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橡胶的红色记忆

2012-05-08 04:58薛媛媛
北京文学 2012年9期
关键词:橡胶农场

现代生活离不开橡胶,从脚上的一双胶鞋到一根导体线,到小得肉眼看不见和大到无法想象的卫星、战略装备等,都离不开橡胶。然而有谁知道,中国曾经是橡胶空白的国度,西方野心家千方百计对中国实行橡胶封锁,一些东南亚国家在美、英两国控制下,还订出了针对橡胶的苛严“封关”法律。如果没有橡胶,中国将会怎样?

为冲破西方的橡胶封锁,上世纪50年代末,中央秘密下达命令:从湖南省调集五万名青壮年向云南原始森林挺进。从此,一场轰轰烈烈的大迁徙在湖南到云南之间开启,一场史无前例、艰苦卓绝、战天斗地、可歌可泣的橡胶种植战役在云南展开……

一百年前,中国被视为天然橡胶种植禁区。为了冲破禁区,一代代农垦人以无畏的胆识和智慧,种出了中华民族令世界瞠目的橡胶。

——题记

引言

现代人离不开橡胶,从脚上的一双胶鞋到一根导体线,到小得肉眼看不见和大到无法想象的卫星、战略装备等。在人类文明的社会里,无论你处在地球的哪一方,站在世界的哪个角度;无论你是黄种人白种人还是黑种人,只要你睁开眼睛,都会有橡胶。

其实,在很多年前,人类并不知道橡胶存在,更没有人把橡胶引入人类生活,成为文明社会中不可缺少的物资。

1493年,西班牙探险家哥伦布率领西班牙船队踏上南美洲时,看到戴着鸟翎头饰的印第安人,跳着土风舞、相互抛掷一种小白球。哥伦布接住一个小白球捏在手心,小白球稠黏而柔软,有股烟熏味,一松手,惊奇地看到球在地上弹跳起来。

他被印第安人带进热带丛林的巴西亚马孙河三叶树林前,用利剑往树身一划,树皮伤心地流出白色液体。土著人说,看!“树的眼泪”。他们用竹筒接住“树的眼泪”,凝固,用手一搓,成了一个个会弹跳的球。他们把“树的眼泪”倒到脚上凝固成了一双合脚的鞋子,又把“树的眼泪”倒到土布上裁成了一件不透雨的衣。哥伦布把小球带回西班牙,收藏在国家博物馆里。

1693年,法国科学家拉康达派科学考察队奔赴南美洲考察,把当地居民各种橡胶制品带回欧洲进行研究,发现橡胶可用作物品的秘密。1736年,法国人C?孔达米纳参加法国科学院赴南美考察队,观察到三叶橡胶树流出的胶乳可固化为具有弹性的物质。1763年,法国人麦加发明了能够软化橡胶的溶剂,制成医疗用品和软管。1770年,英国化学家约瑟夫?普利斯特利(Joseph Priestley)发现橡胶能擦去铅笔字迹。1839年美國化学家固特异在作试验时,无意之中把盛橡胶和硫黄的罐子丢在炉火上,橡胶和硫黄受热后流淌在一起,形成了块状胶皮,从而发明了橡胶的硫化法。固特异又用硫化橡胶制成了世界上第一双橡胶防水鞋。随后橡胶又生产出胶布、胶鞋、胶管、胶板及一些日用品等,这时,橡胶工业已开始形成。“树的眼泪”,带着传奇色彩开始走进人类生活和世界工业。

1845年英国人R?W?汤姆森首次获得了充气轮胎专利。1888年英国人J?B?邓录普制造出第一条充气自行车胎。1895年第一条充气汽车轮胎问世。从18世纪到19世纪80年代西方国家的第二次产业革命过程中,欧洲工业革命从把橡胶推入工业应用领域,到开始生产汽车,天然橡胶成为重要的工业原料。橡胶的需要急剧上升,橡胶树种植拥有了获取巨额利润的可能。

1876年,英国人魏克汉九死一生,从亚马孙河热带丛林中采集7万粒橡胶种子,送到英国伦敦皇家植物园培育。在英国人的殖民地里新建的橡胶园规划整齐,割胶效率高。英国人把巴西三叶橡胶树大面积移植到马来亚、斯里兰卡、泰国、印度等原殖民地国家;荷兰、法国殖民主义者,也竞相在印度尼西亚、越南等地建起大批橡胶园。当热兵器战争步入到机械化战争,橡胶成了不可缺少的战略资源。在第一次、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天上飞的飞机、地上跑的汽车、大炮、坦克和各种机械化武器都用上了橡胶。

从18世纪中叶的工业革命到现在,已有七万多种橡胶产品进入人类生活和科学领域。在各个国家需要橡胶,橡胶成为人类不可缺少物资的时候,《大英百科全书》第10版却这样记载:橡胶树仅仅生长在界线分明的热带地区——大约赤道南或北10度以内。南纬10度至北纬17度以外的地区为种植橡胶的禁区。如果这个结论成立,整个东方没有一寸土地可以生长橡胶树。而中国,不说云南,即使是在最南端的海南岛,也处于北纬17度线以北。

橡胶连着你和我,连着整个世界的神经,成了一个世界性的话题。

应该说,橡胶的种植是人类共同的资源。西方野心家一边说中国不能生产橡胶,一边列出了封锁中国橡胶的名单。他们还宣布,一棵橡胶种也不流到中国,要让中国从此与橡胶远离,要让中国看得见却摸不到,让中国人世世代代做着橡胶美梦。一些东南亚国家在美、英两国控制下,订出了针对橡胶的苛严“封关”法律,莫说偷运成品橡胶,就是把一颗胶果、一截橡胶芽条带往中国,当事者都要遭受监禁、杀头。当年南斯摩洛号运载的3745吨橡胶成了中国从境外获得的最后一批橡胶。

当他们一方面控制橡胶,一方面断言中国寸土寸地种不出橡胶的时候,就有人以无畏的胆识和智慧,冲破禁区,在中国种出了巴西亚马孙河流域生长的橡胶。

这个人叫刀安仁。

刀安仁,孙中山清末同盟会员,傣族爱国人士干崖(现在的盈江)第24任宣抚使。他从新加坡大胆地买了8000株胶苗种植在北纬24度50分、海拔960米的盈江县凤凰山。不料清政府阻拦干涉和日本技术工人疯狂毁坏胶林,橡胶树只剩下5棵,后来又死了4棵,只剩下最后一棵。这棵树成了我国栽培最早、树龄最长的‘橡胶母树。当刀安仁的橡胶梦破碎在干崖时,中国人要在自己土地上种植橡胶的梦想一刻没有中断。1948年,爱国华侨钱仿舟、李宗周等六人又以无畏的胆识,在云南西双版纳的橄榄坝开创了中国第一个橡胶园——“暹华胶园”。虽然李宗周当年交给国家91棵橡胶树到现在只存活10棵,但它们以无可驳辩的事实向世界证明,中国已经冲破禁区种活了属于自己的橡胶。这一证明大大缩短了橡胶试种和科学论证的距离。

1949年,中国的海南岛和雷州半岛开始种植天然橡胶2800公顷,年产干胶199吨。就新中国来说,这天然橡胶带来了新生,就整个工业建设来讲,这个数量微乎其微。在橡胶、钢铁、煤炭、石油四大工业原料中,橡胶的缺乏直接威胁到国防建设和人民安全。为了打破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经济封锁和垄断,对长期依赖进口橡胶的新中国,种出中国人自己的橡胶,成为关乎国计民生的头等大事。

1951年5月,时任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务院第一副总理的陈云在一次讲话中明确指出:“橡胶是战略物资,从朝鲜战争以来就不能进口了。海南岛可以种橡胶,但是数量极小,中国别的地方也有宜于种橡胶的,产量虽然不像海南岛那样高,但比没有强。我们是非常需要橡胶的。今后要尽可能多种。”同年7月,中央交给著名植物学家蔡希陶教授一项艰巨任务:为祖国寻找适宜栽种橡胶树的地方。蔡希陶教授和刘佑堂等专家组成一支野生橡胶考察队进入云南。他们跋山涉水,不负重托,终于发现了西双版纳这块植胶宝地。同年8月2日,中央召开7天的中国橡胶会议。云南代表魏瑛把刀安仁、钱仿舟种植巴西橡胶树的情况向陈云同志汇报时,拿出一张西双版纳橄榄坝三叶橡胶树的照片和植物研究所昆明工作站制作的含有胶汁的标本。

陈云同志高兴地说:“根据蔡希陶教授实地考察的证据和你们提供的资料,历史已给我们提供了事实根据,建设的迫切也逼着我们要向禁区挑战。我们要在橡胶禁区种出中国的争气胶。橡胶事业又是一项国际事业,必须马上动手,时间不容许我们慢吞吞地干。”

1952年,政务院颁发了100号文件,决定开辟云南中国第二橡胶基地,决定在云南种植橡胶200万亩。

1953年1月24日,国家林业部委派尼卓维也夫为首的五位苏联援华专家和蔡希陶、宋达泉等专家到云南,他们的任务是回答中央云南能不能大面积植胶。他们沿马帮小道,餐风宿露,勘测选点,累死6头马,最终得出结论:云南南部和西部土壤肥沃,静风,有利于橡胶树生长。粗略估计,蒙自、普洱、保山宜胶资源面积达430余万亩。

1954年4月,国家林业部特林司司长何康组织蔡希陶、黄泽润等5人对西双版纳、德宏、河口各垦区试验工作进行考察。结果,他们被试种惊动:北纬22度30分至22度48分、东经103度12分至104度17分之间的云南南部天然橡胶正在生长。何康赶赴北京,向中央报告:西双版纳橡胶试种成功。就是这个报告拉开了向进军云南橡胶种植的规模。

1958年8月29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在北戴河扩大会议决定,动员青年前往边疆少数民族地区参加社会主义建设。中共中央下发中发(58)764号《关于动员青壮年前往边疆和少数民族地区参加社会主义建设的决定》。决定从内地调570万人支援边疆和少数民族地区的经济建设。当年没有去云南的指标,但地处西南边陲的国家第二个橡胶基地,人力缺乏,举步维艰,严峻的局面惊动了中南海。中共中央专门开会讨论解决这个难题。

王震把云南急需人的情况向毛主席汇报,毛主席略加思索,果断地说:“我們家乡人多,可以调一些去开发边疆。”

就是毛主席这句话,中央秘密下达命令:调集五万名青壮年奔赴云南,去完成一项关乎国计民生的特殊任务。湖南省委把调集五万名青壮年任务分配给醴陵、祁东、祁阳三县。1959年10月15日到12月20日的短短65天,一场史无前例、轰轰烈烈的迁徙就从湖南醴陵、祁东、祁阳三县开始。

祖国的召唤来得那么快,祖国的需要来得那么急迫。俗话说,破家值万贯,即使万贯家产,和国家需要橡胶比又算得了什么?他们什么财产都不处理,毅然舍去一切。他们当中有不少人在湖南担任县长、公社党委书记、教师和医生,有的中学还没毕业。他们领着政府发给支边人员的一套衣服、一顶蚊帐、一床被子、一双解放鞋、一双袜子、一把锄头;挑着箱子、摇篮、坐椅,带着犁耙、风车、箩筐等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行囊,义无反顾地奔向云南。

2010年6月5日,我背上行囊,乘上西南的班机。我知道,此次行动是揭开湖南支边这段尘封已久的历史。自1959年,三湘儿女乘西进列车,跨四省,辗转4000多公里,历经20多天,涌进西双版纳、德宏、红河、盈场四个垦区、39个农场4000多公里的边境线屯垦戍边,已50多年了,他们在云南已有第四代13万人。远在他乡的湖南群落还好吗?

天当被、地当床,白天见太阳、晚上望月亮

如果说云南的西双版纳美如孔雀,那么橄榄坝傣乡就是孔雀开屏的地方。橄榄坝地处澜沧江与缅甸接壤低丘地的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景洪市勐罕镇。橄榄坝农场就在橄榄坝境内。为采访当年湖南祁东县带队干部、橄榄坝农场退休领导干部汪绪厚,我走进橄榄坝农场。

汪绪厚老人圆脸,腰背溜直,目光炯炯,脸上看不到八十老人应有的皱褶。

汪老告诉我,橄榄坝是傣语“戛啷坝”的谐音,“戛啷”是“害怕”的意思。据说侵略者曾经入侵橄榄坝,傣族妇女躲进深山老林,故此,橄榄坝成为人们害怕的坝子。他还告诉我,现在看到的这个漂亮集镇,当年是“若到橄榄坝,先把老婆嫁。汉人进坝,十有八九中瘴气、打摆子,活人进去,死人出来”。是转业军人和湖南人到这里建立农场,用锄头,一锄锄开垦出这个漂亮小镇。

我为转业军人和湖南人感到骄傲。

汪绪厚老人的述说,把我带入1960年那个金秋。

1960年金秋,祁东县以谭先桃为营长,汪绪厚等五人组成领导成员,率湖南祁东1600多人去云南支边。他们乘火车、汽车,历经20多天到达橄榄坝,又开始步行去一队,在莽莽森林不见日的原始森林猫腰,弓背行走到太阳快落山时,才发现密林间有两幢茅草房。领队干部指着两幢茅草房说,到了,一队到了。大家傻了,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外跑。带队干部轻轻一句:你们知道怎么跑吗?大家又面面相觑,呆呆地站在行李边。

其实,湖南人根本不知往哪里跑。他们从景洪过流沙河,下南联山,跨麻风河,再横渡澜沧江到达橄榄坝。这是一条蜿蜒曲折、崎岖异常,荆棘丛生、虎豹出没、猿猴成群,蚂蝗遍地的山路。当年居住在橄榄坝的傣族妇女从出生到死都没有走出橄榄坝。橄榄坝俨然像个独立王国。

我能想象,此时的湖南人像是被人赶到无人的荒野,被世界抛到一个冰冷的空间。

前方雾气朦胧,遮天蔽日的森林将这里封锁得像“野国”,脚下却是万丈深渊。汪绪厚走进茅草房,鞋子陷进泥土,泥地上有一寸多长草根和没有挖干净的树蔸蔸。他站稳,用手指按了按墙,墙上五个指头印,这是刚建好还散发泥土气的茅草房。茅草房用四根杈杈树插进地里,四根竹子像晒衣竿横搭树丫,绑定成屋架;房顶是扁茅草编织成的草片;房柱房梁是大龙竹,门窗是大龙竹剖开织成的竹笆;墙是用丝毛草和泥抹光滑了挂上去的。床铺是二根三尺长的大龙竹一剖为二的竹桩,按床长短宽窄将四根桩在地里扎牢固,再用二根长竹竿和四根短竹竿做成床架,放在四个竹桩杈丫上。这种床睡上翻身便会发出嘎嘎的响声。床是竹床,凳是竹凳,盐巴是竹筒,门边还有一张竹笆搭建的“小桌子”,整整一个竹子世界。再看,两幢茅草房有一半没来得及做门窗,房内四壁透风、里外见人,蜘蛛、白蚂蚁、蚊虫满屋飞。汪绪厚心里一片荒凉,但他在大家面前没有流露,他知道周围的人都用眼睛看着他,只要他有情绪,全队人都不会振作起来。

“同志们,我们先把行李卸下。”汪绪厚几步走出屋,带头从马车上把箱笼、坐椅、犁耙、风车,箩筐搬下来。

领队干部亲切地说:从今天开始,你们不再是农民了,你们有一个新的身份——农场工人。

汪绪厚说:“对,我们是农场工人了。大家不是想当工人吗?今天终于实现了。”

领队干部对汪绪厚说:“大家也辛苦了,我们先分房让他们休息吧!”

汪绪厚说:“二幢草房,每幢十间,我们的人超过了这些房。我们就先让那些有老有小的家庭先住。我算了下,本来只可住50个家,如果按四人安顿在一间20m2的房,可多住20户了。那些年轻的夫妇就动手搭一个临时住所。”

汪绪厚宣布方案后,带领年轻夫妇选定一棵大树,砍竹子依树搭屋。

这时,领队干部带着转业军人运来了一堆厨具,他拍着手说:好消息,农场为了迎接我们,竭尽全力,跑遍附近各县,终于在地方政府和当地群众支持下为我们弄到120口锅、50对桶。我算了一下,每8户半一口锅,17户半一对桶。”

大家瞠目结舌。

怎么会是这样?不是说什么都不用带,都有吗?

领队干部说:“边疆就是有钱也买不到东西啊!我们的困难也是你们难以想象的。”

有人说:那为什么还要我们来?我们上当了!

汪绪厚说:“同志们,大家既来了就安下心来一起想办法。”

有人问:这里有学校吗?有医院吗?有商店吗?

没有人回答,只有蛮荒密林里的树叶吹得沙沙响。

有人问:都说云南好地方,头顶香蕉,脚踩菠萝,摔倒还抓把花生。稻谷种在山上,辣椒搭梯子摘。可是香蕉在哪里?菠萝在哪里?花生在哪里?稻谷在哪里?辣椒在哪里?

“都在我们的手里,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汪绪厚站起来:“来之前我也想过,云南真像说得那么好,还叫我们去干什么?既然是支边,工作一定很艰苦。我们不要怕艰苦。”这时,汪绪厚突然想起了电影里的一句话:“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

“大家一路辛苦了,先休整三天。”带队干部从牛车上拿起一面五星红旗插在屋前头,说,“看,红旗飘扬,代表我们一队成立了!”

男人望着五星红旗,拖着瘫软的身子回房,十七八岁的女青年望着没门窗的房不肯进屋。汪绪厚好不容易把她们劝进房,有个两口子带小孩睡的床垮了,夫妻双双落地,大人闹小孩哭,室内无电无灯漆黑一团。

茂密的森林藤蔓如网,密不可分地把太阳遮没。天刚才还是亮的,转眼就黑了。大家抬头瞭望,只见稀稀拉拉的星光从屋顶洒下来。这时,有人说出一首顺口溜:住的是茅草房,睡的是竹笆床,月光星星当头照,夜吹寒风透骨凉。还有人把竹笆床说成:“钢丝床,真凉爽,睡觉翻身吱吱响,夫妻说话莫隐藏。”姑娘把没有门窗的房形容为:“你家听见我家吃饭,我家听见你家洗脚。隔墙好似百孔窗,鄰居有事好商量。”

整个山坡似乎安静下来。半夜,有人起来开门,开门动静使一根长竹连着的三间房都能听见,开门后就听到屋后的撒尿声。茅草房全部没有厕所,男的躲藏一个角落或一棵树下扯开裤子就撒。女的撒尿由另一个女人守着。

哇!一个小孩哭。

哇!一排小孩哭。

忽然,远处响起“喝呼——喝呼”的怪声,这是在湖南不曾听过的声音,个个吓得毛骨悚然。

汪绪厚想,是不是狼来了?是不是老虎来了?他准备出去看看,被他妻子拖住:“不能去,这不是狼声,也不是老虎。是象的叫声啊!象踩死人是不费吹灰之力啊!”他妻子说这话时,脸色变白了。妻子怕不他溜出去,搬起湖南带来的木箱子堵住门,她就坐在木箱上。后来汪绪厚才知道,是豹子嗅到人味,从森林里钻出来了。

豹子的喝呼声掺着小孩的哭声,此起彼落。一阵大风刮起,把整个声音埋没了,留给人们一个不眠之夜,一个胆战心惊的夜晚。

汪绪厚没有一点睡意,坐起来点燃了一支烟。

雾气弥漫,晨曦升起的时候,汪绪厚起床迎接新的一天时,发现房的大门转了个方向。怪了,他沿着房子前前后后看,终于明白,这是风的功劳。大风吹得石头跑,一不小心房子倒。现在房子没倒可转了个方向。他走到芭蕉搭的住所,发现他们的被子蒙了一层露珠。

汪绪厚说:“你们赶快起床,先把被子晾一晾。”

他们没有晾被子,索性把被子用一根绳子捆起。

汪绪厚说,“你们这是?”

“我们回家。我们要离开这个不是人呆的地方。”

一群人背着行李陆续站在他身后。

汪绪厚说,“既然来支援边疆建设,肯定要吃苦的。你们也看到了,农场才建立不久,我们怎么可能过上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日子呢?转业军人在这里艰苦创业五年了,我们为什么不能呢?我们是毛主席家乡人,不能给毛主席丢脸啊!”

我们是毛主席家乡人,不能给毛主席丢脸啊!也许这句话触到了湖南人的心底。冷静下来的湖南人想,我们是毛主席的家乡人,绝对不能给毛主席丢脸。也是这句话,人心很快安定下来。

我知道,毛泽东的思想与人格魅力绽放出的撼世光辉,在20世纪60年代不仅影响中国,而且跨越全球。在法国巴黎,毛泽东的画像被贴满了城市的大街小巷,甚至在墙上也书写着他说的话,《毛主席语录》也成了当时的最畅销书,巴黎的大学里有很多追随毛泽东思想的人。有些国家的人民,在某种意义上把毛泽东作为他们的精神图腾。

与蛇、老鼠、蚂蚁、蚊子、蜈蚣、蚂蟥共一屋

湖南农村世代居住的主要是山冲和低矮的丘陵,但早就没有原始森林了。几千年前祖先就开垦了良田良地,后人轮耕复种。西双版纳除了江边,平坝,山边山上全是遮天蔽日一望无涯的原始森林。而湖南人来云南支边没有一点条件可讲,只有一个信念,开荒种橡胶。

这是我到东风农场采访时,朱泽华老人给我讲的一段话。

他告诉我,我们在原始森林里开荒,遍地是蛇。

有天,他打开房门,发现一条蛇横在地坪,左边看不到蛇头,右边看不到尾巴,吓得转头关上房门。他从门缝里看见蛇走了,再打开门,发现左边坪里的小树被压死了,右边地坪的小树也被压死了。第二天他从山上劳动回家,看见尼族老乡抓到一条蟒蛇,有15厘米粗4米多长70多公斤重,蛇嘴里吃着一头鹿。他们拿一根木板敲蛇头,蛇吐出来的鹿有40多公斤。尼族杀这条蛇时把梯子放到大树上,由一个男人提着蛇头从梯子上爬上去,把蛇捆到树顶上。然后拿出一把牛刀从蛇下巴砍开,血“砰”地从树顶上洒下来,落雨一样。那男人又在蛇脖子上把皮左右划开,左边的皮拴在四匹马上,右边的皮拴在四匹马上,八匹马奔走,才剥下这张皮。

一个伟大的事业也就从这里开始。

吃在山、住在山,不完成任务不下山

1960年国家农垦部颁发三大题词:大力开荒;大量定植;大干三五年,把我国建成橡胶大国。云南农垦系统种橡胶的农场及生产队把三大题词挂到会议室,作为奋斗目标。

要想尽快把蛮荒之地变成橡胶园,首要任务就是大力开荒。这是我采访橄榄坝农场退休干部贺熙仕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贺熙仕,一米八的个子,国字脸型,身体很硬朗,一点也看不出是70多岁的人。如果不是听他说湖南话,我还以为他是北方人。

贺老说,在那个年代,你到哪个农场都是举起锄头开荒。

1960年云南各农场开始总动员,突击开荒挖梯田。墙上到处可见大干“红五月”,开荒一百亩“迎国庆”等标语。橄榄坝农场为了加快开荒进度,农场场长刘殿富提出大会战,大干一月不下山,完成梯田5000亩。大会战是吃在山上,住在山上,民兵训练在山上,托儿所在山上。托儿所就在山上一块平地上,铺垫几块芭蕉叶,娃娃放在上面由一个妇女看守,便于开荒的妇女劳动时喂奶。

大战前,橄榄坝农场职工个个像士兵一样在誓师大会上写挑战书、决心书,个个胸脯拍得当当响。橄榄坝农场各生产队派精兵强将去山坡安营扎寨,派炊事员把盐巴、铁锅背上山坡。山上男男女女砍竹搭棚架,砍芭蕉盖棚顶。一个生产队建一排工棚。晚上职工就在工棚磨锄头、砍刀,准备第二天战斗。

翌日一早,天还是一片漆黑,哨子吹响,人们摸黑起床,到炊事员棚里端早餐,点着煤油灯就着韭菜汤、空心菜吃早饭,天蒙蒙亮准备上山。云南是热带雨林,每年有一个旱季两个雨季。雨季五个多月,有时半个月不见太阳。泥深路烂,成了开荒最困难的季节。男男女女提着锄头砍刀,穿戴雨帽雨衣上山,收工回家满身泥水,进屋放下工具就洗澡。旱季是半年无雨,上午大雾茫茫,山上灌木丛布满露水,边走边打露水,等到劳动地点,衣服打个透湿。中午吃饭脱下晒一晒,下午穿上。旱季是开荒的最好季节,男人上身光着膀子,下身穿条牛头短裤,腰间系条长毛巾。女人就比较讲究了,上身却留件花衬衣,下身是宽腿黑裤。山上出现了剪着齐耳短发的是漂亮的大嫂,拖着一根又长又粗辫子的是姑娘。男男女女在山上分成若干个工地成“一”字形摆开,像是战前挖战壕的士兵,分散山上。开荒首先是砍笆,山上全是苍松大树和驼背蓬竹。大树几个人牵手围不住、树龄有几百年;驼背蓬竹枝枝相连、藤蔓缠绕,大的有一两亩面积,小蓬竹也有房子大,砍倒特别困难。如果砍刀不快力不猛,看似软绵绵的竹枝就会把刀弹回来,刀印子都不留一个。砍竹子三天挖坏一把砍刀。刚开始砍,不是打了嘴巴就是被竹子划破肚皮。

山上,男男女女挖的挖,砍的砍,气氛严肃,只听锄头起落的噼啪声中,一块块土地在他们的脚下延伸。只看到姑娘们辫梢上花手巾系的蝴蝶结在她们腰部一扭一扭,就像蝴蝶在飞,成了每天特有的风景。

砍大树,职工们先把周围蓬蒿荆棘清理,然后在大树里砍出个比人高的口子,人就站在树里面砍。有时,三米一棵树,天未亮站上去砍,一直干到天黑才回来,遇到千年大树,一个人要砍半个月。树上吊有七里、葫芦、马蜂等蜂巢,树被惊动倾巢而出,穷追不舍,你就是钻进草丛闷进水里也摆不脱甩不掉。常说马蜂出巢不叮得你致死也让你卧床几天,有很多人常被叮得几天起不了床。有职工不小心触怒了一群马蜂,不得不跳进河里潜水逃走。不会水的只得拼命奔跑,马蜂竟顺着人体的汗味一直追到他们家里,他们顾不得浑身泥土,躲到床上放下蚊帐才免遭攻击。

挖梯田是在坚硬的土地上、盘根错节的乔木和灌木根系上挖,一锄挖下去,锄头不入土反彈回来。碰到“硬疙瘩地”,锄头下去直冒火星。这样的“硬骨头”不是硬汉子干不了,缺乏毅力难以征服。农场职工全凭一把砍刀、一把锄头把那些糖梨树蔸挖出来。数个月下来,手上的血泡一个又一个,结成了厚厚的老茧。光着的脚板在竹子、茅草地挖,脚划开了口子用黄泥巴沾点口水糊住,一来二往,脚上的伤口少了,脚皮变成了厚老茧。工地没有救护医生。被荆棘剌得鲜血直流也不吭声,赶快用草木灰止住伤口,不让流血。职工们都是重病重伤不叫苦,轻病轻伤不下火线。

开荒全是重体力劳动,职工在原始森林的刺竹林里一刀一刀地把乔木灌木砍倒、晒干,然后放一把火全部烧光。这道工序不但很费力,而且经常有人受伤,上山的几百个人就有十几人负过伤,还有人因公献出了生命。

农垦为了完成任务,创造奇迹,工人们喊出了:

“抓晴天、抢阴天、毛风细雨是好天。”

“吃在山、住在山,不完成任务不下山。”

“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不怕苦中苦,只求苦中乐。”

“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

橄榄坝是高山环抱的坝子,气候比整个西双版纳炎热。雨季未来临,溽热的山上,太阳出来像是黄的,人像在蒸笼里;一到午后,太阳变得火辣辣,就像一个大火盆。裸露在森林的石头太阳一烤,像是烧红的矿石,人踏上去就像烤肉响。还没习惯的湖南人在火盆下赤膊挥锄头,眼睛浮肿,厌食、腹胀,人一个比一个瘦。当时,祁东家乡曾有一句笑话:你到车站去接人,不要听说话,只要是面黄肌瘦者十有八九是云南回来的。而湖南人个个争强好胜,在山上,开始了队与队比,人与人比。如果发现你队比我队挖得多,第二天,我队就一定比你队挖得多。如果发现有人一天干了十几个小时,那他就干二十多个小时。炊事员把饭菜送山上,吃完饭便又投入劳动。

虽说吃住都在山上,大家根本不住,连夜挖梯田。半个月休息一天,就必须大干一天,把休息那天干回来才去休息。要是晴天,队上组织十个青年突击队,每人磨两把锄头,天一亮就爬到山顶挖。白天干十多个小时还嫌时间短,晚上接着干。有月光的晚上,他们在月光下猛干一场;没月光的晚上,他们用竹筒装上煤油当灯使。荒林野地的夜晚,连少数民族都不敢滞留,而大家凌晨三点还在抡着锄头。有时干着干着,远处突然响起“喝呼——喝呼”声,豹子嗅到人味从森林里钻出来了。女职工惊叫起来,男人立即举起火把拿起枪,豹子见火光中黑压压的人群,掉头跑了。

当年队上规定每人挖带面25米,湖南支边有个叫曾凡益的,身高只有一米六,又矮又瘦,却挖了50米,超过了任务的一倍,创造了当年整个农垦系统的最高纪录。

当队长在会上宣布曾凡益的成绩时,全队人一片哗然,大家都不相信。那两米宽能开拖拉机的带面,就是人高马大的李开弓一天也只能挖35米。李开弓,一米八个子,是1959年从部队复员下来的解放军战士,他都只能挖35米,曾凡益怎能挖出50米?

曾凡益一肚子气地说:“不相信?你们明天守着我挖。”

李开弓说:“你要是能挖50米,我就挖80米。”

曾凡益说:“光吹牛有什么用,我俩比一比不就知分晓了吗?”

李开弓说:“比就比。”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曾凡益就早早上山了。

他想早些去占个好地方。挖带面这活如果地面平缓出土量小,自然就挖得快些。当他到达工地时,发现山林树杈挂着一个马灯,马灯下,李开弓挖出的带面早已平出了30米。

曾凡益说,“哪有这样的比赛,比赛应该是一齐动手,一齐收工才公平!”

李开弓笑着说:“我们是比一天挖的,一天就是从凌晨1点到晚上12点,你要在家里睡懒觉是你的事。怎么样,认输吧!”

曾凡益知道让他钻了空子,他想,你半夜起床没休息好,能有多大耐力?曾凡益脱了衣服,只穿一条短裤,甩开膀子挖起来。

挖带虽是纯体力劳动,但也不只凭力气大小,耐力才是关键。有一点李开弓忽略了,曾凡益从小是孤儿,求生的本能练硬了他的骨骼和耐力。

接近中午时,李开弓体力渐渐耗尽。曾凡益却越战越勇,吃饭时超过了李开弓。李开弓一急,吃完饭接着干。曾凡益找个阴凉地方,睡了个把钟头醒来,精神旺盛,体力充沛,锄头舞得“呼呼”响,没多久就把李开弓远远甩在后面了。

晚上八点半钟,领导提着马灯来丈量验收,李开弓挖了150米,实现了他所说的挖不到80米不下山的承诺。而曾凡益却爆了个炸雷:160米。

在以后的几十年里,再也没有谁能破过这个纪录。

李开弓俯首称臣了。

后来曾凡益和李开弓又进行了一次挖穴比赛。曾凡益挖了110个,李开弓挖了70个。另一次是扩带,李开弓扩了150株橡胶,曾凡益扩了200株。

贺老告诉我,挖梯田挖穴劳动量非常大,一人一天的劳动额是挖出梯田25~30米,挖穴是20~25个。大家劳动一天筋疲力尽,女同志累得断了月经。当年,各农场生产队的干部最头疼的一件事,是如何“看住”这些支边工人。不是怕他们走失,而是不能让他们干活时间太长,以免倒下去再也站不起来。可是,三两个干部又怎么能看住众多的工人呢?他们每天就想多干点,没有人强迫他们。他们想在热带雨林的亘古荒原,让中国尽快种上橡胶。正是他们天天20多个小时地干,短短三年里,云南农垦橡胶种植面积从5万亩猛增到20万亩。

那个年月的“九菜一汤”

在中国,1960年到1963年是举世皆知的“困难时期”,全国人民都在饥荒线上经受煎熬。边疆农场,人口少,公粮储备不多,每个人肚子就像吊着一个饥饿的口袋。然而,作为中国关系国计民生大事的橡胶种植,急需大批人开发云南第二橡胶基地,在党的英明决策下,农场猛增数万湖南人。就勐腊这个仅有四万人的小县下的四个小农场,一下子猛增一万多湖南人,储备的公粮三个月就吃完了。农场开始粮食报警,土地报警,物资报警。农场开始了一个人粮食变成两三个人吃;一人的衣服变成两三个人穿。一分钱变成两三分钱用,开始了餐餐“九菜一汤”。

“九菜一汤”颇像现在一群朋友到酒店点菜,点它个肉、鱼、鸡、鸭等九个菜,然后来个鸡湯或鸭汤或牛肉、羊肉火锅汤,大圆桌上红红绿绿的“九菜一汤”。而这里“九菜一汤”是清水里撒几根山里的野韭菜,叫“九菜一汤”。

给我说“九菜一汤”的是大渡岗农场退休干部柳中元老人。

柳中元老人问我,你知道开荒最残酷的是什么吗?他没等我回答,又迫不及待地告诉我:开荒最残酷的是饥饿,饥饿使人疯狂,饥饿使人昏昏欲死。

湖南人刚来云南,没有掌握热带地区的气候,往土里种下的东西长不出来。国家给湖南支边供应的粮食吃了三个月就只有老苞谷了。老苞谷也只能勒紧肚子吃饱上半个月,下半个月就靠自己想办法。而各农场处于大面积开荒,男女老少都上山,尤其青壮年,吃不饱与强度的重体力形成了反差。

当年柳中元正是青壮年,他上山之前,数着一粒粒老苞谷往嘴里填。老苞谷又老又硬,可没有粉碎机,只能把老苞谷煮熟了摆在那里让人一粒粒数着吃。每人口袋里还要装些老苞谷做中餐。开荒是一座一座山往前开,半年就开到20里外。荒山开得越多,离生产队越远,队上就派人把中餐挑到山上吃。每天当当一响,上山。再当当一响,吃饭。在深山老林就靠当当的钟声。你在山上往下看,早上,人像蚂蚁样嘟嘟上山。晚上,人像蚂蚁样嘟嘟下山。

菜是一碗白水煮腌菜汤或茄子汤,运气好时吃点圆白菜。当年是:茄子吃到底,腌菜吃到年,吃顿水豆腐过大年。腌菜汤吃完就吃山上的野菜。少数民族地区,菜是山上野菜,炊事员把野菜放点盐一锅煮了吃,叫吃“革命菜”。如果扯到几根野韭菜做一锅汤,叫“九菜一汤”。柳中元根本不会去想菜,只想多数几粒老苞谷填进肚子,把肚子填得能举起锄头就行了。

老苞谷吃完了,国家又尽其所能,每人一天供应3两米。柳中元发现稻谷加工问题又摆到了议事日程,农场由于新建,没有加工设施,加之仓储条件差,稻谷霉坏多,极大地影响稻谷的出米率。他把稻谷挑到附近傣族家舂米,100公斤只能舂40公斤米,这样,每人的粮食就更不足了。柳中元和农场职工正处于二三十岁青壮年,劳动强度大,饭量正跟着大的时候,这可愁坏了炊事员。炊事员感到为难,不愿干,柳中元二话没说,到炊事班挂帅。他煮饭时在锅里多加水,煮稀饭给大伙吃。稀饭吃的时候感到饱了,走路时还可以听到肚子叮咚响,可吃了一段时间以后,饭量越来越大。大家又建议一天吃两餐干饭,可定量只有那么多,两餐干饭反而吃得更多。当年吃饭的样子:一声钟响,两脚如飞,三两米饭,四方坐齐,五爪形龙,六根野菜,七是清汤,八个一桌,九扯不清,实在可怜。

每到开饭时,柳中元最怕看人家的脸色,每个人虎视眈眈地看他分饭,看哪个人碗里多一口、哪个人碗里少了一口。他提心吊胆,唯恐分得稍有不均。可还是饿呀!一天两天饥饿好忍,成年累月饥饿难挨呀。柳中元想让同志们多吃一口,他对两个女职工说,我们上山挖野菜。野菜掺杂在饭里,职工们能吃个半饱了。他就坚持挖野菜。好景不长,当年是各农场各分场各生产队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上山觅野菜,那情景犹如出洞的蚂蚁蜂拥山上,到处呼叫,疲于奔命。山上不光没有野菜了,树都被扒了一层皮。

农场开荒是三五天一个大会战、四五天一个大竞赛。任务是一天天加码,口粮却一天天减少。每天喝三顿稀饭,变成只能喝两顿照见人影子的稀饭,到开荒时两泡尿一撒,肚子全空了。人的身子也磨细了一圈,但人人豪情满怀,大年三十还在山上开荒。

柳中元从山上开一天荒回来,肚子饿睡不着,就和大家坐到一堆开始望梅止渴。人越没有吃就越爱讲吃的,大家都讲起了自己曾经吃过的最有滋味的东西,就像竞赛一样,一个比一个讲得诱人,讲得大家脖子上鼓起的喉结一股劲地上下滑动,“咕、咕”口水声响。

柳中元说:“精神会餐不饱肚皮,画饼不能充饥。明天,不顾一切代价找东西填肚子。”

第二天一早,大家成群结队往十里以外森林找野山药和野菜,晚上回来发现谁找回一个野瓜或一棵山药,全队轰动,男男女女围上来问:这瓜是哪里寻找的?这山药是哪里挖的?还有没有?简直稀罕得不得了!

这天,柳中元在山林中发现一头大象陷进泥塘里,他用枪把大象打死,发动全队职工把象拖回队,在队部用大铁锅煮了十几锅。大象的脑袋有橡皮那样硬,用五角钱一碗卖给职工。一队一个老人买了七大碗一脸盆,他饿极了,一顿全部吃完,结果胀死了。

吃了大象闯下大祸。象是记仇的动物。那些日子,大象在庄稼地里捣毁庄稼,晚上大象又在队周围走来走去,吓得人们晚上都不敢出门。

队里有湖南支边的一个小伙子,人长得相当标致,是队里的劳动标兵。一天,他坐马车去五队探亲,在马车上看见一只大象正在山坡上捣毁庄稼,他赶忙回队拿了枪,凭大象的脚印追,追了两公里追到大象,他对大象放了八枪,枪里只有九颗子弹。受伤的大象在一个坡上倒下,小伙子以为象死了,提着枪继续去五队探亲。突然,大象站起,回过头朝小伙子追,小伙子被追进刺蓬跑不动了,象鼻子一下子把他轻轻卷起,然后像丢石头一样甩出,象又走过去往身上踩上一脚。柳中元发现小伙子一去没回来,跑到五队打听,发现小伙子没有去五队。又打听到有人看到他背了枪出门。柳中元想,他背枪是不是逃到国外去了?柳中元到边境打听。一个猎人说那个方向曾有大象曾经有枪响。柳中元顺着大象脚印方向寻去,离公路两公里处发现了小伙子伏在地上,头皮光光的。柳中元用锄头把小伙子翻过来,小伙子屁股上一窝蛆,蚊蝇“嗡”地飞出来,散发恶臭。柳中元在小伙子身上洒些酒精,又吩咐队里几个青年抬棺材。他在一个沟里拾起小伙子那把枪,里面都锈了,还有一颗子弹,他朝天放了那颗子弹。柳中元在对面山坡上发现一大堆大象骨头。可能大象挨了几枪,当时没死,最后人死象亡了。

老人突然停下来,我的眼睛湿润了。我不知是让他继续讲下去,还是让他停止。我知道我的采访只会使老人多一次痛苦的回忆。记得我在景洪农场采访时,宣传科陈国祥科长说过一件令我心疼的事:1960年的一天晚上,景洪农场一队失火,整个生产队都燃起来了。火借风威,有一对夫妇和两个小孩困在房子里。房里的男人想,队里的仓库也着火了,仓库里有老苞谷,一队开荒全靠这些老苞谷啊!他不顾妻子的阻止,冲出火海抢队里的老苞谷,队上的苞谷全部抢救出来了,他的妻子和兩个小孩都烧死了:一个孩子抱着母亲的腿;一个孩子抱在母亲怀里。我想,要是那男人自私一点,那男人不去抢救老苞谷,他一个完整的家就保全了。可那个饥荒年代,人们头脑里装的还有什么比食物更重要的东西呢?他一定是想,只有先保住食物才有保住妻子儿女的可能,但他没有想到结局,一个令自己不敢相信的结局。男人简单纯真的思想导致他下半辈子都会在噩梦中生活。现在,我坐在长沙舒适的书斋里写这件事时,胸口还一阵阵疼。

老人又突然说:饥饿疯狂地迫使人满地找食,饥饿折磨得人见到能吃的就往嘴里塞。我们看见傣族老乡杀一头米线猪,米线猪就是猪寄生了虫。米线猪是不能吃的病猪,傣族老乡把这种猪埋到土里。晚上,湖南人把米线猪挖出来偷偷背回家,在油灯下把米线一粒粒用针挑出来,把肥肉煎油,瘦肉炒着吃,算是全家改善一次生活。湖南人对傣族人埋的生了白毛的死猪、死牛、死马、死狗,都会挖出来吃。少数民族笑湖南人为了填饱肚子什么都拿来吃。湖南支边人就说,这算什么,填了肚子好开荒呀!

多么悲壮的语言,只有活下去才能开荒,只有开荒才能种上橡胶。

他们是与共和国一起承受饥荒。

1961年那个中秋节

我到橄榄农场一分场的“版纳胶源”碑亭,是雨后的一个中午。这是继刀安仁后,给中华民族又一个橡胶希望的“版纳胶源”。橄榄坝农场一分场女党委书记曾翠娥告诉我,1948年7月,爱国华侨钱仿周、李宗周、木得林、姚福美、林冬兰、郑开庭六君,从泰国那温驮运胶苗两万余株,创建了版纳最早的胶园——暹华胶。虽然最后只剩下10棵胶树,但是现在你看到周围的茫茫胶林,都始于那10棵历尽磨难,劫后余生的老胶树。

我望着一棵棵高大挺拔、华盖如云的胶树想,橡胶花该是大如碗口,艳若牡丹吧!我在密不透风的树枝上寻找胶花,可昂疼了脖颈也没看到橡胶花。曾书记告诉我,橡胶树是一边长叶子一边开花,花朵很小,藏在叶子下,一般人是只见绿叶不见胶花。她拨开一枝橡胶叶,果然一朵朵极不显眼、小于豌豆的黄色花呈现出来。我突然明白,橡胶花不是为了炫耀自己的华丽而开,它是为了奉献给母体酿造胶乳而生。

在“版纳胶源”,曾书记爱人张庆新,这位长得瘦高文秀的勐罕镇中心小学高级教师给我讲起了他母亲的故事。

张庆新的母亲在湖南以一双会做鞋的巧手嫁给他父亲。因为母亲鞋做得好,村里人亲切地叫她张嫂。母亲生了张庆新后,身体不好,就在家带孩子。

1959年队上动员去云南支边,父亲见病歪歪的妻子和才四岁的张庆新犹豫不决。母亲看出了父亲的心思,鼓励父亲说:你去报名吧!我们母子同你一块儿去。

父亲欢欢喜喜去大队报了名。

这天,父亲从山上背回一根大楠竹,剥成篾片,织成两个特大箩筐。出发前,父亲用这两个特大箩筐,一头挑着张庆新和全家衣服,一头挑着才70斤的母亲。母亲头上系个毛巾,歪歪斜斜地躺在箩筐里。

就这样,父亲用箩筐把张庆新和母亲挑到云南。

后来那两只特大箩筐成了邻居小孩的摇篮。

父亲跟着支边队伍坐蒸汽火车、乘汽车、到步行进生产队,历经20多天,肩上脱了一层皮。父亲倒下就睡,睡了整整一天爬不起来。父亲爬起来就拿着队上给他的砍刀上山了。

第三天,母亲带着张庆新也上山了。

母亲开荒时怕把衣服磨坏,就把衣服脱下挂到树枝上。母亲边开荒边看着张庆新。要是张庆新在山上睡着了,母亲就会毫不迟疑地从树枝上取下衣服盖在他身上,张庆新常常在睡梦中嗅着母亲衣服的泥香味。

父母开荒,一座座山往前开,离队也就越来越远,张庆新不便带上山,他跟队上的哥哥姐姐留在家里。父亲不让张庆新从家门进出,父亲在门上开了个小洞,让张庆新从洞口爬进爬出。父亲是什么意思?当时不知道。后来他才明白,因为周围有野兽,怕野兽闯进门伤害他。门上洞小,野兽来了,张庆新随时可以爬进去,而又笨又大的野獸就爬不进去了。

父母成年累月地开荒,开出了一个新队、一个新连。他们越开越远,回家也就越来越晚,有时深夜十一二点才回。每到黄昏盼母亲回家的时候,他和村里的小孩子聚在门洞里,望着对面山冈上开梯田的大人数花短裤。有多少条花短裤,就知道有多少个女的,就知道自己的母亲在不在那里干活。那时妇女们干活,总是上身穿个小汗衫,下身穿条花短裤。张庆新盼父母从山上带回一个玉米棒或一个红薯。在山上开荒人虽然吃不饱,母亲总要用纸包半块红薯或一节玉米棒回家。

山上是满地的荆棘和尖石头,父母光着脚板上山,回来脚上总是鲜血淋漓。带队干部为了解决职工的鞋子,从外面搞来30双黄跑鞋,而队上有98个人。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一家来一人抽签。30双鞋被60个人每人抽到一只,上山时抽到左边的找右边的合一双,抽到右边的找左边的合成一对。你穿几天,我穿几天。母亲看到鞋紧张,她把父亲抽到的鞋让给别人,决定自己给队上做鞋。

母亲没有碎布做那么多的鞋,就把枕头撤了做鞋,晚上她枕着一块石头睡觉。家里没有油灯,母亲从队部找到一个空墨水瓶,从盖中央钻个孔,找一截细铁皮卷成一根灯芯管,用一根细线从灯芯管穿过去做灯芯,便成了油灯。母亲白天开荒,晚上都在油灯下做鞋,队上的人几乎都穿过母亲送的鞋。

橄榄坝农场跟缅甸接壤,国民党残军经常来偷袭,有时上山开垦人数够,下山就少了一个人。有次,一个炸弹丢在婴儿所,幸好那天婴儿被大人接走了,只炸毁了房屋。为了保卫边境,上面派部队去缅甸消灭国民党残军。父亲和湖南民兵、退伍军人组成支前队配合边防部队去缅甸打仗。

有人传说,缅甸边境的原始森林部队开不进去,支前队就在前面修路。支前队修好一截路,部队就开进去一截路。国民党机枪往往扫射的是前面修路的人。

母亲开始心神不定了,每天晚上站在门外盼望父亲。

也许母亲过分担心,也许母亲本来身体不好,那天开荒,母亲口喷鲜血倒在山上。母亲被抬到景洪医院抢救,母亲是严重的肺痨,需要住院治疗。母亲知道队里没钱,只带一点药回家养病。

队长来看母亲时告诉母亲一个好消息,政府给我们拨了一批“死角粮”,队上组织人去挑粮了,只要粮回来,先分给你。

母亲说:“先分给上山开荒的人吧!我这身体一时上不了山。”

母亲躺在床上没吃东西。那天,张庆新看见傣族人吃稀饭,就想向他们要点稀饭给母亲。

张庆新说:“有粥吗?我娘生病。”

他们说:“没有粥,只有酒。”

张庆新就坐到地上哭:“你们怎么不给口粥给我呀,我母亲生病连一口粥都喝不着。”

后来张庆新才知道,傣族的酒就是稀饭,张庆新不懂傣语。

母亲病越来越厉害,队长从大队部给母亲特批了一块肉。母亲煮了半块肉给队里人吃,把另半块的瘦肉割下用盐腌了,一星期吃一小点;肥肉就放到锅里涮一下炒菜,每天都涮一下,直到那块肥肉变得一根筋了,母亲就和水煮一锅汤,对张庆新说,我们今天吃肉汤。

母亲不能上山劳动了,分配到大队看婴儿。母亲去大队看婴儿时,就带张庆新跟到大队一个认得几个字的老师家里读书。晚上,张庆新在煤油灯下做作业,母亲在旁边纳鞋底。每当灯捻上结了灯花,火苗暗淡,母亲用针小心地拨去灯花,直到油灯又重新明亮起来。有时晚上刮风,呼啸的风从茅屋缝隙钻进来,灯光闪闪烁烁,母亲便用手掌挡住风。煤油灯的光很微弱,飞蛾飞来围着煤油灯不停地转,挡住张庆新的视线。要是飞蛾落到张庆新作业本上,张庆新就会大叫做不成作业了。母亲急忙让张庆新睡觉,自己去厨房端盆水放在张庆新书桌旁,让飞蛾自投罗网。张庆新睡觉醒来,发现母亲还在纳鞋。母亲纳鞋时总是呆呆地望着门外。这时,父亲已去缅甸一个月了。

这天,母亲用布包了几双大人鞋,拉张庆新去湖南老乡刘嫂家。母亲进门就要张庆新跪下,硬要刘嫂收张庆新为干儿子。母亲从布包里拿出两双鞋,说是送给干爹干娘的见面礼。

刘嫂摸着张庆新头的说:“我家没有儿子,我就想有这样一个儿子。”

母亲说:“庆新,赶快叫干娘。”

张庆新张了几次口都没有叫出来。

刘嫂说:“不要逼孩子,等干娘有准备了再叫不迟。”

那天,母亲拉张庆新认了三个湖南大嫂做干娘。

中秋节那天,张庆新背着书包去上学,看见队长在每家每户喊:今天上山开荒的每人发一个煮鸡蛋。张庆新想,要是有一个鸡蛋给娘吃,娘该会多高兴!

张庆新悄悄拿了锄头,跟队上人偷偷上山,等到队长发现张庆新时,已到了山上。

队长说:“你怎么来了?回去,快回去上学。”

队长在山上检查完场地,发现张庆新还在山上。队长拍着他肩膀说:“你不想走,你能干什么?”

张庆新说:“我能开荒。”

队长拍拍他脑袋说:“你就帮大家端端茶,吃饭时收收饭碗吧。”

大人在紧张地劳动,山上只闻一片锄头声。张庆新迈着轻快的脚步在大人中跑来跑去,有时送上一杯水,有时帮他们拖拖土。没有事了就坐在山上看太阳。太阳从头顶上落到山下,月亮跟着也出来了。

张庆新说:“月亮出来了,队长怎么还不喊收工。”

大人说:“只要有月亮就要干活儿,除非月亮回去。”

于是,张庆新就盼月亮回去。

月亮快要回去的时候,张庆新终于听到队长亮着嗓子喊:“散工,散工。领鸡蛋!”

张庆新帮队上发鸡蛋,一人一个,发到最后少一个鸡蛋。

队长说,“庆新,我那个蛋不要了,给你吧!”

张庆新把鸡蛋放进口袋,一蹦一跳下山。他看到大家剥鸡蛋吃,他又从口袋拿出鸡蛋,把蛋连壳放进嘴里,嫩嫩的蛋白,像小太阳样的蛋黄。他美美吃着,口水流出来。然而,他没有真正吃进去,他又吐出来,捏着圆滑的鸡蛋跟在队里人的后面下山,

队长不时回头说:“快跟上来,要是把你丢了,怎么向张嫂交代。”

山坡上有一个人伏在一棵野芒果树下,因为人伏着,月光下看不清是谁。队长用一根长棍子把那人翻转身,蚊子、苍蝇“嗡”地飞起来,散发的恶臭扑面而来。大家正在猜測是不是张嫂时,张庆新挤到大人前,啊!母亲?是母亲!张庆新疯了似的扑过去,抱住母亲号啕大哭。

“看你娘身上的蚊子,蚂蟥、蚂蚁,就知道你娘死了有大半天了。”队长赶快把他拉开,用竹条子抽打母亲身上的蚂蟥、蚂蚁和蚊蝇,吩咐队里人砍几块芭蕉叶包好,把张庆新母亲抬回去。

母亲遗体停放在队上的坪里,大家扛着锄头在母亲遗体前默默走一圈,然后上山了。那时没有时间给母亲开追悼会,大家都要抓紧时间开荒,只有开出荒来才能种上橡胶,只有多开荒才能多种橡胶,只有多种橡胶才是湖南人来边疆的目的。

张庆新的三个干娘来了,她们把跪在地上的张庆新抱起,说,你母亲找你时我们就发现你母亲喘不过气,我们叫她歇会儿。她说儿子不在我得去找儿子,你母亲的病可能只能让她走到山坡上了。三个干娘都要接他到她们家住。张庆新哭着说,我哪里都不去,他要守在家里等父亲回来。

张庆新清理母亲箱子时,发现母亲有一箱鞋子,鞋子一双比一双大。在张庆新以后成长的日子里,他一直穿母亲做的鞋子,现在他五十多岁了,还没有穿完母亲做的鞋。

张庆新说着母亲的故事,我的眼睛一直在流泪。在后来的几天采访中,我都没有从他母亲故事中走出来。我们的长辈在为中国橡胶作贡献时,他们的孩子也作出了牺牲。六七岁的孩子,有的更小,父母用箩筐把他们从湖南挑来,这里连住房都困难,哪有学校供他们读书?小孩来到边疆,首先是与大人一道在饥饿中开荒。东风农场党委副书记唐保国,6岁就开始搭条小板凳上灶烧饭。母亲告诉他先放水,水放到把米盖住,然后大人一支烟抽完饭就熟了。他第一次煮饭,看见门边有一个人在抽烟,那个人抽完烟走了,他就把灶里火熄灭去挑水,井离家很远,他把水桶挂在竹棍上,一桶水到家只有小半桶水了。景洪农场宣传科陈国祥,6岁时,他看见大人饿得眼睛鼓起很大,为了给父母找吃的,他偷偷上山。在山上他听到鸡叫,有鸡叫的地方就有寨子,有寨子就可以找到吃的。他朝鸡叫的方向走过去,没看到寨子,却听到鸡在另一个方向叫,他朝另一个方向走。发现鸡又在别处叫,他仔细分辨,鸡叫的方向很多,他不知道怎么回去了。天黑时,他哭着睡在山坡上。第二天,他才被父母从山上找回家。陈国祥长大点再去那里,发现那里根本没有鸡,也没有寨子,是飞来飞去的野鸡在叫。勐捧农场史志办公室工作的何俊,他随父母来到云南支边,还是个完全不懂事的孩子,父亲劳累成疾失去了劳动力,全家重担压在母亲身上。母亲每天跟男职工一起上山参加大会战,何俊便担起了家务重担,他洗衣做饭带弟弟。每天给母亲做好饭,背着弟弟,提着饭筐,跌跌撞撞地上山给母亲送饭,送弟弟去母亲那里吃奶。湖南人的孩子,有的比何俊年龄还小,他们还在吃奶,父母去劳动时被绑在床上度过他们的幼年。

一粒胶籽,一两黄金

“一粒胶籽,一两黄金。”成为新中国橡胶发展历史上的一句经典台词。

农场老乡告诉我,最早国家要弄到胶籽比弄到黄金还难。最早种橡胶的海南岛,当初为了解决海南岛胶籽来源,中央考虑过动用多种渠道,曾秘密派人试图通过某种关系,到东南亚的一些国家高价收购胶籽。可是,面对光灿灿的金条,没有一个胶园主敢冒杀头的风险卖给中国人一粒胶籽。中国只能靠自己了,靠从海南岛那些有限的老胶园里一粒一粒地捡拾落到地面的种籽。而当年云南地上没有一粒种子可拾起,只有经过千辛万苦引种。

《云南省志?农垦志》记载:云南林垦局对下辖工作站的方针是:通过各种途径,不惜一切代价从国外引进橡胶种。

《云南省志?农垦志》记载:1952年5月20日,潞西县政府委员、芒市司署代办方克光(傣族),用私人名义写信给缅甸木姐街,委托朋友龚保常帮助,运回第一批橡胶苗536株,交芒市林场培育种植。同年6月1日,瑞丽土司街景泰派司署干部魏应入缅,运回橡胶苗54株。同年7月,盈江林场派工作组去边境盏西引橡胶种。那天,在盈江县郎外河畔,解放军押运一对马帮,盈江林场技术员王仁凤、马自齐和傣族工人孟碧必清在十多名解放军战士的护卫下,去盏西接运从缅甸买进的橡胶种子。当他们走到盏西,突然遭到土匪的袭击。由于寡不敌众,王仁凤等4名技术员连同解放军战士全部牺牲。当时土匪并不是要抢橡胶籽,他们以为驮运的是粮食。王仁凤同志扑在装满了橡胶籽的麻袋上,手里紧紧捏着3颗橡胶籽不放,橡胶籽布满了技术员和战士们的鲜血。同年11月,缅甸八莫有英国人种植遗存的1000棵橡胶树。民族干部管区长(傣族)等人前往引种,运回一批橡胶苗,成活50%,这批苗木名“八莫苗”。后来相继运至坝西、景洪、橄榄坝试验场试种,每场500至700株,全都是实生树。运回种子约10万粒,有的被开水煮过,有的已霉烂,发芽率很低。

云南要推广大田改造,云南的优良品系芽条又必须从海南调运。1963年云南省农垦局采取重大措施,省农垦局组织20多人,经过近三个月的时间,深入到海南20多个农场及3个育种站苗圃采集芽条,从海南大量调运国外高产品系芽条,空运芽条123架次,4920箱,共22万多米芽条直接用于芽接定植。

橡胶史上的这场绿色革命极为繁琐,对于刚刚成立不久,各方面都面临困难的总场更是艰巨无比,但又必须全力以赴。压力就是动力。为了尽快种出“速生高产”的“争气胶”,他们在植株30厘米处芽接,待芽片成活后,锯断芽接位20厘米以上的株秆,让嫁接上的芽片抽芽成长,挖苗上山定植。

人们都说湖南人是犟驴子,那得看是什么事。湖南人崇尚知识,尊重科学,同样也闻名遐迩。只要道理讲得通,他们会比谁都站得高看得远。他们认准芽接树是使橡胶高产的科学道理后,湖南人与农场职工一道,毫不犹豫地落实云南农垦的决策,学习新知识,掌握新技术。

当年段姣秀植的胶苗如今长成参天大树,而在山上诞生的唐山来也长大成人。他一天也没有离开过大山,离开过胶林。他从山里来还要走向山里去。

如今段姣秀80岁了,她一个人常常爬到胶林里去看她当年亲手种下的胶树。虽然胶树换了一代又一代,但她还能找到她当年挖的那些大穴。

蛮荒之地,瘴疠之区

如果我不深入边疆采访,我不会知道世界上还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瘴气”存在。

正当湖南人和农场职工喊着“为社会主义的列车,不要在橡胶事业上误了点”,“战天斗地,为国开荒”口号、在几个月内创造出惊人的业绩时,“瘴气”却悄无声息地来临。

“瘴气”又名叫“瘴疠”。医学上为恶性疟疾,亚热带潮湿地区流行的一种传染性疾病。有瘴气的地方蚊蝇、细菌孳生繁殖快。蚊蝇、细菌孳生繁殖快的地方暴发各种流行病,凡遭遇“瘴气”的人九死一生。云南原始森林正处在人烟稀少,荆棘丛生,野兽出没,蚊虫肆虐的蛮荒之地,瘴疠之区。《辞海》载:“西双版纳等地区……位于滇南澜沧江两岸,气候湿热,林木茂盛,有‘绿宝石之称。森林里有野象、老虎、犀牛、长臂猿、孔雀和双角犀鸟等珍贵动物。出产橡胶、樟脑、剑麻、香蕉、菠萝、咖啡、椰子等……解放前这里基本上保留着农奴制度,生产停留在刀耕火种时代,疟疾横行,是我国几个死亡率很高的‘高疟区之一……”

诗人白居易曾对云南“瘴疠”这样描写:

闻道云南有泸水,

椒花落时瘴疠起。

大军涉步水如汤,

未过十人二三死。

我曾看过一个资料,40年代的中国远征军兵败野人山,数以万计的中华儿女不是战死沙场,而是葬身险恶无比的原始森林。沼泽、野兽、蚂蟥、蛇虫、瘴气、疾病、毒蚊,以及饥饿、伤痛一齐向军人进攻,日本人没能消灭他们,但是野人山却把这支中国军队消灭大半,史称“白骨之路”。

红河州蚂蝗堡农场湖南支边老人李锡和,在蚂蝗堡农场五队当队长时中“瘴疠”,曾命悬一线,从恶魔掌里挣扎出来。

李锡和老人告诉我,农场把开荒地植上橡胶苗后,又继续开荒。农垦就是不断地开荒,不断地植橡胶树。

春季,是农场开荒的季节。李锡和领着五队职工开荒,他在山上创下一个又一个业绩时,湖南青年胡家川挥起锄头开荒时突然一阵头晕,身体乏力。他望着天上出的太陽,脸上却冷汗直冒。李锡和以为他是连日开荒累的,叫他回家歇息。胡家川回到家,蜷缩在被子里还发冷,半夜他又高烧39度,早上起床呕吐、拉稀。

人们感到奇怪,胡家川是一条硬汉,他一直是劳动标兵的保持者,怎么突然就病倒了呢?湖南青年黄洪岩和芦秋连去看望胡家川,结果他们也突然病倒了。

农场职工去看望黄洪岩,芦秋连时,结果看过他们的人,第二天上不了山,倒在床上起不来。

队里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惊慌。

人们万万没有想到,这是“瘴疠”悄无声息地来临了。

“瘴气”游离在原始森林,每逢大雨之前或大雨之后,森林里有一种雾状物四处游荡。远看,像一层薄薄的灰色纱;近看,像若隐若现飘动的袅袅炊烟。当它像一层薄薄的灰纱时,罩住森林不散,人一旦进入这层薄薄的灰色纱,你就会发现,哪里是什么薄纱,分明是亿万只肉眼看不见的细菌和毒蚊纠结在一起,散布的毒液将吸进你的呼吸道。当它像飘动的袅袅炊烟时,飘动到有蚊蝇地方,蚊蝇就成了毒蚊蝇,毒蚊蝇咬你一口,你就莫名其妙地忽冷忽热,发高烧、打摆子、呕吐。

据传,明朝起义将领李定国未能完成复兴大业,在中缅边境几经转战,最后定居南疆,准备行开发之举,但壮志未酬身先死,病死在这荒原瘅疬之乡。后来明清边陲用兵,只及思茅就十丧八九,再不敢越雷池一步。世界旅行家马可?波罗,历史上的杨升庵、徐霞客,足迹遍及全国各地,也未能涉足这片神秘而恐怖之地。而今天,湖南人来了,湖南人要在这个人人避之的魔鬼头上动土,魔鬼哪能放过?

李锡和见一个个职工起不了床,命令不准相互串门,只准医生看病。

李锡和告诉我,当年医疗条件差,哪有真正的医生?只有一两个懂点医学的人上山采些草药给病人。轻者吃草药,重者送县医院抢救。县医院路途遥远,病人往往在送医路上就死了。胡家川就是作为重症患者在送往县医院途中结束了他年轻的生命。而当时正是开荒季节,五队人病倒了的回家休息一下,又上山继续开荒,他们不到最后一刻不下山。

生命诚然可贵,而这些湖南汉子湘妹子不顾生命危险坚持开荒。这是一种自觉行为,这种自觉行为有一种强大力量支撑着,那就是他们看到中国橡胶急需开荒。他们举起锄头用尽全力,从生命的缝隙中坚持开荒。

然而,荒山上的“瘴气”又是飘动游离不定,人们无法确定无法防御也无法控制它。它什么时候飘来了,又什么时候飘走了,都不在人们意料之中。

正当大家热火朝天地开荒的时候,那只看不见的魔掌又伸向了湖南支边青年张任球和吴长仁。

张任球、吴长仁在开荒中突然发冷,拉肚子,他们下面好像开了水龙头,流个不停,几天下来不成人相。他们喊冷,被送进卫生所,护士把他们的病床抬到外边晒太阳,身上盖了三床被子,他们还叫冷,冷过了又是高烧。医生说是怪病。

病了半个月的张任球、吴长仁突然提着锄头要上山。

李锡和说:“下山,给我到床上躺着。”

他们说:“队长,现在开荒这么紧张,我们躺着心不安,还是让我们开荒吧!”

李锡和怎么赶,他们都不下山。

这时,“瘴气”又化成一种小黑蚊子,医生用尽浑身解数也救不了患者的生命。在山上开荒的职工被小黑蚊子叮后,突然倒下几个,接着十个,后来五队的湖南支边人有百分之八九十的人被小黑蚊子叮了,浑身乏力,高烧不断,肩锄头回家的力气都没有了。黄洪岩和芦秋连上午在山上开荒,下午被小黑蚊子叮了高烧不断。最后,在送往县医院途中被夺去生命。五队开始陷入恐慌和混乱,不光姑娘们流泪,那些从不流泪的男人也流下恐惧的泪水。当地老百姓盖了一排房子,正碰上小黑蚊子,你传染给我,我传染给你,当地老百姓认为这是湖南人来了闹鬼,当场把房子烧了。

李锡和告诉我,西双版纳曾有个分场中“瘴气”,当年交通不便,澜沧江没有大桥,送病人去景洪医院得先走路再坐小划子过河,病人往往还没上船就死了。几天内一个分场死三分之二。这事惊动了中央调查部和中央卫生部。后来按中央指示把这个分场取消,直到1992年条件好了才重新建那个分厂。

我似乎明确一个真理,在人与大自然较量中,人显出了它的无能为力。

但这些被惩罚的人无疑是为国家作出贡献的英雄。

李锡和带着五队职工又上山开荒了。他们怀着对祖国的忠贞,带着坚定的信念又上山了,

这时,“瘴气”又化成一种马路骚。人在开荒时,马路骚偷偷爬到你身上寄生在你身上不动。马路骚嘴巴有个倒钩,叮住你拿不出来,一拉就把皮拉下来了。被马路骚叮一口,人就浑身没劲,接着高温不下,打摆子。打摆子的时间很规律,今天中午打摆子,明天中午照样打摆子。打摆子有时是半个月,有时是一个月。在这长期营养不良劳动强度大抵抗能力减弱的情况下,人不到一个月就会脱水而死。这时,年轻气盛的李锡和突然被马路骚咬上了。

这时,我想起“武侯南征畏却步,铁骑踌躇鞭不扬”。云南是诸葛亮、忽必烈这些征战南北的将相帝王都不敢轻易驱兵进入的“死地”。自古以来就流传:“老鸹过××,也要掉下三根毛。”“十匹骡子九匹倒,还有一匹不吃草。”

李锡和成了那匹不吃草的骡子,他晚上打摆子,接着是天天晚上打摆子。后来他又染上佝瘅螺旋体病,体内出血,疼痛难忍。

他被病魔缠身二十多天后才同意队里把他送到蚂蝗堡卫生所。

梅尚志医生在一个黄昏时对五队人说:“这病厉害,你们为他准备棺材吧!”可以想象,那天黄昏,奔泻千里的红河呜咽着,暗淡无光的落日笼罩蚂蝗堡。

大队领导朱义芳闻讯赶到卫生所,大声说:“快送河口县医院。”

梅尚志医生说:“送河口县医院靠担架顺铁路走要好几个小时。时间来不及,到不了山腰就……现在就死马当作活马医,尽我的一切力量试试。”

那天农场领导胡绍钦也来到了卫生所,与所里的同志一道24小时轮流值班,炊事员张志华也专门为他送来稀饭。

第二天,守了一夜的领导赶紧回五队叫他爱人来看他,怕有什么意外,他爱人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

李锡和爱人怀有十月身孕,她带着沉重的身子,深一脚浅一脚走了5公里到卫生所。她看到李锡和这个样子泪流满面。李锡和无力说话,只能睁着眼看着她,只能拉着她的手用摇头,点头和她交流。

李锡和爱人拉着他的手守在他的床前,天快黑了,大家劝她回去,她坚持要留下。最后,医生跟她表示救活李錫和,她才放心回去。

李锡和睡在床上出不了声,他担心她半路上临产怎么办?果然,李锡和爱人一到家就生产了。菩萨保佑!母女平安。第二天,队里人恭喜他得了个女儿。李锡和一高兴病好了一半,他把女儿取名叫“胶林”,用纸写好叫他们带过去。

也是那天,李锡和经过医生奋力抢救,硬是从死亡线上被拉了回来。

我的视线又模糊了。当大自然中的险境一个个向你走来,在战胜一个个险境时,除了具备一般人的力量外,还需要有超乎凡人的毅力。这本身就构成了一部中国橡胶的悲壮史诗,一部以无数人生命为代价的民族史诗。

李锡和老人最后告诉我,对于“瘴气”,云南州、县、总局非常重视,他们起动大量人力物力,带着所有医院的医护人员,分头下到垦区农场、分场、生产队和一个个职工家里进行治疗。在他们艰苦的努力下,“瘴疠”这个瘟神终于在各垦区消散。

茅草顶,竹笆墙,一个火星烧得精光

当“瘴疠”这个瘟神的阴影终于在各垦区消散时,农场到了十月天,农场领导并没有感到轻松。十月的天,天干地燥,茅草竹笆房,只借点火星,茅草燃起来,竹笆一炸飞起很高。一间房着火燃起一个队,几分钟把一个队烧得精光。

我到橄榄坝农场采访周春发时,他正在埋头给橄榄坝农场写农场史。周春发74岁,中等个子,圆脸,说话很文静,有的词语充满诗意。他退休前是橄榄坝农场宣传科科长。他有作家和才子之称,退休后,他仍然笔耕不辍,帮农场写农场史、党史。

我问他,农场史写到了哪段历史?老人说:“我正写到竹笆茅草房是沿袭少数民族世代繁衍生息的房子。这种房子寿命短,稍不慎引发火灾,一个队几分钟内烧个家光业尽。”

那时,无地位之高低,无新老尊卑,住一色茅草房。每次起火,职工们从开荒地赶回时总是看到,女人抱着孩子出来,身上只穿了一条短裤。火烧过几次后,那些爱漂亮的姑娘劳动时把好一点的衣服带上山,她们宁肯没饭吃也不肯火烧了没衣服穿。

农场十月天火灾此起彼伏,严重影响湖南人扎根边疆的信心,山上茁壮成长的胶苗却发生了白粉病。白粉病像一只狂暴的巨手,在它的肆意蹂躏下,橡胶树的树冠、嫩叶和花絮立即变成光秃秃的,胶林呈现出满目疮痍的萧瑟气象。农场领导带领职工全部上山。白粉病很顽固,如果不刹住白粉病,造成大面积泛滥,就会带来橡胶树的减产。农场职工开始和白粉病进行顽强的较量。喷药一次不行,喷洒二次;二次不行,三次、四次、五次、六次。农场的口号:“虫害不止,战斗不休。”山上只看到白雾和白雾里的人在胶林里喷农药。晚上,男女老少就想怎样把自己的“窝”理好。队领导组织大家砍些竹子,对家里房子进行修补,把房里的床、凳、桌打牢固,把竹笆床,篾笆桌,竹凳子的脚都埋在地下搬不动,让它成为“死东西”,避免夫妇半夜床垮,吃饭凳子倒了栽跟头的笑话。割些茅草把房顶加厚捆牢,不让漏雨或被风刮烂。正当燕子含泥垒窝之际,一场场火灾降临了。

1961年3月13日下午,橄榄坝农场曼岭三作业区二队的职工顶着烈日去胶林里喷农药,队里一个老职工煮红薯,不小心,一个火星飞到草墙上,霎时房屋点燃,竹笆“啪”地一炸,一个火球飞向另一幢房。火借风势,风助火威,房屋被烧得“噼噼啪啪”响。等人们从胶林地跑回队,只见浓烟滚滚,大火冲天。紧急中,有人奋不顾身跃上房顶,用长把砍刀掀开茅草,切断火源。但任他们怎么努力都无法扑灭熊熊烈火。眼睁睁看着粮仓和全队9幢草房在噼啪的竹爆声中化为灰烬,跟着化为灰烬的是衣服、被子、苞谷、山药、冬瓜、南瓜等。

房屋没了,没有了遮蔽之处,大家只能露天而宿。

正当大家伤心至极情绪低沉时,电闪雷鸣,滂沱大雨倾泻而下。大家一片慌乱,有的拉油布做篷,有的往大树下钻。腿脚利索的人跑到邻队去躲雨。邻队的茅草房正遇大雨涨水,茅草屋周围没有水沟,水直往地势低的屋里涌,被水淹了一尺多深的茅草房像是一口养鱼塘。

房子浸泡在养鱼塘里,门、桌子、床开始往下沉。人们有的顶门,有的搬桌子,忙成一团。终究,房屋经不起浸泡,轰地倒了。棉被浮在养鱼塘里,鞋子和衣服顺水漂走了。慌乱中人们找鞋子和衣服,东家的衣服漂到了西家,西家的鞋到了东家,张家的鞋子被李家穿上,李家的衣服被王家穿上。他们从养鱼塘跑出来,外面一片漆黑,狂风暴雨又让他们站不稳脚。借助雷电,发现被大风刮倒的房里有人呼救。大家不顾风急雨大,拿着火把,一齐把茅草屋搬开。当看到一个个人从房子底下爬出来时,大家才松了口气。

天明,雨过天晴,火辣辣的太阳升起。大队领导闻讯赶到,察看灾情,召开职工大会。领导在职工大会上说:房子烧了,可以再盖。家当没了,可以积攒。凭着一双勤劳的双手,战胜困难,重建家园。大队领导发出命令,把受灾户安排到附近几个队住。要求附近的几个队每个队负责盖好一幢房子,两个星期完成。

二队职工在队领导程太宝、鲁光文带领下,又鼓起勇气建房。男职工上山砍竹子,竹子扛回家做成柱子、横条,破成椽子、篾条;女职工去邻队挑稻草,连夜把稻草编成草排。大家齐心协力把材料备齐后,男的支木架,叮叮当当;女的盖草排,窸窸窣窣。树条架屋,长稻草和着泥巴挂上,手抹得光滑就是墙。

经过几天几夜奋战,竖起了一幢幢茅草房。大家连夜搬进新家。第二天一早,大家又提着药筒上山喷药。

周春发说:“薛作家,你不知道,我们虽然被烧个精光,但湖南人对边疆那份感情是很深的。我们只要有一口饭吃,有一个窝住就上山了。”

搬进新房的第二天晚上,大家从橡胶林回家,发现一个人用铁锹铲起一铲红火炭往新房顶上倒,二队又着火了,因为晚上都在家,大家全力扑灭,才幸免了灾难。这次放火者被周新良带领的民兵抓获。

事隔一个月,1961年4月26日下午5时,橄榄坝四队全队职工上山开荒,家中无人看管的小孩引起火灾,队上的三栋竹篱草房霎时化为灰烬,20多户新工人仅有的一点可怜“家当”全部化为乌有。

周春发老人告诉我,湖南和这里是两个世界。在湖南农村再穷,住的依然是砖瓦房,家具样样齐全,而这里一夜成了穷光蛋。这时,人们是多么留恋湖南那青山,那绿水、那青瓦木屋啊。俗话说:“住茅屋,畈种田,一世到老不安然。”有人认为少数民族地区不是久居之地,不能安居乐业,产生动摇。正在这时,湖南那边闹出回家分田,个别人开始刮起一陣返湘风。但是,他们最终还是回来了,还带回来一批人。

胶乳的滴答有如跳动的心脏

我面前这位,身高不到1.6米,墩墩胖胖,80岁高龄的李功卿,当年从湖南来云南支边只有20多岁。他在西双版纳勐醒二分场三队当了几个月生产组长就提升为党支部副书记、生产队长、三分场场长。他在生产第一线一干就是24年。

李功卿老人告诉我:“1967年一天,是勐醒农场二分场三队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这一天,苦苦盼了八年的割胶终于来了。八年前从未接触过热带植物的湖南庄稼汉终于要品尝自己的劳动果实了。”

这让我想起,中国经过漫长的八年抗战,终于打败日本帝国主义。

老人说:“从一粒种子发芽到胶苗到幼树到长成一棵能流淌出胶乳的参天大树,栽得好的要八年才能开割。不容易啊!”

我问:“那是个怎样的八年?”

当植在山上的胶苗在农场职工的精心呵护下,一天天长大,变绿,没想到幼树嫩尖却成了牛的美餐。三队定植橡胶早,从1961年试定50亩实生树开始,以后每年都要定植百多亩,一共定植橡胶2200亩。三队橡胶林靠近傣族寨子。寨子里有黄牛300多头,水牛200多头,傣族没有人工放牧和厩养习惯,村村寨寨放野牛。500多头跑在山上,遍山是牛群。牛群闯进胶林,一夜吃光踩死。牛群成了三队最大的危害和威胁。如何是好?李功卿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边疆牛膘肥体壮,角粗锋利,善跳跃,冲力猛,你用上围篱笆,木栅栏,铁丝网,牛只要头顶几下就挑开闯进橡胶林了。队里派专人看管林地也难对付随时来的牛群。他唯一有效的办法就是要挖2.5米宽,2米深防牛沟,削2.5米高防牛壁阻拦。而且要沿沟壁一侧再围上篱笆或木栅栏才有效。这是一项最艰苦的工程。李功卿横下一条心,决定沿橡胶林边缘全部挖防牛沟、削防牛壁防护。他亲自规划,亲自测量,亲自带领职工突击挖、削,白天黑夜苦干。李功卿在三队工作9年中,用了8年时间挖防牛沟、防牛壁。

胶林在农场职工精心培植下,眼看就要割胶了,不料,风灾、白粉病、寒灾随即发生了。当气温骤然下降,寒害袭来,农场职工翻箱倒柜找出御寒的冬衣,急急忙忙上山。呈现在人们眼前的是一片寒害肆虐后的惨景,橡胶树干破裂,胶林全部倒伏下来,白色的胶乳像凄楚的眼泪顺着树干淌下,满地白霜。

寒害继续降临西双版纳千里胶园,寒风中胶林里树枝噼噼啪啪,发出令人揪心的断裂声。胶林在寒风中变黄、枯萎、冻死,幸存者也大伤元气。面对这凄惨景象,职工们有人用自己身躯紧贴被冻得流胶的树干,有人跪在胶树前,用手把被风刮倒的橡胶树扶起来。可双手一挨露着白生生茬口、长着美丽花斑的树干,职工的双肩随之猛烈颤抖,泪水便夺眶而出。都在哭,堂堂七尺男儿的哭声听起来更让人难受。那场面路人也不忍多瞧,耷拉着脑袋匆匆而行。

1984年7月,在法国巴黎,新中国橡胶科研事业的奠基者、高级工程师徐广泽健步走上世界橡胶育种、采胶生理科学会议讲坛,宣读了中国橡胶树在高纬度培育生长的总结性科学论文。人们不会忘记,33年前,也是在巴黎,西方的政客们组织的“巴黎国际统筹委员会”宣布:本委员会所有国严禁向中国及所有共产党国家提供天然橡胶和任何相关产品。他们预言,不可能通过种植获得天然橡胶的东方國家的国民经济机器,将由转动走向停顿。33年后同一座城市,为中国响起了肯定而热烈的掌声。

1990年10月15日,《人民日报》又载文宣布:中国将向世界提供橡胶北移种植技术。

2003年,法国米其林轮胎公司又来景洪农场考察,仅仅看了割胶工杨家琼管理的开割林地和割胶技术,就相信了景洪农场的橡胶质量,当即就与农场签订了长期使用景洪农场橡胶的协议。第二年9月,在纪念中国橡胶100周年的日子里,景洪农场接待了来自亚洲、欧洲、非洲10个国家的橡胶专家。他们一走进胶园,原本十分挑剔的眼光顿时被胶园完美的管理所吸引。尤其是听说胶园平均亩产干胶超出了世界先进植胶国近30%,达到了140公斤的高产时,外国专家们个个赞不绝口:这是世界上管理一流,产量一流的橡胶园!

从1904年刀安仁的一棵橡胶母树,到今天层林叠翠的数百万亩胶园。从一个曾被列为天然橡胶种植禁区的无胶国,到进入世界一流的产胶大国,中国,成了世界植胶史上令人瞩目的国家。

作者简介:

薛媛媛,女,曾任《新创作》杂志社副主编,现为长沙市文联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长沙市作协副主席、政协委员。

20世纪9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发表散文、中短篇小说近300万字。出版长篇小说《湘绣女》《我是你老师》《六三班的成长报告》《我开始烦恼了》《城域外的喊叫》,中短篇小说集《湘绣旗袍》,散文集《那个女人那个雪夜》。小说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等选载,收入《21世纪中国最佳短篇小说》和各种年度版本。中篇《雕花床》《你要去北京》被译成韩、日语。《六三班的成长报告》拍成电视剧《平平安安》。《湘绣女》入围第八届茅盾文学奖。发表在本刊的短篇小说《湘绣旗袍》进入第五届鲁迅文学奖终评,曾获第13届《小说月报》百花奖,《草原》文学奖,湖南省青年文学奖,湖南省“五个一工程”奖;毛泽东文学奖等。

责任编辑 师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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