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一个美学的倒影

2012-05-14 16:52
中国新闻周刊 2012年1期
关键词:陈丹青木心乌镇

“此心有一泛泛浮名所喜私愿已了,彼岸无双草草逸笔犹叹壮志未酬。”这是木心最后岁月的自我诠释

“你晓得吗,(29年来)你跟我讲过多少笑话?”陈丹青问木心。

木心却回道:“文学在于玩笑,文学在于胡闹。”躺在病床上的木心喘了一口气,又缓缓地说:“文学,在于悲伤。”

2011年11月中旬,木心住进了浙江省桐乡市第一人民医院住院部12楼的VIP病区。肺部感染,身体每况愈下。神智清醒时,他不忘开玩笑,画家陈丹青的夫人黄素宁问木心:“你还想吃什么?”木心思索了一会,用上海话说,“我想吃鱼翅。”陈丹青觉得,“生病期间的先生就像一个小孩。”

12月初,木心病情加重,又转移至2楼的重症观察室。21日凌晨3点,诗人、画家、作家木心离世,享年84岁。当天下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贝贝特公司发布了讣告和治丧委员会的成员名单,在微博上迅速引起十几万条的热议。很少有人再问“木心是谁”,更多的人知道这个“文学鲁滨逊”落叶归根,在故乡乌镇安享了晚年。

这一天,陈丹青在木心的手稿中翻到一副对仗工整的遗联:“此心有一泛泛浮名所喜私愿已了,彼岸无双草草逸笔犹叹壮志未酬。”这是木心最后岁月的自我诠释。“一举一动都有英国绅士的风度”

就在木心住院期间,陈丹青在一个上海朋友那里翻到一张民国时木心和友人的合照。那时木心大概19岁。陈丹青将病床摇起来,木心靠在床上,拿起照片,认了半天才认出照片中的帅小伙是自己,“神奇得很呐!”

陈丹青问:“你怎么这样不在乎你的照片,随便把它就送给人呢?”那时,木心的精神已经半糊涂、半清醒,他自语:“国破家亡,几张照片算什么!”

“这就是民国人的情怀。”陈丹青说。在他眼里,木心是—个延续民国风范的文人。

1982年,陈丹青和木心不约而同地从上海奔赴纽约。在地铁上,陈丹青和木心第一次见面,他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当时是一个上海籍的年轻画家介绍认识的,“我完全不知道他是谁,只简单地问知他是搞工艺美术的。过了小半年,我非常惊讶地在报纸上看到他的文章,便马上打电话约见,一见面就谈到第二天凌晨。”从此,两人成为师友。日后,陈丹青在很多场合都称木心为“师尊”。

1989年至1995年期间,木心在纽约家中给一群文学青年、画家讲授《世界文学史》,其文学作品也被美国文史课程的教材收录为范本读物,木心这个名字被海外华人作家所熟知,而他的画作在1990年代末也开始在全美陆续展出,成为上世纪第一位被大英博物馆收藏作品的中国画家。

据陈丹青回忆,木心的记忆力过人,讲课时虽作讲义,但全凭早期的文学记忆。有时,他的课从晚上一直讲到第二天天亮,学生们趴在桌子上已东倒西歪,木心仍目光如炬。陈丹青回忆说,“他所讲全是灵感。”

木心少年时期即熟读《诗经》《圣经》以及莎士比亚、尼采等人的著作,而他乡绅家庭中也有在英美留学的亲人,使木心得以接触到西方文化。“人们已经不知道本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南方的富贵之家几乎全盘西化过。”木心曾这样回忆。

见过木心的人都回忆,木心外出或在家里待客都会打扮得一丝不苟,一身西服,脚踏锃亮的皮鞋,一身正装地说玩笑话。在一帧帧照片中,他的派头颇像美国硬汉明星。

2010年11月,历任台湾《联合文学》和印刻出版总编辑的初安民来到乌镇,“从他进房间、打开自己的画、戴帽子、送东西,每个动作都是缓慢的,但每个细节他都很注意。”初安民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木心精神很好,老了动作开始变得缓慢,但一举一动都有英国绅士的风度。”当时木心还表示希望来年去一趟台湾,办个画展。或许这即是遗联中的一个“壮志未酬”。

这样一个美男子,却未有婚姻也未留下子嗣,这成为木心生命中的一个谜团。在住院期间,木心说:“我一个老光棍从来没有女人。”陈丹青说,“现在给你办一个老婆,你要谁?”木心说:“我想一想,嗯,玛丽莲·梦露。”

有读者曾在网上议论木心是同性恋,其作品中也有描写男子间同居的故事。木心作品在大陆的责编曹凌志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木心的作品亦虚亦实,“从文字里能感觉到他对世界的态度,但不一定能看到他自身历史的细节,不能对应入座。”

2011年10月,曹凌志来到乌镇和木心商讨文集事宜,“当时他就感觉到木心的身体状况大不如前,需要扶着上楼。聊完出文集的事,木心脚步突然变得轻快。”这或是应了遗联中的另一句“私愿已了”。“没想到这一生我还能回来”

有一件东西是始终陪伴着他的,那就是香烟。2011年12月24日上午,在桐乡市殡仪馆,火化遗体前,陈丹青深知木心生前所爱,塞了一包烟在木心手中。

下午,追思会在乌镇的昭明书合举行,由两位美国独立导演所拍纪录片《木心》的片花在会上放映。木心坐在木船上,徜徉在乌镇的溪流间。他曾表示:自己的精神故乡在古希腊,为追求艺术的自由去了纽约。

木心本名孙璞,1927年2月14日出生于桐乡鸟镇东栅财神湾一家富庶家族。1946年,他就读于刘海粟刨立的上海美专学习油画。20岁出头时,因为领导学生运动,木心被当时的上海市长吴国桢亲自下令开除学籍,又被国民党通缉,避走台湾。直到1949年中共政权建立前不久,才回到大陆。

在1949年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木心任职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1971年因言获罪,被关进废弃防空洞半年之久,然后开始劳动改造,20本手稿也全部遗失。出狱后的第一件事却是因为高超的工艺美术技艺被调往北京,负责修缮人民大会堂。之后,木心任上海工艺美术家协会秘书长。1982年,55岁的木心自费前往美国。之后的一段时间,他默默著述、绘画,作品逐渐被异国接纳。但于故乡,木心的名字却从此少人知晓。

事实上,上世纪末木心曾孤身一人从纽约回了趟乌镇。面对乡音与旧景,他备感亲切,然而到了东栅财神湾的祖宅时,庭院败落、污秽,他写道,“这样的凄红惨绿是地狱的色相,棘目的罪孽感”。1998年11月,木心在台湾《中国时报》发表《乌镇》回忆这段经历,并写下“永别了,我不会再来”。

世纪之交,乌镇着手开发旅游,曾任乌镇党委书记的陈向宏担任旅游开发公司总裁。2000年冬天他刚好翻到那张台湾旧报,读到了《乌镇》一文,至今他还记得木心那篇文章透露出来的失望。

陈向宏下定决心寻找木心,并着手修复木心的故居孙家花园。那一年第五届茅盾文学奖在浙江乌镇颁奖,王安忆的《长恨歌》便是获奖作品之一。陈向宏向王安忆打听,“你知不知道木心这个人?”王安忆说,“我的朋友陈丹青知道”,并把后者的联系方式给了陈向宏。由此,在陈丹青的协调下,陈向宏与木心开始了长达5年的沟通。

2005年4月,木心在陈丹青的陪同下,再次回到乌镇,和陈向宏当面沟通。彼时,

整个乌镇也被修复。次年9月8日,在陈丹青的全程“押送”下,木心从纽约飞赴北京,然后转机上海。

飞至上海时已是深夜,归乡心切的木心对飞机的速度很不满,尤其是降落时飞机缓慢地倾斜。“真陧啊!苍蝇—停就停下来了,看飞机的降落,简直让苍蝇笑煞。”木心对陈丹青说。9月11日下午,木心终于抵达了乌镇,“没想到这一生我还能回来。”

归乡之后,乌镇旅游公司挑选了精干的厨师、保洁阿姨以及两个青年员工照顾木心的起居,其中侍护青年代威利用晚上的闲暇时间学会了水彩画。

这一年,大陆读者才开始逐渐知晓木心。陈丹青牵线自己作品的“东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1月木心作品《哥伦比亚的倒影》出版,首周即登陆三联书店畅销榜。之后—年,木心数部作品陆续出版。

这其中少不了陈丹青的推动,他甚至说,愿意用后半生的精力来推荐自己的老师木心。除他之外,文学教授陈子善、作家陈村、阿城等人也纷纷激赏木心的为人与作品。

陈丹青当时评价木心是“我们时代唯一一位完整衔接古典汉语传统与五四传统的写作者”,同时也有人认为陈丹青借高调推销木心炒作自己。《三联生活周刊》主编朱伟在博客上和陈丹青展开论战。朱伟认为,推崇陈丹青的读者有很多是看重他批判体制的态度,而这些“愤青”并不会欣赏木心的文字。他觉得,陈丹青的这种借力推销方式是失效的。“木心的文字与见解,对这些(愤青)读者恰恰没有意义”。朱伟写道。

关于外界的评论,木心并非充耳不闻,他的外甥王韦也曾将报刊上的各方评论都收集起来寄给木心。在追思会上,王韦回忆,“他也没有想到作品在大陆出版后会有如此强烈的反映。”王韦认为,木心是很自负的。木心曾对王韦说:“宗教像云,是淡淡的;而艺术是霞,五彩缤纷。”

“把读者看得很高”

2011年12月23日下午,华东师范大学教授陈子善和作家陈村赶到了乌镇木心故居,来参加次日的遗体告别仪式和追思会。

木心的故居孙家花园,总面积近3000平方米,他自己命名为“晚睛小筑”,一片花园包围着一幢两层的古屋。在二楼的灵堂,摆放着木心的书和照片,房间里循环播放着他生前最爱的莫扎特、巴赫、贝多芬的古典音乐。外界都熟知木心写作、绘画,并精通中西方哲学,但很少有人知道他自己也谱曲。陈丹青回忆,在纽约时,木心提及文革期间狱中没有音乐的日子,“他用白纸画了钢琴的琴键,无声弹奏莫扎特与巴赫。”

陈子善和陈村拿出手机在孙家花园拍照,并发布微博悼念。陈子善是大陆地区最早读到木心作品的人,1984年11月他就在台湾《联合文学》创刊专辑上看到了木心的文章。陈子善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他的文字很特别,当时我还不知道他是从内地出去的。”此后木心的诗文集在台湾出版,陈子善托人将能收集到的木心作品全寄到上海。2001年,他在《上海文学》主持一个关于老上海的专栏,发表了木心的《上海赋》。作家陈村看到后称“如遭雷击”,他把这段“惊为天人”的文字敲到网上小范围内流传。2007年3月,陈村曾专门到乌镇探访过木心,后者给他的印象是谈笑风生。

木心回国后,大陆的读者逐渐熟知了这位流浪归来的文人,各地的读者纷至沓来。《无锡日报》文教专刊部主任孙昕晨曾见过木心一次。2007年11月5日,孙昕晨本是到乌镇游玩,作为诗人同时也是木心的读者,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木心已归乡,倒可以去东栅探望一番。

孙昕晨向门卫表明自己的记者身份,未料吃了闭门羹。孙昕晨马上改口说自己是读者,才得以进入花园。那天,天气阴沉,室内的光线更显昏暗,孙听晨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木心当时穿着一个毛衣从楼上下来,不像是午睡中醒来,而是从写作中走出来。”

木心和孙昕晨便谈起鲁迅。木心对孙昕晨说,“在我心目中最优秀的作家应该是文体家,鲁迅就是个文体家。”

孙昕晨认为:“木心把读者看得很高,作品是献给少数人的,但这少数人是无限的。”孙昕晨和木心单独聊了近一个小时,后来他有些庆幸,‘因为据他了解木心很少接待外人尤其记者。

更多的人总是徘徊于“见与不敢见”的矛盾中。陈子善曾多次到乌镇,都想去拜访木心,但又怕打扰后者,第一次见面却是在木心的遗体告别仪式上。在12月24日下午的追思会上,生前照顾并陪伴木心度过最后岁月的青岛青年刘正伟也是一个腼腆的读者。

2007年陈丹青到青岛签售《退步集续编》时问刘正伟,“你想不想跟我去乌镇(见木心)?”刘正伟很激动,又觉得“天方夜谭”,当时竟没有答应。2009年12月,刘正伟辞掉了在青岛的工作,毅然到乌镇,并在当地找了一份工作长期驻扎。此后1年零8个月的时间,每逢周末刘正伟都会到孙家花园徘徊,他称之为“像狗一样在那周围转来转去”。直到2011年8月末,木心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刘正伟终于鼓起勇气见木心,更幸运的是“先生特别喜欢我”。陈丹青感慨地说:“木心也曾说过自己像狗一样,围着《诗经》转。”

2012年,木心的一些画集将会出版,他的美术馆也在兴建。木心的骨灰将下葬在故居的花园里,碑文仅“木心”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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