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女性诗研究

2012-04-02 09:03
大庆师范学院学报 2012年1期
关键词:潘氏徐渭诗人

蔡 丹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

自古以来,才子风流,许多名士笔下多写女子,或勾勒女子绝色的容颜,或赞扬女子的才德,或歌吟历史名女子,也有的是借女子之口来抒发自我感慨……然而,在明代诗人徐渭笔下,这些娇艳美丽的女子似乎都不知所踪,可以说是少之又少,这同诗人的人生经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徐渭一生坎坷,生活困顿,科举八次不第,仕途无望,以故对于风花雪月提不起兴趣,而且徐渭一直十分欣赏和赞叹的娥眉是巾帼英姿。他创作了两部著名的杂剧《雌木兰》和《女状元》,其中《雌木兰》是在《木兰辞》的基础之上修改而成,剧中木兰代父从军,不但荡平黑山巨寇,官封尚书郎,并且等不及到行台称谢,就因省亲心急而速速驰驿还乡,忠孝兼得,实现了道德的至善之境,将木兰的形象刻画得十分完美。《女状元》中的黄崇嘏能书会画,赋诗弹琴,才华卓荦。这是他心目中真正优秀的女性形象,而在他诗中塑造最成功的女子便是那位多才多艺、美丽娇艳而又泼辣开朗的蒙古女子三娘子,诗人为她专门写了六首诗,将她美丽的容貌、高贵的地位和英武不凡的气概都一一展现。但在徐渭的诗中还有一部分涉及对女性群体中弱势群体的关*。

一在封建社会里女性无社会地位,也没有家庭地位可言,封建制度的纲常伦理,三从四德,将女子置于被管辖被压迫的地位,而已出嫁的已婚女子生活似乎更加惨苦,因为又多了丈夫与公婆的管制。诗人将目光转到了这些普通的女性身上,并对她们各样的不幸与痛苦抱以怜悯与同情。如《周氏女二首》、《宛转词》、《严氏女》、《周愍妇》、《赋得为他人作嫁衣裳》、《宫人入道》、《读某愍妇集二首》等。其中以《周氏女》(其一)最为典型:

周氏女,嫁徐郎,欢未几,夭不双。采发者姑批颊翁,不嫁不已软则肱。五日一饭,三日不一粥,阿母遣弟,私姊粱肉。柈不及展椀先覆,肉不下咽,颊且饱拳,如此苦辛妇则甜。翁千户爵,罚当作,往闽幕,徐娘虽老,孳尾如昨。提孙以往归总角,十五未有十二末。妇走迎姑,程里过百,希姑欢喜,姑怒倍嗃。儿宁不识母?姑教使然,此儿乳媪,儿久母捐。泪未及落,两掌应弦,孰令女迎,为此媚娟?妇囚空房,历岁靡年,弟不敢往,母不敢怜,他人敢怒而不敢言。影则不双,魂一夕九迁。噫嘘嘻,妇所遭,孝可旱海贞两髦,姑则牝晨儿夕枭。雉经于梁彩弥昭,谁能饱此塌蛴螬。[1]

这是一首乐府诗,真实地记载了一个处在公婆虐待之下的可怜女子的悲惨生活。诗人笔下的这个女子是嫁进了徐家不久,可是谁又能想到她的生活是如此的凄惨:丈夫早逝,公公婆婆便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在她一个人身上,说她是丧门星,常常无故毒打虐待,婆婆扯头发,公公扇耳光,而且不许她吃饭,甚至连粥也不让喝。娘家人实在看不过去,送饭过来给她,但还没等下咽碗就被打翻,拳头也落在了脸上。可怜的妇人长年独守空房,弟不敢往,母不敢怜,其他人也是敢怒而不敢言,孤苦无依的她“影则不双,魂一夕九迁”。诗人对周氏女的凄惨遭遇寄以极大的同情,同时也对虐待欺凌她的公婆表示出极大的愤怒和批判。这样的生活简直生不如死,如同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其悲惨可怜,让读者骇然。诗人笔下塑造的周氏女这一形象可以说是整个封建社会中受压迫受虐待的妇女形象的缩影,是悲苦寡妇的代表。诗人将此惨绝人寰之事记载于诗中,让世人知晓,表达了他对封建社会所谓的礼教文明的深刻鞭挞与反讽。在《周愍妇》中,诗人又一次对已经被公婆虐待致死的周氏女人表达了深深的同情:

愍逝闺人集,孤标作者篇,九泉沉宝瑟,一国响哀纮。婚媾翻成寇,芟麦故及荃,伤心西伯操,臣妾古来然。[2]

其诗序直接为:“姑嫜致之死,故第云。”诗人还将笔触转移到贫家女子身上,当时有很多生存在社会底层的贫穷女子因无钱置办不起嫁妆而无法出嫁,只能终老一生,在徐渭的《赋得为他人作嫁衣裳》中便是替这些贫家女子道心声的:

贫女悠悠嫁不成,为人刺绣事聊生,娇闺袖生公相薄,倚市婚腮笑亦评。柳叶双描京兆对,莲花半导华山行,蹉跎两事头为白,脉脉停针此际情。[3]

首联直接点题,写当时许多贫家女子因为置办不起嫁妆而无法出嫁,只能做做刺绣,替有钱人家的小姐做嫁衣维持生计。她们辛辛苦苦缝制无数嫁衣却从未有一件是为自己做的,而那些小姐公子却从不理解她们的辛酸,只知道出言讽刺。“柳叶双描京兆对,莲花半导华山行。”这两句交待了贫女的无奈,她们也是美丽的,她们也渴求着自己的幸福与美好,可遗憾的是一直到她们年事已高头发花白时仍然孑然一身,贫苦无依。“脉脉停针此际情”则是她们内心无比的辛酸与无奈的真实写照。此诗写出了那个时代生活在封建社会底层的贫贱女子的凄凉与无奈,以及诗人对这种不公平待遇的同情与痛恨。

然而,还有一种女子是被扭曲了的时代牺牲品——“节妇烈女”。在封建社会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中,人们都恪守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伦理纲常,而妇女更是多了个“三从四德”,女子出嫁后,连姓也没有,这也是中国古代所特有的。女子可以说是这个社会最底层最被压抑的那一群。她们的丈夫若是死了,社会便希望她们要么长年不改嫁,要么自杀殉葬,而她们的家人也竟将此引为自身的骄傲,甚至到处请人作诗表彰,朝廷也会为其立碑,歌颂传扬其“美德”。所以,在以前常常会看到所谓的“贞节牌坊”,便是用来表彰一些女子,或青春守寡,至死未曾改嫁,或自杀殉情。在明清时期,这种“贞节牌坊”尤其多,但谁又曾知道,每一处牌坊下,若不是埋葬了一个活泼泼的生命,至少也埋葬了一个女子几十年的青春。徐渭是那个时代的人,自然也不可能跳出时代的圈子,完全摆脱社会道德的约束,但是在他的笔下,这些“节妇”、“烈女”心中的苦痛已有了一定的表达,她们的心声似乎有人明白了。“尔辈借将扶世教,妾心原不愿忠臣。”[4]这里隐藏着一层深意:表彰贞洁,显然不是节妇自身的要求,也不是她们心甘情愿的,更不是社会对节妇的尊称,而仅仅是一种推行教化的手段。很显然,节妇是当时社会的产物,是被社会制造出来的,如果不是社会的压迫,哪里又会有如此多的“节妇”,而这一切又是建立在节妇一生的痛苦之上的:

缟衣綦履誉乡邻,六十年来老此身。庭畔霜枝徒有夜,镜中云鬓久无春。每因顾影啼成雨,翻为旌门切作颦。百岁双飞元所志,不求国难表忠臣。[5]

这是一位已经守节六十年的节妇,六十年来,她身穿丧衣,脚上系着表示丧居的鞋带,在乡邻中博得贞洁的美名。首联可谓起势平稳,下句一个“老”字又再次露出节妇生活之苦,“庭畔霜枝徒有夜,镜中云鬓久无春。”两句紧跟着前两句涌出。一个每日素服着身的节妇又哪里会用心装扮那满头云鬓呢,自古女子乌云一般的头发是女子美丽的象征,也是她们赢得丈夫欢心的珍爱之物,但作为一个节妇,却只意味着一种讽刺,因为再美丽的头发与她的快乐似乎是毫无关系的。“庭畔霜枝”是以经霜的数目比喻她的德行,但她的无数夜晚,却是苦苦地捱过,有“久久无春”的“镜中云鬓”和“徒有夜”的“庭畔霜枝”来进一步概括节妇守节的痛苦,而当节妇面对这种痛苦的生活时,又渴望过正常人的生活的心理已跃然纸上。这四句是从诗人的角度概括写出守节之苦,而后四句又以节妇的口吻来写守节之苦,更多苦涩,更多酸楚:“每因顾雨啼成雨,翻为旌门切作颦。”她常常看到自己孤独的身影,潸然泪下,而当她抬头看见门楣上表彰自己的贞节牌坊的时候,更是忍不住愁眉长蹙,透彻心扉。诗的结句是节妇直接表达其内心,“百岁双飞元所志,不求国难表忠臣”,就自己的心愿,只是希望夫妻白头偕老,而并不希望像国难时表彰忠臣一样,被表彰成为节妇。

二在女性问题上,诗人一向都不迂腐,他愿意为自己身边那些不幸的女子抱不平,扬心声。在他的一生中曾经有四位女子走进了他的婚姻生活,而他心中始终无法忘却,终生怀恋的则是他的第一个妻子潘氏。潘氏也可以称得上是他笔下最温馨最美丽的女子,她温柔体贴,小心谨慎,尤其顾及诗人的感受,使自幼敏感的诗人从内心萌发出一种至情至性的爱意,可惜的是六年之后潘氏的死终止了诗人一生中最幸福的光阴。婚姻虽然短暂,却使年轻而处于窘境中的徐渭得到爱情的慰藉,潘氏的影子从此长存于诗人心中,诗人为其写了很多优美感伤的诗歌,以怀念爱妻,试将其放在诗人女性形象的创作与研究中探讨,以期理解诗人心中也曾有过如此美丽之女神。

七绝组诗《嘉靖辛丑之夏,妇翁潘公即阳江官舍,将令予合婚,其乡刘寺丞公代为之媒,先以三绝见遗。后六年而细子弃帷,又三年闻刘公亦谢世。癸丑冬,徙书室,检旧札见之,不胜凄惋,因赋七绝》便追忆了当年相识,相知,结婚的欢乐与甜蜜:“十年前与一相逢,光景尤疑在梦中。记得当时官合襄,薰风已过荔枝红。”(其一)“华堂日晏绮罗开,伐鼓吹箫一两回。帐底画眉犹未了,寺丞亲着绛纱来。”(其二)“筵前半醉起逡巡,窄袖长袍妥着身。 若使吹箫人尚在,今宵应解说伊人。”(其三)“闻君弃世去乘云,但见缄书不见君,细子空?知几度,争教君不掩荒坟。”(其四)“掩映双鬓绣扇新,当时相见各青春。傍人细语亲听得,道是神仙会里人。”(其五)“翠幌流尘着地垂,重论旧事不胜悲。 可怜惟有妆台镜,曾照朱颜与画眉。”(其六)“筐里残花色尚明,分明世事隔前生。坐来不觉西窗暗,飞尽寒梅雪未晴”(其七)[6]这组诗可以说是诗人与妻子潘氏五年婚恋之情的自传,基本是以时间为顺序记录了两人相识、结婚、喜宴到爱妻去世、追悼等令世人终生怀恋的一幕幕场景。其二、其五追忆的是当日结婚时的情形,热闹的气氛,透过画眉和绣扇映衬出的潘氏姣美如花的身影以及当时自己与妻子郎才女貌受人品评的细节都历历在目。然而往日越是美好,就越反衬出当前形影相吊的凄苦与悲凉。昔日之欢乐,今日之孤凄,比照之下倍显沉痛哀惋。“重论旧事”,眼前的一切也增添了因思念而生的悲伤情绪,尤其是最后的两首读来不觉怆然泪下,从前是“帐底画眉犹未了”,今日却是“可怜唯有妆台镜,曾照朱颜与画眉”。当年是“薰风已过荔枝红”,而此时却是“坐来不觉西窗暗,飞尽寒梅雪未晴”。妻亡七年后,诗人独坐寒窗,默念亡人,大雪渐止,却仍是暮色沉沉。全组共七首诗,基调相当一致,诗人运用色彩,季节等强烈的对比深烈地表达了诗人此刻睹物思人,不胜凄怆的思念感伤之情。在这组诗中,诗人用全部的情感向读者展现了一个美丽温柔,令诗人苦苦思念,终生难忘的爱妻形象。到了妻子亡去十年祭日之时,潘家送来潘女旧衣以让其子纪念生母,其中一件潞州红衫,汗迹犹在。诗人睹物大恸,当时正是大雪之夜:“黄金小纽茜衫温,袖摺犹存举案痕。开匣不知双泪下,满庭积雪一灯昏。”[6]潘氏的早年夭亡是诗人心中永远的伤痛和难以磨灭的心结。此时诗人睹物思人,摩挲着亡妻的衣衫,仿佛感受到妻子依旧存留的体温。凝视着爱妻的小衫,诗人不禁想起昔日举案齐眉的夫妻恩情,不觉热泪涌下。诗中情景交融,在“满庭积雪一灯昏”的环境中,显现出诗人茕茕孑立的身影,凄楚哀怨,这种彻骨的悲痛,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方可知晓个中滋味,这也是历来悼亡诗都写得极其感人的原因。夫妻的感情,在正常情况下总比一般的感情来得深厚,尤其当一方去世后,回忆中所唤起的一切会更为美好。而潘氏在诗人的生命中又是如此美好,如此短暂,在他的心中,潘氏于他胜于一切。当读者细细品味,便会知道那一份感情是多么的深沉而温柔,甚至感觉得到像诗人这样一个狂傲激烈的人其内心深处是很孤独也很软弱的,他似乎更需要他人的爱。潘女无名,在她之后,诗人怀念她,认为她的性格与自己颇多相似,取名潘似,而性格又以耿介为特征,便字介君。他把他的赠名刻在了爱妻的墓碑上,作为二人这一场甜蜜而短暂的婚姻的永恒纪念。

[参考文献]

[1] 徐渭.徐渭集:徐文长三集:卷二[M].北京:中华书局,2003:51.

[2] 徐渭.徐渭集:徐文长三集:卷六[M].北京:中华书局,2003:212.

[3] 徐渭.徐渭集:徐文长三集:卷七[M].北京:中华书局,2003:251.

[4] 徐渭.徐渭集:读某愍妇吊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3:279.

[5] 徐渭.徐渭集:徐文长佚稿卷四[M].北京:中华书局,2003:769.

[6] 徐渭.徐渭集:徐文长三集:卷十一[M].北京:中华书局,2003:341-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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