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中学文国

2012-03-20 09:31
文学自由谈 2012年2期
关键词:毒害实名制影视剧

●文 陈 冲

自从我的老妻去世以后,我家的电视基本上就固定在央视的新闻频道,早中晚三餐,开吃时开机,吃完了关机。本地有线电视提供了上百个频道,即使其中的半数常有可看的节目,遥控器的频道选择按键恐怕早已不堪重负,当然更会给看电视的群众带来很多麻烦。现在好了。正是由于相关部门各位领导、同志们的辛勤劳动和不懈努力,才使我可以放心大胆地让电视固定在一个频道上。

也不是这个频道有什么非看不可的节目,反正是边吃边看,不看白不看,且看看新闻终归是开眼界长见识的。虽然那些新闻的内容此前大多已经从网上知道了,但电视是有图像的,而图像比文字往往可以提供更多的联想空间。比如一则关于美国金融危机的新闻,画面是一座座高楼巍然矗立,穿插着几个近景特写,上面有一些英文,谢天谢地,我好歹还认识其中的“Bank”,那么这一座座高楼就是一家家美国的银行了;当然还有一些动态的画面,比如印钞机在飞快地印着大面值的美元,然后是成堆成捆的崭新钞票在传送带上被运送,提醒着观众这些画面肯定不是一般的记者能够拍到的。就在这些由静态的和动态的画面所组成的“蒙太奇”的同时,一个男声解说正在念新闻稿,告诉我们美国的金融危机又有了什么新发展,美联储出台了什么措施,国会里有哪些说法,奥巴马持何种态度等等。这时你可能会走神,觉得这新闻稿的写和念都是在那座大裤衩子里完成的,但是且慢,画面突然切换至一位中国面孔的女记者,正站在一条有白人来往行走的街道(虽然我不认识那条街道,但推理自然是美国的街道)旁,用女声说出了几句简短的评论,如虽然怎样怎样,但“前景仍不容乐观”云云,恰好成为对前面的男声解说的总结概括。尽管认真讲这些话语携带的信息量基本为零,但重要的不在这里,而是在于接下来这位女记者会极为认真地宣布:“央视记者纽约报道。”这让我立刻联想到了中国的散文。中国散文近来涌现出一个新的“主义”,叫“在场主义”。我觉得那位女记者怎么看怎么像一位忠实的在场主义者。

我的中午饭有时会晚一些,于是看到的就不是“新闻30分”,而是“法治在线”。这个节目里基本上没有关于“法治”的内容,从来不报道政府部门违法、违宪的事,却是常讲些破案的故事,里面所有的罪犯(被很法治地称为“犯罪嫌疑人”)都很快被抓获或虽几经周折终于被抓获,正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当然,在报道“清网行动”的辉煌战果时,一下子抓住了历年漏网逃犯多少多少万,表明偶尔也有“漏”且加起来还不少。在那些抓获了罪犯的故事里,我们会看到警方破案经常靠监控录像,看得多了,你会觉得只要到了公共场所,你的一举一动都已经和将会被纪录在案。从其他的媒体,你可能会看到一些报道,说某人因觉权益受损,要求查看有关监控录像时,往往会被告知那段录像找不到了,或当时正好设备发生故障,但你如果因此产生误解,铤而走险以身试法,那设备是不会出故障的,录像也很容易找到。看这些节目,很容易让我联想到实名制。这也是一种纪录在案。从坐飞机实名制,到存款实名制,到手机卡实名制,到网络、微博实名制,到火车票实名制,到买避孕药实名制,到买菜刀实名制。当然,最后面的这个后来警方做了澄清:那是因为商店偷懒造成的误会,警方规定的是买管制刀具实名制。也对,你买把匕首,将你纪录在案,大家会觉得安全些。于是就联想到一位去过新疆的朋友的介绍,说新疆人出门时,男人带把刀,跟女人带个包是一样的意思。就想,有些包,比如两万元一个的LV包,其实也是应该实名制的,像郭美美那个引起争议的名包,如果实行了实名制,查一查,没有她买包的纪录,立刻就能证明她那个包不是借的就是假的。如果行贿受贿也实行实名制,那可以挽救多少各级公务员啊。

不过,我得说明,或者说承认,把电视固定在一个频道上,那只是我这种“少数个别人”的做法。而且也是事出无奈,皆因职业的需要,不得不保护自己的眼格。广大人民群众并不是这样的。如果你看看我们公布的电视收视率统计,就会发现,那一百多个频道播出的所有节目中,很少有哪个收视率为零的。所有的节目都有人看嘛!不知道是不是因此造成的错觉,反正据我的印象,似乎就有这样一种思路,认为中国的电视观众都很乖,你播什么节目,他们就看什么节目,他们看了什么节目,就受什么节目的影响,看了好节目,他们就学好,看了坏节目,他们就学坏。同样是“涉案剧”,如果某个大明星(比如王志文)演的是警察(比如《刑警本色》),观众看了以后就会报名考警校;如果同一位大明星演的是黑帮(比如《黑洞》),看了以后的观众就会去参加黑社会。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这种思路的影响,管节目的那个有关部门,就成了我国政府中发出“禁令”、“限令”最多的部门。涉及的类型也比较多,涉案剧,戏说剧,穿越剧等等。还限制过“红色经典”的翻拍,当然是指那些胡编乱造的翻拍。不胡编乱造的并不受限,还鼓励,可惜至今尚未见鼓励出一个好的样板来。别看现在央视一套黄金时段正在播《誓言今生》,我估计早晚会有关于谍战剧的限令,当然限的也只是胡编乱造的谍战剧。毫无疑问,这些限令理由正当效果极佳。我国拍电视剧的那些“业内人士”为什么如此喜欢胡编乱造,是个复杂至极的问题,即使去请教神仙他爹,恐怕也得不到一个明白的答案,所以很难要求相关部门“从源头上”解决这个问题,只能先“禁”或“限”它一下再说。至少在一段时间之内,对净化我们的荧屏起到了非常好的作用。当然也有不这样认为的,下面我们很快就能看到。也有反对的,比如某部胡编乱造剧的投资者,戏都快拍完了,忽然一个限令,进不了黄金时段了,上不了卫视了,眼见得血本无归,自然叫苦不迭,只差没喊杀人不偿命了。

又不知道是不是这种呼声起了作用,最近以来此类限令的矛头所指有了方向性的调整。先是对进口动漫的播出做了限制,接着便是电视剧。2012年2月13日,出了一个“关于进一步加强和改进境外影视剧引进和播出管理的通知”,境外影视剧不仅不能在黄金时段播出,且各电视频道每天的播出时长不得超过当天影视剧总播出时长的25%,即你得播六个小时的国产剧,才能播两个小时的境外剧,如果某个频道不能每天播八个小时的电视剧,也就基本上与境外影视剧无缘了。还规定引进境外影视剧的长度原则上控制在五十集以内,那么动不动上百集的美剧、韩剧就原则上被挡在国门以外了。

这个规定一出台,立即引来了一片叫好声。主要来自两个方面。首先是证券界。一个叫“国泰君安”的机构——我不炒股,说不好那是一家什么机构,但名字起得确实好——分析说:“此举是保护国内影视制作公司的重大举措,为国内电视剧制作行业营造相对宽松的竞争环境,对华谊兄弟、华录百纳、光线传媒等影视制作公司形成利好,由于华策影视有部分引进剧业务,短期利空,长期利好。”然后是教育界。名头很响的北大教授孔庆东指出:“这个规定来的太晚了,但是毕竟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他在追溯此前引进境外影视剧为什么会失控时指出,“我们有关文化部门自己没文化,很三俗,所以买进来的东西是垃圾,毒害自己,毒害孩子……如果你不知道这些是垃圾剧,你水平不够,你应该下岗,如果你知道这是垃圾剧(还要引进),那你就是汉奸,我们文化部门钻进了大量汉奸”,以至“我们广大青少年已经被垃圾的境外剧洗脑了,文化水平已经跌落千丈”,“所以限播令非常好”。

也有持保留态度的。比如有一个“时评”说:“虽然限播……确实能在一定程度上为国内电视剧提供发展的空间,但是这种发展仅仅表现在数量上,从质量上来说,国内电视剧却陷入了限播令营造的温室陷阱。”“一味地限制不仅使人们看不到优秀的境外剧,而且使国内电视剧在温室环境的培育下很难与境外剧进行竞争。在这样的环境下,国内电视剧根本无法认识到自身的不足与差距,更何谈发展和提高了。”我们允许发表不同意见,但这样的不同意见实在是水平低了些个。不错,我能意会,即便是在非常宽松的条件下,要对一个政府部门的限令提出异议,压力还是会有一点点的,有一点点言不由衷之处也是可以理解的,但你起码得讲一点点最基本的逻辑吧。噢,限播境外剧以后,就有了“温室陷阱”,就“无法认识到自身的不足与差距”,就无法“发展和提高”了,就只有数量没有质量了,那么限播令发出之前呢?这儿的问题是: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搞全封闭,压根儿没让人家进来过,而是因为来得太多太滥,才限(也不是禁)了一下,在此之前不仅有竞争,而且很激烈,可是在那么长时间的激烈的竞争中,国产剧“认识到自身的不足与差距”了吗?“发展和提高”了吗?恐怕没有。因为如果有,就用不着对境外剧搞什么限播了。堂堂正正就把它们挤到靠边站了。事实上,境外剧的良莠不分一拥而上,与国产剧的胡编乱造充斥荧屏,恰恰是同时发生的。或如孔庆东所言,垃圾境外剧的一拥而上,是因为“文化部门钻进了大量汉奸”,而胡编乱造国产剧的充斥荧屏,却不是因为文化部门涌现了大量民族英雄。所以,若要我猜,无论对境外剧限播与否,胡编乱造的国产剧总是会一如既往并始终不渝地生产出来,并堂堂正正地去填补空缺。正因为如此,“国泰君安”一类的机构才会满怀信心地做出利好的预测,只是孔庆东一类的教授可能会失望,因为“广大青少年”的“文化水平”,并不会因限播境外剧而飚升万尺。反正“广大青少年”们怎么着也是被毒害,不是被这个毒害,就是被那个毒害;等他们在被毒害中长大以后,再去毒害他们的弟弟妹妹。

联想到文学,就不能不深感中国文学真的好幸福了。首先是我们的文学刊物编辑部的同仁们没有汉奸的嫌疑。文学刊物的分工很明确,要么专发翻译作品,要么基本不发翻译作品。专发翻译作品的,人家干的就是这个,正如抗日时期,虽然有给侵略者当翻译的,但也有给抗日这边当日文翻译的,你不能说凡是会说日本话的都是汉奸,也不能说只会说中国话的都是民族英雄。而其余基本不发翻译作品的刊物,就落得一身清白,不仅不会被指责钻进大量汉奸,小量也没有,真真一个都没有。管着这一块的相关部门也从来不发什么禁令限令,一切都以读者的阅读口味为旨归。那一年诺贝尔文学奖公布,新得主竟是一个叫赫塔·穆勒的陌生人,以至读者们发出一片惊诧声,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出版界也是一片质疑声,指责负责介绍外国文学的专家为什么没有早早把这位有可能获诺奖的作家介绍给中国读者。不过他们同时也向中国的读者解释说,这位诺奖新得主的长篇小说可能不会出版,因为他们担心穆勒的作品不合中国读者的口味。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后来那本不合中国读者口味的书到底出版了没有,我也没有再去留心。就我个人的经历而言,从来就没有被叫去听传达文件禁什么限什么,最多也就是编辑来个电话,说某个话题已经说得够多了,不要再重复个没完了。有些话题说起来是有难度的,自己觉得水平还不够,就别乱插嘴,留给人家水平高的去说。比如“文革”,就不如留给大手笔去说。现在就有了《古炉》不是?这种事还真是见水平,高低立见,不服不行。有水平不高的,认为那里面的“文革”沾点儿鸡零狗碎,得经过水平高的批评家分析引导,这才明白,什么“打砸抢”、“斗批改”,都是表象,只有像《古炉》那样,才是从人性的高度和文化的传统上表现了事物的本质。听了这个话,我才松了一口气。原以为多么多么难的事,到了大家手里,四两拨千斤,轻而易举就解决了。

中国文学真的好幸福。再不知足,那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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