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累斯顿可以说不

2012-05-14 16:52朱易
中国新闻周刊 2012年6期
关键词:新纳粹德累斯顿哈特

朱易

烛光,玫瑰,雪地里十指相扣的双手,2012年2月13日,它们成了德国萨克森州首府德累斯顿的符号。并非这里的人们提前过起了情人节——与这座古城承担的历史沉重以及仍然面对的政治纠结相比,情人节这样纯粹的商业噱头庸俗到了无厘头。

这一天是德累斯顿大轰炸67周年的纪念日。近6000名头套钢盔、手执警棍的警察,带着高压水枪、催泪喷雾从德国各地调至这里,警方的直升机在人们头顶上盘旋。他们的任务,是为了在极右翼分子举行“悼念游行”的时候维护治安,防止抵制新纳粹的人们以暴力阻挠游行。

一个冬天的神话

与2月13日一同被写进历史的,除了战争的惨痛和残酷,还有历史的谎言和谜团,以及民主制度下的种种分歧。

1945年雅尔塔会议上,盟军与苏联达成一致,通过对德国东部大城市的空袭来协助苏军在东线的推进,以期尽快结束战争。2月13日至15日,英美空军对德累斯顿进行了轰炸,共投下65万枚炸弹,尤其是英国皇家空军从13日夜至14日对城区的地毯式轰炸,摧毁了绝大部分的历史建筑和近半居民房屋。本有“易北河畔佛罗伦萨“美称的德累斯顿成为一片焦土,有些地方的大火烧了四天四夜不熄。

纳粹的宣传机构立刻将宫殿的废墟和烧焦儿童的照片传播到全世界,并将死亡人数夸大到20多万,是后来历史学家考证的较可靠数字的10倍。纳粹德国国民教育与宣传部部长戈培尔还把德累斯顿描述为一座没有军事工业的文化古城,英美的轰炸是“野蛮人”对“文明”的摧残。

应该说纳粹的宣传非常成功。虽然德累斯顿并不是二战期间德国因轰炸而伤亡最多的城市,但它的“受害者”形象成功烙在人们心里。西方公众第一次对盟军的道德正义产生了怀疑。亲自决定了区域轰炸计划的丘吉尔不得不宣布放弃这种方式。英国皇家空军轰炸部队司令战后长期未能像其他军官一样得到国家的嘉奖。

有意思的是,战后的东德继承了纳粹时期关于德累斯顿的宣传套路和种种“神话”, 指责英美的野蛮行径是为了将一片废墟留给苏军。严格统一和不容质疑的历史书写方式,将德累斯顿固化为一个站在控诉席上的受难者,割裂了它承受的苦难与整个战争的必然联系:例如德国挑起战争的责任,首先对其他国家的城市居民区进行密集轰炸的事实,还有对犹太人等族群进行灭绝屠杀的罪行。

其实德累斯顿当时已是德国为数不多未受到重创的德国大城市,所有工业已改为生产军备。当地火车站是将德国各地犹太人运到集中营的交通枢纽。大轰炸的一个直接后果是,由于车站和铁轨被炸毁,最后一批运送犹太人到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列车未能发出,230名犹太人得以逃生。

两德统一之后,历史学家通过对幸存者访谈,查阅档案和实地印证,获得了更为可靠和翔实的信息,也破解了种种关于大轰炸的神话。然而与此同时,一些极右团体,其中很多新纳粹成员,则将德累斯顿神话继续演绎下去,从1990年代末开始在这里举行“悼念日游行”,真实的目的却是利用这个日子扩大自己的影响,否认纳粹德国的种种罪行,鼓吹复仇主义。

2005年,极右翼的德国国家民主党组织了6000多人在市区示威几个小时,不仅令德累斯顿乃至整个德国难堪,也震惊了欧美各国。

民主的纠结

德国国家民主党1960年代成立于西德,几十年间都是无足轻重的小党,却在1990年代原东德地区发展迅速。统一后那里经济发展缓慢,很多人,尤其是年轻人对就业前景黯淡的现实不满。而东德时期将纳粹历史片面归结为帝国主义,对德国当时反犹主义和种族民族主义的盛行反思很少,也为日后新纳粹势力抬头提供了土壤。

德累斯顿所在的萨克森州成了国家民主党的大本营,2004年在其鼎盛时期,该党在这个州支持率甚至超过了9%。

从联邦政府、议会到各种社会组织都努力申请联邦宪法法院取缔德国国家民主党。因为虽然他们打着民主旗号,实际上却秉承了纳粹意识形态而反对民主制度,这已是德国各界的共识。然而由于种种法律程序的原因,取缔的努力至今未成功。于是很多人发现自己在2月13日处在了一个非常纠结的境地:新纳粹的游行活动获批后就受到法律的保护,而任何破坏游行的行为,哪怕是静坐阻挠队伍前进,却成了对法律的触犯。

这一天感到纠结的还有奥利弗·莱茵哈特,《萨克森报》文化版的责任编辑。中午时分,他和往年一样走向德累斯顿老城区。由于每年这一天都有在零下气温中长期站立的经验,他穿上了最保暖的鞋。与去年不同的是,2012年2月13日是周一,他不能作为一个反纳粹的示威者,而得作为一名记者前往现场。

“新纳粹的策略很狡猾,他们是比较单一的组织,很有纪律性。组织者告诫成员游行途中即使受到挑衅也不要使用暴力。而反纳粹的团体则是五花八门,大家对采取什么样的方式抵制新纳粹也很不一致,互相之间争吵得很厉害。去年有17000人参加了反纳粹的活动,虽然成功阻挠了纳粹游行,但有不到1000人,主要是极左的团体,在与警方冲突时使用了暴力,把人行道上的铺路石块撬下来砸向警察,使得近百名警察受伤,后来150多人被捕。警方抱怨说真正的麻烦制造者不是极右,而是极左分子。”莱茵哈特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2010年大轰炸纪念日,警察没有拖走静坐阻挠极右分子游行的民众,新纳粹因而将警方告上法庭,称自己的集会自由被破坏,警方没有履行保护游行的职责。法庭做出了支持极右分子的判决,当然引发争议。但第二年警方对游行的破坏者非常强硬,又激起了后者的反弹。今年各党派,宗教团体和民间组织都在呼吁警民双方保持克制,避免冲突,可谁也没有多大的信心。

莱茵哈特10多年前并没有想到,他会与“2·13”结下这么深的缘分。

那时他刚从德国西部来到德累斯顿当记者, 采访了一位历史学家。这位学者通过严谨的方法,考证出,所谓“英美盟军对难民进行了低空轰炸”的说法是一个流传甚广的神话:极端的恐惧和后来纳粹的宣传使得一些亲历者将错误的信息深信不疑地储存进个人记忆里。

采访发表后,没想到第二天报社受到了读者来信的“狂轰乱炸”。愤怒的幸存者信誓旦旦描述了自己看见轰炸机的细节。莱茵哈特这才体会到当谎言被揭开时,被蒙蔽太久的人会感受到像伤疤被揭开时的那种切肤疼痛。而治愈这种痛苦只有靠建立在更多真相之上的理性。他从此致力于对大轰炸的历史研究和反思,也在这个过程中渐渐将德累斯顿视作自己的故乡。

“我承认我今天的角色是矛盾的。我很难在报道时不带上我自己的立场。虽然说,一个好的记者不应该替任何一方效力,甚至包括正义的一方。不过,原则有时候也是可以被打破的。就像阻挠极右势力的游行虽然违背了法律,却有其合法性。我们全报社的同事都认为,一年可以有一次破例的时候,那就是今天!”莱茵哈特说。

3.6公里的人墙

午后,中心城区的街道上人多了起来,各路政治家、演员、当地足球队的明星、歌星纷纷登台表达对纳粹的零容忍态度,呼吁和平示威。DJ们忙着放音乐,有的群体衣着鲜艳夸张,敲锣打鼓,时不时蹦到面无表情的警察面前又唱又跳。因为是工作日,街上很大一部分人是学生和老人。

与过去不同的是,这天一些抵制极右分子游行的活动作为反方游行示威得到了批准, 从而成为合法行为。警方在此前也发表了防止事态激化的方案,强调与民众的沟通。联邦警察工会主席公开称:这一天警方在德累斯顿的任务是“最吃力不讨好的工作,警察们必须护卫一场他们自己从心底里唾弃的政治活动”。

各方明确的态度和较为一致的目标,一方面是由于吸取了去年的教训,大家都希望避免再发生激烈冲突。

更深层面的原因,则是去年新纳粹连环谋杀案被披露后,德国公众心理受到很大冲击。3个来自东德的新纳粹在过去十多年至少杀害了9名外来移民和一名警察。他们在萨克森州的茨维考长期隐匿,直至2011年底东窗事发。

人们在质疑警方和安全部门办案不力的同时,更震惊于几十年艰难的历史清理和反思工作,仍不能避免这样充满仇恨的恐怖行动在自己的身边发生。一些与恐怖分子有瓜葛的团体和个人,至今仍是极右组织的活跃分子。

全德国要求取缔国家民主党的呼声强烈。连德累斯顿的保守党基督教民主联盟,以前一直对极左和极右团体各打五十大板,今年也破天荒放下架子,同意与左翼党共同举行反纳粹的活动。过去他们为了迎合本地选民而坚持“在寂静中悼念大轰炸的受害者”,这一次也明确地提出了反对纳粹玷污德累斯顿的活动主题。

夜幕即将降临,离新纳粹游行的时间——下午6点也越来越近了。各个派别和组织的人们很有默契地从市政厅出发排着队前进,队伍像一串珠琏,随着一路上不断加入的人群而变得越来越长。人们一边走一边在湿冷的雪地里跺着脚取暖。最后,一共有1.3万多人组成了3.6公里的人墙,将老城区围得水泄不通。志愿者戴着白色的袖章,向人群分发蜡烛和白玫瑰。当教堂的钟声响起,2.6万只手紧紧相握,以此表示对死难者的悼念和对纳粹的拒绝。

此时,申请示威游行的极右组织成员从德国各地甚至其他欧洲国家陆续到达德累斯顿火车站。由于过去几年游行时受到的阻力,再加上德国公共舆论取缔纳粹组织的呼声,今年来的人有所减少。他们大都是身着黑衣的青壮年男子,不怕冷的露着剃光的头皮。拖延了一个多小时后,警方估计有1600人,在警察前后左右的护卫下开始游行。黑底白字的横幅上写着:“25万死者,不是战争,是谋杀”,“不能遗忘,不能原谅”。

极右游行原计划的路线中,有的街区下午已被反对者占领,警察们的清场工作像拉锯战般艰难推进。不过由于双方的克制,没有发生暴力冲突。更多的人在人墙活动结束后赶来,在警察拉起的警戒线外高呼“纳粹滚开”,或者用鼓声、口哨和喝倒彩来盖过新纳粹的口号。有的地方围观人太多,警方无法驱散,只得改变游行路线。在人们的哄笑声中,有人跳起了桑巴舞来嘲弄新纳粹仇外思想的可笑。有个人从人群中将一个汽水瓶仍向游行队伍,但未等警察有所动作,他周围的人已经纷纷呵斥。

亲眼目击这一幕的莱茵哈特,这时轻轻舒了口气。

极右组织原本安排至晚上10点的游行,经过不到半个小时就匆匆结束。随着他们三三两两登上火车离去,整个德国为德累斯顿松了口气。各个团体和党派纷纷宣布活动的胜利。晚上10点,警方也召开发布会对当天的经过表示满意,各处的示威都得以和平进行,一共只有10个人被拘留,没有发生流血冲突。

媒体对警方和民众的表现大加赞扬,德国《时代周报》次日以《向德累斯顿学习》为题,呼吁德国联邦政府学习这一天的经验,在对待新纳粹问题上放下党派纷争和偏见,寻找共识。

极右组织原计划在2月18日周末的时候再发动一场游行,但最终他们撤回了申请。不过18日仍有近万名德累斯顿人再次聚集在老城区参加反纳粹的游行集会,这回是庆祝“德累斯顿保卫战”的胜利。

2月13日晚上,莱茵哈特用手机向报社发出了他认为这一天最重要的信息——德累斯顿的市长在发言中说:“如果我们不是每一天都对日常生活中的种族主义和狭隘偏见说不,那么仅仅每年一次纪念2月13日的活动就没有任何意义。”然后,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他来到卖烤香肠的小摊前,混杂着警察和嘻嘻哈哈的年轻人的队伍已经排了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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