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与形的纠缠:庄子心形论发微

2012-04-13 17:31
黑龙江教育学院学报 2012年1期
关键词:外物心形形体

刘 涛

(广州医学院卫生管理学院,广州510182)

心与形的纠缠:庄子心形论发微

刘 涛

(广州医学院卫生管理学院,广州510182)

心与形共同构成生命的现实存在,然而对人而言,心重于形,心才是人之为人的本质;并且心乃是不死的存在。基于形体对心灵的束缚以及心在生命本质的层面之于形体的重要性与优越性,庄子提倡弃形从心、忘却形体的存在。心与形都同时兼有化与不化这两个方面的特征。

庄子;心;形;道;化;真

《庄子·至乐》云:“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1]257形体的变化导致了生命的诞生,由此可见形体对于人生的重要。然而《庄子·达生》云:“养形必先之以物,物有余而形不养者有之矣。有生必先无离形,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1]265物是养形所必需的,但物未必一定导致形之保养;形是生所必需的,但形未必一定导致生的延续。这表明,形只是生命得以存在的必要不充分条件。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形之外尚有心。心与形共同构成了生命存在的充要条件。

一、心重于形

庄子认为,形对于心来说是必要的存在。庄子曰:“执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1]174这里的“神全”可理解为“心全”,只要形体得以保全,那么心神也就会跟着保全。形固然可以影响心,然而心不是完全被动地为形所困,心亦可有自己的独立性。《庄子·则阳》曰:“其声销,其志无穷,其口虽言,其心未尝言。方且与世违,而心不屑与之俱,是陆沉者也。”[1]392“口”属于“形”,口虽言,然而心却并未随之言,庄子把这种状态称为“陆沉”,意味着形虽在世界之中,而心却可以沉潜于世界之外。这些,都说明了心相对于形的独立性。

心与形共同构成生命的现实存在,然而在两者之间,庄子认为:对人而言,心重于形,心才是人之为人的本质。《庄子·德充符》中借孔子之口讲述了这样一个寓言:“丘也尝使于楚矣,适见豘子食于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弃之而走。不见己焉尔,不得类焉尔。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1]79小猪之所以在发觉其母死后惊慌而走,是因为它们只能触碰到母亲的形体,而却感受不到驭使形体的精神[2]211。可见,形因心而有活力。联系到人而言,人因爱其心而兼及爱其形,爱心甚于爱形。《庄子·庚桑楚》又说:“出而不反,见其鬼。出而得,是谓得死。灭而有实,鬼之一也。”[1]350心外驰而不返,与形体分离,这个人就呈现为鬼。心外驰追逐名利之类而有所得,其实得到的是死亡。心神已经灭亡而还有形体存在,这就属于鬼之类。庄子将心存在与否作为划定人鬼的界限和标志,可见心对于人来说是更为本质的存在。如果心神已经幻灭,则虽有形体,亦属于鬼,不复为人。

更进一步,庄子提出了心神不死的思想。《庄子·大宗师》云:“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1]104对此,方立天先生说:“‘心’即神。‘情’‘精’互通。话的意思是,人的精神可以变易住宅,而并不死亡。这是形灭神不灭的观点。”[3]《庄子·德充符》又有“心未尝死”之说,刘武解释说:“万物无不随化而尽,形体亦物也,故无不死。然形死而心不随之俱死,所以谓之为常也。……庄子之道,不外于此矣”[4]。形体属于物质,它必然受到物质世界的约束,从而有生有死,从生到死;然而心却是超越物质的存在,它可以摆脱形体等物质世界的限制,从而无生无死,不生不死,与道同体。

那么,既然心不死,它在形体归于寂灭之后又将归向何处呢?个人形体之死,是否会影响整个物质世界的运行,是否妨碍产生新的形体?新的形体又从何而来?这些问题,也是庄子所思考的问题,并且他给出了自己的解答。他说:“纷乎宛乎,魂魄将往,乃身从之。乃大归乎!不形之形,形之不形,是人之所同知也。”[1]327人死之时,魂魄回归于道,而形体消融于土。形体归于尘土,意味着个体之形的毁坏与瓦解;魂魄回归于天,意味着心神复返于道。这描述的是个体消亡的过程,至于个体的创生过程,庄子说:“夫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万物以形相生。”[1]324这句话中有两个概念需先加以说明,即“精”与“精神”。《庄子·在宥》云:“至道之精,窈窈冥冥。”[1]148可见“精”指称“道”的存在状态,这种状态是混沌恍惚的。结合《庄子·秋水》所云:“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围也,数之所不能穷也。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1]238可知“精”是说明道虽无形无色无臭无味,但却是可以意致与想象的一种存在。正如徐复观先生所言:“精与道本是一个东西。但分解地说,精含有质地的意思在里面。”[5]237对于“精”、“神”与“精神”之间的关系,徐先生也有解释说:“庄子主要的东西,将老子的客观的道,内在化而为人生的境界,于是把客观性的精、神,也内在化而为心灵活动的性格。心不是一团血肉,而是‘精’;由心之精所发出的活动,则是神;合而言之即是‘精神’。”[5]236所以,《庄子·知北游》所言的“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前一句话说的是心之由来,后一句话说的是形之由来。心与形皆来源于道,产生的新的形体中寄寓着精神,这就诞生出新的个体生命。所以,个人形体的死并不会妨碍整个物质世界的运行,因为在个人形体之死的同时,道仍能不断地创造出新的形体,以保证整个有形世界的继续。另外需要注意的是,由道产生的形体是新的形体,从道而来的精神是和以前寄寓在旧形体中具有相同意识的精神,还是不同于以前的具有新的意识的精神呢?关于这一点,徐复观先生曾精辟地指出:“这里的精神不灭,并不等于一般所说的灵魂不灭。灵魂,是生前的个体死了以后,依然保持着一个没有形体的个体;此一个体之存在,是以‘不化’为前提。而庄子的精神不灭的思想,则是由个体回到全体,再化为另一个体,这是以‘化’为前提的。”[5]249新的形体不再是以前的旧形体,并且寄寓在新形体之中的精神也不再是以前的旧精神,因为形与心都参与在道之大化流行中,都是鲜活与常新而非陈旧与故有的。庄子特重批评“故”:“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1]244,其因盖出于此。

二、忘形游心

基于形体对心灵的束缚以及心在生命本质的层面之于形体的重要性与优越性,庄子提倡弃形从心,忘却形体的存在。他说:“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1]82心相对于形来说是更为重要的存在,心灵修养到一定程度就应忘却形体的存在。可是现实世界中的人们往往不能忘记他们应该忘记的形,而却遗忘了他们不应该忘记的心,庄子将世俗中人的这种本末倒置称为“诚忘”,即真正的遗忘。既然“诚忘”是舍本逐末的表现,那就应该将本末还原,即忘却次要的形体,而记取主要的心灵。并且,只要忘记形体的存在,就能游心于道德和谐的场域,这就是“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1]72。这里的“游心”,就是忘却形体的结果。庄子多次强调忘却形体而游心,如《庄子·德充符》云:“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1]75“游于形骸之内”即是“游心”,“索我于形骸之外”即是追求外貌与形体;庄子显然否定后者而肯定前者。《庄子·秋水》云:“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1]242也是主张超越形体的限制,从而让心达到与道同体的境界。

庄子要人忘却形体,是让人超越形体的局限,以领悟到心灵才是使人成为人的更为本质的属性。但这并非表示他毫不在乎形体的存在状况,实际上庄子是特重形体之安顿的。庄子生逢乱世,当时的情形乃是“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处身于随时有可能遭遇危害的环境中,庄子特别关注形体的保全。所谓“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卻曲,无伤吾足”[1]68,就是对自身形体免遭伤害的祈愿。

要保全形体,就要处理好形与外物的关系。《庄子·徐无鬼》批判“形”外驰于物的现象:“驰其形性,潜之万物,终身不反,悲乎。”[1]365关于此句中的“形性”一词,成玄英疏为“驰骛身心”[2]837,是将其作为“形”与“性”理解。当代学者唐雄山先生将“形性”作为不可分的统一体来理解,认为其“亦可解作‘得形之性’”[6],可备一说。然而无论何种理解,此句无疑包含着对“形”外驰于物的批判。将形放于物中,进而驰骋于外物而不知收敛。形在追逐外物的过程中不能得以保全,常常将自身搁浅于种种危害的境地,这会导致人生的大悲哀。《庄子·齐物论》云:“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1]19形与物“相刃相靡”且无片刻止息,奔忙于人生之旅途却失去了归家的方向,真可谓悲哀凄怆!庄子看到了这样的危害,因此他主张形体应与物和顺。《庄子·人间世》强调的“形莫若就”[1]61,《庄子·山木》所言的“形莫若缘”[1]293等都表明了这一点。

三、化与不化

庄子论心与形,还涉及到化与不化的问题。庄子认为心与形都兼有化与不化这两个方面的特征。首先来看心形之化的一面。《庄子·德充符》云:“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屑、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故不可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使日夜无郤,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1]80所谓“与物为春”,即变得像春天一样有生气,随物更生;所谓“接而生时于心”,即与外界接触而从心里反映四时的变化,意即顺物而变。这里反映的是心与形之化的一面。《庄子·德充符》云:“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1]81所谓“内保之”,即内部之心灵保持稳定,不随物而化;所谓“外不荡”,即外部形体不动荡,不逐于物。这里说的是心与形之不化的一面。

要理解心、形之化与不化,就要从其与物和道的关系入手。庄子云:“物物而不物于物。”[1]285这说明的是心、形之化与不化的目的。心形之化是以“物物”即驾驭、因顺外物为目的,而心形之不化则是以“不物于物”即不为外物所累、所伤为目的。心与形,既化又不化,这其中的奥秘全在于心与形必须以“道”为核心、以“道”为转移。心形之化,乃是顺道而行,任命而为,从而应物而不伤;心形之不化,乃是将万物收摄内敛,守道归一,也即“审乎无假而不与利迁,极物之真,能守其本”[1]198,安于纯真的天道,不因追求权势等外物而转移。并且,心形之所以能够兼及化与不化两方面,也是由“道”之本性所决定的。《庄子·在宥》云:“一而不可不易者,道也。”[1]156“一”即固定、永恒不变;“易”即变易。道的本质虽是永恒的,但又是不断变化的。道兼及“一”与“易”,统合“化”与“不化”,因此才有了心、形之化与不化的双重表现样态。

化即动,不化即静,化与不化、动与静的综合即为“定”。“定”是包含动静而又超越动静的存在样态,它既不执著于绝对的动与化,也不执著于绝对的静与不化,故而无所谓动静、化与不化。《庄子·大宗师》云:“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1]104这说明化与不化不是固定的、绝对的,而是相即相融的。《庄子·知北游》云:“古之人外化而内不化,今之人内化而外不化。与物化者,一不化者也。安化安不化?安与之相靡?必与之莫多。”[1]335庄子在这里不是强调古胜于今、外化内不化优于内化外不化,而是要说明:无论内与外、化还是不化,都要能随顺于物,不与外物产生摩擦。

心、形“定”于何处?庄子认为是“真”。《庄子·齐物论》中的“庄生梦蝶”正是以寓言的形式点出了“真”:“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1]40关于此段,陈寿昌在其《南华真经正义》中说:“他言物化,真我自存”,“此盖以寓言者现身说法也。意谓为蝶为周,忽梦忽觉,在己者且无以辨,又何论外来之是非,于彼于此,曷有曷无,勘彻物相,同归于化而已。至知其必有以分。终不以幻化者迷其真宰,蘧然大觉,得一以灵,即则阳篇所谓日与物化者,一不化者也。此又寓言中之寓言也。”[7]可以看出,庄子认为人生之物化皆属“幻”的层面,而“真”才是生命得以存在的依据,才是人生全部意义的泉源。徐克谦先生说:“‘真’概念的提出,是有感于眼前所见、所闻的一切的不真,或失真。‘真’是相对于‘伪’而言的,只有在感觉到‘伪’之后,人们才会去探求‘真’。……‘伪’就是指人所创造的文明。因此,相对于‘伪’而提出的‘真’概念,乃是对于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人类文明的反思和否定”[8]。徐先生认为“真”乃是针对“伪”提出的,但庄子“真”之概念并非仅仅针对“伪”而提出。实际上,从庄生梦蝶的寓言可以看出,庄子之“真”还是针对“幻”而提出的。庄子认为宇宙大化的过程并非仅止于“幻”,在更本质的层面上应该是“真”。也就是说,宇宙大化中的个体,尽管其变幻莫测,然而却有个永恒的东西,它为万事万物建立意义,为宇宙人生建立起终极的关怀,它让所有的个体最终都能够找到自己的家园。正因为宇宙之中有作为大道之核心的“真”的存在,人生也才由“幻”升华至“真”之境界,人才得以成为“真人”,才得以在变化之中体悟永恒、在永恒之中逍遥而化。

[1]曹础基.庄子浅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0.

[2]郭庆藩.庄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2004.

[3]方立天.中国古代哲学问题发展史[M].北京:中华书局,1990.

[4]刘武.庄子集解内篇補正[M].北京:中华书局,1987:130.

[5]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6]唐雄山.老庄人性思想的现代诠释与重构[M].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5:77.

[7]吴怡.逍遥的庄子[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80.

[8]徐克谦.庄子哲学新探——道·言·自由与美[M].北京:中华书局,2005:69.

Entanglement of Mind and Body:Study of Zhuangzi's View of Mind and Body

LIU Tao
(Health Management,Guangzhou Medical University,Guangzhou 510182,China)

Mind and body construct the real existence of life.However,for human,mind is superior to body,as mind is the very essence of human;mind is the existence that never dies.Based on body's shackles on mind and mind's importance and superiority over body in the sense of life essence,Zhuangzi advocates we should follow the heart and overlook the body.Mind and body both have the features of change and not-change.

Zhuangzi;mind;body;Tao;change;true

B223.5

A

1001-7836(2012)01-0182-03

10.3969/j.issn.1001 -7836.2012.01.071

2011-09-02

刘涛(1982-),男,安徽霍邱人,讲师,哲学博士,从事中国哲学、思想政治教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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