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路

2012-05-08 03:44白桦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12年8期
关键词:篝火

白桦

穷走江外急走场

——云南边地口头禅

引子

话说六十年余年前,那时候……对不起,我也很诧异,说话的语气竟是如此倚老卖老。可我有什么办法呢,很无奈,不知不觉我已成了开口“忆往昔”、闭口“想当初”的耄耋老翁了。想当初,二十郎当岁,别人的嗜好是收集珍藏古董字画。仅举一例,上世纪五十年代初,齐白石的画作标价七块钱一尺,今天啥价钱?吓死人。我的嗜好却是收集珍藏传奇故事,而且不管三七二十一,拾到篮儿里就是菜,但是,“但是”很可怕,但是大部分故事不符合编辑部的要求,所有的报刊的主编都串通一气,退稿信的理由几乎全都一个样。大意是:“大作很有意思,文字也很优美,但是,很抱歉,不符合我们的要求,首先是你的思想观点不正确”。思想观点是个最奇妙的东西,今天有今天的正确观点,明天又有明天的正确观点。所以有很多故事既不能“套现”,也不能“升值”。不过,就像无意珍藏下来的美酒一样,时隔多年,从废纸堆里找出来,好像口感还不错,加上现在的编辑先生们判断作品的观点,已经没有绝对统一的标准了,碰运气或可面世。

那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镇子,紧挨在边境线上。当地人从来都自谦地称为“街子”,一条街子只有十几户人家。就是这样一座十分荒凉的街子,居然有一家十分冷清的咖啡店。由于国军残部刚刚因溃败而逃亡国外,硝烟尚未散尽,店里几乎没有顾客。虽然没有顾客,店却顽强地在营业,据说因此而引起有关部门的频生疑窦,以为店主人可能是潜伏下来的国民党特务。但我却把它当成和说故事人约会的去处,有时也会在咖啡馆读书、写作。店主人王汉庭是个须發皆白的孤老人,其实他才刚刚年届半百。我在光顾他的咖啡店之初就曾向他暗示过:我是军人,实质上是个文人,但与情治无关。

他对我说:“我晓得,看得出,尽管你穿着军服,咋个也看不出你是吃粮当兵的军人,更不要说情治……”

时间久了,我和他就成了朋友,久而久之,——又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有一天,我没有找到访谈对象,忽然一拍脑门儿:王汉庭不就是一个很好的受访者吗?果然,他很健谈,而且他的人生经历中的某些片段竟然充满了柔情。下面就是他向我口述的一个片段。

王汉庭当年对我说:云南有一句口头禅:“穷走江外急走场”。“江外”指的就是红河右岸一带,“场”指的就是那些土法采矿的矿场。我这个四川人,来滇南边陲之前,就是一个既穷又急的干人儿,虽然穷困潦倒,倒还是读过一些诗书。在内地,民国的样样考试都不及格,样样事情都做不成。家父也是个读书人,只会整天抱着线装书不放,参加过多次前清最起码的童生试,均不中。只好在家里开个哄娃儿的塾馆,靠一点可怜的束脩,过着磕磕巴巴的日子。实际上他老人家和我一模一样,一辈子落魄。你说有多怪,他老人家没有自省,反而天天骂我,不长进,没出息!“粪土之墙不可圬也!”所以那年冬天,我一气之下,决心离家出走,第一次出远门,还只有十七岁。在此之前,听人说,川滇交界的金沙江两岸全都是金沙铺地,十分诱人。于是我趁着腊月,在家乡小城的大街上摆了一张方桌,一个月拼命写了一千副对联,凑足了盘缠,忍着泪,在月黑风高之夜,不辞而别。千辛万苦才走到金沙江边。放眼一看,江岸上全都是挖金沙的老鼠洞,来之前我就听说,到了金沙江,只要有一把铲子,你就既是砂丁,又是老板了。可能在三年五载才挖出半两金沙,也可能在一夜之间挖出一个“鸽子蛋”。不过,一旦你挖出一个像鸽子蛋那样大的金矿石,你的鸿运和厄运就一起来了,搞不好,你会面临被人夺财索命的危险。除非你能逃脱“金霸王”的天罗地网。可在矿场上,如此幸运的砂丁极少,一百个当中不到半个。我一到金沙江边就脱得精光,不脱光就没法钻进狭小的矿洞,拾起一把短柄铁锨,就像一只饥不择食的旱獭,迅速钻进一个废弃的矿洞。因为我是完完全全的外行,又为了省力气,才钻进别人的废洞。没想到遭到砂丁们好一阵讥笑,因为我占有的矿洞是个死矿,矿洞的原主人一天前才绝望自杀,自杀的理由就是因为六年的辛苦,挖了十眼矿洞,挖出的矿砂可以堆成山,居然一粒金砂也没淘出来。正因为如此,没人注意我会在第一天——第一锨,居然就在前面那个死者最后一锨的锹印上,一锨挖出个“鸽子蛋”来。即使有人看见,也没人相信。一个新手,下了一个死矿,会挖出一颗“金蛋”?真的是“金沙娘娘”显灵,如同神助一般。我立即爬出矿洞,扔了断柄铁锨,在地上拾起一顶破线帽,把那颗金蛋裹在帽檐里,戴在头上,学着那些流浪汉的腔调大大咧咧地,一面往身上套衣服,一面骂骂咧咧:“这哪里是人干的活计啊!作孽呀!老子啷个干得了哟,走人喽!”就这样,在光天化日之下,我大大方方地带着一颗“金蛋”,在“金霸王”和他的杀手、打手们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离开了矿场。我就靠着这颗金蛋南下江外,成为茶马古道上的一名行商。说起来,行商也算是个小老板,实际地位和羊肠小道上的骡马相差无几,“五更残月起,三更寒霜歇”,投宿马店,睡在槽枥之下,铺着稻草,盖着马背上的垫褥,通宵听着骡马用舌头撩草料的声音。那番辛苦,那番“凄冷”,实在难以言表。我也想到过,再回到矿场上去淘金?我当然知道,我只要在矿场上一露面,就会被砂丁们用石头砸死。再说,千载难逢的幸运有过复制的先例吗?没有。于是我只好变卖了“金蛋”作为本钱,在茶马古道上混日子,跟牲口一模一样,只会低头走路,不问前程。一次偶然的机会遇到一群“三道红”,居然让我有了一次奇特的艳遇。

那是一个温暖的傍晚,我和我雇佣的马帮在江外一条箐里“开亮”,你可能不懂什么叫“开亮”,“开亮”就是在前不靠村、后不巴店的地方露宿。逢着天晴,傍着小溪露宿林中,比在马店投宿要安逸得多。那天,火烧云在墨黑的森林背后许久都没有熄灭,我有点后悔,早知道这样,何不多赶些路。马锅头们给我点起篝火,烧开了罐儿茶,煨熟了竹筒饭,一面啜着米酒,一面啃着牛肉干巴,实在是安逸。酒足饭饱,他们在香茅草上为我铺好油布,再并排拼起四个马垛架,形成一个单人洞穴,缩着身子钻进去,那里就是好梦的第一道门。头露在外面,可以自由仰望星空,常常生出许多幻想来,开始想的是,这条路走到哪一天为止,有没有一夜暴富的机会?接着想的是传说中江外的各种奇闻,想着想着就渐渐睡着了。那天晚上刚刚入睡,一阵嘈杂的人声把我吵醒,人声中包括沉重的脚步、年轻女人的喧哗,男女的打情骂俏。我连忙睁开眼睛一看,是一群驿伕,全都是女娃子,“三道红”?!之前我隐隐约约地听人讲到过她们,只知道“三道红”是彝族一个支系中的未婚姑娘,由于发辫上扎有三道红绒线而得名。她们仅仅是为了挣一份嫁妆,才走上这条崎岖的羊肠小路的,她们在歌里把自己称为“出门背路的姑娘”,硬是形象得很,也沉重得很!当然,马锅头们对她们也有诸多议论,褒贬不一,夸她们的人说,她们是云端上掉下来的仙女,不仅个个漂亮,而且个个善良。损她们的人说,她们都是狐媚,貌美如仙,心狠如狼,吃人不吐骨头,离她们越远越太平。那晚我是第一次见到这帮叫人目瞪口呆而又心惊胆颤的女子。

马锅头争先恐后地悄悄告诉我:“这个老板是茶马古道上大名鼎鼎闵大爷,人称‘哀牢山上的快活神仙,有钱有势,单单骡马就有五百来匹,他的马帮一向都是威风凛凛,可谁在他的马帮里都见不到他,他最大的嗜好就是雇上十几个‘三道红,不辞辛劳,亲自压队。”

姑娘们刚刚把背上沉重的货物放下,丢了手中的棍子,倒在地上,仰天八叉地躺在草地上,第一声是痛快淋漓的长叹,第二声就是划破夜空的尖叫,接着就是好一阵狂笑。一个大模大样的中年汉子在她们中间晃来晃去,我猜想大约他就是闵大爷了,他手里摇着一把大蒲扇,羊皮坎肩,腰里缠着牛皮钱袋,青色长袍掖在腰里,脚下穿的是印度驿伕的长筒靴。他哈哈笑着躺在“三道红”们中间,从每一个姑娘身上翻滚过去,如愿以偿地赢得姑娘们一阵笑骂。看样子,他们也要在这条箐里“开亮”了。很快,笑够了的姑娘们陆续爬起来,升起篝火,为主人做好晚饭,然后结伴到小溪里去洗漱。那时候我太年轻,从来没沾过女人的边儿,实在是按捺不住,想起身把脸转向小溪那边瞭望瞭望,真怪!脖子硬是转不过去。只能听着她们撩水的声音,想像她们赤条条的身子可能在互相搂抱、互相亲嘴、互相擦拭。我正想鼓足勇气睁开眼睛偷窥的时候,突然有人在我背后说起话来:

“伙子!你还是个驹儿哟!连眼睛都不敢睁!既然有一颗花心,为哪样要和马锅头厮混,何不学我的样儿,雇几匹‘高脚骡子一起上路!快活啊!”

不知道为哪样,闵大爷这几句话让我一阵好羞,急忙躺倒缩进被窝,再也不敢睁眼了。可我咋个睡得着呢?可想而知,那一夜就是唐僧也难以入睡。天朦朦亮,在我们启程的时候,姑娘们还没起身,她们身上盖着毡毯或手织线毯,虽然破旧,却是五颜六色。她们一个挨着一个,平躺在溪边,有个姑娘还露着一条光溜溜、白生生的大腿。那位“哀牢山上的快活神仙”就躺在她们中间,扯着像风箱一样的鼾声。我心里想——在女人阵里,他咋个睡得着嘛!

一个马锅头在暗处捏着嗓子唱了一句彝人的山歌:

“野花遍地勾魂地香啊——!”似有所指,又似无所指。

在如此劳累的行程上,居然会一夜无眠!

头马的项铃缓缓地在小路上响起来,我们离开了露宿之地。我这个驿路上的小老板,利益所驱,总是催着起早,总是坚持在路上贪黑。那天清晨,自己一句催促话也没说过,马锅头们竟然都那么勤快!我真想走晚些,跟“三道红”们同路。我要是真的那样安排,马锅头们一定会说我没出息,一辈子没见过女人。好歹我是一个雇马帮上路的老板,丢不起人。

一个月之后,在沧源茅甸子马店投宿,跟我十分相熟的店老板冯大先生偶尔又谈到“三道红”,谈到“哀牢山上的快活神仙”闵大爷。这位曾经在滇军里当过文书的冯大先生,提起“三道红”来就像侈谈滇南的菜肴,渊博得很。说起来他才知道我这个寂寞山路上的后辈,居然没有雇用过“三道红”,言谈之下,深表遗憾。

他说:“伙子!你怕哪样?她们又不咬你,这些姑娘当中有的是美女,有的是多情种子,你只要撒一丁点毛毛雨就遍地开花了。”

这么容易?可在哪儿可以雇到她们呢?我真的动心了。冯大先生笑着指指自己的鼻子说:

“伙子!这种事我来帮你办,你只管带着你的马帮下江外,回程有多少货?一百垛?”

“如果不带马帮,在思茅带一摞沱茶回来也可以。”

冯大先生哈哈大笑起来,他这一笑等于说:你和那些人也是一丘之貉,生意可以不做,只求有小佳人随行。

“我帮你雇几个‘三道红,让她们在思茅鸿禧马店会你。”

“几个?”我有些吃惊。

“伙子!你放心,十个也不碍事,她们都是为了挣嫁妆,万万不会争风吃醋。”

我辩解说:“我没有那个意思,头一回,只是好奇,找个女娃子旅伴。”

“啊!我明白。”可他明白哪样呢?他一定是误会了我的心思,可我又无从解释,怕越抹越黑。

冯大先生果然是一个言而有信的人。从思茅返回的前一天傍晚,我正在鸿禧马店的火塘边向火,围着火塘向火的马锅头很多,炽热的火光撩着一张张疲惫的脸,一个个连眼睛都舍不得睁。突然,所有男人的眼睛在同一瞬间睁开了,门外传来一阵女人的嬉笑声和脚步声。鸿禧马店的店主汪三爷站在我身后,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笑咪咪地对我说:

“有人找你,五个小姑娘。说是你雇来的。”

“我雇来的?”我一时闹不清他说的是什么,驿道上从来没有听说女人当马锅头的。

这时,眼前红光一闪,几个甩着大辫子、嘻嘻哈哈的小姑娘飞到我的身边。

“你是不是冯大先生的朋友?”

“是呀!你们?”

几个小姑娘把头往后猛地一仰,大辫子在我眼前飞起来,看见辫子上扎有三道红绒线,才恍然大悟。

“啊!你们就是冯大先生帮我请来的……?”

她们齐声回答:

“是呀!”

“几个?”

“五个。”

汪三爷拍拍我的肩膀,眼睛看着那个最小的翘嘴巴姑娘,然后竖了竖大拇指。

“小妹妹们!明天起程,就跟着这位少老板一路走。”

“好呢!好呢!”姑娘们围着我,跳着、叫着,好像她们和我本来就是老搭档,烂熟。在火塘边向火的马锅头们一个接一个地抽身离去,分头找地方睡觉去了。马锅头们真的以为这些姑娘“心狠如狼”么?打死我,我也不会相信,那些信口胡說的人肯定是因为妒忌,应该拔掉他们的长舌头!

那个小“三道红”,真的称得上“美貌如仙”,一双勾魂夺魄的大眼睛,叫我无论如何都不能不盯着她看。她倒是满大方,说话间就挨着我的身边坐下了,一手搂着我的肩膀,一手从怀里掏出一块黄米粑粑扔在柴灰里烤起。接着端起我的茶罐就喝。其余四个“三道红”这才跟着挤进来。这样一来,不知道说什么好的反而是我。我还是盯着她看,她简直就是个精灵,好像第一眼就看穿了我的五脏六腑,笑嘻嘻地用小手扳着我的头扭了个九十度,让我的眼睛转向她的另外四个姐妹。尽管如此,我的目光仍然拐着弯,落在她那光芒四射的大眼睛上,她狠狠地咬着牙“哼”了一声,放开我。我这才意识到有点不好意思,小声问她:

“你叫哪样名字?”

她善解人意地轻轻为我撩开半遮面的头巾对我说:

“我叫阿耶。”

我这才发现她不仅最小,而且最美。如此细嫩白皙的脸,在山民女子中实属少见。脸蛋儿红润得像粉紅马缨花的花瓣。

我当然知道,背背篓不仅腰背承重,最大的承重量是在额头上,背篓的板带是要用额头来顶起的。看到她,心里不免油然升起一阵怜悯,小声问她:

“你背得动一垛沱茶?”

“你不信?”

“很吃力吧?”

阿耶突然站起来,抓住我的手,向我喊道:“起来!起来!”

我只好站起来,在我还没站稳脚步的当口,她伸手一拽,就把我甩在她自己小小的脊背上了。

我连忙呼叫起来:“我信,我信!你背得起,背得起,我信!”

她这才把我从背上丢下来,像丢一捆草果。引得满屋子人一阵狂笑。

阿耶既不脸红,又不发喘,朝着我嫣然一笑:“我八岁就背大背篓了。”

早上,是上坡路,在横断山脉上行走,上一个坡往往要一整天。阿耶走在队尾,我紧跟在阿耶的身后。我还是对她偏心些,没有让她背沉重的沱茶,只背着我的行囊和大家的干粮,体积很大,重量相对却比较轻。一上路,我发现,她就像是背着一垛灯草,边走边跟我说家常,就像路边的小溪。短暂的歇脚,大家都不卸货,她们用背顶着背篓靠在路边的树上。阿耶眯着眼睛,注视着驿路远去的地方,用彝语唱起歌来,唱得很投入,简直是忘了一直贴在她身边的我,不!应该说也包括她自己。年轻时候,我的语言能力很强,第一年就学会了好几个民族的语言。所以我至今都还记得她那天在路上唱的歌,用她们的语言来唱,美极,我只能译出个大意来。

攀枝花在云里雾里飘,

背路的女子出门了;

一年四季都在背,

路上的日子好热闹。

莫怪狂风撩花朵,

花朵无人盼顾也会笑。

为了二天出嫁上马有人抱,

背路的女子不得不轻佻。

哪样是轻?哪样是重?

女人一生一世都说不好。

哪样是重?哪样是轻?

女人一生一世都说不好。

这支歌有些戏谑,阿耶唱起来却更多的是揪心的忧伤。每一声都是一声哀婉的叹息。

第一晚,我为了照顾她们,早早就让她们歇脚了。当然,也有点男人急不可耐的算计,不学好,没有赶马店,就在雀子洞的深箐里“开亮”了。

最后的霞光照耀着一条绝美的山谷,高大的云杉的脚下开满了紫色的米仔杜鹃,像铺有紫罗兰色的地毯。一条小溪从幽暗的草丛中闪着光、摇摆着、吟唱着,在箐口缓缓地积了两口并列的小水潭,像一双温柔的眼睛深情地注视着我。我立即想到,如果是阿耶的眼睛这样长久地、痴情地看着我,该有多好!阿耶首先把自己的背篓放下来,率先在一个傍水避风的岩石下,拾了些柴,点起篝火。然后为我在篝火边铺好毡毯、被褥。接着就是烧罐儿茶和竹筒饭,拿出烟筒,伺候我舒舒服服地坐下吃饭、饮茶、抽烟。之后,她才随姐妹们走进溪边擦拭自己的身子。虽然我只能看到她们赤裸的剪影,仅此就够我魂不守舍了,一天山行的劳累顷刻不翼而飞。一群群白鸥轻轻地落在高大的树冠上,好像怕惊了她们的天浴,竟然像养之有素的大军一样,全部以最快的速度隐蔽在枝叶之中。在我吃好、喝好、抽好,到溪边洗漱的时候,我看见阿耶竟然穿着单薄的衫裤,独自钻进了我的被窝。我颤栗了,这咋个办?我从来都没有和任何一个女性有过肌肤之亲呀!我只能把自己装扮成一个习以为常的浪荡子,用眼角的余光瞄上一眼。然后拼命让自己镇静下来,但我已经听见自己的心脏的跳动越来越快,我甚至后悔让冯大先生为我做的这次安排。我到底对阿耶的要求是什么呢?你说怪是不怪,在在此之前,我都没有细想过,只有一种朦胧的愿望。确实很朦胧,就像大雾中的美景,自己也说不明白。我不知所措地回到篝火边,装着若无其事地样子坐下来。摸起篝火旁的大烟筒又抽了起来,我不晓得咋个办……不断地猛抽水烟,只此一策。由于心不在焉,有几次把竹筒里的水都吸进喉咙里了。等其他四个姑娘围着篝火一个接一个地睡下,林莽中静得只能听见篝火里燃烧松脂响声。我想,我只能勇敢一回了,于是,悄悄放下烟筒,试图轻轻掀开毡毯,虽然四下无人,我还是羞得脸发烧,谁知道毡毯下竟然空空如也——她不在?难道是压根儿就是我的幻觉。我反复地数着睡在篝火四周的姑娘,一个、两个、三个、四个,的确是少一个。害得我贴近她们的脸去辨认,没有,唯独没有阿耶。我也没法问她们,更不敢喊她。怎么也找不着。再把手伸进毡毯,倒真是暖暖的,又说明她刚刚的确在我的被窝里。一夜辗转不能成眠,直到黎明时分,阿耶才重新出现在篝火旁,我就像看见太阳重新在天边升起那样。阿耶轻手轻脚地添加干树枝,煨茶。我假装刚刚醒来,悄声问她:

“阿耶!昨晚你睏在哪点?”

她笑中小声回答我:

“老板!夜晚栓一匹放野的马,有一根绳子就够了;人嘛,连绳子也用不着。”

“我不是怕你丢失了,是……”

我的这句话还没说完她就笑了,用手指点着我说:

“我晓得!你是怕我冻着。”

途中休息,我和阿耶交谈中,不小心,说了一句很冒失的话:

“我给的脚钱是不是少了点?阿耶!”说出口我才意识到不仅冒失,而且错误之极。

她却没有在意,回答说:“不少了,虽说你是老板!在江外的大山上奔波也不容易,你给我们的脚钱比起别的老板来,高两成还要多,我是个刚刚出门背路的新手。谢谢你,第一眼我就能看得出,你是个书生、君子人儿。以后多雇我几趟就有了。”

接着我说出一句很诚恳、很真心、却更加冒失的话,简直就是马锅头才能说得出口恶言秽语。我说:

“往后我可以雇你一辈子。”

她的脸立即泛红了,但很快她就莞尔一笑,像是没听懂这句话的粗鲁,回身对我说:

“老板!你咯是认真的?当着笑容满面的日头说胡话是要遭报应的,一辈子有多长啊!?有人的一辈子是一天,有人的一辈子是一百年。只怕你舍不得破费!”

“怕我不付钱?”

“老板,你以为我最想要的就是钱?”

“你要金子?”

“边都不沾。”

“那你要哪样。”

“我要的东西你没有。”

“有!”

“算了!老板!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们都是山路上行走的人,路上合,路上分,山路就像风中的蛛丝,一会儿就断……”说到这里,她的眼睛长久地注视着一条隐入山林中的小路,不再说什么了。

说真的,我觉得几天的山路短得就剩下这几句话了。

当她们把货物卸在建水我临时租用的寓所院子里,我想留她们上街吃烧豆腐、米线,她们叽叽嘎嘎笑着谢绝了,包括阿耶在内,提着空背篓就向外跑,说是去找新雇主。我一直追到大街上,向着她们的背影大叫:

“我还要雇你们的——!”

“好呢!好呢——!”她们的回答饱含着难舍难分的情意,我甚至猜想得出,被小巷掐断了的声音里伴着泪。

她们走后第二天,冯大先生到了建水,来看我,说是来建水收账,顺便登门拜访,邀我上街喝酒。于是我们俩钻进文庙大门旁边的一个小酒馆里,相对小酌起来。那是一个酒缸盖当桌面的小酒馆,在这儿买醉的人极少,很清静。我二人边喝边谈。他执意要让我讲讲这次率队和“三道红”同行的故事。我对他说:

“既无故事又无戏?没有,真的没啥好讲的,我承认,我是个无能之辈!饶了我吧,真的,没啥好讲。”

“不可能,‘三道红都是些年轻漂亮,能歌善舞,多情善感的女娃子。你一定是不好意思讲,老朋友,说给我听听嘛!”

经不起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促,我只好老老实实、一枝一叶地都描了个详尽。言语之间,流露出极度的失望和悲哀。

“……我甚至对阿耶说,多给她些脚钱,她不要!一个出门背路的女娃子,都看不上我,失败啊!硬是很失败,咯是?”

冯大先生把鼻尖伸到我的鼻尖上,小声说:“这未必是失败,我觉得你很成功!”

“成功?你在骂我哟!老哥哥!”

“依我看,她硬是太喜欢你了。”

“她躲我。”

“说是喜欢你都不够,她是着实地爱上你了。”

“别瞎说,爱我,爱我会跟我躲猫猫?”

“躲猫猫,不但是爱你,还疼你。”

“鬼扯!你讲的话没道理,太没道理了!。”

“咋个没道理?”

“我和她是陌生人!”

“不对,是个‘三道红都有一双火眼金睛。她第一眼就能看出你是一座荒山,也知道自己是一把不点自燃、一燃就能烧光一座荒山的天火!”

“烧光就烧光!”我很想这样回答他,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说出口,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那晚,我和冯大先生推杯换盏,尽兴而别。在小酒馆门外,他用手抓住我的肩头,摇摇晃晃地对我说:

“我差一点忘……忘了告诉你,闵大爷蹬腿了。”

“你说的就是‘哀牢山上的快……快活神仙?他死了?”

“可不,就是……是他。”

“他结实得……得很啊!像头牯牛。”

“是啊!其實他的年纪并……并不大。”

“不是人们都叫他闵大……大爷吗?”

“那是恭维!他还不到五十岁,有钱……有钱就是爷。”

“他咋个……咋个会死呢?前几天还是活蹦乱跳的。我想不明……明白。”我立即想到他在“三道红”们中间的狂浪样子。

冯大先生用他那喷着浓浓酒香的嘴,在我耳边含混地说:

“他咋个不……不会死呢?他过于……过于地辛苦了!又贪玩……”

当我踉踉跄跄回到寓所门前的时候,恍惚看见谁家走失的一头山羊,卧在门前台阶上。我蹲下来想抚摸它,才发现是一个披着毡子的人。那人仰起脸,吓了我一跳:这不是阿耶吗!她是从天而降,还是根本就没走呢?眸子里反射着寒星的蓝色微光,我有些趔趄,差一点跌倒,她连忙扶住我,把我半抱半拖地揽进屋里……

尾声

清晨,阳光刚刚抹红窗棂。蓦然醒来的我,依稀还记得的山羊——披着毡子的阿耶——反射着寒星蓝色微光的眸子,别的所有细节都记不得了,只有一种感觉,仅仅是一种感觉——我好像躺在温暖的溪水里,溪水里尽是活泼泼的小鱼,一个赛一个地跳跃着追逐落花。别的一切都没了,全都没了。独自一人睡在床上的是我自己。是梦?是真?我至今都说不清。后来我曾经拜托冯大先生去找过阿耶,冯大先生回答我的只有一句话——“阿耶赚够了嫁妆,不再出门背路了。”

原载《上海文学》2012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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