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的托尔斯泰

2012-05-08 04:07徐海蛟
文学港 2012年5期
关键词:切尔索菲亚托尔斯泰

徐海蛟

1910年10月28日凌晨,黑暗苍茫如幕,俄罗斯大地上寒凉四起。一辆四轮马车驶出了雅斯纳亚·波利亚纳庄园。马车上坐着两位老者。一位目光黯然,白色长髯及胸,紧紧握着手杖的是列夫·托尔斯泰,另一位是托尔斯泰的好友马科维茨基医生。

其時,列夫·托尔斯泰已是82岁高龄。那个秋夜,他再一次辗转难眠,“我再也不能睡下去了,我一定要离开……”他点燃蜡烛,用颤抖的手在一张小纸片上给妻子索菲亚写下最后一封信。

四轮马车很快驶离了雅斯纳亚·波利亚纳庄园。驶离了庄园里那片托尔斯泰时常垂钓的“静穆而华丽的池塘”;驶离了庄园里那片盛大的苹果树林,此刻还有最后的果实寂寞地遗落枝头。车轮碾过山道上的落叶,发出萧瑟的声响,仿佛一曲寂然的歌谣。

一个82岁的老人,怀揣着69卢布,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这座他生活了60多年的贵族庄园。这是列夫·托尔斯泰生命里的最后一年,这是列夫·托尔斯泰生命里的最后一次出走。

托尔斯泰一直行走在一条背离的路上。

年轻时代的托尔斯泰出生在贵族之家,像所有纨绔子弟一样,他流连于莫斯科的上流社会,在灯红酒绿中穿梭。他酗酒、赌博、出入妓院,过着放浪形骸的生活。随后他厌倦了上流社会,选择了去高加索,作为“四等炮兵下士”在高加索部队中服役两年半,26岁那年,托尔斯泰加入多瑙河部队,并担任炮兵连长。在战火中他目睹普通士兵的浴血奋战,觉得平民的孩子身上有着纨绔子弟没有的质朴和勇敢。他开始审视那个群体,也开始厌恶阶级分类。退役后回到自己的庄园,托尔斯泰尝试着进行农奴制改革,并在自己的庄园里实行以役代租的方式解放农民,但这个愿望并未获得农民的信任,最终破灭。但他还是想摆脱贵族和农奴主的身份,他时常为这个身份不安,就像一个动物保护主义者穿了一件裘皮大衣示众,他随时都想把这个身份甩掉。

他不断寻找精神归宿,也不断离开原先的轨迹。他曾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目睹兄长在自己的怀抱中死去,他也深陷死亡的恐惧,他想摆脱生的沉重,他想找到一片安放灵魂的空地。

后来,他又与教会决裂,他否认土地私有,否认国家体制的存在。1901年,东正教派革除了托尔斯泰的教籍。这个举动引发举世抗议,但托尔斯泰却处之泰然,在他看来,他又一次跨越了生命的围墙。

背离既定的道路,这是托尔斯泰获取灵魂安宁的唯一方式。

到了晚年,托尔斯泰并未如其他人那样在岁月里变得平和而妥协,像傍晚的夕阳仅仅散发出宁和而慵懒的余晖。相反,他内心的战斗日益强烈。他的灵魂走得越远,他越深切地意识到自己和现实里的那个作为地主的托尔斯泰如何的格格不入。他开始彻底地摒弃这样的身份。他越来越喜欢农民的生活,有时候他离开庄园,到附近乡下去,在那一住就是好一阵子,他亲自教孩子们识字,把采来的向日葵一朵一朵分给嬉闹的小孩。

他开始戴草帽,穿粗布短衣和树皮做的鞋,妻子经常忍无可忍地叫嚷,“托尔斯泰,你能不能不穿得像一个牧羊人?”

他喜欢骑着马在炊烟四起的田野里踱步。他也时常地下地干活,耕田、割稻,把汗水洒进黑色的土地,那时候他会觉得一身轻松,在劳作里他感觉到了平等,他觉得自己正在忘却身份,他喜欢像一个真正的农民一样和亲手种植的作物站在一起。

他每天早起,自己收拾屋子、锯木、打水。他还学会了做鞋子,他喜欢像一个真正的鞋匠那样坐在庄园院子里的草垛旁,他还帮农奴们修补鞋子,看着他们把鞋子拿走,他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

总之,在漫长的晚年时光里,托尔斯泰一直企图走出他的身份,走出他根深蒂固的贵族生活,走出自己与生俱来的命运。他把自己看成了一位地道的农民,他要过一种清贫的素朴的农民生活,并以此为人生的享受。

他在自己的日记里写道:“我的饮食包括燕麦粥,每天两顿,就着小麦面包吃,午饭时我喝菜汤或者土豆汤、荞麦粥、蒸土豆或是用葵花籽油或芥菜籽油炸的土豆,用黑李或是苹果熬的糖煮苹果。我的健康非但没有受损,相反,在我不再吃牛奶、奶油、糖、茶、咖啡后,得到了明显改善。”他不再饮用葡萄酒,他成了一位彻底的素食者。

他不再宴请那些尊贵的客人,拒绝请他们吃大鱼大肉。

他早年酷爱音乐,但晚年对年轻时倾慕过的作曲家悉数否定,他认为瓦格纳和贝多芬的古典音乐是对民间音乐的歪曲。

托尔斯泰的决绝让他与置身的家庭格格不入,尤其与妻子索菲亚之间,有了越来越无法解开的死结。

索菲亚同样出身贵族世家,她是皇家御医的小女儿。她17岁那年,33岁的托尔斯泰向她求婚,10天之后,两人结为夫妻。从青春到暮年,索菲亚将一切都耗费在了这个庞大的家庭里。她为托尔斯泰生了13个孩子,她要管理380公顷的庄园和一大群仆人、长工,而托尔斯泰从来不操持这些事情。就在雅斯纳亚·波利亚纳庄园里,托尔斯泰完成了一生中最有分量的那些巨著,他能够安心书写,完全得益于索菲亚的精明能干。她甚至多次帮他誊写手稿,托尔斯泰写作的时候习惯无数次修改,他的手稿凌乱得像孩子的涂鸦,惟有索菲亚看得清他写了什么。光《战争与和平》这样一部洋洋80多万字的巨著,索菲亚就誊写了6遍之多。而小说《安娜·卡列尼娜》的手稿,索菲亚也誊抄了好几遍,《安娜·卡列尼娜》发行后,托尔斯泰感念索菲亚的艰辛劳作,送她一枚特制的钻石戒指,并将该戒指命名为“安娜·卡列尼娜”。

索菲亚是爱托尔斯泰的,像所有女人深爱自己的丈夫那样,死心塌地,义无反顾,期望完全拥有这个男人,也期望他跟自己一道构建一个殷实的贵族之家。

当她无意间看到托尔斯泰年轻时代的日记,看到那个赌博、酗酒,尤其时常出入欢场的托尔斯泰,她非常气愤,她咬牙切齿地把这样的愤恨写进了自己的日记里:“我恨不得烧了他的日记和他的过去……”

以至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索菲亚都在偷看丈夫的日记,托尔斯泰对此很不满,他将日记随手藏起,起初藏在床底下,书柜顶上,逐渐地这些地方都变为稀松平常,他甚至将日记藏进自己的靴子里。但一次又一次被索菲亚翻出来,后来索菲亚干脆开始抄录丈夫的日记,一半是出于对托尔斯泰内心的窥探,一半是因为托尔斯泰的名望和地位,让她深知他的日记将成为一部最值钱的手稿。

仓促的时间里,那个33岁的一脸虔诚的托尔斯泰和那个17岁的一脸向往的索菲亚都已不复存在,他们在各自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索菲亚以庄园的富庶作为自己毕生目标,而托尔斯泰则在精神的远足中艰难跋涉,他一次又一次追索到灵魂的高地,一次又一次扬弃,去寻找更高远的栖息所。他们已经彻底分道扬镳,这样的分离并不是简单地人与人的隔阂,这样的分离是老托尔斯泰和一种与生俱来的身份的分离,也是他和一个庞大的阶层的分离。像要从肉里分离出骨头一样,中间有无数撕扯般的疼痛。

1891年,索菲亚和众儿子们主动提出分家,她无法容忍托尔斯泰要把财产分给农民的想法。除去小女儿玛莎自愿放弃之外,每个人都分到了庄园的财产。

1895年开始,托尔斯泰和索菲亚的矛盾焦点由财产转向了托尔斯泰的版权。那几年,托尔斯泰一直都有放弃作品版权的打算,他想放弃1881年以后所有作品的著作权,他觉得他的作品应该成为公众财产。为此索菲亚跟托尔斯泰主义的忠实追随者出版商切尔特科夫之间的关系也恶化到极点,切尔特科夫也动员托尔斯泰放弃作品版权,让作品成为人类共同的遗产。托尔斯泰十分信任切尔特科夫,宣布他成为自己的遗嘱执行人。这让索菲亚对切尔特科夫深痛恶绝。她甚至认为这个男人,这个托尔斯泰的忠实追随者从她身边“夺走了丈夫的心和爱,从儿子和孙子的嘴里夺走了面包”。她阻止切尔特科夫踏入雅斯纳亚·波利亚纳庄园,她躲在窗外偷听切尔特科夫和托尔斯泰的促膝长谈。一旦听到他们关于遗嘱的只言片語,索菲亚就会不顾一切冲进来,阻止谈话继续进行。

她想尽一切办法阻拦这份遗嘱的生成,她觉得这样做不仅仅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她是在为子孙后代的利益战斗。她曾跳入庄园不远处的小河自杀,她也曾扬言要去卧轨,让托尔斯泰的妻子成为又一个安娜·卡列尼娜……

索菲亚的强烈干预下,托尔斯泰和切尔特科夫等人几乎找不到一个宁静的角落签订预想中的遗嘱。但斗争并未以索菲亚的意志为转移,晚年的托尔斯泰,他的心是那么顽固。

后来切尔特科夫和托尔斯泰的其他追随者们在一片白桦林里放了一张桌子。他们拟定了遗嘱,等待托尔斯泰骑着一匹马慢慢地踱到了那片白桦林里。这样的举动在外人看来,托尔斯泰只是外出遛马散步。那天,托尔斯泰在白桦林里签下了他的遗嘱——决定放弃后期作品的版权。他拿着鹅毛笔的手迟疑而颤抖,他知道这对索菲亚来说将意味着什么。但他那颗固执的心还是让他决然地在遗嘱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他只是自言自语说了一句让大家听来不着边际的话:“我是一个叛徒。”

当然,托尔斯泰没有告诉索菲亚有关遗嘱的事,他不想引发一场无法收拾的战争。

离开白桦林之后,他骑上那匹黑色的马,故作轻松地回到了庄园。

托尔斯泰的秘密遗嘱签订后没几天,索菲亚收到当时一位著名出版商的来信,信中诚挚地表示愿意出100万卢布购买托尔斯泰作品的全部版权,100万卢布在当时无疑是一笔天文数字。索菲亚欣喜若狂地揣着这封信到书房里找托尔斯泰商量,托尔斯泰非常不屑。他说:“我不是为出版商写作的。”这是第一句话,这话让人听起来觉得是大人物的清高,接下来他又说:“我为自己享有这样的特权而难过。”这话在索菲亚听来就显得不可理喻了,自然,她对托尔斯泰的态度绝望至极。

没过几天,索菲亚从托尔斯泰日记中窥见他已写好遗嘱,她到处寻找遗嘱,希冀能亲手将其毁掉。她也不断寻找托尔斯泰的手稿,翻箱倒柜,几近疯狂。有一次,托尔斯泰得了重病,索菲亚还逼着他交出收藏手稿的抽屉钥匙。女儿莎拉恳求她别打搅父亲,索菲亚无比气愤,她说:“我要钥匙,他一离开庄园,手稿就会被人偷走。”为此索菲亚和小女儿莎拉之间开始了一场疾风骤雨般的争执。索菲亚在盛怒之下,拔出手枪射击莎拉挂在墙上的照片,还将莎拉赶出了家门。

一连串的事都在1910年接踵而至。

到了1910年秋天,托尔斯泰深知生命无多,而他与妻子索菲亚间的“战争”却越演越烈。他深切意识到唯有离开,才能获得灵魂最后的宁静。他向往着南方乡下农民们简单朴素的日子,向往踏上心灵的自由之路。

1910年10月27日深夜,托尔斯泰入眠不久,忽然听到隔壁书房传来了书柜倾倒的声响。他起身披衣来到书房门外,透过门缝,托尔斯泰看到了索菲亚正在焦灼地翻动着书柜上的文稿,他慢慢地踱回来,深秋的冷已十分锐利,让他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他一直盯着烛台上跳动的烛光,直到半截蜡烛燃尽。这时候出走的念头,一次又一次地从他的心里跳出来。

10月28日凌晨三点左右,托尔斯泰踏上了生命里的最后一次远足。

四轮马车轧着秋天的落叶前进,黑暗正在逐渐淡去,凌晨的严寒依然沉重。托尔斯泰静默地坐在马车上,无数时光像倒带的胶片一样在他脑海中闪回。他想起乡下农民家温暖的小院,想起年轻时代那些战火纷飞中的青春,想起17岁那年的索菲亚,她羞涩得像一头轻捷的小鹿,他想起自己在纸片上给索菲亚写下的那段告别信:“我请求你原谅我,就像我从内心深处原谅你一样。我不能再在这种奢华的环境里度过余生,我要像我这个年龄的老人惯常做的那样,脱离尘世生活,在偏僻的幽居中度过最后时光。”这段话反复地在托尔斯泰耳畔回响着。他还想起了遥远东方的圣哲庄子,他用身体的退隐,换得了精神最后的逍遥。

多少的光阴都过去了,多少无尽的战斗都过去了,比马车转动的车轮更快,比纷飞的落叶更快。在四轮马车上,托尔斯泰突然获得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如释重负的感觉。

随后托尔斯泰坐上了南下的火车,按预想他打算移居到保加利亚托尔斯泰主义者的移民区去,或者到南方的高加索。但在火车上,俄罗斯深秋的寒凉让风烛残年的托尔斯泰一病不起,只得在阿斯塔波沃夫小站下车。旅客们将托尔斯泰安置在阿斯塔波沃夫小站站长家,医生诊断他得了肺炎。

一时间,阿斯塔波沃夫小站成了新闻的焦点,无数旅客默默地留下来,他们要陪伴托尔斯泰;各地记者纷至沓来,他们热切地关注他的健康。一个文学大师的出走和病情牵动了整个俄罗斯大地的神经,这是托尔斯泰根本没想到的。

11月7日清晨,托尔斯泰出走的第11天。他的生命已到了弥留之际,他在病床上用微弱的声音喊出了索菲亚的名字,那一刻,索菲亚正候在房门口,听到这声微弱的呼唤,她冲到床边,紧握住老托尔斯泰的枯枝一般的手泪流满面。

在索菲亚的怀抱里,82岁的托尔斯泰突然变为一个安然的孩童。两个人几十年的战争转瞬间化为乌有。

面对众人,托尔斯泰说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句话:“这就是结局……没有什么。世上还有无数人在受难,你们不要仅仅盯着一个托尔斯泰。”

阿斯塔波沃夫小站是列夫·托尔斯泰生命里的最后一站。

几天之后,托尔斯泰的灵柩回到了雅斯纳亚·波利亚纳庄园,按照遗愿,人们为他举行了一场非宗教的葬礼,这样的葬礼在饿国还是第一次。他将在庄园里一片白桦树包围的林间空地上长眠,那片空地是托尔斯泰和兄长童年时代的嬉戏之所,周围的树有很多是他和哥哥小时侯亲手所植。他的墓地没有墓碑,没有十字架,没有任何文字的赘述,只有一片青翠的野草。

雅斯纳亚·波利亚纳的中文意思是晴朗之园。栖身大地深处,托尔斯泰的灵魂从此获得了自由之上永恒的明亮。

责编 晓 骏

猜你喜欢
切尔索菲亚托尔斯泰
七颗钻石
乌切尔和他的女儿阿穷
忘记自己的人
索菲亚的魔法书
索菲亚的魔法书
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