妻子的手腕,扭过头说。这用问嘛,为这个家呀。为父母、为你为孩子呀!

郝桂芹挣开手,走到他的身前。我不用你想,你就想想你父母和孩子吧。

卢一平搔着头说,都一家人呵,哪个我能不想呢?

郝桂芹直视着他的眼睛,你就想想,你父母将来住院了,医院用小说跟你结账吗?

看到卢一平语噎,郝桂芹转身走了。走几步,回头又说。你再想想,将来你儿子去城市买房,开发商用杂志和你结算吗?

尽管郝桂芹说得不疾不徐,尽管郝桂芹说得轻声细语,但是,卢一平听得却发聋震聩,醍醐灌顶!

是啊,他首先是儿子,其次是父亲,再次才是作家啊。一瞬间,卢一平理清了此中的先后次序和主从关系。

卢一平警醒了,要在父母面前做一个能尽孝的儿子,要在儿子面前做一个能尽力的父亲,他就要割舍。目前,卢一平要舍的,卢一平能舍的,就是对写作的追求。只有看破、放下、清静、正觉,他才能心无旁骛,他才能凝心聚力,轻装上阵,一往无前,去获取等值超额的物质回报。

卢一平开窍了,卢一平醒悟了。他写这些事倍功半的小说干什么,他读那些一文不值的书卷干什么?按说,一个人走出校门了,参加工作了,就该彻底抛开书本了。什么书中自有颜如玉,什么书中自有黄金屋呀,在哪儿?哪儿有?要说有,有的也是镜花水月海市蜃楼,画饼充饥望梅止渴。真正的颜如玉,真正的黄金屋,在人海中,在尘世里。那里是规模更大的学府,那里有范围更广的学子,那里也考试,也打分。分数也公布,也列榜,也上墙。不同的,是学科单一,就一本书。而且,还是无字之书。读有字书琢磨字,检验学生高下,是卷面的分数。读无字书琢磨人,检验成绩好坏,是你谋了多高位挣了多少钱。所以,读书是孩子们的事,挣钱是大人们的事。琢磨字是人生童年,琢磨人才是人生成年。你都成年了,还读有字之书,还琢磨字,不是弱智是什么,不是留级是什么?你琢磨字,还津津有味,沾沾自喜,乐得在小儿堆里谋虚名、考第一。不错,你得过几粒芝麻,但丢了多少西瓜!错失了多少晋升机会,丢掉了多少发财机会。数年过后,蓦然回首,已两手空空堕入贫贱之渊,无力拔足,也无力回天了。这不得了迷瘴是什么,这不喝了猪油是什么?这不一叶障目不见森林是什么?这不咬住屎橛子给麻花不换是什么?你孤傲,矜持,你不爱钱,不爱位,不爱的如痴如醉做牛做马,走火入魔百折不挠,倾其所有九死不回,那么,比你更孤傲,更矜持的钱和位,会自轻自贱地投怀入抱地主动爱你吗?

卢一平决定出手一搏了。

出手之前,他要解决后顾之忧。他的后顾之忧,是郝桂芹。

他要让郝桂芹理解他、相信他,进而支持他。起码不能阻止他、抵触他,甚至反对他。

卢一平实施的第一步,是说服郝桂芹。说服郝桂芹的困难,在上次包“9”后,郝桂芹已经说过,她心脏不好,再也不买了。

卢一平要做的,是把她的观念,转变过来。

应该说,转变郝桂芹有难度,但是也有基础。基础是林小敏的四买四中,是中华烟雷达表,是老玉手镯白金项链,当然,还有那张刚刚存入银行的一万元存折。“再也不买了”,是郝桂芹福彩经历的切身感慨,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心态流露。如果是老买老中,如果是连买连中,说法当然不一样,做法也一定有区别了。郝桂芹“再也不买了”,源于观察,源于体验。她所看到的,是谁买谁输。她所感到的,是满盘皆输。她看不到这场大规模的全民博弈,对象是钱,目的也是钱,让各有所属的钱在充满希冀狂躁亢奋中悄然易主。游戏规则,本身就以大多数的输家为底线。受益者,是为数寥寥的几个人。这样的结果,虽说有些残酷,但是符合天道。再大的压力摊在众人肩上,就支离破碎虽有若无。再小的利益聚在一个人手里,也会滴水成渊积土成山!她想不到卢一平要做的,是一只鸟。这只鸟附在狮子背上,啄食飞蝇,避免敌害。鸟满意,狮子也满意。卢一平此时想做的,是一滴水,洗亮郝桂芹的眼睛,让她不仅看到景阳冈下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表象,还要看到那个豪饮十八碗的壮汉已摇摇晃晃地走到山下了。这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只有这样,郝桂芹才能振作精神,树立信心,随上拍节,与他琴瑟齐鸣长袖共舞。届时,“再也不买了”的说法,才能彻底被打破、被抛开,变成“不能不买了!”

谈话前,卢一平表现的漫不经心若无其事。他和郝桂芹回顾了家里的收支状况,感叹物价飞涨,报怨收入微薄,接下来,是感叹孩子借读的开销和老人医护费的攀升。看见郝桂芹连连点头、默认,卢一平知道火候到了,机会来了。他开始分析了,他开始总结了。总结的结果,是这样下去将会坐吃山空。得出的结论,是必须改弦易辙才能扭转局面。

扭转局面,郝桂芹何尝不知道?作为家中女主人,理财持内,她比卢一平知道得更具体,更深切。郝桂芹不知道的,或者说郝桂芹一筹莫展的,是局面怎么扭,路子怎么走,以及从哪儿入手,从哪儿起步,等等。

郝桂芹这么问,卢一平就把观点简明扼要地亮出来了。

观点一亮,当即遭到回拒,回拒得干脆又理性。这不是路子,这条路的前景更糟!

卢一平没有马上回驳她。这时候,回驳就是争论,就是口角,就是龃龉,就是搁浅。卢一平沉默了,沉默地盯视着郝桂芹。盯一会儿,有意无意地抬起手腕,看了眼手表。

卢一平的动作很细微,郝桂芹还是看到了。她低下声调,嗫嚅着,说虽然,你侥幸赢了几次……

郝桂芹停下来,突然又提高了声音。但是,你不可能总是侥幸的,不可能总赢的!

不可能总赢,卢一平认账。关键是赢大输小,关键是赢多输少。这段时间,他忙里偷闲地,学习了大量福彩知识。他发现,在一百个点上,福彩占优九十八个。所以,胜率是98%。

卢一平的发现,郝桂芹不认账。郝桂芹认账的,是福彩的胜率100%。

郝桂芹这样说,卢一平只能回驳了。他指出3D的两个弱项,给她看。

首先指出的,是3D的局限性。3D的局限性,有狭义与广义之分。从狭义上(单号)说,它只能在十个数内出号的,即0123456789,它有天大的本事,也出不到第十一位去。从广义上(单选和组选)说,它只能在“000”到“999”这一千个数内出号,永远出不了第一千零一个。即豹子(三个号相同)10个,组三(两个号相同)90个,组六(三个号不同)900个。

卢一平指出的第一个弱项,郝桂芹既认又不认。认的,是出号范围,范围是固定的,都得认。不认的,是局限性,局限性是不存在的。

郝桂芹说,打单号,十个号范围就小吗?组六时,买方胜率33%,组三20%,要是豹子呢,胜率只有10%。如果买单选和组选,从“000”到“999”,那是一千个号啊。单选胜率千分之一,组选胜率是千分之三啊。这个范围是什么概念?是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啊。而那个扑朔迷离的开奖号,就是一根针,一根飘忽不定的针,你知道吗?

既然郝桂芹不认可第一种说法,卢一平只能说第二种了。第二种是卢一平的杀手锏,也是3D的软肋和瓶颈,即3D的一“怕”。

卢一平没有说3D怕什么,而是问郝桂芹3D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当然明确呀。盈利呀,挣钱呀。郝桂芹回答的不加思索,却一语中的。

这一次,卢一平认可她了。既然它要挣钱,我就能让它赔钱!

见郝桂芹听得懵怔,卢一平又说。3D有了一“怕”,就有最大的死门了!

郝桂芹急了,你明说呀,它到底怕啥呀?

卢一平停顿片刻,沉声说道。怕你不买。你不买它赢谁钱去?

郝桂芹倒吸一口气,拍下脑门。也是呀,都不买了,它就没法挣钱啦。

卢一平说,为了赢到钱,为了挣到钱,它必须想方设法地,引导你,诱唆你,让你买。

郝桂芹脱口应了句,对呀,外面很多人都在买呀。买得群情激昂,信心十足的。

那是因为,他们认为自己能挣到钱,才买得热血沸腾的。

但是,也有个别挣到的。

那是故意让你赢的。只有你一个人赢,它才能让十万人,百万人输啊!

它什么手段呀,这么厉害?

它厉害的,是让你感到能通过它发财,而且是发大财呀。

郝桂芹说,怪不得哩,我们单位的人,就说这里能挣到大钱的。

卢一平探过身,压下声音,为了让彩民买得踊跃,它必须让少数人中奖,让多数人看到他中奖。如果谁都不中,那谁还买?它要让你感到中奖号是可触可摸的,它要让你感到中大奖是近在咫尺的。只有这样,彩民才能买得争相踊跃,万头攒动,3D才能生意兴隆,牟取暴利。为了达到目的,它先出黑圣手,并配以焰舞、北京短信、太阳红、鬼六神算、晚秋、彩圣等,用模棱两可的话引导你、启发你。又推出一个首席讲师于海滨,每日推荐3个胆码,3个搭配号,并辅以和值防、两码防、组三防,用更具体、更直白的数字,来激活,引导你。尤其是首席讲师的推出,对彩民说来,无疑竖起了投注的晴雨表和风向标。福彩公司运营至此,实实在在地走了一着险棋。险就险在,它让无从入手的彩民有了投注依据,它让变幻莫测的福彩一时谜底大开。首席讲师的胆码,准了,彩民们会倾囊投注疯狂购买。不准,讲师的权威受损公司的信誉受损,导致的必然是销售额的大幅下跌。说白了,准,则公司不干。不准,则彩民不买。这两种情况,无论哪一种,都是福彩公司惧怕出现的前景。

郝桂芹听出门道了,那怎么办呀?

卢一平说,只有一个办法,折中,也准也不准。你按他的胆码买单选组选,就不准。你按他的买单号,就发现很准了。

郝桂芹说,那好呀,那能捎带打击黑彩私庄呀。黑彩呀,现在是附在福彩身上的虱子呀。

卢一平掏出一张纸片,递过去,上面是近六天于海滨胆码与3D开奖号的对照。

期数 日期 于海滨胆码 开奖号 准确180期 7月7日 127 701 17 181期 7月8日 712 417 17 182期 7月9日 218 518 18 183期 7月10日 942 480 4 184期 7月11日 894 998 89 185期 7月12日 629 662 62

郝桂芹看完,恍然大悟地抬起头,哎呀,就按于海滨的胆码,买单号,就赢了。

卢一平说,看明白了,这就是福彩的软肋,这就是3D的瓶颈。按照首席讲师的胆码,买单号,准赢。这六天,如果我们每个号包两千,加上10%的庄家返水儿,则五天赢六千六百元,一天赢六百元,总计是赢三万三千六百元呀。所以说,这世界上不缺发财的机会,机会多的是,遍地有。缺的是慧眼,是睿智,是胆略呀。

郝桂芹说,就怕它过几天变道了。它的招数不固定的,变化的,三天两头一变的。

卢一平说,它变你变呀,你一根筋死心眼呀。

郝桂芹说,倒也是,但是你得看准呀。

卢一平说,看不准谁买呀,买是挣钱的,不是扔钱的。

郝桂芹说,都想挣钱呀。

卢一平笑笑,再说一件事吧,你听了,更明白。前段时间吧,咱公安局接到举报,说客运站附近有个外地人,摆地摊,用乒乓球拍按瓜子。你明明看他扔进四枚瓜子吧,押上钱,揭开就变三枚了。你赌单,他变双,你赌双,他变单,不少乘客和围观群众上当受骗了。巡警们去到现场,人赃俱获,抓个正着。当即把摆摊的,带回队里了。审问中,警察对他的把戏好奇,问他怎么就要单是单,要双是双呢?那人紧闭嘴巴,不说。后来逼急了,就哭。说你们判我吧,判了,我过几年出来了还有饭吃。说了,底就漏了,这行就完了,以后我就没饭吃了。后来拗不过,还是说了。说球拍是装有磁铁的,说一枚瓜子里是含铁的。你看他把六枚瓜子用球拍盖上了,当然猜双。结果球拍一提,那枚含铁的被吸走了,单吧,他赢。你看他又放六枚瓜子,盖上了,这回猜单。你猜了,他把球拍往桌沿上一拖,那枚含铁的,就留下来了。双吧,他还赢。

郝桂芹说,这么玩,他不是稳操胜券吗?

当然啦。你揭不开他的蹊跷,摸不着他的底细,他就万无一失呀。卢一平停一下,话锋突然一转。即使这样,我还有把握赢他,你信吗?

郝桂芹摇摇头,我不信,他收放自如的,要啥来啥。你怎么赢他呀,你赢得了他吗?

卢一平点头说,道理跟福彩一样。因为他想羸,所以必输。

看着郝桂芹满脸的困惑,卢一平补充说。只不过他全局赢,局部输。

郝桂芹说,他怎么能输呀?

卢一平说,怎么不能输呵?比如这次吧,大家都赌双吧,七八个人吧,赌上四百元的。这时候,我赌单,赌二百元的。只要我赌资小,他就不敢赢我。尽管有十足的把握,也只能输我。

郝桂芹想一会儿,明白了。为了赢那四百,他只好放单输你了。如果放双,即使赢你二百,他还是要输二百的。

卢一平说,这就叫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嘛。都会算账的。

郝桂芹说,别说,你还真有个钻劲儿。

卢一平探过头问,我钻得怎么样啊?

郝桂芹抿了抿嘴,说还行。

卢一平说,我都钻到“还行”的境界了,你让我买福彩吗?

郝桂芹神态挺妩媚的,说还行。

卢一平刚要站起身,郝桂芹突然补了句。不过,少买点儿,悠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