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20年代的社会主义讨论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

2012-04-12 03:45王增智
湖北社会科学 2012年11期
关键词:资本主义马克思革命

王增智

(海南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海南 海口 571158)

一、讨论的语境:心系祖国安危

20世纪前半叶的中国是革命的中国。中国的革命起因于近代以来遭受的苦难和屈辱;苦难和屈辱催生了先进中国人的觉醒,觉醒了的先进中国人开始寻求挽救祖国的良方。这即为毛泽东同志在《论人民民主专政》中所说的“寻找”蕴涵。“寻找”是多元的,多元性的寻找暗示了“争鸣”的可能性,当各种思想洞见碰撞时,这种可能性就变成了历史事实。从这个意义上说,革命的中国也是各种思想理论碰撞争鸣的中国。

20世纪20年代的那场关于社会主义是否适合中国的讨论是规模较大、影响深远的一次学术争鸣。争鸣双方拥有共同的语境:心系祖国安危。语境是提问者生活时代环境的综合,问题的提出总是基于某种语境。从那场争鸣来看,不论是陈独秀还是张东荪,都曾留学日本,回国后也是旧友,程度不同地都懂得些马克思学说,并宣传和研究马克思之社会主义,所面对的都是中国当时的反帝反封任务。他们之间的分歧初显于张东荪退出中国共产党的筹建工作,因为张东荪认为中国当时还不具备组建共产党的条件。陈张分歧个案融入了“五四”运动之后知识分子阵营因信仰不同而呈现分化的大势。但这一源自对国情和马克思主义认知上的分歧在那场讨论中被放大了。由于个体知识分子所接受文化背景的差异性、观察当时国情的角度有别和个体生存感悟不同,进而提出不同的救国方案,纯属情理之中。思想上的争鸣并不意味着个人感情或阶级立场上的敌意。从当时争鸣参与者个人之间的情谊来看,可称得上是“志”同“道”不同的朋友。“志”同源于中国社会必须得到改造;“道”不同源于如何改造中国社会的途径。

“五四”时期的“西学东渐”及其在中华大地上的被筛选,内涵了两种不同态度:一是积极主动地“找”,这种态度蕴含了某种针对性很强的目的性,即在某种思想指南下实现富国强兵和民族独立(民族独立在此特指中华民族从各帝国主义的魔掌之中解放出来。在此意义上,独立与解放是同一的。但解放的意蕴比独立要深刻和丰富得多)。马克思说:“理论在一个国家实现的程度,总是决定于理论满足这个国家的需要的程度。”[1](p11)这实际上为非本土理论思想的“传入”或“东渐”界定了标杆。也就是说,如果当时中国的现实不需要某种理论,那么这种理论便不会“传入”或“东渐”,至少不会在那个激情的年代被广泛传播(19世纪末20世纪初,马克思的理论在中国的情势就是佐证①德里克认为,20世纪的第一个十年马克思主义对中国的政治运动几乎没产生什么影响;20世纪20年代中国兴盛的马克思主义实际上是列宁主义,即经过改造后的马克思主义。参见[美]阿里夫·德里克.革命与历史:中国马克思主义历史学的起源,1919-1937[M].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第二章),翁贺凯译.)。这种态度还蕴涵了某种“对症下药”的期盼,而这个“症”有时是“五四”知识分子根据个人生活境遇解读出来的,烙上了鲜明的个人经历之印迹;至于是否真的“对症下药”则是个政治实践问题;而政治实践又折射出对世情、国情的把握程度和“找”之东西的真理性。二是消极被动地“找”,即被“送”来的,这种态度内涵了他者的目的性,是一种试图按照他者意图来改变中国的“理论设计”。至于“送”来的“理论设计”在多大程度上能够满足本土需要也是个实践问题。实践也同样会折射出“送”者对中国的理解程度。

“五四”知识分子心系祖国安危,站在积弱积贫立场上为民族大义奔走呐喊。这个群体在当时的总体心理特征是处于一种急切寻找救国救民良方的焦灼状态,这可从当时盛行的多种主义窥见一斑。尽管这个群体在兴起的社会改造思潮中,由于其所倡导的改造社会方案不同而发生了分裂,但在当时他们确实是一群有血有肉试图救国民出水火之中的一个分而不离、聚而有异的独特群体。社会改造实践使他们中的有些人转化成了马克思主义者,有些人转化成了其他种主义者,也有些人从开始信仰马克思主义继而转为信仰其他种主义。但不论怎样,作为当时的知识分子群体在那样的世情、国情背景下,他们都是为了“唤醒”睡狮而论道的。

争鸣基于分歧,而分歧一直存在。在当时几种主要的救国方案背后隐藏着导致分歧的思想根源:一是以胡适、吴稚晖和后来的陈序经为代表,他们主张扔弃中国传统彻底“西化”。二是以梁启超、张君劢、章士钊、梁漱溟为代表,试图在失去“政治轴心”的支持下,接续儒家传统,在重构儒学(主要是宋明理学)基础上吸收西方文明,开辟一条近代化之路。三是以陈独秀、李大钊为代表,将文化重建与社会改造紧密结合,批判传统思想,接受先进思想,后来他们选择和接受了马克思主义。[2]这三种思想根源的共同点在于都认为中国传统思想已无力独自完成对中国危机的挽救了。历史担当驱使着“五四”知识分子在此种语境下展开了如何改造中国社会的争鸣。辩论是最好的思想甄别和传播方式,争辩出真知。马克思主义在辩论中被选取,又在辩论中凸显了其对中国的意义。同时,辩论还进一步促使人们更深入地研究和传播马克思主义。经过争鸣,马克思主义在传播方式上由单纯的信仰、理论解读和宣传转变为:一边从事理论解读和宣传,一边在改造中国社会的实践运动中检验马克思主义。

二、讨论的实质:社会主义在中国如何可能?

其实,在那场讨论全面展开之前,张东荪已经用退出筹建共产党工作的行为暗示了他对中国国情和马克思主义于中国的认识了。而恰在此时,罗素来华宣传其社会改革理论。于是,张东荪便截取了罗素演讲中的发展工业和教育言论,在当时风行全国学界的《时事新报》上抒发了自己的感慨:《由内地旅行而得之又一教训》。[3]其大意有三:一是中国的发展不平衡,通商口岸比内地物质文明发达,因此“西方人所攻击西方物质文明的话”不能全盘移植到中国(这点在今天看来无疑是有洞见的);二是“中国真穷到了极点”,只有“开发实业,增加富力”才能救国;三是“中国现在没有谈论什么主义的资格”和“现在中国人除了在通商口岸与都会的少数外,大概都未曾得着‘人的生活’。”从文献看,张东荪的意思似乎是不要去空谈那些没有结果的主义,埋头发展实业,增加富力,以“使中国人从来未过过人的生活的都得着人的生活”。这种愿望很类似于胡适的“问题与主义”。但问题在于,如何“开发实业,增加富力”就会涉及主义,是不是增加了富力,人人就一定能“得着人的生活”呢?这也是陈独秀方的反驳点。

张东荪发表该文后即刻在社会上引起了轩然大波,那场关于社会主义在中国如何可能的讨论就此拉开了序幕。声援张东荪的有梁启超和杨瑞六等;反驳者有陈独秀、陈望道、李达、邵力子等。

从争鸣的全过程看,张东荪方的核心观点有四:一是当时的中国没有搞社会主义的物质基础和阶级基础。二是当时的中国要培育这两大基础就必须大力发展资本主义。这被有些学者称为“阶段论”。三是西欧和俄国的社会主义运动基于国情不同走上不同道路,“俄德之不同,全由于国情”。[4]国情之不同,从而所走的道路也不同。这一观点显然是深刻的。四是社会改造需改造国民,故“吾人固无力创造革命,然亦无法避免革命,仅能从事于文化运动,俾于革命之进程中增加其理性的要素耳。”[4]张东荪方的观点昭示了当时部分知识分子对“原典”马克思理论的认知。

陈独秀、李达方的核心观点是:第一,“开发实业,增加富力”,以使中国人都能过上“人的生活”,固然是好。但问题在于,是用社会主义的方法来“开发实业”、“增加富力”,还是用资本主义的方法来“开发实业”、“增加富力”?如果是资本主义的方法,那只能使社会上少数人得着所谓“人的生活”,而必置多数人于水深火热之中;社会主义的方法则能使社会上大多数人都得着“人的生活”。因此,只有社会主义的分配方法才能使多数人得着人的生活。第二,“不讲主义,只讲发达实业,结局自然要归到资本主义上面去”。[5]而中国没有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可能性。因为这时的中国已是万国的商场,是各资本主义竞相争夺的焦点,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目的决不是帮助中国来发展资本主义,而是为了攫取巨额利润,以致把中国变为它的殖民地和附属国。面对外国资本的强大压力和巧取豪夺,中国弱小的资本主义是不可能得着强劲发展机会的。第三,中国当时社会状况虽与欧美略不相同,但中国已到了产业革命时期,社会主义运动的根本原则照样适用。[6]而社会主义的实现只有革命一途,任何非革命的和改良的社会主义主张,结果都是与资本主义进行妥协,不可能达到根本解决社会问题和实现社会主义目标的历史任务。第四,俄国的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已经证明了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不仅如此,由于世界历史已经进入了帝国主义与无产阶级革命的时代,由于中国人全体已经在事实上成为国际资本阶级压迫下的劳动阶级,从而已经立于世界经济的风潮之中,因此,“想行保护资本家的制度,不仅理所不可,抑且势所不能”。故“今日在中国想发展实业,非由纯粹生产者组织政府,以铲除国内的掠夺阶级,抵抗此世界的资本主义,依社会主义的组织经营实业不可”。[7]也就是说,社会主义革命的产生是当时世界的大势。第五,中国与俄国国情相近,有通过革命取胜的可能性。第六,人类的经济关系已由国别的发展为国际的,各国资本主义制度都要崩坏,中国没有理由保存它。[8]陈独秀方的观点暗示了列宁主义对中国革命知识分子的影响。

该如何评价那场争鸣,至今仍是一个问题。由于那个时期的社会主义思潮纷繁复杂,所以评价那场讨论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要搞清楚讨论双方的社会主义是哪种意义上的社会主义。如果根据马克思之社会主义来解的话(有别于其他种社会主义),就不能说张东荪方完全错误,充其量只能说其有些教条主义情结。因为马克思讲的社会主义是资本主义充分发展的产物;没有资本主义的相当发展,不可能有真正的社会主义;社会主义是从资本主义那里获得自己的规定性和特征的,离开了资本主义的充分发展来谈社会主义只能是空谈。“现代社会主义,就其内容来说,首先是对现代社会中普遍存在的有财产者和无财产者之间、资本家和雇佣工人之间的阶级对立以及生产中普遍存在的无政府状态这两个方面进行考察的结果。”[9](p719)而当时的中国并不是资本主义国家,虽然资本主义经济确有缓慢发展,但仍是传统农业经济和农业人口占主导地位的国家,社会主义革命的基础和条件其实是相当薄弱和缺乏的。但若根据列宁主义来解读中国当时的情势,那将是另一番景象:作为半殖民地的中国显然被纳入到世界无产阶级革命行列。因此,中国可以借助国际无产阶级革命之势来完成国内改造。理论上的合理阐释并不意味着实践的可行性。李达后来曾说过这样的趣话:“‘一大’的时候,我们就知道无产阶级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路是肯定的,但是革命以后怎么办,就不知道了。”[10](p81)只提斗争,不提斗争的条件,是早期马克思主义者宣传的主旋律。在“主义”占了道德上风时,这种“基础和条件”自然也就被忽视了。

马克思在《1848年的六月失败》中指出:“一般说来,工业无产阶级的发展是受工业资产阶级的发展制约的。在工业资产阶级统治下,它才能获得广大的全国规模的存在,从而能够把它的革命提高为全国规模的革命;在这种统治下,它才能创造出现代的生产资料,这种生产资料同时也正是它用以达到自身革命解放的手段。只有工业资产阶级的统治才能铲除封建社会的物质根基,并且铺平无产阶级革命唯一能借以实现的地基。”[1](p385)尽管马克思在此讲的是“一般说来”,但理论对实践的制约仍是显而易见的。一个很有意思的参考材料这样记述了中共一大在讨论“劳动运动计划”时的情况:“各地做实际工作的同志的意见是说中国是个产业落后的国家,产业工人较少,有很多城市没有产业工人只有职业工人,还有很多手工业工人,我们的劳动运动的总方针应该把整个工人阶级团结在一起,组织起来。”[11](p14)这就向我们暗示了至少到1921年夏,中国的产业工人人数确实很少。在这点上,张东荪的判断没错。张东荪的错误在于没有觉察到中国的特殊政治运动可以催生中国特殊的工人阶级——职业工人的大联合。

一些既有的研究文章说张东荪反对社会主义,笔者在此提出自己的拙见:从当时的国情和理论逻辑上看,“要在中国实现社会主义,首先应该让改造社会的主体——劳动阶级得以产生。而要产生劳动阶级,则必须发展资本主义,因为劳动阶级是资本主义的产物。而要发展资本主义,当然资本主义所带之的罪恶也不可免。”[12](p290)尽管如此,张东荪仍没放弃社会主义理念,也许不是马克思之社会主义。他在《一个申说》中说:“我有一句要言:我们对于资本主义须把实际看得重些,而我们对于社会主义须把理想看得重些,我们对于资本主义须把切近的目前看得重些,而我们对于社会主义须把较远的未来看得重些。更换言之,我们要创造新社会主义便不能不把他推得很远。”[13]从这句话可知,张东荪只是把资本主义看作一个不得不经历的自然历史过程。梁启超说:“资本主义,必非社会终局目的明矣;不过借以为过渡。”同时,梁启超提出了三条改造当前社会的方针:“一、对于资本家采取矫正态度,在现行经济制度之下,徐图健实的发展。二、极力提倡协社,使尽量分取生产事业,以移入公众之手。三、谋劳动团体之生产发育强立,以为对全世界资本阶级最后决胜之准备。”[14]这无论从何种角度看,都谈不上是反对社会主义的。恰恰相反,张梁的见地有助于我们今天重新认识资本主义的意义。

张东荪方的主要问题在于把中国当时经济文化落后的原因与中国当时所处的政治环境相分离了,没有看到要解决经济文化的落后需要从政治入手。因此,李大钊在《中国的社会主义与世界的资本主义》一文中指出:“要问中国今日是否已具实行社会主义的经济条件,须先问世界今日是否已具实现社会主义的倾向的经济条件,因为中国的经济情形,实不能超出世界经济势力之外。现在世界的经济组织,既已经资本主义以致社会主义,中国虽未经自行如欧、美、日本等国的资本主义的发展实业,而一般平民间接受资本主义经济组织的压迫,较各国直接受资本主义压迫的劳动阶级尤其苦痛。中国国内的劳资阶级间虽未发生重大问题,中国人民在世界经济上的地位,已立在这劳工运动日盛一日的风潮中,想行保护资本家的制度,无论理所不可,抑且时势不能。”既然如此,“恐非取兼程并力社会共营的组织不能有成。”[7]

李大钊的这种“蛙跳理论”得到了陈独秀的赞同。陈独秀在《关于社会主义问题》的演讲中指出:“中国既然不能离开世界而独立——即各国亦不能离开世界而独立——那么经济情形,当然与世界有密切的关系了。所以我们要改造中国,第一要明瞭世界的经济政治现状是怎样,第二要明瞭中国的经济政治现状与世界各国的关系是怎样。”[15](p472)这就是说,中国是当时整个资本主义世界中的中国,世界范围内的社会主义运动,也必将在中国展开。但马克思认为:“一个社会即使探索到了本身运动的自然规律,它还是既不能跳过也不能用法令取消自然的发展阶段。但是它能缩短和减轻分娩的痛苦。”因此,“我的观点是把经济的社会形态的发展理解为一种自然史的过程。不管个人在主观上怎样超脱各种关系,他在社会意义上总是这些关系的产物。”[16](p101-102)亦即,尽管可以通过政治革命打碎旧的国家机器,但仍无法改变生产力的“自然史的过程”。李大钊和陈独秀的看法也自有道理,但世界大势和国际资本对中国的影响并没有也不可能改变中国的现状,中国仍旧“穷到了极点”。“外国资本家剥削和压迫中国人,不等于中国已产生了像西方发达国家一样的成熟的无产阶级;更不等于中国也已有了西方发达国家那样完全的资本主义制度和社会生产力,不等于中国社会与西方社会处于同样的发展阶段,有相同的经济基础和条件。”[12](p291)

张东荪等注重国情值得肯定,但只是“一厢情愿”。因为当时要在国内发展资本主义,不仅要具有内部条件,还要拥有一定的外部条件。而当时的中国,国内缺乏一个统一的中央政府,军阀混战连年,经济文化水平低下,缺乏足够的资本和人力资源;国外列强入侵,不允许中国发展成为一个强盛的资本主义国家。因此,张东荪等开出的与政治脱钩的救国方案就免不了破产的命运。而这恰恰说明了一个问题:当时的中国不经历一场现代意义上的革命是不足以救国的。也正基于此,马克思之社会革命的旗帜在中华大地飘扬得更高了。中国共产党的成立意味着社会革命开始由理想转变为现实运动。

三、讨论的意义:推进了早期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理论探索

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总是围绕着马克思主义观和国情观展开的。“五四”知识分子在如何应用外来理论解决中国问题方面作出了积极探索,而这种探索应和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内在要求。关于社会主义在中国如何可能的讨论,究其实质是要在理论上解决这一产生于异域的社会主义思想或理论如何应用于中国的问题,这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核心问题。要解决这个问题,其首要前提是要搞清楚什么是马克思之社会主义和中国具体实际。在这次讨论中,争鸣双方对这一前提问题进行了符合那个时代的解读。

1.关于什么是社会主义的解说。

争鸣中,双方都意识到了当时中国有很多派别的社会主义。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语境下,本文在此仅梳理当时学界是如何认识马克思之社会主义的。李大钊在《社会主义释疑》中指出:“社会主义就是应运而生的起来改造这样社会,而实现一个社会主义的社会。社会主义是使生产品为有计划的增殖,为极公平的分配,要整理生产的方法。这样一来,能够使我们人人都能安逸享福,过那一种很好的精神和物质的生活。”总之,“社会主义是要富的,不是要穷的,是整理生产的,不是破坏生产的。”[17]这种观点与“贫穷不是社会主义”、“社会主义就是解放和发展生产力”是多么的一致。恽代英在其《论社会主义》一文分析道:“社会主义不是从学理上产生的,是从事实上产生的;不是从知识上产生的,是从感情上产生的。”而“所谓社会主义,不仅是劳工的不平之鸣,不仅是被掠夺者的企谋报复的举动。这是在学理上,事实上,有圆满根据的一种人的运动。”[18]陈独秀在《社会主义批评》中认为:“在生产方面废除了资本私有和生产过剩,在分配方面废除了剩余价值,才可以救济现代经济的危机及社会不安的状况,这就是我们所以要讲社会主义之动机。”[8]李达在其《劳动者与社会主义》一文中也谈到:“社会主义是解决社会问题的”,“社会主义主张推倒资本主义,废止财产私有,把一切工厂、一切机器、一切原料都归劳动者手中管理,由劳动者自己组合联合会,共同制造货物。”[19]之后又在《社会主义与江亢虎》一文中对马克思主义学说进行了逻辑梳理:“大凡提倡一种主义必有理论根据,和实行的方法,和具体的主张。”因此,“马克思提倡社会主义,首先根据他的唯物史观学说,说明社会革命的发生及其经过;根据他的剩余价值学说,说明资本主义的发展及其崩坏;根据他的阶级斗争学说,说明无产阶级推倒资本阶级的方法及其手段。”[20]等等。综观之,早期马克思主义者大多是从经济视角来阐释社会主义的。而这种阐释在很大程度上是为要在中国当时的情况下从事社会革命活动进行辩护,即提供社会革命的合法性。

2.关于中国国情的认知。

相比较而言,在这次争鸣中,张东荪方对国情的分析要多些。但从总体上看,双方对中国当时的国情都有一定的了解。如,都承认中国穷到了极点、都承认中国遭受外强入侵和本国封建军阀欺凌。不同之处在于:早期马克思主义者大多把中国纳入到世界大势中来分析,而张东荪方认为世界大势对中国的影响很小,因而更多地聚焦于中国国内情势。如,李大钊在《中国的社会主义与世界的资本主义》中指出:“中国虽未经自行如欧、美、日本等国的资本主义的发展实业,而一般平民间接受资本主义经济组织的压迫,较各国直接受资本主义压迫的劳动阶级尤其苦痛。中国国内的劳资阶级间虽未发生重大问题,中国人民在世界经济上的地位,已立在这劳工运动日盛一日的风潮中”。[7]陈独秀在《关于社会主义的讨论》中指出:“我深信外国的资本主义是致中国贫乏的唯一原因。”[5]后又在《社会主义批评》中讲到:“因为交通便利,需要复杂底缘故,有许多事都渐渐逃不了国际化,经济制度更是显著。各国资本制度都要崩溃,中国那能够拿国民性和特别国情等理由来单独保存他,倒是各国资本制度底崩溃还未实现以前,中国单独完全采用社会主义的生产分配方法,恐怕免不了资本主义各国经济上、政治上的压迫,这层事实上的困难,我们倒不能不承认的。”[8]李达认为“国内新式生产机关绝少”。[6]张东荪于1920年12月15日在《改造》杂志上撰文《现在与将来》中将中国的现状归纳为四病:“大多数人民无知识”,即“无知病”;“大多数人民困于生计”,即“贫乏病”;“自民国以来连年内乱以至兵匪越来越多”,即“兵匪病”;“自前清以来关税外交完全失败,外国的国家主义与资本主义合而为一以压倒中国”,即“外力病”。等等。

3.关于如何应用社会主义理论于中国实际的看法。

正是由于上述对社会主义和中国国情的不同看法,导致了争鸣双方对外来理论中国化的看法迥异。如,张东荪、梁启超用“阶段说”来阐释社会主义如何在中国变为现实;而李大钊、陈独秀则用“蛙跳理论”来反驳张东荪方。双方都提出了一些很有启迪的见解。《东荪先生致独秀底信》中强调了“我们不能拿欧洲何种现成的主义来无条件地应用。”[5]陈独秀在《东荪先生“长期的忍耐”》一文中指出:“盖两相异之问题,不能用一相同之方法为之解决。”“公此行宜以国内情形时时徘徊于脑际,于是乃能以国内情形与彼土情形相较,又与彼辈主义及政策相较,若将本土情形完全忘却,则纵考察得彼中办发与主张,亦止于适于彼地而已,未必遽能移用于我也。”[5]在《社会主义批评》中指出,我们中国人是采取俄国共产党的社会主义还是德国社会民主党的社会主义要依据国情而定。李达在《马克思派社会主义》一文认为:“中国何时能够发生社会革命?中国社会革命究竟采用何种范畴的社会主义,大概也是要按照国情和国民性决定的。未到实行的时候,我们也不能预见到,所以不敢说中国应实行多数主义,却又不敢说中国一定不适合多数主义。”[21]后又在《社会主义与江亢虎》中再次强调了这个问题:“我们若对于中国社会革命作理论的说明,必须根据中国现时的经济的政治的状态,详加分析。”[20]蓝公武在其《社会主义与中国》一文中也认为:“社会主义有他特定的性质,特定的目的和理想,特定的方法和程序,不是随便可以使用,也不是随便可以用来代替或是推翻他种制度的。”[22]等等。总体上看,张东荪方强调国情时没有看到马克思之社会主义的一般性,认为马克思之社会主义在中国应暂缓;早期马克思主义者过分关注了马克思之社会主义的一般性和世界性,缺乏对中国具体国情的更深入考察,从道德情怀和心理期盼上认为中国已经具备了实行社会主义革命的条件。但双方有一个共同看法:中国具体走什么样的道路取决于中国的国情,不能照抄照搬。

早期马克思主义者还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方法作了较深入的探讨。恽代英1920年提出,“我们的任务,在寻求一个适合国情,而又适合于共产主义的方针来。”[23](p258)三年后,李达也表达了相同的观点:“中国无产阶级对于目前的政治运动,究应怎样决定,这一点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上并未为中国共产党筹画”,但我们可以依据马克思之社会革命一般原理,“按照目前中国国情”即“当时产业的状况和文化的程度”,可以制定出一个政策来。[24](p202)1926年蔡和森也认为,“要在自己的争斗中把列宁主义形成自己的理论武器,即以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的精神来定出适合客观情形的策略和组织才行。”[25](p24)这种探讨对我们今天研究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方法仍有裨益。

综上所述,不论那场讨论的历史命运如何,争鸣本身就已价值不菲。正如李达所言:社会主义的真谛若能在讨论中被充分阐发出来,以致“批评者就不会流于谩骂,信仰者就不会陷于盲从。而且知识阶级中表同情于资本家的与表同情于劳动者的两派,旗帜越发鲜明,竭智尽力,各为其主,而社会主义与反社会主义两方面,皆可同时发展,以待最后之决胜。”[22]这即为那场讨论的全部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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