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业敏感:编辑的见识和眼光

2012-01-28 14:48文/李
中国出版 2012年9期
关键词:杨振宁杨先生红楼

文/李 昕

(作者系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总编辑)

职业敏感和书感不一样,书感是在讲一个编辑要为一本书的内容找到恰当的表现形式,职业敏感讲的是编辑应该如何去发现作者,发现选题,发现可以成为图书的题材。这与编辑的职业特点是有关的。编辑作为一种充满竞争的职业,和其他很多职业不同。它的竞争特别地激烈。谁都知道,像汽车、彩电、手机这些行业也是充满竞争,大众汽车和通用汽车竞争,海尔和海信竞争,诺基亚和索爱、摩托罗拉竞争,但是要知道这种竞争是团队性的,是厂家和厂家之间的,是品牌和品牌之间的,而不是个人化的竞争。而编辑的竞争既是团队性竞争又是个人化竞争,而且个人之间的竞争不仅仅是在单位内,而是表现为社会化的竞争,这就是编辑工作竞争严酷性的表现。不同出版社的编辑为了同一个作者甚至为同一个选题进行竞争,也就是所谓抢稿的事常常发生,这在其他行业是没有的。另外,编辑这个职业特别依赖于发现,没有发现就没有创新。一个编辑总要发现作者、发现选题、发现合作项目、发现合作伙伴,这个特点就决定了一个编辑必须具有职业敏感。

简单来说一句话,编辑的职业敏感就是在别人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拿出了别人没有拿出的点子。笔者在《编辑的悟性:书感》一文中举了个例子,香港三联的李安,从一位邮商的一大堆明信片收藏中发现了一本书,做成了《香港明信片精选1940~1970》,谁都没想到这些内容可以成书,但李安把它变成书,并成为获奖的畅销书,这不仅仅是书感,而是编辑的职业敏感所决定的。

大家都知道范用先生编辑《傅雷家书》的故事,傅雷给儿子傅聪写了那么多信,100多封,谁也没有想到这些信可以编成书,可以拿来出版,但范用有这样的敏感。所谓的职业敏感是这样一种能力,帮助你发现一些可以成为书的元素,在别人不经意的地方,在别人意识不到的地方,善于把不是书的东西编成书,这就是一种职业敏感。这种敏感要求编辑对作者的动态、市场的动态保持密切的关注,这种关注应该是每日每时的,是随时随地的。编辑实际上应该无时无刻不在动脑子、想点子、做策划。有时候通过一条新闻,有时候通过一段电视,有时候通过一段博客或者朋友的聊天就可以发现选题。好的编辑常常是一天到晚都在想,他所接触的人和事是否和选题有关,什么东西可以变成书。好的编辑无一例外都是一天到晚在动这样脑子的人,那么这些人也是因为长期的训练,就具备了一种特殊的敏感。

给大家举一个关于杨振宁先生的例子。杨振宁先生和三联有很多年的联系,20世纪80年代他的第一本回忆录《读书教学四十年》就是在香港三联首先出版,后来又在北京三联出版。文章不多,都是一些随笔散文类的,写得很好,回忆父亲的文章和回忆邓稼先的文章都很精彩。三联一直对杨振宁保持关注,希望他有新书。但他毕竟是科学家,文化类、文学类作品写得很少。三联经常跟他保持联系,跟他约稿他都说我没有可出的东西,后来他把自己的一些论述科学问题的文章编起来交给华东师大出版社,大多是物理学方面的理论,书名叫做《杨振宁论文选》,三联看到了,觉得这本书未必适合三联,所以也没争没抢。2005年笔者在网上看到一条关于杨先生的访问记。当时杨先生和翁帆结婚不久,很多记者关注他们结婚后的生活怎么样,翁帆在干什么?有人在访谈中给杨先生提这个问题,杨先生说翁帆在给我做翻译,我原来一些文章是用英文写的,自己也没力量去整理,现在翁帆帮助我翻译成中文。他觉得很多文章译成中文给中国读者看很有意思。我当时就想这可能是一本新书,马上和杨先生联系,告诉杨先生三联书店愿意把翁帆的译文编成一本新书。杨振宁先生听了很高兴,因为当时书还没影儿,只是翁帆刚刚开始给他做一些英文文章的翻译,他还没有考虑出版的事。这时候三联就去找他,是想在他前面了。所以就有了《曙光集》在三联书店出版,反响很不错。

在这以后,三联仍然和杨先生保持联系,希望出版他的新书。2006年杨振宁先生曾和三联商量,说有一本关于他的传记,是台湾记者江才健写的,题为《规范与对称之美》,这本书在台湾有出版,在大陆没有出,他说很希望这本书有大陆版本,问三联能不能出?我们把书拿回来看了一下,发现此书虽然是杨振宁传,但涉及杨振宁先生和李政道先生在谁先发现宇称不守恒理论方面的争论用笔非常多,我们当时以为在李政道先生没有发言的情况下,杨振宁先生率先出来讲这个问题恐怕不好。三联也不该首先提起这个话题。所以我们把书稿退给杨振宁先生时,他显得不是很高兴。他对笔者说,其实这个问题,李政道早已公开讲过了。说罢就从书架上拿出一本书,那是甘肃科技出版社出的李政道论文集,里面确实有涉及杨李之争的文章。再看版权页,只印了2000册,影响不大,所以我们还是没有同意出版江才健的书。

2010年情况有了变化,季承出版了一本《李政道传》,它的内容大家都知道,完全站在李政道的立场讲杨李之争,强调在获得诺贝尔奖的研究中,李政道做的贡献比杨振宁还大。这一说法和杨先生对当时情景的描述完全不同。这时候笔者感觉到杨先生一定有话要说,而且舆论界也需要有杨先生的声音。所以笔者在季承的新书刚刚出版时就给杨振宁先生打电话,说你现在如果想出江才健那本书可以考虑,但是这本书是旧书,是2002年台湾的版本,如果现在出,江才健要修订补充一下才好。笔者觉得,连杨先生和翁帆结婚都没写进去,作为杨先生的传记显然是不完整的,不修订无法出。杨先生说找江才健修订没问题,但现在还有一个人,华中科技大学教授杨建邺另写了一本《杨振宁传》,三联也可以考虑。华中科技大学杨建邺先生是很有名的科普作家,是物理系教授,对杨先生的学术有比较深刻的了解,他写的这本传记,文才不一定比得上江才健,但描述和评论可能会比较内行。笔者问杨振宁先生,这两本书哪本更好?杨先生说希望两本都出,笔者说这恐怕不合惯例,三联只能选一本。他说那三联自己定吧。这时候笔者没办法强求杨先生给结论,正在犹疑之间,责任编辑找到杨先生的一位朋友帮忙。此人是香港科技大学教授陈方正先生,他在三联出了一本《继承与叛逆:现代科学为何出现于西方》,写科学史的,反响非常大,得了好几个大奖。他是杨振宁先生很好的朋友,我们就请他跟杨振宁先生聊天谈这件事。陈方正问杨先生,如果这两本传记只有一本能留下来成为传世之作,他希望是哪一本?杨先生说希望是杨建邺那一本,因为这个人懂科学,对他在科学上的贡献理解更透彻。陈方正先生把杨先生意见反馈给我们以后,我们马上决定出这本。决定一作出,江才健的那本杨振宁传立即被广东一家出版社拿走。这个例子说明,编辑对作者必须始终关注才能拿到稿子,中间有一刻放松稿子就不再是你的。就像关于杨先生的这几本书,三联都是跟踪20年才拿到的。

陈忠实回忆录中讲到《白鹿原》是怎么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也很能说明问题。人民文学出版社老编辑何启治从上世纪70年代就开始约陈忠实写长篇小说,当时陈忠实只写过中篇短篇,并没写过长篇。陈忠实说何启治那时就相信他能写长篇,使他很感动。此后的20年里,每一年何启智都问他,长篇写了没有,有什么新进展,就这样保持了20年的关注。所以陈忠实完成了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白鹿原》,绝不会交给其他出版社。

再给大家举个例子,杨绛先生是三联的老作者,钱钟书先生的全部著作都是在三联出版,杨绛先生有相当多的作品在三联出版,我们一直同她保持联系,希望拿到他的新作。今年她已经100岁了,但她还在写,我们很关注她,每次看望她的时候都问她有什么新作?她告诉我们,她在写研究《红楼梦》的文章,她对时下一些《红楼梦》研究有不同的看法,用随笔的方式写出来。另外她说她的小说《洗澡》,许多读者对她的思路理解不大正确,她认为某个人物最后的发展应该是什么样的,好多读者都曲解了,她想写个续篇告诉大家她是怎么想的。她真是在非常勤奋地写,所以三联对她提到的书稿都很关注。但是没有想到她可能还有别的作品。2011年7月17日是杨绛先生100岁生日,在生日到来前《文汇报》笔汇栏目用笔谈的方式采访杨绛先生,采访挺长,登在报纸上。最后一段,杨绛先生说她现在每天练习写一点书法,她把钱钟书先生的《槐聚诗存》拿来重抄一遍,花了很多时间,每天只抄一首诗,到笔汇文章采访时已经抄完。笔者当时因为忙,看笔汇文章晚了几天,其实已经知道有这篇文章,但找来看时,文章已发表七八天了。看完文章后笔者就想,杨绛先生手抄的钱钟书《槐聚诗存》可以影印出版一本书呀,因为《槐聚诗存》过去三联不只出过一个版本。于是马上打电话过去。因为杨绛先生听力不好,打电话跟她商量这事有困难,笔者就打电话给吴学昭先生,她是杨绛先生的版权代理人,吴宓先生的女儿。吴学昭先生一听我讲就说三联晚了,人民文学出版社已经把这本书拿走了。大家想想,三联对杨先生这么关注,书稿还是没拿到,说明我们有疏忽,敏感度还是不够。所以职业敏感这个问题在市场竞争中是要特别强调的。

在有些情况下,所谓职业敏感是对市场需求即读者需求的一种敏感。比如说20世纪80年代,沈昌文主持三联工作的时候有很多翻译书影响非常大,其中有《宽容》和《异端的权力》,分别印了几十万册,都是畅销书。这些图书的出版充分展示了编辑策划时的敏感,因为上世纪80年代中国刚刚从“文革”的阶级斗争中走出来,正是要改变人们已经习惯了的“你整我,我整你”的斗争思维,那时候需要提倡个人自由,需要主张个人权利,需要创造一个良好的政治环境,所以像《宽容》、《异端的权力》这样的书在当时具有启蒙意义。了解读者有这样的需求,策划这样的选题就是一种职业敏感。很多畅销书是因为有这种职业敏感才应运而生。在有的情况下职业敏感是对作品价值和创新的敏感。

大家可能都知道刘再复先生,他是中国现代文学和文艺理论的专家,上世纪80年代他的《性格组合论》、《文学主体性》影响非常大。但是大家可能从来没有听说过刘再复先生搞过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因为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时候他不在这个领域。2003年笔者在香港城市大学听了一场刘再复先生关于《红楼梦》的讲演,有些震惊。刘再复有一个观点,他说早期的研究不算,近百年来关于《红楼梦》的阅读和探讨主要有两种形态,一种是《红楼梦》论,以王国维为代表,一种是《红楼梦》辩,是考据派,以俞平伯为代表,他说实际上需要第三种研究状态,叫做《红楼梦》悟。他说他并不擅长“论”红楼,更不擅长考据红楼,但红楼他读了无数遍,对它有特殊的体验,就试图把这种体验呈现给大家,这种方法和所有的《红楼梦》研究不同,他强调的是感悟,强调读者和作者的心灵沟通,强调读者和书中人物发生心灵共振,这是禅宗“悟”的方式,在大家熟知的文本中要读出蕴藏在其中的情感之核、心灵之核。笔者听了就想,他这样的研究如果写成文章,其实不是文艺理论,也不是美学评论,更不是关于当代的内容,都不在刘再复原有的研究范围内,只能说这是关于红楼的随想录,或者说是文化随笔。笔者当时感觉这很有意思,如果约稿让他把心灵感应记录下来,相信这样的写法可能产生振聋发聩的影响。所以笔者就要求刘再复写出来,但他说没工夫,他正在研究自己原定规划中的内容,没有时间另搞古典方面的研究。可是笔者逼了他几次,每次见面都催他快写。后来他自己忍不住写了,于是就有了第一本《红楼梦悟》,先在香港三联出版,继而在北京三联出版。书出了以后读者的好评促使他一发而不可收,又写了《红楼哲学笔记》和《红楼人三十种解读》,后来还和女儿共写了《共悟红楼》,在三联配套出版称为《红楼四书》。刘再复讲这套书是被逼出来的,如果没有人逼他不会写。现在文学界对这套书评价很高,认为刘再复先生开创了红楼研究的新方法,为红楼研究又走出了一条新路。这个例子也说明编辑对书稿的价值要有预见性,要有比较敏锐的观察力,可以预知一部书稿的价值。这要求编辑有识别力,也就是“识”。

唐朝历史学家刘知己讲过,一个高明的历史学家需要有三方面的修养,叫做史学、史才、史识,这是通常所讲的“才、学、识”的出处。笔者认为一个好编辑也要兼有“才、学、识”,三者不可偏废。“才”通常表现为表达能力,写稿子、改稿子、写宣传文字、写书评都用得上“才”。“学”指的是学养,更多指专业理论素养。“识”就是编辑对书稿的判断力,所谓“独具慧眼”那种能力。那么“才、学、识”三者对于一个人来说不可能都那么突出,一个人肯定会有所侧重。笔者觉得对于编辑来说最重要的是“识”,简单来说“识”就是眼光,编辑一定要有眼光,哪怕眼高手低也不可怕。这就关系到编辑的职业敏感。每一位编辑,自己可以评估一下自己的个人才能,在哪方面是比较突出的?如果说恰恰认为自己缺乏的是“识”,而强的是“学”,那可能更适合到研究机构、学校里去做学问;如果更偏重的是才,而在“识”的方面不行,或许更适合搞艺术和文学创作。是否适合做编辑,从评估自己的才能可以看出来,当选择编辑这个职业时,自己应该有这种判断。当然如果发现自己“识”不足,也可以弥补,不是说“识”不足就必须改行。“识”是可以有意识地培养的。如果说“识”是眼光,那么如何培养呢?笔者觉得这是阅读经验的积累和升华。只要多读好书,日积月累,眼光就会发生变化,阅读的标准高,眼光就高;如果阅读的标准很低,那是培养不出眼光的。同时还要想办法多读和好书有关的介绍性文字和书评,看别人如何介绍好书、评价好书,这对培养眼光非常重要。借助这些,知道一本书好在哪儿,从而就培养了经验。一个编辑如果不读自己所编稿子以外的书,如果不多读好书是很难训练眼光的。

20世纪80年代笔者刚到人民文学出版社上班的时候,有一个很牢固的观念,新编辑要向老编辑学习。笔者很注意向老编辑取经,也很注意观察老编辑。80年代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老编辑都是五六十年代大学毕业的,笔者观察这批老编辑有一个发现,就是他们之间学问、见识、水平差距非常之大,好的编辑个个都是专家,个个都是名编,真的是令人肃然起敬,但是也有些老编辑其实非常平庸,水平可能还比不上刚出校门的年轻人。有一次笔者和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黎之(李曙光)聊天,问为什么这些老编辑有这么大的差别?黎之说,光读稿子的人水平是会越来越低的。这一句话我记了几十年,细想觉得非常有理。因为编辑要大量处理自然来稿,他们经手的稿子大部分是在出版水平以下的。如果编辑只读这些稿子,不去读好书,不去读已出版的好书,那么长期看稿子就会把编辑的眼光训练成低水平的。所以笔者要强调一点,编辑绝不能只看稿不读书。不论他是想培养还是想保持自己的眼光和职业敏感,都要终生和好书结缘作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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