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有一只鹰(外一篇)

2012-05-08 04:07修祥明
文学港 2012年5期
关键词:老钟顺子老汉

修祥明

春日的天极为幽蓝高远。春天的风像是从一个睡熟的娘儿们嘴里吹出来的,徐徐的,暖暖的。

村头的屋山下,坐着一双老汉,一位姓朱,一位姓钟。两人皆年过八旬,在村里的辈分最高,且都满腹经纶,极得村里人的信任和敬重。

日头升到半空就有些懒了。时候过得好像慢了半拍。朱老汉和老钟把见面的话叙过后,就像堆在那里的两团肉一样没言没声,只顾没命地抽烟,没命地晒太阳。

天上飞来了一只鹰。不知什么时候飞来的。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只是极高极高。那鹰看上去极为老到。它的双翅笔直伸展开,并不做丝毫的扇动,且能静在半空动也不动,好像随时能栽下来,却又像生了根,像星星那样牢靠地悬在天上。功夫!

朱老汉先看见了那只鹰。他瞅了钟老汉一眼。他为他的发现很得意很骄傲。七老八十了,没想到还能看到那么高处的鹰。七窍连心,眼睛好使,人就还没有老。朱老汉心里欢喜得要死,表现出的却是很沉稳的样子。毕竟是走过来的人了。

“鹰!”

钟老汉正往烟锅里装着烟,玉石烟锅在荷包里没命地搅和着,好像总也装不满似的。

“天上有一只鹰!”

钟老汉将烟锅从荷包里掏出,用大拇指头按着,然后鼓着腮帮点上了火。白白的烟从他的鼻孔喷出——不是喷,好像是流出来的那么温温柔柔。

“你聋了?”朱老汉火了,用牙咬着烟袋嘴呵斥老钟。

“你的眼睛!”钟老汉猛地轰出了这么一声。他瞪了瞪朱老汉,却不去看那鹰,好像那鹰他早就看见了——比朱老汉还早。其实他是现在才瞅见天上那飞物的。

“那是鹰?”

朱老汉高擎的脑袋一下子变成个木瓜。他扭头再瞅瞅天上,还是呆。

“不是鹰,是什么?”

钟老汉哼哼鼻子。

“不是鹰,能飞那么高?”

钟老汉撇撇嘴。

“不是鹰,你说是什么?”

钟老汉用手揣着烟杆倒出嘴,甩给朱老汉的话像是用枪药打出来的。

“那是雕!”

这回轮到朱老汉哼老钟的鼻子了,他那气得打抖的嘴唇撅得能拴住条驴。

“哼!一树林子鸟,就你叫得花哨。鹰和雕,还不是一回事!”

“一回事?娘一窝生了俩嫚,长得模样不相上下,男人娶了姐姐,妹妹来睡,行?”钟老汉的头扭到肩膀上。

朱老汉浑身抖动,嘴唇哆嗦,气也喘得粗了。

老钟便把语气压低了道:“雕的声粗,鹰的嗓门细。雕是叫,鹰是唱,雕叼小鸡,鹰拿兔子。雕大鹰小……”

“小雕比大鹰还大吗?”朱老汉的气话又高又快,像叫气推出的暖瓶塞,唾沫星子喷到了老钟的脸上。

钟老汉像一个爆竹般蹿起来,把他通红的烟锅朝鞋底上磕磕,然后把烟杆插进腰带里别着,伸着气紫的脖子一步步向朱老汉逼近。

“老东西,谁还和你犟嘴了?”

“老不要脸,谁叫你恁犟!”

“你看看,是雕还是鹰?”

“你望望,是鹰还是雕?”

“是雕!”

“是鹰!”

“雕我认得公母!”

“鹰扒了皮我认得骨头!”

“输了你是雕?”

“输了你是鹰?”

“是雕是雕是雕是雕……”

“是鹰是鹰是鹰是鹰……”

两人争得不可开交,面红耳赤,差不多要动手动脚了。

这时,天上的鹰落下来,正好落在他们的脚前——是一只鹰形的风筝。

立时,两位老汉像叫菜叶子卡住了的鸭子,只能抻着长脖子翻眼珠,嘴干张着咧不出声。又像两截老朽木。

撿风筝的孩子从远处飞来了。

“呸!”

“呸!”

两人各吐了口唾沫离去了,那样子,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摇摇晃晃。

黍地里的秘密

秋日,熟透的黍穗坠弯了秸秆,每棵黍子就像一个披着金发的姑娘一样。

黍子脱粒后,叫黄米,将黄米碾成细面后,可以做黏黏的、香香的、甜甜的年糕。黄米还可以做老酒,用黄米做成的老酒浓郁醇厚,香气扑鼻。

黍穗里那黄黄的米粒是鸟们喜欢吃的食物。自黍穗第一天发出成熟的香味起,从早晨到天黑,鸟们成群结队地飞落到黍穗上来啄米吃,多的时候,像黑云般压下来,秸秆、叶子和穗子被它们压得啪啦啦作响,如同雨点敲打着黍地。

顺子在学校里是三好学生,在家里是个好孩子,老师同学们喜欢他,村里的人也喜欢他。

暑假的时候,见鸟们一群群飞来啄食金黄的黍穗,顺子心疼极了。“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首古诗,顺子背得滚瓜烂熟。他自告奋勇地看起了村北的这片黍地。邻居的爷爷、伯伯和叔叔要给他报酬,顺子怎么也不收,他说,看黍地,不耽误拾草剜菜。

聪明的顺子找来许多向日葵的秆儿,在黍地的正中和四周钉了一个个“十字架”,把他和爸爸妈妈穿旧的褂子挂在上面,然后扣上一顶草帽,远远看去,像一个个人立在黍地里。

鸟们见黍地里站了许多人,馋得唧唧喳喳地叫着,从黍地上空一阵阵飞过,却不敢落脚。

在黍地旁拾草的顺子就乐得合不拢嘴。他心里说:“鸟们,这些假人是不会打你们的,它们只不过在这里吓唬你们,你们到别处找虫子吃吧,除害虫去吧。”

顺子知道,鸟是人类的朋友,是大自然的使者,鸟像美丽的花朵一样点缀着自然。世界上如果没有鸟,那才单调呢!

顺子不仅爱鸟,他还爱其他动物,尤其喜欢狗。狗是忠诚的动物,顺子希望自己做一个忠诚的人,因此他养了一只全身黑毛的狗。

这只黑狗是顺子从小把它喂养大的,这狗果然对顺子百般忠诚。顺子走到哪里,狗跟到哪里。顺子叫它跑,它就跑;叫它停,它就停。只要看见兔子,顺子一个手势,狗就一溜烟儿奔过去,十有八九会把兔子逮住。狗还通人性,顺子高兴的时候,它也高兴地撒欢儿,或用头往顺子的怀里拱,像是拥抱似的;顺子烦恼的时候,狗就趴在他的身旁,用舌头舔他的手,似要把他心中的烦恼舔去。

当然,顺子对狗也疼爱无比。吃菜吃出块肉,他舍不得吃,让狗来吃。村中谁家杀了猪和牛,顺子去买几斤骨头回家,煮熟了,把挂着一嘟噜一嘟噜肉的骨头捞到狗跟前,自己端着碗喝汤。如果狗病了,顺子给它推拿按摩,用温开水泡药片给它喝,打退烧针。过河的时候,他把狗驮在脖子上,宁肯自己湿半截裤腿,也不叫狗身上的一根毛湿了。

村里人说,顺子待这狗像亲弟弟。

顺子说,比弟弟还亲。

是的,有谁对弟弟像顺子对狗这样疼爱着呢!

现在,狗每天跟在顺子的身后,一同看着黍地。这一天,黍地中央的那个假人的草帽叫风吹落了,顺子走过来,拾起草帽重新扣在上面。

跟进来的狗惊喜地叫了一声,猛向前扑去。

顺子走到狗跟前,脸立刻吓得煞白煞白,他呵斥急急搔着前爪的狗说:

“狗,你敢!出去,出去!”

狗看着顺子,极不情愿地被顺子赶出黍地。走出黍地,狗还是瞅着黍地的深处,急得呜呜地叫着,那双眼睛像燃起火苗似的。

顺子跺跺脚说:“狗,你敢!你进去,我再也不理你了!”狗就在黍地旁趴下来,摇头摆尾地哼哼着,一副焦急的样子。

从这时起,顺子把狗紧紧地看在身边,不让它往黍地里跑。

有一遭,趁顺子不注意,狗已经把半截身子钻进黍地。

顺子又惊又吓又气,训斥狗说:“狗,你再往里进,我……杀了你!”

狗伸着红红的舌头走到顺子身前,急红的双眼像烧着两把火,四只爪子不停地刨着地面。

顺子看到狗要急疯似的模样,把狗唤回家里,说:“狗,你不听话,我不领你上坡了,你在家里趴着吧。”

狗还是着急地向门外望,用一副乞求的神情看着顺子,样子怪可怜见的。

顺子心疼地抚摩着狗——他觉得狗身上的血像沸腾了似的。

顺子害怕了,只好把狗用铁链锁住,然后拍着狗脊梁说:“不是俺顺子心狠,那玩意儿动不得,你受几天委屈吧。谁叫俺遇上了呢。”

每日,顺子一个人来到黍地旁拾草,看着黍地。有时候,瞅准没有人,顺子悄悄地钻到黍地里,待一会儿,满脸笑容走出黍地,那高兴的样子像第一次被评上“三好學生”那般眉开眼笑。

半月后,一个没有风的温暖的早晨,五只小鸟从黍地里扑棱着翅膀飞向蓝天,欢快的叫声又脆又响亮。

顺子的目光像光线一样,叫小鸟的身影一程程扯远……

等小鸟的影子不见了,顺子拍拍大腿,一蹦一跳地跑回家给狗松了绑,说:“狗,狗,你出去撒欢吧,憋着你,俺的心也难受呢。”

狗以逮兔子的速度飞奔到黍地里——狗看到的只是草窝里的一堆破开的蛋壳。狗失望地伸着舌头。

顺子抚摩着狗耳说:“今日我割肉犒劳你,狗,你是我的朋友,鸟也是我的朋友。”

顺子把目光瞅向远处的蓝天,目光竟湿乎乎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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