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亚中日朝(韩)三国间身份的历史考察

2012-04-01 17:46谢桂娟
东疆学刊 2012年1期
关键词:朝贡东北亚秩序

谢桂娟

东北亚中日朝(韩)三国间身份的历史考察

谢桂娟

建构主义强调文化对于身份和利益的作用,主张文化(观念)决定国家间身份。根据建构主义身份政治理论,考察东北亚中朝(韩)日三国间互动的历史,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与欧洲社会经历的霍布斯-洛克-康德文化不同,东北亚国际体系没有经历霍布斯文化阶段,不论是中国主导的朝贡体系还是日本主导的东北亚霸权体系都不符合霍布斯文化特征。东北亚地区真正意义上的体系文化始于二战后承认主权平等关系时代的洛克文化。因此,东北亚中朝(韩)日三国间的身份不能简单地用敌人、竞争对手和朋友来定位,而是经历了或明显或不明显的上下尊卑的等级身份、敌对关系身份、竞争对手身份的历程。

东北亚;中国;朝鲜(韩国);日本;国家间身份;构建主义

在当今西方主导的国际体系中,东北亚区域国家是如何来确定其国家身份的呢?在建构主义看来,一个国家的身份在很大程度上由文化内容所构成,涉及在某种情景中“我们是谁”和“我们应该做什么”等问题。身份是个体或团体根据所处的环境来决定的,因此,身份具有选择性,它的产生是内在和外在共同建构的结果,由主体认定的身份在一定程度上决定国家的利益和行为。建构主义从本体论出发,对身份的这种重新界定不但具有一定的理论意义,而且为国家间关系的研究提供了一个崭新的视角。本文以建构主义的身份政治为理论依据,通过考察东北亚中朝(韩)日三国间互动的历史,试图对中朝(韩)日三国间身份的演变历程进行梳理,从而揭示中朝(韩)日身份认同的变迁与东北亚国际秩序转换间的内在逻辑性。

身份是建构主义的核心概念,从某种意义上说,建构主义就是身份政治理论。[1](译者前言,22)建构主义代表人物温特认为,国际社会存在三种无政府文化:霍布斯文化、洛克文化和康德文化。在霍布斯文化中,国家之间的身份是敌人,它们的利益是消灭对方,其国家基本行为方式就是战争。在洛克文化中,国家之间的相互身份是竞争对手,因此它们相互承认主权,允许他国生存,竞争对手可能会使用暴力解决争端,但是使用暴力是有限度的。在康德文化中,国家之间的相互身份是朋友,朋友之间遵循非暴力原则和互助原则。[1](244-288)

按照建构主义的观点,国家间身份的建构是一个不断演变的动态过程,结构变动的核心在于行为体共有知识即文化观念的变动,共有知识的形成和存在是行为体社会实践互动的结果。东北亚中朝(韩)日三国最早的互动要追溯到古代东北亚地区存在的朝贡体系。自汉朝中朝(韩)日三国开始形成以“朝贡-册封”为共享的制度框架以来,东北亚中朝(韩)日三国间身份在不同文化背景下呈现出不同的特点。以下分三个阶段来论述。

一、19世纪中国主导的朝贡体系时期,在“天下观”这一共有文化的支配下,中朝①此时的朝鲜半岛还没有分裂,因此这里统称朝鲜。二战后朝鲜半岛分裂后称韩国。之间形成了上下尊卑、等级有序的身份。而中日之间上下尊卑的等级身份不是很明显

“朝贡-册封”体系,是古代中国历代王朝作为中华帝国在长时期内建立起来的与周边国家间的关系模式。在这种秩序框架内,中国与周边国家之间形成了以中国为中心的宗藩体系,即中国为宗主国,周边向中国朝贡的国家为藩属国。古代的东北亚国际秩序,中国文化曾以他的高位优势影响周边国家,周边国家心悦诚服地接受中国文化。与此时依靠武力来维持秩序的西方完全不同,“东北亚国际体系,不是单纯用强力控制的、缺少一致性的国际体系,而是以文化为纽带相连、具有广泛的文化认同的国际体系。”[2](118)就是说,东北亚朝贡体系是一个受“共同文化”支配的体系,这种“共同文化”是否可以用温特的三种文化来概括呢?对此,秦亚青教授指出:“朝贡体系特征显然不是霍布斯文化,因为体系中的单位之间的关系不是敌对的关系;不是洛克文化,因为这种关系也不是竞争关系;也不是康德文化,因为康德文化中的体系成员关系是平等的朋友。”[3](10)就是说,朝贡体系无法用温特所说的三种文化中的任何一种来描述。那么,支配朝贡体系的“共同文化”是什么呢?

众所周知,近代以前的东北亚,各国还没有产生主权意识,尚未出现现代意义上的民族国家,但此时的东北亚各国有统一的文化认同即以儒家的仁、义、礼、智、信为价值标准的华夷意识。②它把世界分为华夷两极,以“内华外夷”、“贵华贱夷”、“华夷之辨”、“以华变夷”为其价值取向。此时的东北亚国际体系“是一个整体,是一个有序的体系,不是诸国林立的战场,不具有霍布斯文化的天性。这是中国传统世界观念与西方国际体系观念的一个重要区别”[3](10)。就是说,与西方靠武力维持秩序不同,华夷秩序是靠文化来保持社会的和谐稳定。在这种共同文化基础上,中国形成了一种独特的世界观念(天下观),即天下是由许多独立的政治行为体构成的,而中国是其中的核心和支配者,或者是其他政治行为体的领袖。天下观念把天下看作是一个共同体,其中最强大的国家有责任致力于天下的繁荣和安定。在长期的朝贡体系阶段,随着各国的互动,天下理念已经成为各国的共有知识。如“在元代和清代,华夷秩序激发了日本(某段时间包括朝鲜)代替中国成为中华中心的意愿。因为在这两个朝代,中国处于蒙古和满族的统治之下,而后者根据华夷秩序皆为蛮夷”[4](137)。

由此可见,天下观念是支配朝贡体系的“共有文化”。天下观念不是中国人的专利,从古到今,当一种文明的发展处于强盛时期,就会产生一种傲视“天下”的情结。“天下”的定位大都是以文化为基础、以经济和政治为框架而建构的。“天下不仅是地理概念,而且同时意味着世界社会、世界制度以及关于世界制度的文化理念,因此它是个全方位的完整的世界概念。”[5](38)天下观念的最主要特征就是它的“无外”原则,即它把整个世界都看做是“内部”。[5](139)也正因为如此,与欧洲国际均势和大国协调体系完全不同,处于天下理念支配下的东北亚国际体系是非对称的家庭式体系。中国无疑是这一体系的家长,因此在中国皇帝看来,天下是他有义务关怀的“大家庭”的一部分,藩属国的人民如同中国皇帝的子民,而皇帝的目标和职责在于维护体系内的稳定和共同繁荣。

东北亚中朝日三国间身份就是在“天下观”文化背景下,通过“朝贡—册封”的互动关系模式形成的。处于核心地位的中国逐渐为自我确定了一种接受其他小国朝贡的“天朝大国”身份,朝鲜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向天朝上国朝贡的“藩属国”身份。而且,中国的大国身份也得到了朝鲜的认可。日本由于长期游离于朝贡体系之外,对中国的朝贡时断时续。因此,其藩属国身份不是很明显。而且日本对中国大国身份的认同和尊崇也只限于16世纪末以前。这期间,日本国内虽然存有“小帝国意识”,但这只是针对日本眼里的藩属国①日本的律令制国家,曾标榜自己是天下型国家,而将新罗、渤海作为藩属国。参见[日]渡边信一郎:《中国古代的王权与天下秩序》,中华书局,2008年10月版,第37页。或夷狄。如元朝,这一在日本看来是夷狄的王朝入主中原后,日本即刻中断了向其朝贡。据史书记载:

(日本)宋以前皆通中国,朝贡不绝。惟元世祖数遣使赵良弼招之不至,乃命忻都、范文虎等帅舟师十万征之。至五龙山遭暴风,军尽没。后屡招不至,终元世未相通也。[6](6725)

洪武二年三月,帝遣行人杨载诏谕其国,且诘以入寇之故,谓:“宜朝则来廷,不则修兵自固。何必为寇盗,即命将徂征耳,王其图之。”日本王良怀不奉命,复寇山东,转掠温、台、明州旁海民,遂寇福建沿海郡。[6](6725)

可见,明建国之时,日本还一直对元的入侵耿耿于怀,对大明王朝表现出极其的不信任,不仅不主动向明朝贡,而且还掠夺中国沿海各省。直到明太祖四年(公元1371年):

(日本)遣其僧祖来奉表称臣,贡马及方物,且送还明、台二郡被掠人口七十余,以四年十月至京。太祖嘉之,宴请其使臣,念其俗佞佛,可以西方教诱之也,乃命僧祖阐、克勤等八人送使者还国,赐良怀《大统历》及文绮、纱罗。[6](6726)

在日本看来,元是夷狄,明是中华正统。故而在明朝入主中原之后,即向其称臣纳贡。这正如有学者所说:“面对当时东亚的文明国家——中国时,日本则奉行‘事大主义’政策,遵守东夷朝贡国的立场,采取‘下国’的姿态。”[7](399)

然而,日本的事大主义不是一以贯之。到了16世纪末,即自丰臣秀吉侵朝失败后就不再向中国朝贡,而满洲人入主中原后,日本对中国的文化认同则逐渐消退,乃至变成对清朝的鄙夷和仇视。在日本看来:

崇祯登天,弘光陷虏,唐鲁才保南隅,而鞑虏横行中原,是华变于夷之态也。[8](1)

实际上,华夷秩序观本身包含了“华”与“夷”置换的潜在逻辑,即蛮夷可以通过接纳中华文化使自己成为“华”,“华”也可能在特定背景下沦为“夷”。这种“华”与“夷”的置换在日本被称为“华夷变态”。“华夷变态”观的出现,说明日本不再认同中国。从此日本与中国的朝贡关系也名存实亡,日本对中国大国身份的认同变成了对“夷狄”的鄙夷甚至仇视。

朝鲜虽然一直与中国保持稳定的朝贡关系,但朝鲜对中国大国身份的认同和尊崇只限于17世纪上半叶以前。这期间,朝鲜一直以“藩属国”身份高举事大主义旗帜,诚心事奉中国,形式上它依从儒家礼仪制度奉行朝贡之策,思想上归依中华,对中国行事大之礼,中国则对朝鲜采取保护之策,维护朝鲜的利益不受侵犯。尤其是在明代,朝鲜王朝与中国的朝贡关系最为典型。据史料记载:

以小事大,保国之道。我国家统一以来,事大以勤,玄陵(恭愍王)于洪武二年(1369年),服事大明,其表云:“子孙万世,永为臣妾”,其诚至矣。[9](太祖实录,11)

明朝则以大国的宽容对待朝鲜,把朝鲜列为“不征”国之首,朱元璋的不征之策,对朝鲜事大主义也是一种鼓励和支持。从此,事大成为朝鲜王朝世代遵循的国策。尤其是李朝太宗和永乐皇帝时期,双方消除了误会和摩擦,进入一种和谐发展的关系中。[10](57)永乐皇帝朱棣“锐意通四夷”,十分重视与朝鲜的交往,朝鲜对明之求索亦极力应承,谨守事大之策:

自后每岁圣节、正旦、皇太子千秋节,皆遣使奉表朝贺,贡方物,其余庆慰谢恩无常期。若朝廷有大事,则遣使颁诏于其国,国王请封,亦遣使行礼。其岁时朝贡,视诸国最为恭慎。[11](主客清吏司·朝贡朝鲜,571)

而且在“壬辰倭乱”之时,明派兵援朝,明的“再造之恩”使两国关系一度呈现出康德文化下的朋友关系。②虽然此时作为朝贡国的朝鲜与作为宗主国的中国之间不是平等关系,但双方的友好关系却符合康德文化的两个规则,即非暴力规则和互助规则。朝鲜对明的“再造之恩”没齿难忘,以至于后来明亡并被清朝取代之时,朝鲜仍高举大明旗帜,思明蔑清情结十分强烈。如主张“尊周大义论”的宋时烈强调:

夷狄不得入于中国,禽兽而不得伦于人类为第一义,为明复仇为第二义。[12](569)

尊周思明成了这一时期朝鲜社会的主流。尊周思明意味着朝鲜对清朝正统地位的否定,是一种典型的“小中华意识”。排清甚至成了对中国和中国文化的排斥,一部分朝鲜士大夫不再满足于夷狄的地位,而以中华自居。如李种徽强调朝鲜自箕子用夏变夷之后即已进于中华,其后的新罗、高丽虽然又沦为夷狄,但是如同中国虽经五胡乱华而仍为中国一样,并不损害其“东夏”地位。[13](310)

后来朝鲜虽然由抵制清文化到自觉认同清文化,但在衣冠制度等方面却保存了中华制度。朝鲜燕行使臣(洪大容)就曾为自己慕效中华服制而感到由衷的自豪:

至于敝邦(指朝鲜),专尚儒教,礼乐文物皆效中华,古有“小中华”之号。[14](太学留馆录,619)

朝鲜的“小中华”意识是一种华夷分离意识,表明朝鲜君臣百姓内心只认同已亡的明朝,根本就不服从被他们视为蛮夷的清朝统治。所以,从这个时候起,中朝间的身份出现了易位。在朝鲜看来,得到了“天下”的满洲人是夷狄,而朝鲜才是中华正统。

可见,在“天下观”这一共有文化的支配下,朝鲜已经形成了一种固定的思维模式,即只要是夷狄入主中原,朝鲜就有代替中国成为中华中心的意愿。因此,17世纪上半叶即明清易代之际,清朝虽然得到了天下,但在朝鲜看来,这个“天下”已经不是中国的“天下”了。至此,中朝两国间的身份出现了错位,朝鲜不再认同中国的大国身份,而自己夷狄的身份进而上至中华。①中华身份只是朝鲜的自我身份认同, 自始至终都没有得到中国的认可。这恰好说明中国作为朝贡体系中的核心国家与周边国家间身份的不对等性。虽然此时朝鲜仍与清朝保持着朝贡关系,但这种朝贡关系的性质已经发生了变化。华夷秩序内部出现了解体的倾向。

二、19世纪末到二战结束,日本主导的东北亚秩序阶段,东北亚共有文化破裂,日本通过“模仿”确立了帝国主义身份,与东北亚的中国、朝鲜形成敌视身份关系

如前所述,16世纪末开始,日本就已经不再认同中国(明),及至17世纪上半叶清朝入主中原,一向对中国中原王朝认同程度最高的朝鲜,也只是形式上认同中国(清)而已。在“中华中心”思想的支配下,清朝虽然维持着“天下中心”的上国身份,但实际上,清朝只是自我满足于虚幻的“天下中心”的大国美梦之中。直到19世纪中叶,当西方的坚船利炮打开中国大门之时,中国人才意识到“蛮夷”的文明。西方人以物质文明为先导,向全球传播自己的文化,在生机勃勃的西方文明面前,东亚各国共同的儒家文化显得自卑、消沉、老态龙钟,中国人的天下中心观念破碎。[15](50)但不能否认,“天下观”对此时的日本仍然有很大的影响,这种影响主要体现在,日本一直想成为东北亚体系内最强大的国家、成为体系的核心国家,如日本型“华夷秩序”观的出现就是很好的例证。“日本一直努力构筑日本型‘华夷秩序’的国际政治理念,试图挑战‘华夷秩序’,建立以日本为中心的国际秩序。”[16](68)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日本的华夷秩序观不仅停留在理论层面,而且有过实践。诚如日本学者所言:“日本律令国家将实际支配的国土毫无顾忌地称为天下,其中包含着极为大胆的政治意图。”[17](34)“且将唐定位为邻国,而将新罗、渤海定位为藩国。与唐朝保持朝贡关系的藩国达七十余国;相较于此,日本是太贫弱了。”[17](35)日本的天下观预示着日本律令国家是与唐对等的政治权力,同时也拥有对藩国行使优越权力的资格。这可以看作是日本国内最早出现的“天下观”或“小帝国意识”。

日本的“天下观”或“小帝国意识”,以及后来代替“亚洲同盟论”的“亚洲盟主论”的出现,说明长期以来日本一直存有取代中国而成为东亚世界中心的历史传承。因此,对于日本来说,觊觎中国、挑战中国也就成了日本的一大野心。而这种野心并不符合其岛国的特殊性,因此在朝贡体系时期,虽然有过几次相当不成功的尝试,却始终没有得到实践成功的机会。步入近代,日本得到了过去未曾有过的挑战“华夷秩序”的契机。其身份也发生了有意义的转变。1895年中日甲午战争是日本身份彻底改变的标志,从此,日本由原来的“边缘”身份一跃而为“中心国”。中国的东北亚的核心地位被日本所取代。

至此,随着中日两国近千年来的强弱态势发生结构性的转变,东北亚国际秩序由中国主导开始转变为日本主导。中国“天朝大国”的上国身份随之发生了剧变,过去受人仰慕的中华文化顿时失去了往日的吸引力。而日本则成为了东亚霸主,其身份也发生了实质性的转变。明治维新之前,日本也曾经是帝国主义的殖民对象(被侵略的身份),但日本通过明治维新不仅摆脱了沦为殖民地的厄运,而且把自己置于同东北亚国家对立的位置,力图发展成为军事封建性的帝国主义国家,从而完成了身份的自我定位。“帝国主义国家”是日本为自我确定的身份,对日本来说,其帝国主义身份得到欧美列强的认可具有更为重要的意义,因为这不仅意味着日本国际地位的提高,而且它还可以名正言顺地对外侵略,纵横捭阖于欧美列强之间。[18](63)为此,日本抛弃了先前的“亚洲同盟论”①早在1895年之前,日本就有联合亚洲各国以对抗西方的想法,这就是所谓的日本的亚洲主义思想。从本质上说,亚洲同盟论即指日本与中国、朝鲜的战略联盟论,而最关键的是“中日提携论”。参见盛邦和:《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的日本亚洲主义》,《历史研究》,2000年第3期,第127页。,而选择了与欧美列强为伍的霸权之路。从此,日本的亚洲身份的认同感逐渐消失,而西方国家身份逐渐加强。在这一过程中,日本与西方列强的角色互动由敌人转为对手或朋友,同东北亚各国的角色互动则相反。

可见,日本通过“模仿”成功习得了帝国主义身份。而1840年鸦片战争后沦为西方国家半殖民地的中国,在甲午战争败于日本之后,方才意识到通过朝贡体系向外传递的天下理念已经彻底瓦解,于是也踏上了学习西方之路。中国也曾试图通过模仿(如接受西方物质文明的洋务运动和吸收西方精神文明的戊戌变法)习得西方社会成员的身份,希望成为西方国际体系的平等一员,成为像英、法、德、日一样的国家,但西方列强强加给中国的半殖民地身份,使中国追求成为国际社会平等成员国的努力成为泡影。所以,在新中国成立之前,中国始终没有解决相对于国际社会的身份认同问题,一直处于被压迫被剥削的弱势身份状态。而此时的朝鲜则彻底沦为日本的殖民地。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在日本主导的东北亚秩序阶段,无论是中国的抗日战争还是朝鲜的反日独立运动,都是反对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的伟大的民族革命战争(运动),与日本妄图征服和统治中国、朝鲜的目的是截然不同的。因此,日本主导的东北亚国际秩序,以武力征服和奴役他者的观念不是共有的,而是日本的私有观念。“如果我们不征服х,у也会征服х,那就无法挽回地削弱我们的相对地位。”[1](262)靠武力征服他国,这是日本与其他帝国主义国家的共有知识。日本作为侵略者与东北亚其他受害国之间是没有共有知识的。此时的东北亚国际体系是否可以用霍布斯文化来描述呢?答案是否定的。因为在霍布斯文化环境中,国家至少在三个方面有共有知识:(1)与他们打交道的是像他们一样的国家;(2)这些其他国家是他们的敌人,因此威胁他们的生存和自由;(3)怎样对待敌人——怎样发动战争,怎样传达威胁信号,怎样安排投降,怎样达成均势等。[1]262

可见,日本主导的东北亚秩序阶段,已经成功习得“帝国主义”身份的日本与处于半殖民地的中国和彻底沦为日本殖民地的朝鲜是没有共有知识的。按照建构主义的观点,霍布斯文化环境生成国家间的敌人身份。日本主导的东北亚秩序阶段虽然不符合霍布斯文化特征,但由于日本相继对朝鲜和中国的侵略,侵略者日本与受害国中国、朝鲜之间形成了敌对身份关系。②这一方面反映了东北亚历史的独特性,另一方面对建构主义理论无疑也是一个挑战。

三、冷战时期,处于“冷战思维”下的中韩日国家间经历了类属身份对抗下的敌对身份到洛克文化占据主导地位的竞争对手身份的转变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1945年日本投降,中国迎来了期盼已久的和平。刚刚摆脱殖民主义统治的朝鲜半岛则一分为二,韩国和朝鲜先后建立起独立国家。至此,东北亚地区出现了一系列现代民族国家,并相继加入主权国家体系之中。东北亚国家间的关系开始告别畸形的等级结构关系,进入了发展主权国家之间平等关系的历史时期。

冷战初期,东北亚中韩日朝间的关系,在很大程度上受制于美苏两个超级大国及其相互关系,明显呈现出“冷战”模式。即以美、日、韩为一方和苏、中、朝为另一方的对峙局面。因此,此时东北亚国家间身份呈现出温特所谓的“类属身份”①即将行为体(国家)归入特定的类别。的对立,即美、日、韩资本主义制度国家与苏、中、朝社会主义制度国家的对抗。中国、朝鲜与日本、韩国国家间身份处于社会主义阵营和资本主义阵营对峙的敌对身份状态。

到了冷战中后期,随着中苏关系恶化及中美、中日关系的缓和,东北亚战略格局一度被置于中苏美大三角关系之下。到了20世纪80年代,形成了较为松散的中苏美日四边形框架。这期间虽然有中苏的相互对峙、朝韩之间的互为敌人,但总体来看,东北亚仍然是洛克文化占据主导地位。洛克文化的角色结构是竞争,竞争对手期望相互行为的基础是承认主权,不会试图征服或者统治对方,但竞争可能会涉及领土变动,有时这种竞争会导致暴力行为,只是预期国家使用暴力的程度会被限制在“生存和允许生存”的界限之内。[1]274这种“共存共生”的洛克文化“减弱了国家的自助倾向,追求均势或权力最大化不再是地区内国家行为的主要特征,国家得以把资源投入到经济建设中去,追求绝对获益而不是相对获益也极大地促进了发展地区内经济相互依赖的动力”[19](10)。

应该看到,洛克文化下的竞争主要表现为两大阵营的竞争。而其中美日韩一方虽然不是铁板一块,但由于美日、美韩是同盟关系而较为稳固;在另一方,中苏经历了短暂的友好关系之后关系破裂,中国开始融入国际社会的进程,并先后与日本、韩国建交。而朝鲜则长期游离于国际体系之外,成为“东北亚现状的主要挑战者”,面临着向正常国家身份回归的艰难选择。这阶段,东北亚国家间关系比较复杂,但由于是洛克文化占主导地位,中韩日三国间主要是竞争对手身份。

结 语

自16世纪末起,日本已不再认同中国。及至17世纪上半叶,朝鲜对中国的身份认同也发生了动摇,说明古代东北亚区域并非完整的、单一中心的秩序模式。只因天下秩序模式是一个只有“内部”的封闭体系,中国还能勉强维持着“天朝大国”的身份。但到了19世纪上半叶,当与外界的“他者”相遇时,东北亚各国的共有文化彻底破裂,中国的“天朝上国”身份也从此不再。而在“天下观”启发下崛起的日本,通过成功模仿西方而成为东北亚秩序的主导国。但无论中国主导的朝贡体系,抑或是日本主导的东北亚霸权秩序,都不符合霍布斯文化的特质,因此,东北亚国际体系也就没有经历“人人为战”的霍布斯国际体系阶段。东北亚真正意义上的体系文化始于二战后主权国家平等关系发展的洛克文化。因此,与欧洲社会经历的霍布斯文化下的敌人到洛克文化下的对手再到康德文化的朋友身份不同,东北亚中、朝(韩)日国家间的身份经历了“天下观”支配下的不明显的上下尊卑的等级身份、中朝间明显的上下尊卑的等级身份,日本主导时期日本与中、朝间的敌对身份,二战后中韩日间竞争对手身份的特殊历程。这至少说明了三个问题:一是东北亚中朝(韩)日国家间身份的特殊发展历程既是对温特的国际政治文化线性(即随时间而进步)发展的挑战,亦是对西方国际关系理论的挑战。二是中朝(韩)日国家间身份的历史变迁,与东北亚国际秩序的转换有着内在的逻辑性。三是从近代开始,东北亚中朝(韩)日三国一直把对方看作“他者”,普遍存在把对方视为竞争对手或敌手,三国间把彼此再现为朋友的身份还远未出现,因此是一种洛克文化结构。当然也不排除个别国家间的霍布斯文化结构(如朝韩之间)。在东北亚这一特殊地区,从洛克文化向康德文化的进化是极其困难的,需要经历一个漫长的过程。但我们应该相信,随着东北亚各国互动实践的加强,国家的利己身份会不断减弱,基于国家之间友谊的集体身份会逐渐形成。

[1][美]亚历山大·温特:《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秦亚青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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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09

A

1002-2007(2012)01-0057-07

2011-08-20

韩国韩国学中央研究院项目:A KS-2009-MB-2001;延边大学“211工程”三期重点学科建设项目“东北亚国家集体身份建构与区域合作”的阶段性成果。

谢桂娟,女,延边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副教授,世界史专业在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东北亚国际关系。(延吉133002)

[责任编辑 全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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