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多余的话》
——兼及瞿秋白的评价问题

2012-04-01 17:28赵新顺
东吴学术 2012年6期
关键词:瞿秋白

胡 明 赵新顺

哲学与文化

关于《多余的话》
——兼及瞿秋白的评价问题

胡 明 赵新顺

一九三五年是瞿秋白的本命年,这一年,他三十六周岁。

一九三四年一月,瞿秋白按照中共中央指示,由上海到达江西苏区。一九三四年十月二十一日中央红军开始长征,瞿秋白奉命留守江西,任中央分局宣传部长,兼中央政府办事处教育人民委员。由于战事不利,加之体弱多病,不适合游击战争环境,一九三五年二月十一日,瞿秋白按照中央分局决定,同邓子恢、何叔衡等撤离江西,准备经福建、广东转道香港赴上海就医。二月二十六日在福建省长汀县濯田区水口镇小径村牛庄岭附近被俘。二月二十七日被押送上杭,囚在县狱。瞿秋白化名林琪祥,编造身份履历,欺骗敌人,以求脱身。由于叛徒告密,五月七日,敌人始知林琪祥即瞿秋白。五月九日瞿秋白被押解到福建长汀,囚禁在国民党军三十六师师部。次日,在叛徒郑大鹏指认下,承认自己身份。五月十一日国民党《中央日报》发表瞿秋白被捕消息。五月国民党军事委员会系统派特务到长汀,对瞿秋白进行劝降,遭拒。六月二日蒋介石电令蒋鼎文:“瞿匪秋白即在闽就地枪决。照相呈验。”六月十八日被枪杀在长汀西门外罗汉岭下。

五月十七日至五月二十二日,瞿秋白在囚禁处写成《多余的话》,约两万字。

这篇文章,以“自白”的形式、细腻的人生追忆与沉重的哲学思考表现了他对精神解脱和灵魂自由的追求,成为瞿秋白生命之中多姿多彩文字遗产中的绝响。所谓岫云归壑,猛虎辞山,瞿秋白对自己的一生的归宿作出了选择,也为自己的历史定谳画上了句号。由于其纯真无伪、坦白坦荡的临文态度与罕见的对生命哲学的深邃追索与冷静解析,《多余的话》震撼了一代中国知识分子,成为了一个极具时代意义的经典文本,包蕴意识形态冲击力,当然也争议蜂起,毁誉交加,至今仍然引人注目。由于《多余的话》文本自身的多义,学术界诠释纷纭,笺注歧出,成为中国现代思想文化史研究的一桩公案,连带瞿秋白的历史评价,争论绵延不断。

一、《多余的话》问世后的命运

《多余的话》部分内容最早发表于由国民党“中统”主办的《社会新闻》杂志第十二卷第六、七、八期(一九三五年八月、九月出版,选载《历史的误会》、《文人》、《告别》三节);一九三七年三月五日至四月五日上海《逸经》半月刊第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期全文刊载。此后日本、香港的报刊亦有转载。

《多余的话》最初是由国民党方面主动刊载的。他们之所以披露,是因为他们把这篇文章看成是共产党“高干”的一份“反省书”。但是,国民党方面又并不把瞿秋白看成是“叛徒”。在中统主办的《社会新闻》上首次选载《多余的话》时,当天报纸写的按语说:“瞿之狡猾恶毒至死不变,进既无悔过之心,退亦包藏颠倒黑白之蓄意,故瞿之处死,实属毫无疑义。”一九三七年四月《逸经》刊出《多余的话》时,一个署名“雪华”的人在《〈多余的话〉引言》中写有这样一段话:

有人说,瞿秋白这篇《多余的话》,实在太是“多余”的,他的字里行间,充分地流露了求生之意;这对于共产党,要算是一桩坍台的事。我觉得瞿秋白这样历尽沧桑的人,到了如此地步,对生死还不能参透,是不会有的事,我们不应从这方面去误解他。

从《社会新闻》发表《多余的话》到一九六〇年代以前,中共方面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篇东西是敌人 “伪造的”,是国民党的一个政治阴谋,①毛泽东本人至迟1958年对瞿秋白的态度就发生了令人不解的变化——更早一点,或许正是他本人的意思,他为《瞿秋白文集》1953年版亲手写的“题词”被悄悄撤下,打入冷宫。这是党内对历史上政治路线斗争的谨慎反应,但亦夹杂了毛泽东对瞿秋白政治历史的某种态度。认为这样“意气消沉”的文章不可能出自于烈士瞿秋白之手。

郑振铎说,《逸经》发表《多余的话》以后,他当时就通过关系到《逸经》杂志社查阅《多余的话》底稿,只见到一个手抄本,而未见瞿秋白的手迹。因此,他怀疑文章是伪造的。这个“伪造说”几乎是抗战时期至“七大”为历史人物事件作政治评价时的一致定论。

一九三八年在武汉时,柳亚子向周恩来报告说,他得到瞿秋白在狱中写的《多余的话》,可能有假,现保存在女儿柳无垢处,请示如何处理。周恩来当时回答:“既然是假的,何必重视呢?既然是真的,又何必处理呢?”一九六四年六月,在一次中央书记会议上,周恩来再次提到此事,说抗战初期曾有人向我们兜售问我们买不买瞿秋白的《多余的话》(手稿),但是我们认为是伪造的,没有买。这时的周恩来已经确定了《多余的话》实是瞿秋白所写,而毛泽东与他本人已经决定了 “不再宣传瞿秋白,多宣传方志敏”。前一年(一九六三)戚本禹已经公开撰文批判忠王李秀成的“自述”,揭发了“忠王不忠”的真相——中央实际上已经在瞿秋白“晚节不忠,不足为训”的问题上有了共识。但是中共中央并没有公开否认瞿秋白的“烈士”身份。

需要说明的是,即使是在一九六〇年代以前,对于“伪造说”就存在着不同的看法。

首先,当年采访过瞿秋白的记者当时就发表文章,表示瞿秋白写过这篇文章。一九三五年六月二日上午瞿秋白在狱中会见《闽西日报》记者李克长——这是唯一被狱方允许采访瞿秋白的记者。李克长将这次访问写成《未正法前之瞿匪秋白访问记》,登载在一九三五年七月三日至七日的《闽西日报》上,后又登载在一九三五年七月八日的《国闻周报》上。李克长与瞿秋白谈话多时,瞿秋白在回答记者提问时说:“我花了一星期的工夫,写了一本小册,题名 《多余的话》。(言时,从桌上拣出该书与记者。系黑布面英文练习本,用钢笔蓝墨水书写者,封面贴有白纸浮签。)这不过记载我个人的零星感想,关于我之身世,亦间有叙述,后面有一‘记忆中的日期表’,某年做某事一一注明,但恐记忆不清,难免有错误之处,然大体当无讹谬。请细加阅览,当知我身世详情,及近日感想也。”并说“如有机会,并请先生帮忙,使之能付印出版”。瞿秋白还同意了记者借出阅读的要求,当天傍晚,李克长差人将《多余的话》带出监狱阅看。但未及读完,就被三十六师收回。对此,李克长写道:“傍晚时差人取来《多余的话》一稿,阅未及半,为主管禁押人员催索取去。”答应“另抄一副本寄与记者”——这大概是发表时只见“手抄本”而未见真迹的原因。

其次,文章的真实度非常高。《多余的话》中叙述了瞿秋白的部分经历和党内外事件,有些地方虽然写得曲折隐晦,但当事人大多健在,没有哪个人在阅读过后表态说哪一部分是伪造的。因此,如果文章不是由其本人写作,而是由国民党方面伪造的话,在当时的情况下,他们不会有如此本领。伪造者缺乏两个条件:一、文化底蕴及思想哲学水准,二、文字逻辑的伪造技术。

再次,《多余的话》与瞿秋白历来的文风高度相似。瞿秋白曾经发表过大量的政治、文学方面的论文,作为曾经的中共领袖,他的文章的读者面非常大,对于他的文风,相关人物还是非常熟悉的。

因此,党内一方面认为这篇文章是国民党方面的“伪造”;但另一方面,很多人也认为这篇文章应该与瞿秋白有关,至少瞿秋白提供了思想框架与人事线索。一九五三年十月至一九五四年二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瞿秋白文集》(四册八卷),只收入了文学方面的论著,没有收入瞿秋白的政治理论著述,也没有刊登毛泽东的“题词”,更没有《多余的话》。当时的理由是瞿秋白的政治理论方面的论著,联系中国革命实际不够。一九八〇年中共中央批准出版瞿秋白的全部著作,毛泽东的“题词”才从中央档案馆内找出,首次发表在一九八五年出版的《瞿秋白文集》中。一九九一年《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论编)出版时,《多余的话》才被收入。一个重要原因可能与建国初期瞿秋白诗文的一次争论有关。一九五〇年六月,瞿秋白牺牲十五周年,多种报刊发表了纪念瞿秋白的文章。①《人民日报》1950年6月18日第1版发表杨之华的《瞿秋白和农民》,第5版“人民文艺”栏目发表李伯钊的 《回忆瞿秋白同志》和王惠之的 《悼瞿秋白同志》。天津《文艺学习》杂志第一卷六期,刊登了南开大学教授、翻译家李霁野的题为《瞿秋白先生给我的印象》的怀念文章。文章结尾写有这样一段话:“在他从容就义以前赋诗作词,我读到报纸上的记事时,想到他温雅而勇敢的态度,明亮有神的眼睛,从容而有风趣的谈吐,觉得他很富有诗人的气质,他的一生就是一首伟大的、美丽的诗。”为了证明这一点,文末还写了一小节“附录”:“据一位朋友写信来告诉我说,诗是集唐人句:夕阳明灭乱山中,落叶寒泉听不穷。回首十年坎坷事,心持半偈万缘空。他说词他只记得末两句:‘枉抛心力作英雄,黄昏已近夕阳红。’”②集唐人句依次分别为唐朝韦应物 《自巩洛舟行入黄河即事寄府县僚友》第四句,郎士元《题精舍寺》第六句,杜甫《宿府》第七句,郎士元《题精舍寺》第四句。其中第一句,“山”字韦应物原诗为“流”字;第二句,“叶”字郎士元原诗为“木”字;第三句现在本子多为“已忍伶俜十年事”;第四句,“心”字郎士元原诗为“僧”字。李霁野听来的那两句词出自瞿秋白填的一首《浣溪沙》:原文是:“廿载浮沉万事空,年华似水水流东,枉抛心力作英雄。湖海栖迟芳草梦,江城辜负落花风,黄昏已近夕阳红。”诗词原文分别见姚守中等编《瞿秋白年谱长编》,第450、434页,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3。李霁野的文章发表后还不到一个月,《人民日报》就在七月十八日同时刊登了时任《新华月报》编审的诗人臧克家的《关于瞿秋白同志的“死”》一文和杨之华的来信,并加了“编者按”。“编者按”说:瞿秋白同志死后,国民党反动派曾在当时的报纸上故意发表些经过篡改的或捏造的 “遗作”,以致以讹传讹,歪曲了历史。臧克家同志为此写了一篇辩正的文章。秋白同志爱人杨之华同志也给本报一封信,表示同意臧克家同志的意见。臧克家的文章在转述了李霁野文章中引录的瞿秋白“集唐人句”诗后,写道:“这些诗词对于这样一个烈士的死是多不相称!它们对于他简直是一个大讽刺,一个大侮辱!”“这些东西绝不可能出自一个革命烈士的笔下,它是敌人埋伏的暗箭,向一个他死后的‘敌人’射击。”文章的最后又针对李霁野引述的诗写道:“那四句集诗,如果出自一个‘坐化’的释教徒还差不离。对于一个革命战士,死,就是永生!至于‘枉抛心力作英雄’,那简直是‘死’前忏悔低头了。一个拒绝诱惑,以死殉人民事业的革命斗士,会在这最后关头否定了一切,连自己光荣的历史也在内!这不但不可能而情况恰恰是相反的。”③臧克家:《关于瞿秋白同志的“死”》,《人民日报》1950年7月18日,第4版“人民园地”栏目。在天津的李霁野当天就看到了《人民日报》上臧克家的文章,于当天晚上给《人民日报》写了一封信。信中说:“编者先生:七月十八日‘人民园地’上发表了臧克家先生 《关于瞿秋白同志的‘死’》,说我在《文艺学习》一卷六期所写的《瞿秋白先生给我的印象》末所引的诗词和‘这样一个烈士的死是多不相称!’对于臧先生的这个意见,我完全同意。”对于臧克家对瞿秋白“集唐人句”诗的解读,信中并没有辩解,只是写道:“稿完后适好接到朋友答殉难情形的复信,就将诗词抄录在后面了。虽然作为附注,并未重视诗词本身,但我并没有指明这不称烈士的就义情形,是我应该负责任的。因此我对于秋白先生的家属以及爱护他的遗念的朋友和读者们致深诚的歉意。”①李霁野:《关于瞿秋白同志的死,李霁野先生来信检讨》,《人民日报》1950年7月28日第4版 “人民园地”栏目。这场争论虽然结束,但争论引起了主管意识形态高层人士的注意,因此,对瞿秋白著作在出版时的尺度把握审慎,选择上留有余地。而瞿秋白的“死”及其“烈士”形象从此蒙上了一层迷雾。

到一九六〇年代,党内已经基本认为《多余的话》是瞿秋白所写的了。陆定一在与李克农谈起《多余的话》手稿一事后不久,陆定一到人民大会堂开会,“毛主席、周总理都在座,我向他们报告了这件事和我的看法。周总理说,我看过《多余的话》的原稿,确是秋白的笔迹。总理的话当然是可信的”(《陆定一文集》自序)。陆定一这句话“总理的话当然是可信的”,实际上已经表明六十年代初中共高层已经形成共识——只等一个适当的时机公开这个认识而已。

从一九六〇年代初起,随着“阶级斗争”观念的深入,当然也由于上层知识界批李秀成的历史结论,“借古讽今”的联想,主流舆论开始出现了否定瞿秋白的杂音。不同方面的人士认同了《多余的话》的性质,并由此得出结论:瞿秋白是叛徒,就是当代的李秀成——一九六三年八月,《历史研究》第四期发表戚本禹的《评李秀成自述——并与罗尔纲、梁岵庐、吕集义等先生的商榷》②《人民日报》1964年7月24日第5版“学术研究”栏目摘要转载了戚本禹《评李秀成自述》一文。《人民日报》8月23日以第六版、第七版两个整版及第八版左下角版面登载了戚本禹的 《怎样对待李秀成的投降变节行为》一文。这两篇文章直接配合了当时“揪叛徒”组织行为的酝酿。一文。戚本禹在文章中断言,李秀成在被捕后虽然被清军杀害,但他写下的“自述”仍是“叛徒的供状”。由此引发了史学界的争论。毛泽东读了戚文和 《忠王李秀成自述》原稿影印本,批道:“白纸黑字,铁证如山,晚节不忠,不足为训。”③穆欣:《办〈光明日报〉十年自述》,第246-247页,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1994。鲜明地支持了戚本禹的观点。戚本禹的文章配合了当时“抓叛徒”的政治风潮。“文革”开始以后,《多余的话》被认定为“自首叛变的铁证”,“屈膝投降的自白”,瞿秋白成了“大叛徒”,与李秀成同属“晚节不忠”。康生、江青等都曾经在多种场合公开点名瞿秋白是叛徒。“一九六七年五月六日,北京政法学院红卫兵、北京市法院红色革命造反总部合办的《讨瞿战报》第一期出版。五月十二日,北京政法学院红卫兵冲进八宝山,砸坏了瞿秋白墓。当日,戚本禹与周恩来有一段对话。戚问周,对革命小将砸烂大叛徒瞿秋白的墓有何看法,周答:砸得对,砸得好!向革命小将致敬,向革命小将学习。墓上有我的题词,我们当时是受蒙蔽的。六月十七日,在中国革命博物馆召开了“声讨叛徒瞿秋白大会”。福建长汀县罗汉岭的瞿秋白墓碑同期被毁——而一九六七年一月十九日常州瞿秋白母亲墓就被砸了。一九七二年中央才有为瞿秋白叛徒定性的“十二号文件”的传达。

“文革”结束以后,中共中央经过深入调查认为《多余的话》是瞿秋白的“真迹”,但是,瞿秋白并不是“叛徒”。瞿秋白“烈士”的身份不能因为这篇文章而改变。但实际上主流舆论再也不提“烈士”两字。

根据调查,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写出了《关于瞿秋白同志被捕问题的复查报告》。一九八〇年十月十九日,中共中央办公厅向全党全国转发了中纪委的复查报告,指出:瞿秋白同志被国民党逮捕后,坚持了党的立场,保持了革命情操,显示了视死如归、从容就义的英雄气概。“文化大革命”中把瞿秋白同志诬蔑为“叛徒”,是完全错误的,应当给他彻底平反,恢复名誉。当年,经中央同意,有关部门召开了瞿秋白就义四十五周年座谈会,重新肯定了瞿秋白光辉的一生。嗣后,重修了位于北京西郊八宝山革命公墓的瞿秋白墓和福建长汀罗汉岭墓地。

一九八五年六月十八日,中共中央在中南海举行瞿秋白同志就义五十周年纪念大会,时任中央军委常务副主席兼秘书长的杨尚昆,代表党中央对他作出全面、公正的评价:“瞿秋白同志是中国共产党早期的主要领导人之一,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卓越的无产阶级革命家、理论家和宣传家,中国革命文学事业的奠基者之一。”“瞿秋白同志在短暂的一生中为中国革命艰难创业,为共产主义理想奋斗牺牲,他的崇高的献身精神和巨大的革命功绩,在半个世纪之后,仍然受到党和人民长久敬仰和怀念!”①杨尚昆:《在瞿秋白同志就义五十周年纪念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1985年6月18日第4版。

文艺界人士,特别是瞿秋白生前的朋友、学生、战友也有发表文章的,如丁玲,她在文章中说:“我第一次读到《多余的话》是在延安,洛甫同志同我谈到,有些同志认为这篇文章可能是伪造的。我便从中宣部的图书室借来……我读着这篇文章仿佛看见了秋白本人……那些语言,那种心情,我是多么熟悉啊。”又说,她读了之后“非常难过,非常同情他,非常理解他,尊重他的坦荡胸怀”。丁玲还说此“话”不易为一般人理解,“且会被思想简单的人,浅薄的人据为话柄,发生误解和曲解”。②丁玲:《我所认识的瞿秋白同志》,《丁玲文集》第5卷,第107页,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我们知道丁玲曾写过一篇叫《韦护》的小说,故事主人公即是瞿秋白与杨之华。

再次,党内高层人士也对《多余的话》有了新的评价。陆定一在《忆秋白》、《陆定一文集·自序》中说:“瞿秋白是我的老师,是瞿秋白第一个告诉我党内有斗争的。”他高度评价了瞿秋白对于党和中国革命的贡献,他认为《多余的话》是瞿秋白的一份遗书,是瞿秋白为“自疚”他作为共产党的领导人,却没有力量把王明错误路线反掉,致使革命遭受损失而难过,对不起党和人民,有愧于“领袖”这个称号,所以他才在临死前过度地解剖甚至过分“挖苦”自己。陆定一指出,这一切并不是“情绪消沉”,而是常人难以做到的高度自省。他对政治的“倦怠”或“误会”,也是受到错误打击、无情批判后的苦闷流露,瞿秋白同志对党和革命事业的信念从来没有动摇过。陆定一说:“可惜我不能把这种想法向毛主席和周总理报告了。我要把这个想法原原本本地写在这里,还我思想上的欠债……”这些话当然也有过度阐释之嫌,至少也是一种曲解,尽管出发点与效果都是好的,也是心底深情的真切表露。

一九九一年人民出版社再版《瞿秋白文集》时,将《多余的话》以“附录”形式收入“政治理论篇”第七卷,编者交代:“《多余的话》是瞿秋白就义前在福建汀州狱中所作。这里根据中央档案馆保存的国民政府档案手抄本刊出。”“《多余的话》至今未见到作者手稿。从文章的内容、所述事实和文风看,是瞿秋白所写;但其中是否有被国民党当局篡改之处,仍难以断定,故作为‘附录’收入本卷,供研究者参考。”③瞿秋白:《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论篇)第7卷,第693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以下引用此文,只在正文中列出页码,不再另注。这是《多余的话》首次出现在建国后最权威的官方文集版本中。

至此,可以得出两个基本结论。第一,《多余的话》为瞿秋白所作,虽间或有可能被人篡改,但并不影响整个文本的基本思路和格调——就我们个人来看,整个文本的面貌是完整的,风格是统一的,情志是真实的,我们实在看不出有人特别是国民党官员或文胆篡改的可能。事实上别人——当时当事的中国人——几乎都没有篡改这个文本的才力与水平。这篇光华万丈、千古上品的文字是瞿秋白用生命与血写成的,旁人无法置一辞。第二,瞿秋白虽然写有 《多余的话》,但绝对不是政治意义上的“叛徒”。

因此,对于《多余的话》这篇有着崇高品位、独特文风的文章,从政治角度进行反复解读已经没有太多的必要,但一些粗线条的出处进退的理路、一些硬结构的政治成败的逻辑、一些直逼人心深凹处的是非曲直还是应该辨析清楚,梳理明白。我们更需要在文化上、哲学上作出解释,从“人”的角度特别是从大写的“人”的高度来解剖、来认识“有血有肉有个性”的瞿秋白,来评估、来探讨《多余的话》在中国现代思想文化史上的价值和地位。

二、历史的必然

对于自己与政治发生联系,瞿秋白自我分析认为是“不幸我卷入了‘历史的纠葛’”,“因为‘历史的误会’,我十五年来勉强做着政治工作。”(第694页)很多研究者在阐释《多余的话》时,乐于在瞿秋白的自我分析框架内参与自己的认识。但是,这种认识是从“事功”的角度来认识的,是基于瞿秋白是一个“失败者”来认识的。国人虽有“不以成败论英雄”的俗语,但在心理深处是认为“成则英雄败则寇”的。从“书生从政”的角度来看瞿秋白一生的“事功”,确然是一种“误会”。脱离“事功”的角度,站在思想文化角度,特别是哲学、人生态度来看,瞿秋白从政不仅不是一种误会,而是一种历史的必然,我们可以看作是“天的选择”。

在《历史的误会》和《我和马克思主义》两节中,瞿秋白都表达了一个思想,即自己成为政治领袖及与马克思主义发生联系都是在外界冲击下被动发生的历史。但此“被动”并非“被迫”,虽然是“被动”选择,但被动选择仍然是选择方式的一种,尽管这种“被动”往往脱不了“偶然”的因素。而且,瞿秋白的“被动”选择背后,隐藏着深刻的内在逻辑。

由于母亲自杀,家庭星散,瞿秋白独自一人跑到北京。本来的愿望是进北大读书,研究中国文学,将来从北大毕业以后,能够做个教员。他也参加过公务员考试,但没有考取。他明确无误地表白,此时自己根本没有什么“治国平天下”的大志,有“治国平天下”大志的人不一定能够成为政治家,而没有“治国平天下”大志的人未必不能成为政治家。瞿秋白当初虽然并无“治国平天下”的大志,但是,他却有“治国平天下”的心理基础。二十世纪初叶剧烈动荡的社会现实,打碎了他接受欧化教育后产生的人生规划,开始了新的人生选择的痛苦经历。他在 《饿乡纪程》中说:“所以当我受欧化的中学教育时候,正值江南文学思想破产的机会。所谓‘欧化’——死的科学教育——敌不过现实的政治恶象的刺激,流动的文学思潮的堕落。我江苏第五中学的同学,扬州任氏兄弟及宜兴吴炳文都和我处同样的环境,大家不期然而然同时‘名士化’,始而研究诗古文词,继而讲究经籍;大家还以‘性灵’相尚,友谊的结合无形之中得一种旁面的训育。”好友分散后,“思想复古,人生观只在于‘避世’”。此后,西行武昌,北上京城,“像盲蝇乱投要求生活的出路”。①瞿秋白:《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1卷,第23-24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但这个“盲蝇乱投”却深刻地显露了他 “逆子贰臣”、“畸零破落子弟”普遍的行止轨迹与用世胸怀。因此,瞿秋白从中学阶段到五四以前,已经对中国社会现实产生了负面认识。他虽然没有从政的愿望,但已经开始着手解决思想问题与出路问题。他的“名士化”、尊崇“性灵”,研究佛教精义,都是于思想苦闷中,在当时可能条件下的主动选择。所不同的是,一九一八年前,他的主动选择仍然限于中国传统文化资源。瞿秋白十八岁以前的思想实践表明:中国传统文化思想之中,并不缺乏清醒认识专制制度弊害的思想,并不缺乏反抗专制制度的文化思想。但最为不幸的是,这些反抗思想曲径通幽,最终全部导向“避世”一途。因此,希望汲取传统文化思想资源以解思想苦闷之困,只能是缘木求鱼,但思想知识的积蓄又为日后的大化机、大解脱埋下了伏线。

一九一八年以后,瞿秋白开始主动选择外国文化资源。“一九一八年开始看了许多新杂志,思想上似乎有相当的进展,新的人生观正在形成。”“所形成的与其说是革命思想,毋宁说是厌世主义的理智化……组织《新社会》杂志的时候,我是一个近于托尔斯泰派的无政府主义者。”(第695-696页)虽然托尔斯泰派的无政府主义思想仍然是消极厌世的思想,但是,这标志着瞿秋白已经自觉放弃了向传统文化寻找思想资源的努力,转而面向西方文化(似乎也包括新俄)。五四运动以后,瞿秋白与马克思主义不期而遇。“李大钊、张崧年他们发起马克思主义研究会(或是‘俄罗斯研究会’罢?),我也因为读了俄文的倍倍尔的《妇女与社会》的某几段,对于社会——尤其是社会主义的最终理想发生了好奇心和研究的兴趣,所以也加入了。”虽然在去俄国之前,瞿秋白仅仅读过极少几本马克思主义的书籍,对马克思主义也谈不上有什么认识。但是,中国思想界、学术界乱象纷呈,瞿秋白勇敢地担负起尝试“整顿思想”的重任。“我入俄的志愿——担一份中国再生时代思想发展的责任。”“思想不能尽是这样紊乱下去的。我们对社会虽无责任可负,对我们自己心灵的要求,是负绝对的责任的。”①瞿秋白:《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1卷,第31、35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

有趣的是,当瞿秋白远赴俄国,他的同志寄希望于他的是“要做蜜蜂儿,采花酿蜜。/不要做邮差,只来回送两封信儿”。“你们回来的时候,/希望你们改变,创造。”这些寄语正是后世读者想当然的瞿秋白赴俄应负的使命。但是,瞿秋白在回信中说:“面前黑魆魆地里透出一线光明来欢迎我们,我们配受欢迎吗?我们却只是决心要随‘自然’前进——不创造自创造!”“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②瞿秋白:《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1卷,第31、35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瞿秋白并不承认自己将要创造历史,并不寄望于将来回国后自己可以“改变、创造”什么。他只希望能够整顿自己思想的混乱的局面,为中国,为自己。“所以我到俄国之后,虽然因为职务的关系时常读些列宁他们的著作、论文演讲,可是这不过求得对于俄国革命和国际形势的常识,并没有认真去研究政治上的一切种种主义,正是‘治国平天下’的各种不同的脉案和药方。我根本不想做‘王者之师’,不想做‘诸葛亮’——这些事自然有别人去干——我也就不去深究了。”

瞿秋白虽然对政治活动不感兴趣,但是,并不代表瞿秋白对于马克思主义哲学不感兴趣。事实上他对思想形态的马克思主义兴趣很大。“记得当时懂得了马克思主义的共产社会同样是无阶级、无政府、无国家的最自由的社会,心上就很安慰了,因为这同我当初的无政府主义,和平博爱世界的幻想没有冲突了。所不同的是手段,马克思主义告诉我要达到这样的最终目的,客观上无论如何也逃不了最尖锐的阶级斗争,以至无产阶级专政——也就是无产阶级统治国家的一个阶段。为着要消灭‘国家’,一定要先组织一时期的新式国家,为着要实现最彻底的民权主义(也就是无所谓民权的社会),一定要先实行无产阶级的民权。这表面上 ‘自相矛盾’而实际上很有道理的逻辑——马克思主义所谓辩证法——使我很觉得有趣。”瞿秋白在表明自己对马克思主义很有兴趣之后,话锋一转,说:“我大致了解了这问题,就搁下了,专心去研究俄文,至少有大半年,我没有工夫去管什么主义不主义。”(第705页)这句轻描淡写的话,让很多倾心于瞿秋白的左翼研究者非常为难。但是,这正是瞿秋白的思想现实。当我们把《饿乡纪程》相关内容与《多余的话》对照阅读时,可以看到,瞿秋白前往俄国,目的并非是盗取火种,而只是为了解决混乱的“思想问题”。值得庆幸的是,他的思想问题,在他去俄国之后不久就完全解决了。他相信马克思主义是解决中国社会思想问题的最佳方案。也能最完满地解决自己的思想问题,所以,他才能 “专心地去研究俄文”。这里有必要强调一下俄语,瞿秋白极偶然地选择了俄语 (俄语专修馆当时不收学费),逻辑延伸又选择了俄国。固然是为了职业揾食,寻个人出路。但极具外语天赋的瞿秋白正是由于俄语优秀才逃不出历史的选择——现实政治斗争格局的催逼,把他推上了一条政治不归之路。如果他当时选择了英语或法语,瞿秋白以后的人生又会是另一番景象——也许也碰不上马克思主义与中国政治革命,也没有了“误会”与“必然”。这或许正是环境改造人、教育铸塑人的一个实例——瞿秋白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并开始把马克思主义当作自己的思想信仰和一种哲学方法论来对待。既然已经从思想上“信仰”了马克思主义,已经从根本上解决了自己的思想归宿问题,接下来便是边学边干的问题——由于学和干的两头均出色,他“只能”被赤色思潮选中走到了政治的前台,变成了骨干与中心,变成了一个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与宣传家,变成了陈独秀、鲍罗廷的翻译、秘书、助手。这大抵正还是一种“天的选择”,并非人的选择,更不是瞿秋白个人意志的选择与奋斗前程的规划。直到最后时刻,瞿秋白才承认 “唯物论的哲学,唯物史观——阶级斗争的理论,以及政治经济学,我都没有系统地研究过。资本论——我就根本没有读过,尤其对于经济学我没有兴趣。我的一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常识,差不多都是从报章杂志上的零星论文和列宁的几本小册子上得来的”(第705页)。尽管这样,在那个时代,他仍无愧于一个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的称号。他的工作无人可以替代。可贵的是,瞿秋白没有把一九二〇年代这方面的工作成就归在自己名下,而是归功于“全党同志的督促,实际斗争的反映,以及国际的领导之下”(第706页)。并且承认自己的理论工作中存在着错误,而党也在不断地纠正他的错误。

因此,瞿秋白与马克思主义发生联系,走上中国现实政治斗争的舞台,恰恰是一种“历史的必然”。

至少在一九三五年他遇害之前的这十年时间里,瞿秋白的主要身份是一位政治活动家,并且是中国共产党的领袖之一,兼顾着马克思主义政治路线与斗争策略的指导与解释。但是,瞿秋白心中的志愿又是文学艺术事业,因此,他对自己从事极其繁巨的政治工作是不很情愿的。不过,他仍然在政治领域有不俗的表现。一九二七年四月中共五大以前,直至“八七会议”前后,他积极投身于政治工作,奔走于上海、武汉、广州、庐山之间,政治工作并没有使他产生什么反感,因为没有路线选择上的挫败,时时处于上风得志的位置,此时的瞿秋白“对政治问题还有相当的兴趣”。虽然偶尔也会因怀念文艺而“怅然若失”。一九二七年七月,陈独秀退出中央领导层,“八七会议”后瞿秋白主持中央临时政治局。此后的一年间,瞿秋白都是中共中央的实际负责人。正是这一年的实际负责工作犯了路线错误,挨了批判,他对政治工作产生了反感并屡屡产生退出领导岗位的想法。但是,如果自己真的退出了领导岗位,又感到“好像是拆台”,所以最终没有提出这个想法。中共六大召开期间,他屡次想说:“你们饶了我吧,我实在没有兴趣和能力负担这个领导工作。”但形格势禁,他仍没有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此后两年,他虽然仍然担着党的实际负责人的名义,但只在莫斯科当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终究不用承担国内党的实际工作。当一九三一年初,中共六届四中全会开除他的政治局委员职务之后,虽然有很多人在当时及以后都为他鸣不平,但“我当时觉得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从繁巨沉重的政治生活中摆脱出来了。瞿秋白“自己忖度着,像我这样的性格、才能、学识,当中国共产党的领袖确实是一个‘历史的误会’”(第699页)。瞿秋白因此根据共产国际指示和六届四中全会精神检讨了自己的盲动主义的错误和“调和主义”的错误,这正是一种“文化”选择的自然延续,而不是“政治”成败的坐标变异。

一个不容忽视的史实是,中国共产党是接受共产国际的政治指导的,直到共产国际解散前它都是共产国际的一个支部。党的这一特征决定了在相当一个时期内,党的领袖人物的产生都取决于共产国际的偏好。共产国际在具体指导各国支部的革命工作时,不仅从世界革命的角度即“国际”的角度考虑问题,而且更多地是从维护苏俄利益出发来制订策略的。这样,在推举党的领袖之时,必然地是以能否更好地贯彻苏俄党的指导精神为标准,必然地是以能否更好地维护苏俄利益为权衡。正是这样的历史条件,决定了党的领袖的产生模式:优先人选是那些既精通马克思主义理论,又有很高的俄语水平,可以正确理解共产国际指示的党内精英。正是由于这种领袖产生模式,一九二五年瞿秋白才会以苏俄顾问翻译的身份直接成为中共的领袖之一,负责党的理论宣传工作,并在一九二七年以后,成为党的实际负责人。党的领袖的这种产生方式,到王明、博古都没有例外。问题在于,中国革命囿于国情与传统具有阶段的某种特殊性:在国共分裂的特殊性面前,不仅年轻的中共领袖没有正确处理的经验,事先又缺乏思想准备,即使经验丰富的苏俄领袖也不可能给予中共以正确的指导。但历史的诡异性在于:中国革命的真正领袖必须既能够获得共产国际的支持,同时又能够正确处理中国革命的各项具体问题,尤其是军事问题。瞿秋白从被选中到被抛弃,都不可能忽略共产国际历史选择的必然。

三、是“文化思想”还是“意识形态”?

在《脆弱的二元人物》一节,瞿秋白开篇就坦白了一种倦怠的精神状态:“一只羸弱的马拖着几千斤的辎重车,走上了险峻的山坡,一步步地往上爬,要往后退是不可能,要再往前去是实在不能胜任了。我在负责政治领导的时期,就是这样的一种感觉。欲罢不能的疲劳使我永久感觉一种无可形容的重厌(压)。精神上政治的倦怠,使我渴望‘甜密(蜜)的’休息,以致于脑经麻木停止一切种种思想。”(第700页)这种精神状态最大的症状是疲惫,没有任何兴趣:“不但一般的政治问题懒得去思索,就是一切娱乐甚至风景都是漠不相关的了。”(第700页)这种疲惫的精神状态当然与瞿秋白的健康状况有关:他从一九一九年起就是肺结核病人。病情最危险的时候,他曾经昏迷在床,不省人事。以这样的身体条件,却担负着相当重要的领导职务,尤其是担任实际负责人的一年时间,他曾经连续十多天时间不能很好休息。这样,虽然他还处在壮年期,但已经患有十分厉害的神经衰弱症——瞿秋白以极差的身体条件从事繁忙紧张的工作,最终导致精神疲惫也是顺理成章。但瞿秋白得出的结论是:“我是多么脆弱、多么不禁磨炼啊!”瞿秋白自始至终是在违背医学常识的条件下,坚持从事劳心费神的工作,这种带病坚持工作的意志正是党所要求的坚忍不拔。为什么瞿秋白反而用“脆弱”一词来体现自己的精神状态呢?

原来,瞿秋白是把“脆弱”与自己的工作态度联系了起来。“当我出席政治会议,我就会‘就事论事’,抛开我自己的‘感觉’专就我所知道的那一点理论去推翻一个问题,决定一种政策等等。但是我一直觉得这种工作是‘替别人做的’,我每次开会或者做文章的时候,都觉得很麻烦,总在急急于结束,好‘回到自己那里去’休息。我每每幻想着:我愿意到随便一个小市镇上去当一个教员,并不是为着发展什么教育,只不过求得一口饱饭罢了,在余的时候,读读自己所爱读的书,文艺、小说、诗词、歌曲之类,这不是很逍遥的吗?”(第702页)

同时,他又把“脆弱”与自己的工作方法联系了起来,甚至是把“脆弱”与六届四中全会受到批判以后的精神状态联系起来。“老实说,在四中全会之后,我早已成为十足的市侩——对于政治问题我竭力避免发表意见,中央怎样说,我就依着怎样说,认为我说错了,我立刻承认错误,也没有什么心思去辩白,说我是机会主义就是机会主义好了,一切工作只要交代得过去就算了。我对于政治和党的种种问题,真没有兴趣去注意和研究。”(第703页)“最后这四年中间,我似乎记得还作了几次政治问题上的错误。但是现在我连内容都记不清楚了,大概总是我的老机会主义发作罢了。我自己不愿意有什么和中央不同的政见。我总是立刻‘放弃’这些错误的见解,其实我连想也没有仔细想,不过觉的争辨(辩)起(来)太麻烦了,既然无关紧要就算了罢。”(第712页)“争辩与洗刷的兴趣都没有了,想不通索性不去想,也想不动了。只是叮嘱自己跟着同志走,跟着组织走,跟着革命走。”当然,表面上还要跟着“国际”走,这才是本质问题。瞿秋白固然处于因看穿而麻木的精神状态,但他不想把“看穿”也表露出来,而只一味表示顺从而改错。一九三三年九月二十二日,中共中央临时政治局通过 《中共中央关于狄康同志的错误的决定》,关于瞿秋白(狄康)政治上的机会主义、调和路线批判升级,调门拉高,比起瞿秋白在六届四中全会以后所作的检讨,①瞿秋白在六届四中全会期间及以后所作的书面检讨主要有:《中央紧急通告(中央通告第九十六号)——为坚决执行国际路线反对立三路线与调和主义号召全党》(1930年12月23日),《在中共六届四中全会上的发言》(1931年1月),《致共产国际执委和中共中央的信》(1931年1月17日),《声明书》(1931年1月28日),《我对于错误的认识》(1933年 9月 27日)。见瞿秋白《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论编)第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多余的话》中又大大升格。他自认为按照六届四中全会制定的“两条路线”的斗争标准,自己的调和主义已经不可救药,“我正是一个最坏的党员,早就值得开除的”。按照他的革命意志及颓唐的精神,自己早已经是中共的“叛徒”了。“最后这四年,还能说我继续在为马克思主义奋斗,为苏维埃革命奋斗,为着党的正确路线奋斗吗?例行公事办了一些。”②不可否认,这四年中,瞿秋白也写了不少“正面”立论和政治表态性的文字,如批陈独秀的《陈独秀的“康庄大道”》(《红旗周报》第22期,1931年10月),《托洛茨基派和国民党》(1931年11月 《布尔什维克》第4卷,第6期),批《新月》人权派的《中国人权派的真面目》(《布尔什维克》1931年11月第4卷,第9期)。在关于“狄康同志错误决定”下达后,他还表态性地写了 《给中央委员会的信——五中全会召开的意义与反左右倾机会主义的意义》(1933年12月),这篇文章的最后,瞿还承认了自己只是“写这一点空话”。说“‘奋斗’是实在太恭维了。以前几年的盲动主义和立三路线的责任,却决不应当因此而减轻的,相反,在共产党的观点上来看,这个责任倒是更加重了,历史的事实是抹杀(煞)不了的,我愿意受历史的最公开的裁判”(第712页)。“到了现在,我已经在政治上死灭,不再是一个马克思主义的宣传者了。”(第707页)“我自由不自由,同样是不能够继续斗争的了。虽然我现在才快要结束我的生命,可是我早已结束了我的政治生活。严格地讲,不论我自由不自由,你们早就有权利认为我也是叛徒的一种。如果不幸而我没有机会告诉你们我的最坦白最真实的态度而骤然死了,那你们也许还把我当作一个共产主义的烈士。记得一九三二年讹传我死的时候,有地方替我开了追悼会,当然还念起我的‘好处’,我到苏区听到这个消息,真叫我不寒而栗,以叛徒而冒充烈士,实在太那个了。因此,虽然我现在已经囚在监狱里,虽然我现在很容易装腔作势慷慨激昂而死,可是我不敢这样做。历史是不能够,也不应当欺骗的。我骗着我一个人的身后不要紧,叫革命同志误认叛徒为烈士却是大大不应该的。所以虽然反正是一死,同样是结束我的生命,而我决不愿意冒充烈士而死。”(第719-720页)瞿秋白的自我批评寒光闪闪,冷峻彻骨,行有愧怍,但胸怀坦白,几近于自我颠覆,其间惟有一颗纯粹的心在平静地跳动。瞿秋白谱写了这首悲怆的诗,吟唱着人生错位的痛悔,太坦诚,太真实,他把话先都说全了,说绝了,他把后人能为自己解释辩护的话预先都推翻了,把日后可能会有的新戏装抢先脱卸了,特别是拒绝了“烈士”的称号。近些年来,正还有一些文字回忆与胸襟总是用早先的剧本念诵旧台词,“思想动机”、“意志不屈”等,圆他内心深处的历史曲直,这实在是对瞿秋白遗愿与灵魂最大的不敬,令他在九泉之下再次“不寒而栗”。

对于自己的“脆弱”,瞿秋白虽然认为与自己的性格、才能、学识等有关,与自己身体上的痼疾和精神疲惫有关,但是终极原因却是自己头脑中顽固的绅士意识、逆子贰臣的、破落子弟的、畸零人的不坚定性。瞿秋白说:“我的绅士意识——就算是深深潜伏着表面不容易觉察罢——其实是始终没脱掉的。”他屡屡称自己为“多余的人”——他多次解剖自己的身份 (出身),预测自己的叛逆与颓唐,并断言自己逃不出“高等游民”——“废物”的结局。颓废、脆弱、浪漫、狂妄,“说得实在些,是废物”。绅士意识的顽固存在是导致他“脆弱”的根本原因:他成年后所接受的马克思主义同幼年时养成的、潜伏在思想深处的绅士意识,中国式的士大夫意识,以及后来蜕变出来的小资产阶级或者市侩式的意识,完全处于敌对的地位;这两种意识在他内心里不断地斗争,就侵蚀并消耗了他极大部分的精力。“我得时时刻刻压制自己的绅士和游民式的情感,极勉强地用我所学到的马克思主义的理智来创造新的情感,新的感觉方法。可是无产阶级意识在我的内心是始终没有得到真正的胜利的。”(第702页)他始终没有进化到马克思主义水准的无产阶级觉悟,他的阶级觉醒是未完成的,也是不完整的。

如何认识瞿秋白的“脆弱”呢?这里须有分辨。“脆弱”及破落子弟的“绅士意识”、“逆子贰臣”的自恋与感伤、小资产阶级市侩式的思想,确实会给革命队伍带来很多危害甚至巨大损失。但是,时至今日,我们当然明白,这些思想中的很多内容其实属于“文化思想”而不属于“意识形态”的范畴,与一个人的哲学理性、知识修养及人生态度有关。把那些体现了“文化思想”范畴的概念运用到“意识形态”阶级根源,进而纳入政治路线斗争的范畴,与实际的革命政治策略与运营方针联系起来,追根溯源,直接因果,瞿秋白与他的同僚李立三甚至于他的前任陈独秀被一股脑儿归作一处了,同被认定为犯有严重的政治路线错误。

两种不同范畴的概念发生争斗,文化思想上的两极发生严重冲突,在瞿秋白本身,最终的结果,只能是既保持马克思主义信仰,同时,又保持着自己的“脆弱”以及在“斗争”使命面前的软弱。“要说我已经放弃了马克思主义,也是不准确的。如果要同我谈起一切种种政治问题,我除开根据我那一点一知半解的马克思主义方法来推论以外,却又没有什么别的方法。事实上我这些推论又恐怕包含着许多机会主义,也就是反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观点在内……因此我更不必枉然费力去思索:我的思路已经在青年时期走上了马克思主义的初步,无从改变。”(第707页)但他最理想的世界是大家不要争斗,在政治一端信仰马克思主义,在文化思想方面,哲学理性、人生态度甚至知识观念形态上依然是他自己。这就是瞿秋白,这就是瞿秋白分裂的政治人格与信仰结构的矛盾困惑。

瞿秋白没有必要为自己心底深处敏感的“绅士意识”感到愧疚,他的悲剧多半还是“天的选择”的结果——他的“天赋”使他不能经受住艰苦困难的打击与锤炼,不能在“人的选择”中冲杀出来,成为改变时代的赢家和创造历史的英雄。

四、旧文人与新型知识分子

《“文人”》一节,瞿秋白从“文人”角色和概念范畴——他认为“文人”是中国中世纪文化的“残余”,是一份很坏的“遗产”——对自己进行了分析,或者说解剖。

瞿秋白首先框定了“文人”的内涵。所谓“文人”,是指那些咏风弄月的“名士”,或者说,就是“读书的高等游民”。这些人最大的特征是:“他什么都懂得一点,可是一点没有真实的智识。正因为他对于当代学术水平以上的各种学问都有少许的常识,所以他自以为是学术界的人,可是,他对任何一种学问都没有系统的研究,真正的心得,所以他对于学术是不会有什么贡献的,对于文艺也不会有什么成就的。”(第713页)根据“文人”的这种特征,瞿秋白把“医生、工程师、化学技师、真正的作家、文艺评论家”等等排除出“文人”的范围。因为这些人“你自己会感到每天生活的价值,你能够创造或是修补一点什么,只要你愿意。就算你是一个真正的政治家罢,你可以做错误,但是也会改正错误,你可以坚持你的错误,但是你会认真地为着自己的见解去斗争,实行。只有文人就没有希望了,他往往连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做的是什么!”(第713页)瞿秋白这样的对知识分子的划分方法,以知识分子的使用价值为标准。根据这种划分方法,“旧文人”在现代社会属于“废物”,无法与现代政治家、现代军事家、现代思想家,甚至现代作家、批评家等等相提并论。当然按照这个框定的概念,瞿秋白自己就是一个骨子里的 “旧文人”——“不幸,我自己不能够否认自己正是‘文人’之中的一种”。

瞿秋白以自己为例分析了传统文人成为无用的废物的原因:“固然,中国的旧书,十三经、二十四史、子书、笔记、丛书、诗词曲等,我都看过一些,但是我是抓到就看,忽然想起就看,没有什么研究的。”在瞿秋白看来,传统文人的知识体系主要由文史类知识组成,在这个范围内,他们的学习内容几乎无所不包。这使得文人似乎什么都懂得一点,但是,什么都无法深入,无法精通。更为关键的是,对于这些书籍,他们是“兴之所至”才去学习的,并不是以“研究”为目的的。这样,这些学习内容不能成为知识的来源,而变相成为文人“消闲的工具”。瞿秋白认为自己对待旧的书籍是这种态度,对待新的书籍,包括马克思主义的和非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也是同样的态度。这便导致了自己在知识方面的尴尬:“究竟在哪一种学问上,我有点真实的智识?我自己是回答不出的。”(第714页)瞿秋白对“文人”这种学习目的的分析确实具有相当的警省作用。合格的知识分子应该致力于解决现实生活中的具体问题,尤其应放弃“主义”正确便万事大吉的思想。在主义之争解决后,更应该脚踏实地、心无旁骛地致力于问题的解决,而不是动辄把问题之争上升到主义之争、路线之争的高度。

知识的缺陷导致自信力不足,甚至影响到人的性格。瞿秋白认为自己的性格是“懦怯的”、“婆婆妈妈的”,杀一只老鼠都不会的,都不敢的。这正是知识缺陷造成的。“每一个见解都是动摇的,站不稳的。总希望有一个依靠。”布哈林就曾以瞿秋白词语使用方面的特点尖锐地指出了他的个性缺陷。他承认布哈林的结论,但是,他认为自己是坦白地表现了自信力不足,但是,却被别人误认为“客气”或者“狡猾”。

知识的缺陷导致自信力不足,瞿秋白承认“向来没有为着自己的见解而奋斗的勇气,同时,也很久没有承认自己错误的勇气”。这一点“承认”当然是有勇气的,也是最深刻的对自身的解剖与定性。他说,对于自己的观点,以赞成人数的多寡来确定正确与否;对那些自己也怀疑的观点,只要赞成的人数众多,便也没有勇气说出自己的怀疑。这些看起来是“优柔寡断,随波逐流”的性格,其实正是“文人”的知识缺陷,乃至意志怯懦、判断力丧失所造成的。

“文人”对于宇宙间的一切现象,都不会有亲切的了解,都没有实感。他们往往会把一切都变成一大堆的抽象名词。“譬如说,劳动者的生活,剥削,斗争精神,土地革命,政权等……一直到春花秋月,崦螆,委蛇。”这些名词、概念、词藻,“文人”都会说,但是,一旦别人追问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马上就会感觉到模糊起来。因为他没有任何实感。瞿秋白特别指出,这些“文人”,不会修理汽车,不会配药方,不会办合作社,不会购买货物,不会清理账目,不会办好一所学校。他以自己到苏区一年间接手苏维埃教育为例,认为自己虽然做了一些事情,但是,“对于这些小学校和师范学校,小学教育和儿童教育的特殊问题,尤其是国内战争中工农教育的特殊问题,都实在没有相当的智识,甚至普通常识都不够”!他曾经也想了解实行土地革命三四年后“中央苏区”农民日常生活的具体变化、农民的具体感觉。但实地考察中,“一开口就没有‘共同的言语’”,终于一无所得。

瞿秋白确实想摆脱旧“文人”知识结构、行为习性的缺陷,确实想深入实际,做点有效的工作——这是他对自己成为真正的现代知识分子的期许。但现实条件的限制,他没有能够实现自己的愿望。

瞿秋白无意从政,却主要以一个政治人物身份留名青史。作为一个文学人物,他只留下六册文学卷的文集;作为一个政治人物,他却有八册政治理论卷的文集。瞿秋白认为自己有做游戏的兴致,也有演戏的天才。他说:“如果叫我做一个戏子——舞台上的演员,倒很会有些成绩,因为十几年来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在扮演一定的角色。”旧文人虽然不一定在某一方面有什么专长,但多才多艺却是其特长。瞿秋白有演戏的能力:扮演教授,扮演政治家,都可以在某一个时间段表现出出色的才华,有时“也会真正忘记自己而完全成为‘剧中人’”。他更愿意相信自己是游戏与演戏的天才,他深信自己的一生也就消磨在游戏与演戏这两件事上了。只是,这是活生生的生活,一旦成为政治大舞台中的角色,想要平安退出却是不再可能。欲进不能,欲退不得,这对于他自然会很痛苦。他因此“每天盼望着散会,盼望同我谈政治的朋友走开,让我卸下戏装,还我本来面目——躺在床上去,极疲乏的念着:回‘家’去罢,回‘家’去罢”。扮演舞台上的角色究竟不是“自己的生活”,“精力消耗有(在)这里甚至完全用尽,始终是后悔也来不及的事情”(第715-716页)。他在早二年(一九三三年九月)写的《儿时》的回忆散文中真情已经有所表露:“什么都已经知道了,熟悉了,每一个人的脸都已看厌了。”这正是他长期演戏、扮角色的职业结果。

唯一可以让瞿秋白感到满意的,是他对文学作品有了崭新的认识。“我近年来重新来读一些中国和西欧的文学名著,觉得有些新的印象。你从这些著作中间,可以相当亲切地了解人生和社会,了解各种不同的个性,而不是笼统的‘好人’、‘坏人’,或是‘官僚’、‘平民’、‘工人’、‘富农’等等。摆在你面前的是有血有肉有个性的人,虽则这些人都在一定的生产关系、一定的阶级之中。”(第717页)这是唯物论者观察与判断的底线。他把这功劳归于自己已经能够比较精细地考察人物,能够领会一些具体“现象”和人物“形象”。同时,他认为从文艺方面来看,他是从“文人”进到“真正了解文艺的初步了”。从这个高度出发,他否定了过去自己曾经发表的文艺方面的意见与主张,甚至消解了自己的关于创作与审美的理论体系,认为它们“都驳杂得很,也是一知半解的”。《多余的话》结尾部分,他专门推荐了一些他认为 “可以再读一读”的作品:高尔基的 《四十年》、《克里摩·萨摩京的生活》,屠格涅夫的《鲁定》,托尔斯泰的《安娜·卡里宁娜》,①《四十年》、《克里摩·萨摩京的生活》,今译《克里姆·萨姆金的一生》,副标题为《四十年》;《鲁定》,今译《罗亭》;《安娜·卡里宁娜》,今译《安娜·卡列尼娜》。中国鲁迅的《阿Q正传》,茅盾的《动摇》,曹雪芹的《红楼梦》。这些作品中,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对高尔基作品的推荐,不是《母亲》,而是《四十年》;对茅盾作品的推荐,不是《子夜》,而是自己曾在《学阀万岁!》一文中狠批过的《动摇》。瞿秋白的文艺观挣脱了意识形态的羁绊,也颠覆了自己多年来普罗文学革命与文化设计的建构。他从公开的字面上倾倒向了自己心底里的审美理性和有血有肉有感染力的文艺作品。

虽然从“文人”进到“真正了解文艺的初步了”,但瞿秋白认为自己写的东西——类似于“文艺”的东西——是不能使自己满意的,“我至多不过是一个‘读者’”。他主动放弃了作家、理论家、文艺批评家这样的称号。

能够使瞿秋白彻底摆脱“文人”身份,进入合世切用现代知识分子行列的,他认为只有“俄文”。这是当年使他有勇气进入俄国考察的知识本钱,也是他当年得到东方大学、陈独秀、鲍罗廷、共产国际认可的政治本钱。“假使能够仔细而郑重地,极忠实地翻译几本俄国文学名著,在汉文方面每字每句地斟酌着也许不会 ‘误人子弟’的。这一个最愉快的梦想,也比在创作和评论方面再来开始求得什么成就,要实际得多。”做一个优秀的俄国文学翻译家,这是他最后对自己“现代知识分子”形象的期待,或者说职业渴望。他在最后时刻写给郭沫若的信中也强烈地、真切地表达了这一点。

五、告别

现在,“一出滑稽剧就此闭幕了”!瞿秋白终于轮到了与人间、与朋友、与同志、与他心底最爱的人“告别”了。

《告别》一节首先让我们看到了一个被“斗争哲学”摧残后的形象:疲惫不堪,遍体鳞伤。“斗争哲学”使他否定了自己,把自己的从政经历看作是“一出滑稽剧”,是“历史的偶然”造成的“一出滑稽剧”。自己成为中共领袖只是“捉住了老鸦在树上做窠”,自己在党的早期历史中发挥的作用 “实在是由于当时几位负责同志的实际工作”,他的空谈不过是表面的点缀,甚至早就埋伏了后来的祸害。“这历史的功罪,现在到了最终结算的时候了。”他甚至说党早就应该清除他,“早就应当开除我的党籍”,“我早已结束了我的政治生活”。更不惜往自己身上大泼脏水,称呼自己是“叛徒”的一种。需要注意的是:瞿秋白的各种文艺文章中多用“叛徒”一词,比如他在《〈鲁迅杂感选集〉序言》中称鲁迅为“青年叛徒的领袖”,又称萧伯纳为“资产阶级的叛徒”。在他的思想意识深处远没有我们后来人如此敏感于“叛徒”这个名词、这个特定的政治符号——瞿秋白认为离开队伍,特别是在思想信仰上离开原来的队伍便是“叛徒”的一种。

这种认识是瞿秋白在六届四中全会的批判意见基础上生发的。由此,让人不禁对残酷斗争、无情打击的斗争哲学所造成的重压有切肤之感。瞿秋白是在被敌人囚禁的状态下写出这些话语的,即使空间上远离了那些声色俱厉的同志,但那些同志却似乎如影随形般对他继续保持着“意识形态”的压力,仍然足以对瞿秋白本人产生威慑作用,使他从意识深处完全认同他们的批判意见。他对自己的评价的伦理基点还是中共在那个特定时期的意识形态,他更愿意捅破这一层纸,直呼自己是“叛徒”。他能预测自己以后的历史评价,尽管他并不看好。而且他心底里认为他逃遁不出历史,逃遁不出 “同志们”的关注与评价,不管“同志们”会不会赢得历史,他的生命一程中的搭伙者不会放过他,不会轻易饶恕他——后来的实际经历大抵也正是如此。他是失败者。当然,八十年代的历史喜剧和圆满结论又是另外一幕戏了,另外一出崭新的历史大戏本了。

《告别》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丢掉假面具后的瞿秋白的形象。“永别了,亲爱的同志们!——这是我最后叫你们‘同志’的一次。我是不配再叫你们‘同志’的了。告诉你们:我实质上离开你们的队伍好久了。”

如果没有瞿秋白的《多余的话》,我们认识的瞿秋白可能更多的是一个抽象的、机械的、概念的、神化的形象,同许许多多革命史上的烈士图谱一样。但《多余的话》却使我们看到了瞿秋白发乎一颗纯真的心的最为坦白的话,卸掉了全部空洞的想象,还原为一个 “有血有肉有个性”的瞿秋白“人”的形象。更为重要的是,这是瞿秋白的自觉行为:“除开我的之华以外,我对你们也始终不是完全坦白的。就是对于之华,我也只露一点口风。我始终戴着假面具。我早已说过:揭穿假面具是最痛快的事情,不但对于动手去揭穿别人的痛快,就是对于被揭穿的也很痛快,尤其是自己能够揭穿。现在我丢掉了最后一层假面具。”(第721页)而且,他认为这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请同志们为他祝贺。一颗完全解放了的心灵是最自由的,也是最闪亮的,一个大写的“人”字镌刻其上。以前的悲剧全在于假面演戏一点上,戴假面是我们这个民族不敢面对自己真相的虚怯,也是我们的英雄人物最根本的历史文化悲剧。因为政治游戏全靠假面维持,一旦摘去了假面,他就得告别舞台。

在“告别”中,瞿秋白仍然表现出自己温情的一面。他留恋自己的妻子,留恋这美丽的世界的欣欣向荣的儿童,“‘我的’女儿,以及一切幸福的孩子们。我替他们祝福”。留恋整个世界,“那么好的花朵,果子,那么清秀的山和水,那么雄伟的工厂和烟囱,月亮的光似乎也比从前更光明了”(第722页)。他甚至愿意把自己的遗体捐献出来,供医学院实习使用——他已经把自己的思想的 “遗体”全部毫无保留地捐献出来了,供我们后来的人探索研究,以便获得历史的经验与教训。

他爱这个世界,但是,他要去“休息”了,我只要“休息,休息,休息!!”而且是“伟大的休息”(死亡)。自己的“躯壳”已经毫不留念了!他要与这个“世界的一切”永别了。“现在已经有了永久休息的机会。”“永别了,亲爱的同志们!——这是我最后叫你们‘同志’的一次,我是不配再叫你们‘同志’的了。告诉你们:我实质上离开你们的队伍好久了。”——“我”早已经与你们“告别”了。“我”还得再重念一遍我的告别词——“永别了”。“我留下这几页给你们——我的最后的最坦白的老实话。”瞿秋白告诉他的“同志们”:“判断一切的,当然是你们,而不是我。”

最后,瞿秋白说:“中国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东西,世界第一。”这一句话,也许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只是瞿秋白表达潇洒风度的一句俏皮话,是他对人世包括中国物质文明的另类的留恋与赞赏吧。这句话并不“多余”,加上了这句话,才是完整的瞿秋白。

在瞿秋白牺牲七十余年之后,再来重温《多余的话》,我们已经没有必要为瞿秋白进行辩解与诠释,历史已经为他作了结论。也许瞿秋白在九泉之下未必满意于这个结论,他更愿意后来的人以《多余的话》中的自我解剖、自我判断来认识他,来评价他,来记住他。因为那些“最后的最坦白的老实话”是他认真斟酌后写下的,是他对自己是非曲直的最后结论,或者说定论定谳。他当然相信自己最了解自己,最认识自己,最后也看透了自己。别人的任何结论只代表别人对他的期待、别人的人文逻辑与意识理念,折射出别人对别人事业评价时的自我意志和那个 “当时”的观念形态、哲学思潮和道德期待。尽管是主流的评价结论,与瞿秋白的生命事实、生存理念和精神行止已经牵扯不多了。

胡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赵新顺,安阳师范学院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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