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 我”的话题

2012-03-20 09:39毛志成
文学自由谈 2012年6期
关键词:品级硕鼠阶级

●文 毛志成

我这里说的“我”,不是指我毛志成本人,而是泛指世上一切由认识他人上升到认识自己的意识品位。这种意识,也可称之为“我意识”。必须承认,中国无论各式各样的社会现象、社会行为,还是文学的理性思考、语言表述,真正落实到“我”、深入到“我”,并且从“我”中开发出优质能量,这样的事并不多。但时而大呼“无我”、时而直呼“唯我”的事却不乏其例,此起彼伏。在这样的背景下,很难建设好一个高品位的“我”。

在漫长的蒙昧历史、等级社会中,对“我”具有很深认识的人往往极少。而有时,“我”又常常是极少数人的专利、特权。总之,“我”的质量和品位都是颇低的。例如在奴隶社会、封建社会以及种种不平等的社会中,地位卑下的人至多只是习惯于使用“我们”一词,而很少使用“我”。至于“我们”,又大多是“小民”、“奴才”的自称。而敢于宣称“我”的人,非但必须有某种特权,而且也常常易之为另外的名词。如皇帝自称“孤”、“寡人”、“朕”;皇后自称“本宫”,官吏在平民或下属面前自称“本大人”、“本老爷”等等。不难看出,那时的社会从来没有纯粹的“我”。

在中国的古代典籍中,最早涉及“我”(大多时候使用“吾”)的词语毕竟是有的。这里先举出三则:一,老子说:“吾之所以有大患也,在于我有身。及我无身,我何患之有!”;二,孔子强调“吾日三省吾身”;三,《诗经》中的《硕鼠》里开篇便说“硕鼠硕鼠,无食我黍”,结尾又说“吾将去汝,逝彼乐土!”综上三则可以看出老子很超脱,连“我”的形体(身)都想挣脱,然而虽然高妙但却虚玄。孔子每天进行三次自我检查,虽高尚但有刻意之嫌。反倒是《诗经》的《硕鼠》中,一个由奴隶变成的农民有了“我黍”(即属于我的粮食)的概念,而且发誓离开抢夺我粮食的人,这样的“我”更真实。但他追求的“乐土”无非是另一种统治者恩赐的“仁政”而已,“我”与真正的自由仍有天壤之别。

我们真要感谢当年欧洲的文艺复兴,它所宣扬的人性解放就本质上说,首要的一条就是发现了“我”,承认了“我”,强调了“我”。欧洲文艺复兴的文学名著,大都是围绕着“人本主义”(而非“神本主义”、“权本主义”)而展现的,这其中就必然包括对“我”的特殊看重。以两部很轰动的名著《十日谈》、《唐吉诃德》为例,前者揭露的是欺人的教士,后者嘲讽的是自欺的骑士,这都有自我解放(包括生理解放和心理解放)的意味。这一点,中国的“失我“习惯(包括文学习惯和行为习惯中的“失我”),就显得太顽固。即使四大古典文学名著之首的《红楼梦》中,最具叛逆性的贾宝玉,对一大群漂亮丫头的怜爱看起来很有思想解放之意了,其实那样的“我”也是角色式、主子式的“我”,与天然、本原式的“我”仍有很大的差异。也就是说,假如贾宝玉不是“怡红公子”而是小厮一名,也不会有“我”了。

但是将“我”推向极端化、无序化成不成呢?也不成。西方曾有人提倡“自然主义”,将人的生理现象视为最大的美;有人宣扬“无政府主义”,甚而把任何的服从都视为对自由的扼杀。这样真能使“我”游向幸福彼岸么?后来出现了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学说,功劳很大。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学说之所以高明,之所以与后来中国极左式的“阶级斗争”大大不同,就在于马克思追求的是人类解放而不局限于“无产阶级解放”。并且强调: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无产阶级自己。其实,全人类的解放说到根儿上,就是解放世界上所有的“我”。

当年中国曾把对阶级的认识推向了绝对化、极端化,好像阶级意识、阶级立场、阶级观点、阶级感情(包括阶级仇恨)是人的生存基础。如此一来,“我”也便彻底不存在了。在愚昧或虚假的社会中,人非但绝不可能走向“无我”、“忘我”的理想世界,恰恰相反,只能使“我”直线地跌入愚化、野化、恶化、伪化,包括等级压迫的加剧化。这样的例子太多了,最典型的例子至少有四:

一,“群众运动”的频繁,而且那样的群体式举动又大都有从上、从众之意。无论是从上还是从众,都是对“我”的压制或扑灭。

二,即使在号称“阶级友爱”、“阶级感情”、“阶级兄弟”的群体内部,尊卑、贵贱之分也未真正抹平过。一个厂里的书记、厂长何曾把普通工人看在眼里?一个村里的大队书记、大队长何曾把贫下中农当成平等的人?扩大一点说,官和民尽管可以握手,可以交谈,但恩赐和感恩的心理也往往是双方的习惯。也就是说,双方的“我”都像角色而不是人本身。

三,另一种在认识上的误区是:将任何的独立人格、独立意志、独立思维都视为集体主义精神的敌人,或把任何的不自尊、不自重、不自强都可以贴上“一切听从组织安排”的标签予以宽容或纵容,这都是对“我”的否定。

四,在上述的盲动现象越来越引起社会的冷漠,在后来的“经济挂帅”、“物质第一”之风盛行时,反弹出的必然是自私自利的流行化,个人主义的神圣化。于是,“以自我为中心”也就成为一时的精神导向。这是“我”的真正醒悟么?当然也不是。

当前中国某些文学作品中的“我”,似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即过分强调“自我”,如自我表现、自我展示、自我体验、自我抒发或自宠、自炫、自炒等等。如果太“自我”了,是真实的、达标的、高品位的“我”么?也绝对不是。真正的“我”,有一点自私属性是正常的,也是应当理解和尊重的。但是将“我”推向绝对自私化、极端自私化,非但是反文明的,即使对于文学本身来说,也是一种堕化,因为任何有价值的文学作品都是写给别人看的,给社会提供价值的。

对“我”的真正醒悟,奴隶式的人永远做不到,以自我为中心的人也永远做不到,只有真正的主人才能做到。什么是真正的主人?根本的品格是:只做自己的主人,不必去做别人的主人。也就是说,既不做别人的奴隶也不当别人的上帝。无论是意志、思想还是行为、情感,都应具有足备的独立性和益世性。

不必讳言,所有的文学作品只要是文学作品而非一般性的或单纯性的文字,都是有意无意地表述“我”或塑造“我”。特别是作品中的主要正面人物、正面行为,大都有“我”的影子。无论是中国的屈原、李白、鲁迅、沈从文,还是外国的雨果、狄更斯、托尔斯泰以及写长诗《列宁》的马雅可夫斯基,主观上或客观上都有“写我”的因素。反倒是统统无“我”的御用文人或极左文字,无非废纸一堆。但是疯狂式的或病态式的“写我”,无论是对“我”的过分膨胀还是对小家子气十足的“我”百般自恋,也都近于垃圾。

任何的正常之“我”、正确之“我”、正义之“我”,都必须首先是人,既不是神仙也不是鬼怪。但人是有品级的,“我”也是有品级的。什么是较高的品级?不是指符号的品级如官衔、财衔、学衔、名衔多么高,而是指人本身在德智上的真正趋高。

中国离真正发现“我”、形成“我”、健全“我”仍有不小的距离,必须努力向更高的境界迈进才成!

中国古今文学的写人,先是专写“他人”而很少甚而绝不写“我”;今天却热衷于专写“我”而不太理会“他人”,故而难以出现在世界上有极大撼动力的作品。古代、前代专写他人如《西游记》专写神仙鬼怪,《三国演义》专写文武杰才,各种传奇、话本专写德才超众之人,几十年前又专写“阶级的人”(包括穷则必革命和富则必反动的人),“文革”时期又提倡去写带有“三突出”、“高大全”意味的人,总之写的都是“他人”。想在那里找一点“我”的痕迹太难了,弄不好还会招来“反动”、“思想有问题”的祸殃。殊不知没有真实的“我”,岂会有活生生的“人”?

今天又将专写“我”视为文学时尚的主要标志,所谓人生也无非是“我”个人的人生,似乎与民生、众生无关。好像无论是“我”的哀吟抽泣还是“我”的醉话、疯话,包括“我”的吹牛、骂街、撒泼,都成了时尚文学或新潮文学。其实从哲学的角度来讲,识我与识人、立我与立人、利我与利人都是辩证统一的,失去一方都不能成立。世上统统失去了“我”固然任何的“人”都会变成虚假的影子,但不触摸“人”、不走近“人”、不尊重“人”也只能使“我”成为孤魂游尸。

当然,任何美好的道德理念和真正的大智之举都必须首先落实到“我”,否则什么好事也是不可信的。但是“我”一经将任何的无德、发昏之事都赋予合理性,也只能导致“人我互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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