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时、地利、人和:区域文化三大因素

2012-04-07 09:14许智银
关键词:北派区域文化

许智银

(河南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河南洛阳471023)

文化发展反映时代变迁的过程,同时呈现出区域的差异。任何文化现象的全息图景都应该由时间和空间这两个坐标轴来表现。从文化地理学的视野来考察文化的地域现象,就形成了区域文化的概念。区域文化的“区域”可以以全球为一体而区分出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等,也可以以民族、国家为统观,如埃及文化、墨西哥文化、中国文化等。我国幅员辽阔,历史上形成了三秦文化、中原文化、齐鲁文化、燕赵文化、荆楚文化、吴越文化等各具特色的区域文化,现代又逐步形成了港台文化。区域文化都有鲜明的文化区划,其特征的形成受制于历史、地理、人文等各种因素。详分条缕区域文化的各部门及其分支,可以借用孟子的一句名言“天时地利人和”,来概括区域文化的内涵表现。各个区域文化的突出部分莫不是得益于天时、地利、人和的沾溉。

综观中国历史,可以说政治力量是推动文化发展的主要因素。历代王朝的中心所在往往对相应区域文化特色的形成起着决定性作用,来自于政治权力的特殊赏赐等,也会影响区域文化的整体风貌,姑且喻之为“天时”,以中原文化和齐鲁文化最为昭明。早期的城邦国家使都城的地位尤显重要,考古发掘已经证明偃师二里头遗址为夏都斟鄩所在,商代后期的殷都朝歌为商人的政治舞台,东周雒邑的营建开辟了洛阳建都的基址,三代交替建都于中原的历史奠定了中原文化的核心源头特色。此后历经西汉、东汉、曹魏、西晋、北魏、隋、唐,洛阳或作为京都,或作为陪都,绵延相承,不曾间断。北宋又定都开封,对中原文化的相对繁荣优越强势而言,可谓是水到渠成的结果。伴随着东晋、南朝、南宋的王朝南迁,吴越文化由边缘一跃而为中心,此后如虎添翼地快速发展,最终形成了“人文渊薮”的文化景观特色,延续至今无有颠覆。

齐鲁文化的兴起肇始于东周初建的王侯分封,两位文武功臣太公和周公分别被封于齐国和鲁国,尤其重要的是他们都得到了特殊的赏赐和拥有了其他诸侯国所没有的特权。首先,齐鲁两国享受到与天子同样的礼乐待遇。《史记·鲁周公世家》云:“鲁有天子礼乐者,以褒周公之德也。”鲁国享受与周天子同等的礼乐,是因为周公为周朝的建立功勋卓著。《左传·定公四年》云:“分鲁公以大路,大旂,夏后氏之璜,封父之繁弱,殷民六族,条氏、徐氏、萧氏、索氏、长勺氏、尾勺氏。使帅其宗氏,辑其分族,将其类丑,以法则周公,用即命于周。是使之职事于鲁,以昭周公之明德。分之土田陪敦,祝、宗、卜、史,备物、典策,官司、彝器。”《诗经》中独鲁有颂诗,同于天子礼乐。由此可见,西周初年的大分封,使齐鲁两国所控制的地区在政治、文化方面与周文化具有了同等优越的地位,也因此形成了齐鲁地区重礼崇乐的文化风尚。这就是我们在《史记·儒林列传》中看到的,在秦末动荡的环境下,“高皇帝诛项籍,举兵围鲁,鲁中诸儒尚讲诵习礼乐,弦歌之音不绝,岂非圣人之遗化,好礼乐之国哉”?文化的传承浸润所形成的社会风尚表明政治力量在早期区域文化形成过程中的持续影响力。其次,齐鲁两国具有对外征讨的权力。《左传·僖公四年》云:管仲对曰:“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大公曰:‘五侯九伯,女实征之,以夹辅周室。’赐我先君履,东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无棣。”在此范围内鲁国具有征讨的权力,显现出鲁国所具有的政治荣誉和政治威势。《国语·鲁语上》云:“昔者成王命我先君周公及齐先君太公曰:‘女股肱周室,以夹辅先王。赐女土地,质之以牺牲,世世子孙无相害也。’”所谓“股肱周室,以夹辅先王”,表明周王室也同样将此权力赋予了齐国。齐鲁文化中隆礼崇乐的特色与其得到周天子赐予的特别祭祀征伐权力是相辅相成的。王夫之《读通鉴论》卷12云:“三代以上,淑气聚于北,而南为蛮夷。汉高帝起于丰、沛,因楚以定天下,而天气移于南。郡县封建易于人,而南北移于天,天人合符之几也。”古人以帝象天,舍弃其中的非科学理念,可以看出来自政治权力形势时机的重大转变对区域文化形成和演变的左右作用。

泰纳的名言“自然界的结构留在民族精神上的印记”将地理环境造成的地利条件对区域文化特色的形成作用进行了形象概括。我国古人的相关论述中也时有独到见解。《孟子·尽心上》说:“居移气,养移体,大哉居乎!”这就反映了生存环境对人的影响。《荀子·儒效》说:“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是非天性也,积靡使然也。”这显示出居住环境对人天性形成的影响是持久绵长的。《礼记·王制》曰:“凡居民材,必因天地寒暖燥湿,广谷大川异制。民生其间者异俗,刚柔轻重迟速异齐,五味异和,器械异制,衣服异宜。”这表明不同的环境产生不同的民俗和生活习惯。《管子·水地》曰:“地者,万物之本原,诸生之根菀也,美恶、贤不官、愚俊之所生也。水者,地之血气,如筋脉之通流者也。”这再次强调了环境对文化差异的影响。《汉书·地理志》云:“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刚柔缓急,音声不同,系水土之风气。故谓之风;好恶取舍,动静亡常,随君上之情欲,故谓之俗。”这从风俗着眼条分各地域,如秦地、周地、韩地、赵地、燕地、齐地、鲁地、宋地、魏地、楚地、吴地、粤地等,指出各地因环境差异养成了不同的民性和社会生活方式,略具区域文化的雏形。

南北不同文化特征的形成,更是离不开环境的因素,而且先民的认识也是越来越深刻。左思《魏都赋》云:“盖音有楚夏者,土风之乖也;情有险易者,习俗之殊也。”先民已经认识到楚、夏两地风俗的差异。《世说新语·言语篇》曰:“其地坦而平,其水淡而清,其人廉且贞……其山嶵巍以嵯峨,其水浃渫而扬波,其人磊砢而英多。”这反映出平原地区与山地人们性格的差异受地理环境的影响。《颜氏家训·音辞篇》云:“南方水土柔和,其音清举而切诣;北方山川深厚,其音沉浊而鈋钝。”颜之推在当时南北分裂的状况下,先后在梁朝和北齐任职,他所观察的南北人的音声差异与环境密切关联。《礼记·中庸》孔颖达疏曰:“南方谓荆阳之南,其地多阳。阳气舒散,人情宽缓和柔”;“北方沙漠之地,其地多阴。阴气坚急,故人生刚猛,恒好斗争。”唐代孔颖达关于南北民风不同受环境的影响的见解可谓深刻。宋代庄绰《鸡肋篇》说:“大抵人性类其土风。西北多山,故其人重厚朴鲁;荆扬多水,其人亦明慧文巧,而患在清浅。”赵宋南渡以后,对江南水乡人们性格的记述颇为贴近历史事实。《宋史·地理志》说:“南方水土柔和,人性柔慧。”《旧浙江通志》说:“近泽,故文秀而失之靡。”代代相传的文化继承,显示出古人认识观念的趋同性,也反映了社会环境水土风气对人文的熏蒸濡染。楚文化的兴起和发展即获益于独特而优越的地理环境。《墨子·公输》云:“荆之地方五千里……荆有云梦,犀兕麋鹿满之,江汉之鱼鳖鼋鼍为天下富……荆有长松、文梓、楩楠、豫章。”《史记·货殖列传》云:“楚越之地,地广人希,饭稻羹鱼,或火耕而水耨,果隋蠃蛤,不待贾而足,地埶饶食,无饥馑之患。”荆楚文化独有的浪漫情怀和求异尚奇,与荆楚地区适宜的气候水源以及丰富的物产资源息息相关。自“从楚文化形成之日起,中国文化就分成了南北两支:北支为中原文化,雄浑如触砥柱而下的黄河;南支即楚文化,清奇似穿三峡而出的长江”。[1]反观作者的比喻,可见黄河、长江之于南北文化的地理影响。

以文学而言,杏花春雨江南,古道西风冀北。中国文学的南北之分与地理环境息息相应。孔尚任《古铁斋诗序》云:“盖山川风土者,诗人性情之根柢也。得其云霞则灵,得其泉脉则秀,得其风陵则厚,得其林莽烟火则健。凡人不为诗则已,若为之,必有一得焉。”文学家乃一地域中文化精神的代表者与发现者,因此沈德潜《艿庄诗序》云:“余尝观古人诗,得江山之助者,诗之品格每肖其所处之地。”其《说诗睟语》又云:“永嘉山水主灵秀,谢康乐称之;蜀中山水主险隘,杜工部称之;永州山水主幽峭,柳仪曹称之。略一转移,失却山川真目。”梁启超在《中国地理大势论》中认为,文学上千余年间“南北峙立,其受地理环境之影响”很为明显。“长城饮马,河梁携手,北人之风概也;江南草长,洞庭始波,南人之情怀也。散文之长江大河一泻千里者,北人为优;骈文之镂云刻月善移我情者,南人为优。”他同时指出“同一经学,而南北学风,自有不同,皆地理之影响使然也”。先秦诸子学说各异,“孔墨之在北,老庄之在南,商韩之在西,管邹之在东,或重实行,或毗理想,或主峻刻,或崇虚无,其现象与地理一一相应”。书法上“书派之分,南北尤显,北以碑著,南以贴名”,绘画上“画学亦然,北派擅工笔,南派擅写意”,音乐上,北曲悲壮,南曲靡曼,莫不与地理环境的南北差异有关。[2]在《中国古代思潮篇》中,梁启超又从南北气候的截然不同出发,归纳出古代南北思想的差异为:“北派崇实际,南派崇虚想。北派主力行,南派主无为。北派贵人事,南派贵出世。北派明政法,南派明哲理。北派重阶级,南派重平等。北派重经验,南派重创造。北派喜保守,南派喜破坏。北派主勉强,南派明自然。北派畏苍天,南派任苍天。北派言排外,南派言无我。北派贵自强,南派贵谦弱。”这些独到见识都表明了他对地理环境之于区域人文关系的思考。刘师培《南北文学不同论》亦云:“大抵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生其间,多尚实际;南方之地,水势浩洋,民生其间,多尚虚无。民崇实际,故所著之文,不外记事、析理二端;民尚虚无,故所著之文,或为言志、抒情之体。”[3]刘勰《文心雕龙·物色》早有同论:“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略语则阙,详说则繁。然则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不独文学,音乐、戏曲、美术等皆然。纳西古乐以“东方音乐活化石”闻达四方,其玄妙、悠远、超然的意境与丽江的雪山、溪水相吻合,具有典型的地域特征。[4]泰纳《艺术哲学》说:“不同的生活环境把这个天赋优异的种族盖上不同的印记。倘若同一植物的几颗种子,播在气候不同、土壤各别的地方,让它门各自去抽芽,长大,结果,繁殖,它们会适应各自的地域,生出好几个变种,气候的差别越大,种类的变化越显著。”[5]这正可以说明自然条件对区域文化的客观影响。朱光潜先生说:“比如注视一座高山,我们仿佛觉得它从平地耸立起,挺着一个雄伟峭拔的身躯,在那里很镇静地庄严地俯视一切。同时,我们也不知不觉地肃然起敬,竖起头脑,挺起腰秆,仿佛在模仿山的那副雄伟峭拔的神气。”[6]朱光潜先生的持论很有见地,此类潜移默化,久而久之便成为人性的深层积淀。

文化说到底是以人为本,是人化,人既是非水土不生,也是非水土所能囿的。在区域文化的发展过程中,代表性人物的因素更是不可或缺地起着决定性作用。众所周知,巴蜀之地由于地僻道难历来被视为有蛮夷陋风之区,但汉景帝末年任蜀郡守的文翁使这里出现了大化的人文气象。《汉书·循吏传》记载,文翁“仁爱好教化”,“乃选郡县小吏开敏有材者张叔等十余人亲自饬厉,遣诣京师,受业博士,或学律令。减省少府用度,买刀布蜀物,资计吏以遗博士。数岁,蜀生皆成就还归,文翁以为右职,用次察举,官有至郡守刺史者”。他选派有才学之人到京师留学,学成归来委以重任。“又修起学官于成都市中,招下县子弟以为学官弟子,为除更繇,高者以补郡县吏,次为孝弟力田。常选学官僮子,使在便坐受事。每出行县,益从学官诸生明经饬行者与俱,使传教令,出入闺閤。县邑吏民见而荣之,数年,争欲为学官弟子,富人至出钱以求之。”于是出现了“繇是大化,蜀地学于京师者比齐鲁焉”的美谈景象。文翁敷陈教化对于巴蜀文化的开放之风可谓功不可没矣,后人“为立祠堂,岁时祭祀不绝”,以为“至今巴蜀好文雅,文翁之化也”,无不显示了文翁对巴蜀文化教化之风的千秋贡献。再如,岭南文化的形成与赵佗建立南越国是一脉相承的。随着南越地区归附汉政权的控制,南越地区的发展因地方官的因素开始进入人们的视野。这其中代表性人物当属九真太守任延和交趾太守锡光。《后汉书·循吏传》记载,建武初年,任延为九真太守。在发展经济的同时,针对“骆越之民无嫁娶礼法,各因淫好,无适对匹,不识父子之性,夫妇之道。延乃移书属县,各使男年二十至五十,女年十五至四十,皆以年齿相配。其贫无礼娉,令长吏以下各省奉禄以赈助之。同时相娶者二千余人。是岁风雨顺节,谷稼丰衍。其产子者,始知种姓”。当地民众感激任延说:“使我有是子者,任君也。”西汉平帝时期,“汉中锡光为交趾太守,教导民夷,渐以礼义,化声侔于延。王莽末,闭境拒守。建武初,遣使贡献,封盐水侯。领南华风,始于二守焉”。这表明二人对岭南文化的形成起到了重要推动作用,也使中原地区的风俗与当地风俗相融合,形成了岭南文化的独特景象。施琅对于闽台区域文化的功绩也为后人称颂传扬。郑成功驱荷复台后,近20万汉族移民成为台湾人口的主流,汉文化在台湾迅速传播,使台湾文化向福建文化靠拢,为闽台区域文化的形成奠定了初步基础。施琅统一台湾后力促清廷将台湾保留在祖国版图之内,为海峡两岸的往来扫除了障碍。随着大陆特别是福建移民的大量入台,大陆流行的语言文字、儒家思想、宗教信仰和风俗习惯广泛传播于台湾各地,台湾的文化与福建文化日趋一致,终于形成为一个共同的文化区域。[7]文化的认同,是民族认同的关键因素,施琅在促进闽台区域文化形成方面可谓功莫大焉。

我国众多的区域文化“和而不同”,既和谐共处,又各具独特个性,是天时地利人和综合影响的结果。对于区域文化存在的意义,文化地理学学者迈克·克朗有着精到的见解:“人们并不单纯地给自己划一个地方范围,人们通过一种地区的意识来定义自己……是地区给人们提供了一个系物桩,拴住的是这个地区的人与时间连续体之间所共有的经历。随着时间的堆积,空间成了地区,它们有着过去和将来,把人们捆在它的周围。”[8]地方和区域文化是人们确认和认同自己身份的一种有效方式,区域文化的天时地利人和特色有着更鲜明突出的标志区判作用,为人们所乐于称道,充分挖掘其中的积极因子可以使区域文化大放光彩,交相辉映。从另一方面说,由于“地域文化是稳固性和变动性的统一,所以某种地域文化历史地形成以后,相对来说具有较为稳固的特征,并通过群体的认同不断传递下去。但由于历史、时代思潮、观念等的变化,地域文化认同内涵也会相应地发生变化,这种变化也显示了地域文化的建构性特征”。[9]而天时地利人和的影响在区域文化的建构过程中有着天然不可忽视的借鉴作用和意义,值得人们深入探讨。

[1]张正明.楚文化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导言.

[2]梁 启 超.饮 冰 室 文 集[M].北 京:中 华 书局,1989:84-87.

[3]陈引驰.刘师培中古文学论集[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261.

[4]周尚意,孔翔,朱竑.文化地理学[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83.

[5][法]丹纳.艺术哲学[M].傅雷,译.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4:242.

[6]朱光潜.诗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44.

[7]陈梧桐.施琅统一台湾与闽台区域文化的形成[J].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2):42-48.

[8][英]迈克·克朗.文化地理学[M].杨淑华,宋慧敏,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131.

[9]房福贤.齐鲁文化形象与百年山东叙事[M].济南:山东书画出版社,200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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